我们这个时代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转型。借用黑格尔的话说,就是轰轰烈烈的英雄史诗时代已经落幕,一个更加日常化的“散文时代”开启。李泽厚说:“所谓散文时代,就是平平淡淡过日子,平凡而琐碎地解决日常生活中的现实问题。没有英雄的壮举,没有浪漫的豪情,这是深刻的历史观。”在日常生活中发掘生命的诗意和人性的丰富性,大概是现阶段诗歌的最重要的意义。随着时代车轮的飞速旋转,每个人都产生一种失重的感觉,唯有艺术和诗歌,能够安抚心灵。诗歌是直指心灵的艺术,人们越来越需要诗歌来拯救自己的灵魂!李泽厚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确立的实践论美学转型为“情本体”美学;王德威倡导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挖掘抒情传统,倡导“有情的诗学”;西方当代文艺理论在经过语言学转向和图像学转向以后,开始聚焦于情感研究,亦清晰地彰显出整个人文学界日益关注人文价值的趋势。
诗歌是非常独特的文体,它最富有情感性、想象性、象征性,诗歌的艺术世界与我们生活的物理世界有着巨大的异质性,或者说它是一个超现实的艺术空间。因此,我们倡导最有效的阅读方式——诗性阅读。所谓“诗性阅读”,就是尊重诗歌特质的阅读,尊重诗歌的情感性、情绪性、想象性、象征性、超现实性。这些特质都具有弥散性,非直接言说性。可能具有“诗性”的阅读方式,大概是诗人余怒所阐述的“体会”。它是读者在面对一部文学作品时忘我的浸入,是不带“思想预设”和“解释企图”的浸没,“体会”即浸没、交融、重合。“解释”显然不是这种阅读方式的手段,更不是目的。体会往往具有瞬间性的特征,它发生在读者阅读作品的第一时间,读者暂时忘记了对历史—现实的价值提问,全身心的参与使读者的本能感受在瞬间复苏。“体会”的后果是读者接触文本时产生的“快感”。读者阅读诗歌时会产生心理和生理方面的微妙变化,这些变化常常是莫名的、不可言传的:可以像被击了一拳、被摸了一下或被惊了一颤那样直接、突发;可以是狂喜、惊诧、恐怖、反胃、痛苦、虚脱等强烈的反应;也可以是心动、愉悦、熨帖、迷茫、苦涩、忧伤等微弱的反应;可以是其中一种,也可以是多种“快感”的混合。引起这些快感的,可能是诗歌意象蕴涵的“思想”“本质”,也可能是意象本身的鲜明质感,还可能是语言本身的质地。
必须指出的是,诗歌的风格是丰富多样的,不同风格的作品会产生不同的阅读效应,来“抚慰”心灵。面对优美的诗,我们的心情获得愉悦;面对悲伤的诗,我们的心灵经受洗涤;面对荒诞的诗,我们会在对非理性的勘探中获得理性精神的韧性……这就有必要破除关于“诗意”的“唯美化”定义——“语句优美、诗情画意、意象鲜明、主题明确”,而应该专注于各种风格所营造的深邃而绵邈的艺术境界,去激活自己的生命感受。有些并没有直接呈现“思想性”的作品,依然可以唤起积极的情感体验。比如泰德·休斯的《马群》。我们不必匆忙地去寻求《马群》里“马群”象征的是什么“思想”。事实上,意象自身的意味足以令人无法忘怀。面对“马群”意象,我们犹如面对一组冷酷、犷悍的青灰色铜雕,它紧紧攫住了我们的灵魂,使我们无法转移视线,使我们屏住呼吸,仿佛听到冻僵的大气中矗立在天地之间的镇静而顽韧的马群,发出了突破现实限制的巨大的坼裂声!我们在设身处地的阅读与体味中,灵魂获得一种有效的击打!这是生命力的一种有效的治愈与激活。
现代汉诗的境界越来越追求更大的审美张力,越来越趋向于更多复杂性与含混性的表达。因此,我们不必刻意去提纯“诗意”,以削弱诗歌的表现力和诗思的丰富性。现在的诗歌教育,尤其是基础教育中,往往将“诗意”理解为“唯美”,将诗意提纯为积极情感的直接表达,而摒弃了“复杂性”。骆玉明教授说过:“文学里面表现的东西太漂亮了,这句子太迷人了,很有欺骗性,不要上文学的当。文学仅仅是文学。”他说的当然有点绝对了,甚至有点儿开玩笑的性质,但是也说明了一个道理:文学所表现的世界不应该只有“唯美”,越是复杂世界的表达,越是能够加深读者的认知,就能够形成更加健全的文化心理结构。广义的“诗意”是文学作品中呈现的独特而丰富的感性生命形态,而不是唯美的、抽象化的认知。