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我蹲守禾庭的第一夜。
在沙脚镇,我们喜欢把晒谷子的地方称为禾庭,把守禾庭的人称为庭长。我十三岁那年,最大的愿望是当上沙脚镇南里坡禾庭的庭长。
南里坡禾庭是沙脚镇最好的禾庭,镇上肚里有点儿墨水的先生都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站在禾庭地势最高处向前看,前方便是南流江出海口,边上是万亩良田,再靠近一点儿,是一大片灰瓦青砖房屋。庭长往坡顶的巨石上一站,面对着前方的绿水良田,袖子一撸,那威风马上把其他禾庭的庭长比了下去。于是在沙脚镇娃娃们心里,都暗暗立志将来要当上南里坡禾庭的庭长,仿佛那是一件能上天的好差事。
当然,当庭长并不是只有虚名,是有实实在在的好处的。比如,花生收成时,会放在禾庭上晒,番薯也是用牛车拉回禾庭再分到各户。对于这些好东西,队长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便成了庭长们能大大方方揩的油水。待夜晚来临,几个庭长瞅准时机聚在一起,用粟秆煨花生,或砌个小窑来烤番薯。他们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样板戏,一边吃着滚烫的好东西,连树上的鸟儿都馋了下来。
这会儿,我正蹲守在南里坡禾庭一个黑暗隐蔽的旮旯里。我是来借谷子的。对,是借。我想借的谷子不多,能解一顿馋就行。不单是我,镇上的娃娃们几乎都来借过。有的能顺利借走,有的被逮着了少不得一顿骂。也算不得骂,顶多就是吓唬。连吓唬都像统一了口径似的——偷东西是要被月亮爹爹割掉小鸡鸡的,偷一次割一点,偷三次小鸡鸡就给割没了。不信你试试看!娃娃们都怕没有了小鸡鸡,每回借了谷子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裤子看小鸡鸡是否还在。一看还在,就暗暗松了口气。但定是不敢借谷子超过三轮的,都掐在第二次就收了手,想再借时就让那些没借过的娃娃去弄,生怕月亮爹爹记着数,三次过后真把小鸡鸡给割没了。可再害怕,也不足以抵抗香喷喷的米饭的诱惑。要知道,我们饭堂最近一直在做圆周运动。就是在用勺子打粥的时候,使劲儿在缸里做圆周运动,让米粒快速旋转起来并集中到中心位置,再瞄准时机把勺子迅速伸到缸底一捞,动作娴熟的能多捞上一些米粒来。但还是不经事儿,喝下去的米少水多,撒几泡尿就又饿了。一饿肚子就打雷般的响,队长说这是一件有辱斯文的事儿。为了不让有辱斯文的事情再次发生,我决定冒险到南里坡借一次谷子。
这是我第一次借谷子,我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碰中了个好时机。那几日,别人正给庭长介绍对象。在沙脚镇,男人多,娃娃多,女人少,是出了名的。好不容易来了一批知青,虽说还是男多女少,好歹有了机会。知青们都是大龄青年,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才没多久,只要不是长成歪瓜裂枣的女知青,都成了抢手货,有了主。好不容易剩下一个,便由生产队长做了媒,介绍给南里坡许庭长。
虽说这个女知青是剩下的,可怎么看都不像是剩下的。人长得水灵,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瓜子脸,爱穿一件白衬衫,扎两根大辫子,去哪都捧着一本书。
“一个也没看上。”
“心高气傲。”
镇上是这样传她的。
“城里来的。”
“爹妈是干部,说是来体验生活的。”
越传越玄乎。
至于她是怎么应允了这一次相亲的,无从得知。只知道许庭长像多收了一百担谷子那般兴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站在坡上向远方眺望的姿态比以前更威风了。
我不关心他们的相亲,只对晒在禾庭上的谷子感兴趣。据说那几天夜里,女知青会光顾南里坡禾庭。于是,我在一个凉爽的夜晚悄悄地上了禾庭,像小兵张嘎那样潜伏在草垛子背后黑暗的旮旯里,伺机行动。我绝对相信在这么美好的夜晚里,许庭长是一定会心生仁慈放松警惕的。
二
那一夜,我兴冲冲、气昂昂上了南里坡。几棵老榕,像放哨的大兵,风一吹,哗哗作响。可我不怕,吓唬谁呢?许庭长正和女知青愉快地谈心呢。青蛙、虫子也叫得欢,远远近近地闹腾。叫吧叫吧,发出的声响越大对我就越有利,谁也想不到我会在今夜里到禾庭借谷子。坡顶上一派喜气洋洋,有天上的月亮作证,有窗眼里传出的灯光作证,有我激动的心作证。
