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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云层的鱼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3167
秋天的第一波水霜覆满河岸,河中雾气升腾。大屯营镇上的老刘戴着白草帽,穿着白外套,留着白胡子,撑着小木船,从大屯营桥下缓缓而出,就像仙境里飘来的太白金星。我坐在老刘身后荡着双桨,自认为是太白金星的小童。

  接连两次经历大屯坝船闸和江湾浅滩险些翻船的生死考验后,老刘批准我加入靳江划船协会。也就是说,我可以与这群老渔民一样,划着小船到靳江捕鱼了。

  树枝在河岸摇摆,当小木船往前划时,树影便密集地从河岸向河中挤压,水波一荡过去,树木便在水下扭曲着分成数层,如同游动的梯田。油桐树的叶尖已然泛红,桐籽粒吐着满嘴白泡,这为即将归来的燕雀摆好了欢迎的宴席。大丛的竹子弓腰扑到水面,上面缠满野葡萄藤以及碧绿的细果子,遠看似一群水牛戴着铃铛跪在河边饮水。枫杨叶片一派华丽的橙黄,成熟的灰果子成串成串吊在河边,果荚向两边敞开,酷似扑棱翅膀的灰蛾。低头再看水面,小船竟被密密麻麻的扑水的飞蛾种子包围着。我方知一直以来在河岸、在铁轨上看到的灰蛾,也全是它们播撒的希望。而之前我一直在为这些落地的生命惋惜。

  老刘划一会儿船又让船停下来一会儿。我问,您是不是累得划不动了?老刘压着嗓门说,哪呀,你看。他朝水面点了点头,你看,鱼从云里游出来了。我探头一看,河水玻璃一样透明,天上的云在丝草与树梢间流淌,偶有挂住的一小朵,就像游累了在歇息的鱼儿。一列一列的鱼群就在云朵间钻来钻去,闪着白边,又像鸟群在天空盘旋。我伸手一捞,云和鱼就从我指尖缝里游走了。我们的船,就像浮在空中一般:头上是云,船底下也是云。我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怀疑自己在做梦。老刘说他也一样,每天黎明出来捕鱼都像到天上游了一趟。他喜欢这种感觉。

  “唰涮!”突然之间两道暗影闪过河中小岛——又是那两只野兔:一只灰白,一只灰黑,在小岛的干草丛里发疯狂奔,不知见到我们是害怕还是兴奋。老刘咳嗽一声,兔子就紧急刹车,双脚抱在胸前,支着长耳朵,站成一根“树杈”,等待老刘发出再次行动的讯号,即第二声咳嗽。老刘抬头看看天,大月亮还明晃晃地挂在半空,时侯尚早,便寻思着要逗这俩兔崽子一下。他故意只咳一声,那可怜的“树杈”就一直站在那里等。直到“嗬——嗬嗬”,领鸺鹠(猫头鹰)先于老刘发出一声怪笑,“树杈”射向夜空。