它是整体性的生命观照,既呈现美好的一面,也出现并不美好的一面。我想谈一下二十年前的一件事。那时,我还在山东教书。一位大一新生刚入学的第一天就有强烈的退学念头。坚持到第一周的星期五,那天是我的文学概论课。当我讲到海子的诗歌的时候,他像受到电击一样,灵魂一下子苏醒过来,感到有一道锋锐的光芒照彻了他的幽暗的灵魂。于是,他彻底打消了退学的念头。他从我那里借走了一本漆黑封面的上海三联书店版《海子诗全编》,读得如痴如醉。当时,学院书记还嘱咐我:“海子是一个自杀的诗人,会不会影响这个学生的精神状态?你可要多关心他,多关注他啊!”二十多年过去了,书记的叮嘱我记忆犹新。后来的事实证明,领导真的是多虑了。那位同学在海子的感召下,一步步成长为优秀诗人,还读了硕士,成为一名传道授业解惑的人民教师。我在想,究竟是什么魔力把他从精神的泥淖里超拔出来?答案是:诗歌的力量!他面对海子那漆黑的灵魂世界时,获得了一种知音般的安慰,也获得了出离黑暗的力量。海子无论面对多么荒谬的现实,总是在自足的艺术王国里葆守着一份本真与纯粹,宁肯自毁也不愿被玷污。这种清洁的乌托邦精神,唤起的是积极的价值观念。正如殷国明所说,对于诗人来说,“死亡不仅具有个体生命的意义,而且拥有群体生命的意义;个体生命能够从死亡中得到解脱,但是群体生命却能够从死亡中获得警示:更深刻地认识和理解自己的生命,尽量避免再次堕入深渊”。
这种在悲剧中获得精神升华的功效,就是文学的卡塔西斯效应。鲁迅先生曾说,悲剧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正是在这个“看”的过程中,读者的郁结的心灵获得了宣泄、净化和升华。我们要勇敢地面对悲剧,在悲剧中汲取精神的力量,而不是回避悲剧。前一段时间,我给一个青少年公益组织做了一次现代诗歌写作内容的讲座。其中一个环节,我本来是打算跟大家交流一首我自己创作的诗作《遗言》:“他们一个劲地让我吃/让我吃各种各样的粮食/有荞麦黄豆绿豆红豆/有各种配方/他们让我快快地长/长很多很多肉/他们明天就要把我送到/屠宰场了/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大草原/我不知道什么叫辽阔与苍茫/作为一头牛/我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一棵草。”这首诗的旨意是通过一头牛关于自己一生的自况,隐喻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一头牛本来应该在辽阔苍茫的大草原上自由自在地成长,但是,它却“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一棵草”,吃的是各种各样的“配方”,而饲养它的目的是充满功利主义的“快快地长/长很多很多肉”。主办方委婉地提醒我:诗中出现的“屠宰场”之类的描绘,会不会对孩子心灵造成不良反應?我想,其实呢,关键是如何讲授的问题,如何挖掘诗中的“意义”。阅读《遗言》这首诗,读者很容易地就可以从“牛”的一生中感悟到作为“人”的生存的意义,也更加懂得珍爱生命、珍惜自由。这无疑是非常积极的阅读认知。另外还有一首关于纳粹集中营里一位小女孩的诗:“小女孩对挥楸动土的德国士兵说/刽子手叔叔/请把我埋得浅一点/你埋得太深了/明天我妈妈就找不到我了。”这首诗并未刻意渲染战争的残酷,而是着力于唤起人性的尊严和力量。在一个纯真的孩子面前,任何一个刽子手都会感到不寒而栗!这首诗是在控诉战争,但又不仅仅止于控诉。它的价值更在于唤醒,唤醒我们的人性,唤醒我们对生命的尊重,对人类的尊重,对美好世界的尊重。那个美好世界不仅仅属于孩子的乌托邦,它应该属于我们现实中的每个人,属于全人类。诗歌之于人类,既有美好情境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亦有撞击心灵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更有在绝望中感受“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的伟大力量。