这会儿月亮也识趣地躲进了云层里。在我正欣喜连月亮也为我做掩护,正准备借着夜黑风高实现我的借谷大事时,一阵劲风刮来,我猛然打了个哆嗦。风儿不顾我的感受继续吹,空中落起了毛毛雨。
屋门突然大开,一个人影随着强光从里边弹出,抓起门外一把两米长的禾叉,冲向了我。我吓得下巴都忘记了收起。再定睛一看,来人冲向的是晒谷场。
按禾庭的规矩,不管这夜里有雨没雨,夜晚降临前都得给谷堆盖上厚厚的草被子。一是怕雨,二是怕露水。盖谷堆也是讲究技法的,先是论抖草的功夫,得匀着抖,抖出一块大棉被那么厚的半平方草被子时,用禾叉挑起,轻轻翻转往地上一扑,算是为谷堆打下了第一层基础。然后再盖第二层,第三层,直到盖结实了,再往上面搁一大扎草才算是封顶大吉。这活儿通常是由庭长来完成,一场雨下来,谷堆有没有被淋湿,便能知晓这庭长的功力有几分。
当庭长还得有观测风云的本事,才不受天气捉弄,不然会累个半死。我之前就见过受了天气捉弄的庭长,才刚把草被子揭开,就风起云涌,似是有雨来。庭长急忙把谷耙成堆,盖上草被子。一眨眼,云又散开,庭长便把草被子揭了,把谷耙开了晒。那天,老天爷也是铁了心要和那庭长过不去,如此反复几轮,任庭长壮实如牛也顶不住如此三番四次的折腾,累岔了气。所以,在新庭长上任前,定是要好好地“孝敬”前任庭长,以套得他看天的本领。久而久之,这诀窍就传开了——
“庭长庭长要记住。立秋前,南边来云要落雨。立秋后,东边来云会落雨。其他时辰莫望天,那云都是耍流氓。”
这个顺口溜,连娃娃们都会背了。
冲向晒谷场的人正是许庭长。这会儿,他正手忙脚乱地给谷堆盖草被子,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也许是傍晚时没来得及盖,又或是因为女知青的到来无暇顾及。可天有不测风云啊,这下可就有得忙乎喽。
我往草垛子上一躺,心里狠狠地叹了口气,今夜里想要借谷看来是黄了。而我此时也是尴尬,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以我躲藏的位置来看,离开的话要经过晒谷场,必然会被发现。我只好继续躲着,等许庭长把一堆堆的谷子盖好。
女知青拉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许庭长盖谷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她扎一根粗粗的大辫子,搁在胸前。她没有像镇上其他姨娘们那样把头尖梳得露出额头,或是剪一把又短又平、湿腻腻的刘海。她也留着刘海,只是刘海过了眉毛,蓬松而自然。她穿件白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处,露出的一截手臂像莲藕那么洁白。她双手互握,搁在膝盖上,小身板子挺得笔直,安静地看许庭长抖草被子。她背着光,苗条的身影被拖在地上,老长老长。许庭长时不时转头看她一眼,挥一挥手,傻乎乎一笑。她只是微微抿了下嘴角,并不做声。
禾庭地势高,一落雨便急速降温。雨水顺着我的皮肤爬行,像有无数条毛毛虫钻进我冰冷的身体里。我忍不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许庭长马上发现了我的藏身之处,右手拿着禾叉朝我大步走来,像一个凶恶的门神。
我从草垛子后像兔子一样窜出,朝坡下飞奔。
许庭长脱下一只鞋向我扔来。
“小兔崽子——”
我喘着气跑过晒场,扭头看向不远处光晕中的一团白色人影。女知青一反方才的文静,抖着身子笑得放肆。
我在许庭长的第二只鞋飞过来前下了坡。她仍然在笑着,笑声像银铃,叮叮咚,叮叮咚。我跑得更起劲了。
三
当我又一次做了圆周运动和有辱斯文的事情后,我决定再次上坡借谷。
第二夜,天刚一黑我就出了门。我特地去找了独树根底下的老祖,镇上的人传说她无所不知。老祖常年坐在镇上最老的那棵榕树下,自从我出生起她就坐在那,仿佛她本就是一个老树怪,或随着岁月流逝,逐渐长成了老树怪的模样,她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无一不强调了这一点。松弛的皮肤在下巴那里像折扇一样层层堆起,手背上长满了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斑点,突起的血管像根须一样攀爬缠绕。她勾起的背像一个圆球,脖子倒是细长,往胸前长了去。老祖会长时间一动不动地保持一个姿势——低着头,看着手,像睡着了,又像在思考人生。
“她手上一定藏有天大的秘密。”
“小树怪就是从那双手上制造出来的,不信你半夜到老榕底下瞧一瞧,有人看见过一堆小树怪围着她转圈。”