  月亮沉下山,天边显现第一抹红粉笔印时,老刘便将船停在一棵大喜树下。夏天的时候,这棵树上出了一窝小凤头鹰。现在,小凤头鹰已奔向自由的天空,而鸟窝也与喜树达成某种默契,融入树叶深处,只留下一团若隐若现的黑影。老刘在喜树下的水域连着布了五张网。当红粉笔变成红手绢时,老刘便开始起网。随着那个拴着小竹棍的杉树坨出水,渔网便浮出水面。漏洞百出的粘网上,全是鳑鲏,泛着五颜六色的光,貌似从水里捞了一网彩色贝壳上来。这些鳑鲏品种很多,有高体鳑鲏、中华鳑鲏、方氏鳑鲏、斜方鱊、彩副鱊,等等。其实鳑鲏的色彩与河岸的植被一样,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呈现不同的色调。在三四月河水变暖之时,我曾买过河上放地笼的老董的鳑鲏。一般情况下,地笼里收回来的鱼很少有成活的。但那天早上下大暴雨,三斤鳑鲏里有两斤是活的。我马上把鱼养在一个大木盆里。这些暴雨送来的幸存者,每只都像来自深海的热带鱼一样艳丽。雄鱼的嘴涂得鲜红,且时刻往外鼓着,其对爱情的渴望昭然若揭。不止这样,它们的眼圈、尾柄、鳍状肢,都涂着鲜红、粉白与明黄的彩妆,就跟一台花鼓戏班子似的。一条纵贯鳃盖与尾柄的蓝色细线更让它们突显一种异域风情。那些颜色稍浅的雌鱼,肚子底下拖着一根长长的白色产卵管,就像系着白丝带的仙女,在水里骄傲地游来游去,惹得雄鱼团团转。谁会忍心对这些美丽的生命举起筷子呢?后来这些活鳑鲏一半被我放归河里,一半放生到我自己的鱼塘。我本来想全部放生到鱼塘里的,新哥说鱼塘可能养不活。一是水质达不到鳑鲏的生存要求,二是鳑鲏的繁殖需要借助活的河蚌,即把卵产到河蚌里面繁殖,而鱼塘的河蚌数量目前还达不到鳑鲏的繁殖要求。我倒是比较乐观,塘里的水质我自会控制,小时候我们的鱼塘里多的就是鳑鲏。至于河蚌数量,这个更好办。我且去靳江“借蚌”——河边头多的是捕鱼人丢弃的河蚌。

  老刘说三四月最好不要去捕鱼。“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仔在腹中”,在鱼的繁殖季捕鱼得不偿失,这也是作为一个渔民的基本素养。鳑鲏的小鱼仔在河蚌里出生后,就一直躲在丝草底下成长,要到秋季才出来,秋天才是收获鳑鲏的季节。

  挂网最多的除了鳑鲏还有一个身上带刺的家伙——黄呀姑。我去捻它的背脊,立马发出鸭子“嗯嘎,嗯嘎”一样的叫声,难怪它还有另一个别名:黄鸭叫。黄呀姑一出水面,淡黄的皮肤越来越黄,像刚烘烤完的上等烟叶,我赶紧把它摘下来丢到船舱的浅水里。新哥说过,黄呀姑一缺氧就变黄,黄了不久就会死掉。作为靳江的河鲜代表,死了的黄呀姑不仅不好吃,还有毒。

  接下来的几张网均藏在丝草中,收获还不错。事实上,对捕鱼人来说,丝草既是朋友又是敌人。船在丝草阵中航行,像轮胎瘪了的汽车、遇到气流的飞机,总是颠簸不止,甚至会翻船。好处是,丝草中一定藏着鱼。河中丝草形状万千,带状、球状、锯齿状、丝状、钩状,在河底编织出一床厚实而柔软的丝草被,这让河水呈现出绿宝石般的颜色。丝草熟透后,河水又呈现一团铁锈红。因为鱼群在丝草中钻动,加之河道中有看不见的旋涡,丝草总是缓慢而有力地左右摆动,俨然无数个武功大师在河底论战。丝草既是草鱼的最爱,也是猪的美食。现在没人下河来捞丝草喂草鱼喂猪(河中有草鱼,但不多,都是鱼塘里跑出来的),河里一眼看到的不是水,而是一片丝草森林。不过,自然界总会自己设法找到一个平衡点,丝草阵无疑也是鱼类的护身符和防空洞。当然,老是藏身于防空洞也会有缺氧的风险。近两年来,河中开始有专门收割丝草的渔船,还有冲锋舟助阵,这等于给防空洞加了无数个通气孔与逃生通道。