随着新媒介技术的高速发展,元宇宙概念兴起,人的具身化逐渐使人的情感创造功能转移到技术媒介,从而让行动媒介理论主宰了“人”的精神活动,人类社会似乎进入了“后人类时代”。当前的“后人类主义”思潮对诗歌艺术的情感价值构成了一定程度的挑战。但是,我仍然坚持“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并且深信:情感的立场、人性的立场,才是诗歌艺术最终极的立场。继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在2017年出版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冰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以后,四川文艺出版社也在2019年出版了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封的诗集《万物都相爱》,一时间,人工智能写作成为一个时髦话题。“微软小冰”会卖萌,会主持,甚至还与另一个机器人西奥多连续聊天9小时53分钟;她还可以识记曲谱,会唱歌,具有创造声音的能力。“微软小冰”项目试图搭建以EQ为基础的全新人工智能体系,在研发过程中提出了“人工智能创造三原则”:“人工智能的创造主体(如小冰),须是兼具IQ和EQ的综合体,而不仅仅是具有IQ”;“人工智能创造的产物(如小冰的诗歌与歌曲),须能成为具有独立知识产权的作品,而不仅仅是某种技术中间状态的成果”;“人工智能创造的过程(如小冰写诗或唱歌),须对应人类某种富有创造力的行为,而不是对人类劳动的简单替代,如工业机械臂那种所谓的‘人工智能制造”。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封也于2017年诞生。2017年11月16日,封面传媒自主研发的机器人小封第一次与公众见面。这是一个媒体智能IP,立足于AI+媒体,致力于内容生产、社交活动和活动营销三方面的智能化场景应用,诸如“高考志愿填报助手”“AI相亲”“田园诗会”“小封邀你美丽四川行”等。2019年3月5日,小封在封面新闻《宽窄》频道开设了诗歌专栏“小封写诗”。尽管小冰和小封都声称是IQ和EQ的综合体,但是,究其实质,其创造机制都是基于数据和算法技术。小冰孜孜以求学习了数百位著名现代诗人的作品,小封学习新旧体诗词的总量达到五十万首。在文本层面,语言、结构等要素可以作为数据进行挖掘和AI计算,但是诗歌文本所蕴含的生命情感体验和人生哲思感悟是难以作为“数据”进行计算的。我并不认可杨庆祥所言的“人工智能的写作是一面镜子,可以让人类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写作已经穷途末路”这一说法。算法是以一种“可计算”的信息产制模式将“数据转换成可读的故事”,是一种高智能化的文字组合游戏;而诗歌艺术的情感世界远远超越了AI算法所遵循的“可计算”逻辑及其“数据关系”。无论新媒介技术的发展如何使人具身化,人自身的主体性是无法让渡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现实生活的波澜壮阔与丰富多彩,只有经由诗人主体的情感的浸润和灵魂的重构,才能转化为优美的诗篇,触动万千读者的心灵。在高度物质化、技术化的时代,更有必要重提诗歌的人文精神和诗教价值。
高尔基说:“文学即人学。”李少君说:“文学是心学。诗歌是心学中的心学。”诗学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手艺。在新媒介时代,各种艺术日新月异,而诗歌仍是修复人类心灵的良药。
赵思运,评论家,现居杭州。主要著作有《百年汉诗史案研究》《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木心的文学世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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