镇上娃娃们都那样认为,对此,我半信半疑。也许是我已长到了十三岁,按阿妈说的,我已到了小男子汉的岁数,怎么能和那些小屁孩一般见识呢?再说了,老祖和我说过话,她说的话有时比我远在另一个镇上当教书先生的阿爸还要有学问。所以镇上关于老祖无所不知的传说我认为是真的,于是,在我上南里坡借谷的第二夜,我特意去老榕底下找了老祖。
我一眼看见了老祖。
她正坐在老榕的底下,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她的身形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圆,脖子更细长了些,像一头挂着个硕大的脑袋,另一头插进了球形的身体里。这在夜色里显出几分诡秘,我隔着好几米的距离望着她。
“老祖,今夜里会下雨么?”
老祖慢慢地抬头,朝我看来。脑袋一晃一晃的,像随时会脱离那根细长的脖子。老祖既不望天,也不望地,只看向我。
“潮水要来了。”她说。
“老祖老祖,今夜里会下雨么?”我加大了音量。
“潮水要来了——”她突然提高声调,拖长了尾音,像雷在空中炸裂,吓了我一跳。然后她慢慢地低下头,仿佛又回到了万古的沉睡中。
“老祖老糊涂了。”我想起了上次阿妈对阿爸说的话。阿爸说:“老祖是越活越明白了,糊涂的是世人。”阿爸说的话总是高深莫测,而他老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有时看着我,似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最后在阿妈伸出一只手抚上他的背时,那些话才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告别老祖,我再上禾庭。
昨夜,我蹲守的地点已暴露,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躲在许庭长的石头屋旁边的大水缸后面。
我看一眼晒谷场,谷堆早被盖了个严实。有了昨夜里的教训,许庭长早就做足了准备,今晚哪怕是落大雨也不怕浇湿那些谷堆了。
我的心情舒畅起来,就等着夜再黑一些,许庭长的房门一关我就动手。
女知青就在许庭长的屋里,我的心情开始矛盾起来,既盼着他们关门,又不希望他们关门。在当时,未婚男女共处一室又把门关上意味着犯错误,我不希望她犯错误,但我又想借到谷子。关门?不关门?不关门?关门?我摸着水缸边上的小石子,口中念叨着,像进行一场豪赌。不一会儿,就生了闷气,怎么感觉自己变成个大姑娘那般扭捏。我抓起一个小石子使劲儿朝坡下扔去。石子隐没在黑夜里,发出一声闷响。
一个时辰过去了,许庭长的房门依然敞开着。想着我此行是一定要借到谷的,又不禁烦躁起来。坡上凉爽,空气中带着禾草的清新味儿,干燥甘甜味。我开始犯困,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头靠着冰凉的水缸,像鸡啄米一样打起瞌睡来。
迷糊中我听见一阵骚动,像有许多人朝我的方向涌来,我一紧张清醒过来。
前方十米外,有好几个人正向我冲来。他们嘴上大叫着,手里举着各种工具——锄头、铲子、棍子、绳子,还有一管长枪。我掐了一下胳膊,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我想躲开,奈何双腿发软,只能抓紧水缸边沿,想着一头栽进去完事。就在我纳闷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值得这么多人兴师动众地来追打我时,便看见了一头野猪。野猪浑身灰黑,腿长,毛长,嘴长,牙长。它的后脚不灵活,似已受伤,可能是被步枪打中。但野猪仍然凶猛,摆出了拼命的架势。
前面七人有默契地站成个半圆向野猪慢慢地围拢过来。野猪像长了个人脑子,机灵得很,它左顾右盼,最后挑了个最软的柿子捏,那就是我。我那会儿正杵在水缸边,脑袋里一片茫然,眼看着那家伙龇着牙向我发狠地冲来,愣是没法移开半步。就在野猪离我只剩不到五米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旁边闪出,挡在了我跟前。我看不到野猪了,只看见一根长长的大辫子,闻到了好闻的香皂味儿。
我听见一声暴喝,还有一声闷响,像村里刘屠夫的砍刀插进了牲口的胸脯。是许庭长,他那把像鸡冠一样威风的专用锄头锄在了野猪的背脊上。野猪痛得嗷嗷大叫,朝一旁的谷堆冲去,在上面翻滚着,草被子被滚散了架。那七人跟上去好一阵猛打,野猪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宽六寸,深三寸。”这是野猪身上的致命一击,据说那野猪的皮差不多有一厘米厚,能一锄重创野猪,这让许庭长一击成名,成了沙脚镇的武松。大家都说这野猪是许庭长和女知青的大媒人,是许庭长英雄救美,不然那野猪朝女知青冲去,她怕是会凶多吉少了。大家完全没有提及我,仿佛那一夜站在水缸边上的一直是她。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她为何要拼死挡在我跟前?我能感觉到挡在我跟前的身子充满了恐惧却又坚决,随着野猪被击中,她大叫一声,瘫倒在地,似乎被击中的是她。