  丝草并非河中唯一的植物,在每个安静的小河湾处,成片的野菱角、野芡实、野慈姑开着紫红、淡黄、粉白的花朵,在水面铺开一块块斑斓的织锦,这是为秋天的宴席准备的桌布。桌布下面还藏着一串串菱形、柱形、球形的果实。成群的蜻蜓和豆娘在上面盘旋,它们是宴会特别邀请来的舞者。每年靳江摆下的这道流水席,在人类嫌弃赴宴的麻烦时,早已成了鱼类的饕餮盛宴。

  据我的观察纪录,靳江河中目前有三十种鱼。鳑鲏和黄呀姑算是大路货,河中还有很多其他特色鱼种。

  “昌大口”,我一直以为是武昌鱼。“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就地理位置来说,武昌鱼与长沙下属的宁乡是有渊源的。它的下嘴巴长上嘴巴短,两片长嘴皮子吧唧吧唧地一张一合,好像有满肚子委屈要倾诉,极像我儿时熟悉的“游鱼子(小白条鱼)”。只是记忆中的游鱼子就和我们当年的身材一样瘦削,全身还都是白的。而昌大口也像我们现在的身材一样丰满,且紧跟时代潮流,明显看得出化了彩妆:眼圈上挂半条彩虹,下嘴巴金黄,鱼鳍半红半黄,尾鳍通红。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肚皮,画了一堆红蓝杂陈的彩条纹,完全没有章法,像一个小朋友的随手涂鸦。它还有一个很拗口的学名——长鳍马口鱲。我在这条河里捕过两次昌大口,有次我捕到一条拇指一般大的,向河边蹲着的一个钓鱼佬炫耀。他一开口就是一副长沙腔:啯是条好鱼啊,我上周就在啯条河里钓了五六条啯样的鱼,有一条啯怕有两斤重。

  我默默地看了我的昌大口一眼,它的大嘴闭上了。

  河中像昌大口一样长着一张利嘴的还有鳜鱼。靳江有两种鳜鱼,一种就是塘里养的普通大鳜鱼,另一种在国内河流中算是稀有物种,但在靳江的某些河段还是可见。这种鳜鱼永远长不大,不会超过二两重,因背上密布黑斑而得名“虎斑鳜”。它们还因喜欢钻石头缝而有另一个别名:石鳜鱼。渔网基本上网不到,只有钓术高超的人才能钓到。有次我带三个朋友去靳江的猫子园地段钓鱼。他们既是摄影高手又是钓鱼高手,一位还是养原生鱼的爱好者。在河的西岸,灌木丛中隐着一条小路,一直延伸到水边。水边是一长溜高低起伏、光秃秃的泥坑,显然是钓鱼人的屁股坐出来的。这时阳光洒向水面,水下的世界一清二楚。彩色的枫杨倒映在水中,桥下正中有大片丝草缠着几块大石上下摆动,然后出来一群石鳜鱼,在枫杨的倒影、丝草还有大石间捉迷藏。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黄绿色的背部,还有点点黑斑,从水底发出炫目的光芒,就像河底铺了一堆宝石似的。我们一行人丢了钓鱼工具,退回到桥上追着石鳜鱼跑,只要石鳜鱼一出来就喊,快看!快看!出来了!出来了!大家就跺着桥面拍掌大叫,就跟粉丝看见偶像似的。我也跟在他们后面看热闹,差点就从一段铁链条断了的桥柱间掉进河里。等到太阳落山时,追着鱼跑的一行人才记起今天来的目的是啥。那天没有一个人钓到鱼,不过大家一致认为,那是个人钓鱼史上最有收获的一次。大家相约以后都不钓鱼了,只赏鱼。

  一个星期后,我在去河边的路上碰到一辆汽车。坐在汽车里的人看到我,犹犹豫豫停下车,三个熟悉的脑袋从车里探出来,原来是他们又背着我来钓鱼了。几个人一脸的不好意思。他们说是石鳜鱼真的太好看了,不来钓一钓,手实在痒得厉害。我以为他们从那以后就会把手头的钓杆换成照相机。现在看来,我还是低估了男人骨子里的渔猎本性。