那一夜,大伙儿架起了锅炉,熬猪肉,像过年一样热闹。没人问我是为何上的坡,为何躲在水缸后边。也许大伙儿都心知肚明,并不想为了我屁大一点事儿破坏了一场集体庆功宴。那一夜,这坡上每个人都能分一大碗野猪肉,在以肉为贵的年代里,这碗肉就好比金子银子那般珍贵。而她一整夜苍白着脸,别人和她说话也走神,仿佛她的魂儿也随着野猪被锄中的那一刻上了天,入了地,落了海。
我借谷的计划,再一次落空。
四
作为打野猪那晚的在场者,虽然名不正言不顺,我也分得了一碗野猪肉。有了那一碗野猪肉的底气,我暂缓了借谷的行动。野猪肉的优越性开始生效,放学后我再去吃集体饭堂时勺子也只是在锅里象征性地做几下圆周运动,有辱斯文的事情也暂时没有发生。
当然,我没有放弃上南里坡借谷的念头,过了年我就十四岁了,按老人们的说法,虚岁十五,“大个仔了,能撑头家了”。阿妈时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那里面包含着一些我似懂非懂的道理。镇上这岁数的男仔大多跟着阿爸出海打鱼去了,他们赤裸着上身混在一帮做海的汉子中间拉网和潜水,会蹲在船头半眯着眼睛抽一根比他的手臂还粗的大碌竹(水烟筒)。他们不会再做一些类似上坡借谷那样幼稚的事情。借谷,是小娃娃的行为,那意味着即使被逮住也不会因为年龄招至的尴尬,有的只是年少无知所带来的有恃无恐。借谷,在沙脚镇仿佛是一场年少的约定,是勇气与智慧的象征,男仔们如果没有借谷的经历就像会成为多大的笑话似的。所以,这谷我至少是要借到一次的,在我十五岁到来之前。另外,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我想在坡上再一次看见女知青,如果可以,我想亲口问问她关于野猪来袭的那一夜,她为何拼死挡在我跟前。仔细一想,其实原因也不太重要,关键是我能和她说上话。一想到这,我就偷偷红了脸,这是我十三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种陌生又新鲜的情绪让我不安,却又感觉畅快无比。
于是,我第三次上了禾庭。
这回我躲在晒场反方向的窗檐底下。这对借谷没有任何好处,就算时机成熟,我去取谷也要绕过屋子去到前庭,有可能会被许庭长发现,而我仍然坚持这么干。
夜深深,虫唧唧。我坐在窗檐底下湿润的泥土里,蜷起身子,下巴搁在膝盖上。下午刚落了雨,离我脚边不远处的烂瓦盆里积了半盆水。一轮圆月像白瓷碟一样浸在水中,把瓦盆挤得满满的。这夜里像有了两个月亮,特别明亮。飞虫从水面掠过,翅膀触了水,水中的月亮晃啊晃,晃啊晃的,碎了一盆。
屋里突然有了声音,来了人,是男人。
我挪了挪身体,正对着窗户,双膝跪地,头慢慢地往上抬。我看见了屋里的三个人,女知青不在。除了许庭长外,还有两个男人,一个穿着发黄的白衬衫,一个穿件军色背心,两人都穿着肥大褪色的军色裤子,挽起半截裤腿。三个人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轮流抽一根大碌竹,谁也不说话。大碌竹在三人手里传来递去,交递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有默契。他们的表情也越来越舒展,仿佛刚刚下定一个决心。
我认得衬衫男是许庭长和女知青的大队长,他管着下面几个生产队,而背心男是民兵营长,属于大队干部。平时他们是不会光顾禾庭的,一般是由生产队长过来监管禾庭工作。而这一夜大队长和民兵营长同时来到了南里坡禾庭,这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啊。可我在许庭长脸上看不出任何喜色,相反的,他哭丧着半边脸。
等烟抽够了,大队长把大碌竹往墙边一靠,咳嗽几声,看一眼民兵营长,再看向许庭长。许庭长的头勾得更低了。
“莫晓娴的事情是个意外。”大队长说话的语气虽然温和,但有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莫晓娴?我一愣,那是女知青的名字。
大队长接着说:“莫晓娴同志在南流江中段修水利工程中,表现突出。”
“是‘偷泥’行动!”许庭长小声地打断大队长的话,脸对着屋角,堵气似的。
民兵营长双目一瞪:“你小子傻啊,偷泥能说?”