  相比前面的几种鱼,中国斗鱼(又称叉尾斗鱼)可算是鱼类里面的“西施”。这是一种夕阳一样通红的小鱼。其实河里还有一种颜值更高、有“亚洲美人鱼”之称的胭脂鱼。胭脂鱼是荷花鱼塘从长江引种过来,当特色高级鱼种来培植的,没承想二○一七年七月靳江涨大水时,它们都逃到河里了。老刘那天在河里捕到一条胭脂鱼,他捕了一辈子鱼,第一次看见这样奇特而漂亮的鱼,全身绯红,头尾尖,背鳍高高耸起,就像船帆一样。他知道这鱼稀罕,没舍得卖,就放在自己家的小鱼池里养,结果被他养死了。他心痛了大半年。他不知道的是,胭脂鱼对生存环境要求相当高,就是靳江要留住它们,让它们安家落户都绝非易事,何况他的小鱼池。十年禁渔(从二○二○年七月开始,靳江全面禁渔,为期十年)的保护措施是靳江拿出的诚意。不过,这还只能算是一针镇痛剂。十年的镇痛够喘上一口气,而真正要让河流还原为河流的模样,还得对症下几剂猛药才行。只是,不知哪个医生敢下药。上有大屯坝阻碍,下有新埠头坝拦截,这对于生性喜欢自由、喜欢在激烈水流中繁衍生息的胭脂鱼来说,无异于戴上脚镣与手铐。

  中国斗鱼比人的大拇指盖略大,身后拖着两条色彩斑斓的丝带,尾巴叉开,如同打开一把红折扇。中国斗鱼有点像穿了条红色的长蓬蓬裙的鳑鲏,又像穿了条短蓬蓬裙的金鱼。乡下人称中国斗鱼为“火烧鲫鱼”,光听名头便如雷贯耳。儿时我们不听话时,父母常常会送几条火烧鲫鱼给我们尝一尝:啪!一记耳光上了脸,下辈子都记得味道。

  我们知道,凡是某物种名称里带了“中国”或“中华”二字,说明是咱大中华的特有物种。比如“中华凤头燕鸥”“中华鲟”“中华对角羚”。我多次到大屯营菜市,看到卖鱼的摊位上,每一两斤河鱼里总有两三条中国斗鱼。这证明中国斗鱼在靳江的数量还算稳定。但不管怎样,只要看到有活的中国斗鱼,我便会花双倍的价钱买下来放生。以至后来我一进菜市场,卖鱼的立刻两眼放光:嘿!火烧鲫鱼!活的,快来!我的脸咚地变得通红——火烧鲫鱼上了脸。

  说了这么多好看的鱼,其实鱼类的世界里也还是有形象欠佳的。沙鳅在我心中就是一种小丑鱼:两只小眼睛总是猥琐地望着你,整个一副尖嘴猴腮相。同时它们也是一种很狡猾的鱼,往往你还只看到影子,它们就会身子一扭,一蹭,钻沙堆里去了,只留给你一团浑水。算起来,我有近三十年沒见过它们的尊容了。时隔多年再看,当年的丑鱼像整了容似的脱胎换骨。它们嘴边留着三撇小胡须,一副成熟男人的儒雅气质扑面而来。再看它们的身材,修长而肌肉精壮,在网上扑腾个不停,这不正是我们毕生都在追求的健美体格吗?更让人刮目相看的是它们的肤色。我记忆中的它们黑不溜秋,哪承想现在的它们全身通体黄褐,从头至尾还密布着宽窄不一的蓝黑色斑纹,肚皮上隐隐透着一轮一轮的淡粉色。大自然竟然赐予它们如此优雅美丽的外表,难道我们当年都是戴了有色眼镜?它们甘心与泥沙为伍,谨小慎微地生活在河流的最底层,过着简单的生活,以至我们都低估了它们的颜值。也许,低调而简单的生活,本来就是它们在大自然中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