“如果不是你半夜带队去偷泥,会出这么个事儿?”许庭长转过脸看着民兵营长,神情略为激动。
“田营长的做法虽有不妥,但也是为了队里好,想拿个流动红旗,为队里争先进。”大队长一伸手,抓住一只蚊子,一巴掌拍死在大腿上。
关于偷泥,我从大人嘴里略知一二。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南流江是我们沙脚镇的生命之河,它在沙脚镇形成了一个出海口。但南流江时常出现淤泥堆积的情况,于是知青们要把江堤加高加宽,把水道改宽改直。每个生产队分一截江段,如果民兵营长发现队里负责的工程进度太慢,就会在半夜带着队员偷偷去干活,等第二天再出工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和其他生产队拉开了距离,因为工程进度快还能得到流动红旗。“偷泥”一定要在夜里进行,在别的生产队的人入睡后悄悄地进行,一旦被发现是要被上面批评的。
我不知道他们提到“偷泥”和莫晓娴有什么关系,便继续竖起耳朵听他们谈话。
又抽了一轮大碌竹后,大队长从鼻孔里喷出一团浓烟。他对民兵营长说:“老田,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一说。”
民兵营长点点头,眉头轻皱,像进入了回忆状态。
“我们生产队分到的是离江堤一百多米的江中心地段,按上面的要求是把江心的土向下挖两三米深,再把泥挑到江堤上筑高江堤。任务很重,干了几天也没多少进展,就有些心急。为了能尽早完成任务,我就带队里的人去挖泥。挖泥行动是体力活,一般只有男人参加,女的可以留守,但那晚莫晓娴坚持要跟大伙一起出工。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也乐得有女的自愿参加,就同意了。这活是要花力气的,出发前一定要把肚子填饱,所以那晚出发前我们每人吃了大约半斤米饭那样。”
“说重点。”大队长咳嗽几声。
“那晚天色很黑,我们干活时不敢点灯,怕被人发现,只能借着月色摸黑干。挖出的泥是不敢堆在江堤上的,白天里每个生产队堤上有多少泥大家都是心里有数的。泥只能抛到江里,还不敢抛得太用力,泥块落水在夜里动静很大,要是被人发现了告到指挥部去可是要挨批的。大家都不做声,只是闷头干活儿。这样下来效率特高,几个时辰便挖出了一个大窟窿。”
“干活的时候莫晓娴有什么反常表现吗?”大队长问。
“没有,她表现得很积极,没喊累也不提出中途休息。”民兵营长说。
“不对,我有关注她,她一直神不守舍的,有时候还望着江水发愣。”许庭长插话。
民兵营长说:“那晚那么暗,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你就能看出莫晓娴神不守舍了?”
许庭长直着脖子小声争辩:“我就看见了,她就在我边上。”
“小许啊,一会儿轮到你再说,先让老田把话说完。”大队长对民兵营长挥挥手,示意他接着说。
“大约到了凌晨两点的时候,开始落雨,我一看要挖的江段已经挖好,就差少数泥没运走了,就让大家赶紧把手头工作收拾清楚好收工。可那会儿大伙都累得不行,瘫在地上都不想动,只有莫晓娴一声不吭地继续干。我记得她把最后一堆泥铲进簸箕里,再挑到十米外的江里去倒掉。我们等了许久,没见她回来,也不敢大声喊她,就去找,可找了一个晚上都没找着人。第二天才发现,才发现……”民兵营长使劲儿抓了几下头发,唉声叹气起来。
大队长严肃地批评民兵营长:“这种体力活连男同志都受不了,何况是城里来的娇滴滴的小姑娘。老田,你有责任啊,对女同志关心不够。晓娴同志是在劳动期间劳累过度失足落水,她这是舍身忘己啊。”
我一愣,生怕自己听错了,使劲儿揉了揉耳朵,可耳朵还是闹轰轰的,里面像开过好多辆拖拉机。我又发狠地搓了搓,伸食指进去用力掏,我什么也没掏出来,反倒把自己弄得生疼。这会儿疼是好事,让我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比借谷时蹲守的状态还好。我把头又往上抬了抬,以便更清楚地看见屋内情况。
民兵营长坐在板凳上,耷拉着脑袋,像霜打的茄子。
许庭长脸色涨红,像被谁给掐住了脖子。他一咕噜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胸膛里像藏着一个风箱,一起一伏。“不是这样的!”他说。
大队长看了许庭长一眼:“那是哪样?”
“她是……她是故意的!”许庭长一跺脚,丢出一句狠话,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民兵营长也跟着站了起来:“小许,说话得经点儿大脑,这要是传了出去对莫晓娴的影响有多大你知道吗?”
许庭长说:“你就是怕影响了队里。”
民兵营长说:“我怎么就怕了?我怕个球,这人又不是我推进了江里。”
许庭长说:“这人在队里出的事,上面来查,你是怕没法交待。”
民兵营长说:“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莫晓娴要寻短见我还能拦得住?再说了,那晚情形你也是知道的,下着雨,河道湿滑,她失足落水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许庭长冷笑:“失足落水为什么不喊救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大队长也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小许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晓娴是你的意中人,可你也不能因为情感没了理智。你说晓娴是故意而为,可有证据?”
“没有。”许庭长想了想又不甘心地说,“但她那晚表现异常,最后她去倒泥时我本想跟着去的,她不让,说话还很奇怪。”
大队长说:“她说什么了?”
许庭长说:“她说谢谢我,说得很认真,语气和平时不一样。”
“就这?”民兵营长说。
“就这。”许庭长想了想,点点头。
民兵营长说:“说谢谢你就奇怪了?小许啊小许,你说的每句话都要对一个人负责啊。”
许庭长说:“找到真相就是对一个人负责。”
大队长说:“如果真相会毁了一个人的名声呢?如果你自以为的根本不是真相呢?”
许庭长不吭声。
民兵营长说:“隔壁镇一个知青喝农药死了,被说是……我们这也是想保护晓娴啊!”
大队长说:“你可知道莫晓娴为何来到沙脚镇?”
许庭长摇摇头。
“听说她的父亲前些日子也出了事儿,不在了——不管怎样,我们得为她留一个好名声,莫要让她寒了心啊——”大队长叹出一口气,双手叉腰,转身看向门外,仿佛莫晓娴就站在那里。
许庭长不再说话,跌坐在板凳上,脸勾到了胸前,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在笑,又像在哭泣。
五
我对他们所说的似懂非懂,有些事情对我而言本来像梦境那么遥远,又因她曾经拼死挡在我跟前的缘故,距离一下又拉近了,近得比现实还要真实。我在心里为自己找了一个出口,主动为她的命运做了留白,我宁愿相信她一如此后外头的传言,她只是离开了沙脚镇,回到了城里。
我从窗檐底下站起,跪久了双腿酸麻,像有无数根针扎进了骨头里,脚底下猛然一踉跄。我慢慢地走过晒谷场,走到坡上地势最高处。学着庭长的模样,我一脚踩踏大石头,眺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前方的南流江在黑夜里像一条发光的布带,在桂南大地上蜿蜒流淌几百公里,最后在沙脚镇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出海口。
我似听见了出海口的隆隆涛声,比任何时候都要长久和响亮。那一夜,我长大成人,我的十五岁好像提前到来。
许久,我方想起此行是为借谷子而来,于是我转身向晒谷场走去——
屋门敞开着,屋里光亮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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