  目前,从花明楼罗家潭到大屯营江湾地段,以捕鱼为生的有五十几个人。同时,河中的鱼类还丰富了一群退休工人以及数百个青壮年钓鱼爱好者的业余生活。无论白天黑夜,无论睛天雨天,河边总会坐着一群有耐心的壮汉。他们面色黝黑,一脸痴情。男人对钓鱼的向往,绝不输于对美女的渴望。两者都考验耐性、考验功夫,且都带着不确定性。每每夏秋之夜,江湾桥、新埠头坝两岸,夜钓的渔火密密麻麻。成群的萤火虫在渔火阵上空飞舞,天空繁星点点,蝙蝠借着渔火捕蚊虫、捕小鱼,在水面擦出无数波光粼粼的漩涡。青蛙、纺织娘、螽斯、蟋蟀在岸边的草丛里演奏着一支百年不变的靳江夜曲。如果哪位年轻人有了心仪的姑娘,他带她到河边来钓鱼,在这样的夜晚,只要他会“甩钩子”,钓上一条“美人鱼”绝不在话下。如果这样的夜晚还不足以让美人鱼春心萌动,那就——换一条鱼吧。

  在我眼里,靳江的钓鱼人个个都是“姜太公”。我有次跟老刘到大屯坝去捕鱼,坝上坐着一个退休工人模样的人,一根钓杆不停地往河中划,一划一条鱼。我对这个“姜太公”高超的钓鱼技术膜拜不已,决定下船去看看。我从水屯港石桥上绕过去,绕到他身后。水屯港桥是一座清代石桥。靳江现还有数座保存完好且发挥交通余热的明清代石桥。我知道的就有朱氏桥、靳江桥、解水口桥、大屯桥、道林桥,每座桥的桥墩上都刻着蜈蚣、螃蟹、鲤鱼、虾一类的物产。蛇怕蜈蚣,而大蛇在本地就是龙,龙王一不高兴就发大水。桥墩上雕数条蜈蚣,龙王本事最大也不敢发大水了。螃蟹八条腿,这意味着八方来财。钓鱼人面对水屯港桥坐着,屁股底下那条油光水滑的矮树凳和石桥一样,一看就是岁月久远的产物。旁边放着一担漆黑的、比矮树凳更显岁月的细柳条儿编织的鱼篓。鱼篓上面编织了一些水波纹,以及荡着须的鲤鱼图案。鱼篓口子小,肚子大,像太上老君手中的宝葫芦,里面装着眉眼子(学名扁餐)和一堆游鱼子,它们正为自己的轻率行动而捶胸顿足。鱼篓是钓鱼人的祖父传下来,是清光绪年间的产物。看来,这人是钓鱼世家出身。他就这样往河中划着钓鱼线:哧,一道白光。哧,又闪过一道白光。从没见他往钓钩上放鱼食,而鱼群却排着队上钩,莫非这人真是姜太公再世?我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秘密在哪,最后只好求他告诉我。他哈哈一笑,把鱼钩递到我手中。我接过一看,鱼钩上面吊着一只小拇指大的苍蝇,身材肉滚滚的,全身黑白分明,蛮漂亮的。用手一捏,咕唧咕唧,苍蝇竟然发出怪笑,吓得我一跳。这是什么高科技?什么高科技,这是用鸡毛缠的,游鱼子的最爱,哈哈哈。那人把鸡毛苍蝇收回去,往河里一划,随即水面一阵晃动,又是一大堆犯错误的追随者:只看见水面漂浮的美丽苍蝇,却看不到苍蝇背后隐藏的杀机。

  在靳江,真正的钓鱼人和渔民,都对毒鱼和电鱼深恶痛绝。谁都知道毒鱼不好,至于电鱼,普通百姓以为只是把鱼电晕,实际上是把小鱼和鱼卵都电死了,连同水中的螺斗蚌壳以及菌类等微生物。电鱼机一过,一潭活水秒变死水。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靳江上还有更传统更纯粹的捕鱼方式,那就是鸬鹚捕鱼。假若现在还有鸬鹚在靳江现身,它是否能抓到鱼倒还真不重要了。只要它肯出场,就一定能吃饱喝足。总的来说,鸬鹚捕鱼的技术含量高,不是一般人掌握得了的。还有一种相对来说比较容易掌握的捕鱼技艺,那就是“打撒网子”。可惜的是,当年能撒网的现在都改成放粘网或者地笼,老刘就在靳江边上撒过几年网。我问,为何不再撒网了?他说,人老了,力气不够,一网下去,鱼网不到,倒有可能把自己网上。我问,那为什么不放地笼?那个既省事收成还好蛮多。他说,这个,政府抓得严啊,看到地笼就砍烂或者直接没收了,那也不合算。另外,什么鱼都钻地笼,确实不好。人可不能做断子绝孙的事。除了鸬鹚捕鱼和打撒网子,老刘说靳江上还有一种捕鱼法,那就是“火塘打鱼”。不过这个要借天时地利。新埠头扯坝时,水位退了,在河中找几处鱼群常出没的浅滩,晚上打着火把围着浅滩插上一圈密密的竹蔑片,鱼一钻到蔑片阵就转不出去了。你带着箩筐去捉鱼,还全是草鱼、鲤鱼、黑鱼、泥鱼一类的大鱼。运气好的时候,就是水位刚退的那几天,一晚上可捉到几百斤鱼。

  禁渔令一下,所有的捕鱼技巧都按下了暂停键。现在,除了钓鱼的还稳坐河边外(钓鱼也出了新规,只允许“一人一杆一钩”),所有的渔具都被刷上漆抹上桐油堆在院子里,就像那个退出历史长河多年的风车一样,成为孩子们眼中的魔幻玩具。看来,衡量一个人是否为渔界的大家,并不在于他捕的鱼多,捕的鱼大,捕鱼的历史久,而在于他是否愿意花时间——等待一条鱼。

  十年之后,我还会划着小木船到河中捕鱼,可能会有一两个小孩做我的得力助手,和我一起下网、起网、抓鱼。至于老刘,今年七十岁,已经捕了七十一年鱼——还在娘肚子里時,他就跟着父母去捕鱼。本来子女都不准他到河里捕鱼,要他享清福。那哪坐得住呢?他一闲就骨头痛,一撑上船篙就像回到十八岁。在老刘的眼里,三十几年前捕鱼够养活一大家子,现在捕鱼够饮一杯土谷酒、喝一缸老木叶茶就心满意足了。有时他还有余钱给孙子买个时兴玩具,买件时髦衣裳讨好婆婆子,那就是好上加好。十年之后,如果还能划上船到靳江游一游,看着别人捕鱼,偶尔当一当捕鱼的顾问,也是件顶牛皮的事。

  如今,老刘每天端着茶,一边喝茶一边扯开嗓门对着河中吼几嗓子:“妹妹你坐船头哦,哥哥在岸上走。”喝完茶,照例把茶叶倒入脚下的河中,也就是他的小船停泊的地方。

  水中一片混沌。片刻,水面恢复宁静。在小船曾经停靠的水面,有片小卵石坡,上面堆满了浅绿色的苔藓和茶叶,中间埋伏着一大群虾虎鱼。

  老刘蹲在河边,眼睛里流淌着一条河。河底铺满白云,云中游出来一群草鱼、一群鲤鱼、一群鲫鱼,游出来一堆鳑鲏、几列游鱼子、几尾斗鱼。在白云深处,还游着几个钓鱼人,以及一条小渔船的影子。

  肖辉跃,作家,现居湖南宁乡。主要著作有《飞跃高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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