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黄小月的要求,韦家三是不会答应上街的。他最不开心的事情就是上街。街市不是他这种人能去和爱去的地方,对有钱人和悠闲的人来说,街市兴许是轻松爽快的澡堂、会当凌绝顶的山峰和群芳斗艳的游乐场,但对他来说则肯定是坑人的漩涡、花钱的无底洞和忧伤的牢笼。他只要一上街,就会愁容满面、无地自容,那情形就像一个衣不蔽体的战士,拿着一支破枪,在冬天上战场。每上一次街,他就受一次伤。每受一次伤,就是一次挫败,或一次摧残,就像一棵正成长的树,被砍了一刀。一刀又一刀,一棵成长的树能经受多少次的欺凌和打击?一个贫穷大学生的骄傲和自尊,要多容易便可以击溃和摧垮?上街就知道了。大学三年,韦家三就上过两次街,也就是只进过两次城。一次是宿舍的潘同学过生日,进城里的酒楼庆祝。宿舍六个同学,事先商定生日活动的开支,除了潘同学,由其他五个同学共同分担,就是AA 制。韦家三少数服从多数,没有异议就是同意了。他原以为吃餐饭也就四五百块钱的事,人均最多一百元,这是他可以承受的。没想到消费开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餐饮、礼品两项总计八千九百元,人均一千七百八十元。出这笔钱其他四个同学承受得起,而对韦家三而言绝对是伤筋断骨,甚至是如丧考妣的痛苦和难过。一千七百八十元是他将近三个月的伙食费,是他在上岭村酿酒卖的父亲,一斤玉米酒卖五块钱,要卖三百五十六斤酒,才有的收入,这还包括了酿酒的成本。韦家三节衣缩食整整一年,才完全支付了这笔钱。那以后每逢同学的生日,他是再也不参加AA 制的活动了。有人说,韦家三,到你生日的时候,还不是如此类推的庆祝,一样的待遇吗?说的人不知道,韦家三不幸生在八月,那时候学校放暑假,同学们都在各自的家里,有的只是短信的祝福。还有一次他上街,去南宁剧场看免费歌舞剧《百鸟衣》,在剧院外扶起一个摔倒的老人,结果被敲诈了一千八。他的学生证被扣到付清全款才拿回来。两次上街或进城的遭遇,让韦家三严重受挫,患了恐惧症。他暗自发誓,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除非月亮每次升起都亮汪汪,否则他决不进城。
黄小月有一双亮汪汪的眼睛,面庞近似满月。她在他心目中是圣洁的存在。只要想她或梦见她,世界则全是平白和皎洁。只要遇见她并和她说话,他就坚信生活美好、前途光明。她是他的同学,更是他的天使和女神。昨天在图书馆,他把替她完成的一篇作品评析交给她。手写的文稿清晰、流畅、优美,像天才的乐谱。这是原件或者说是唯一的文件,她只需录入电脑然后把原件毁掉,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韦家三其实不愿天知道和地知道,甚至不愿“我”韦家三知道,因为,他心中只有“你”黄小月。只要黄小月吩咐和需要,他甘愿无偿地劳动和付出,并做到天衣无缝、守口如瓶。他静静地和呆呆地看着黄小月浏览署名“黄小月”的文稿,像一个局外人袖手旁观物权人把玩自己的私有财产。只见黄小月浏览完文稿后,把文稿折起,夹进一本书中。她抬眼正视衣着陈旧并皱巴巴的他,亮汪汪的眼睛在白净的面庞上闪动,像明月升起在纯净的天空。
“明天跟我上街,好吗?”她请求说。
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像一条忠心的狗对主人的顺从。
上街这天是星期六,上午十点,韦家三在学校南门与黄小月会合。他依然穿着昨天那套衣裳,朴素和寒酸,让人一眼便知是一个穷苦的大学生。但是这样的一个穷小子或土包子,却偏偏和一个漂亮洋气的姑娘在一起,熟稔甚至亲密,难免让人纳闷和妒忌。韦家三仿佛感觉到了别人看待他和黄小月的异样目光,或许他不想打车,于是他迅速走开,朝地铁的方向走。黄小月亦步亦趋跟着他,像一只黄鹂鸟追着乌鸦。
两人乘地铁一号线,从广西大学站出发,到万象城站下。乘地铁是韦家三的主张,而目的地却是黄小月的决定。万象城是南宁最大的豪华商城,地铁直通商城的楼下。黄小月把韦家三带来这里,动机显而易见:购物和吃饭。
果然,黄小月在万象城大把地花钱。她先是为韦家三买衣服和鞋,这似乎是她此行的主要目的。她领着韦家三直奔男装店,看上眼的衣服和鞋,就让韦家三试穿,只要合适,不管价格,不管韦家三愿不愿意或喜不喜欢,就拿着手机扫码付款。最后一套衣服和一双鞋,韦家三直接穿上。不穿也不行,因为旧的被黄小月扔进了垃圾桶。买完韦家三的衣物,黄小月才开始买自己的。她今天买了一个包,两万块钱的LV,眼都不眨一下。她的果断和豪横,让韦家三心惊肉跳、目瞪口呆。黄小月为什么舍得为他花钱,韦家三能理解,无非是对他平时替她写作业和论文的报答。但是黄小月为什么这么有钱,韦家三就不甚了了。是她家有钱吗?还是她自己挣的钱?乱花家里的钱怎么忍心?自己能挣钱挣的是什么钱?总之他是看不懂,想不通。购物后,黄小月就地请韦家三在“外婆家”吃饭,“外婆家”吃客满满当当,两人排了一小时的队才吃上。也许是饿了,也许是饭菜的味道好,他们都吃得撑肠拄腹、面红耳赤。
从“外婆家”出来,坐电梯下楼的时候,黄小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肯定要胖了。”
韦家三说:“你不胖。”
“我不想坐地铁了。”她说。
“那我们打车吧,”他说,“我付钱。”
“我们骑共享单车回去吧,”她说,“助消化,还可以减肥。”
万象城外,韦家三和黄小月一人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往回骑。准确的路线两人都不清楚,但方向对了就行,反正是为了锻炼减肥。
焕然一新的韦家三与背挂新包的黄小月骑行在路上,一个帅气一个靓丽,像一对般配的情侣。购买的其他衣物分别装在单车的车筐里,被暖阳照耀,像新鲜的奶酪。
骑着骑着,两人来到了长湖路凤景湾的附近。
凤景湾是城中的别墅区。上百幢别墅伫立在城中,被高楼环绕和包围,像娇贵的婴儿被众多大人宠爱保护。别墅的附近有一条巷子,感觉走错了路的黄小月和韦家三打算穿过这条巷子,再寻找去路。
就在他俩进入巷子的时候,听到前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喊声。寻声望去,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蹲伏在地,像一只牛蛙,朝着一个下水道的井口呼叫:
“晗晗,你是不是在下面?听见吗?妈妈叫你!”
与黄小月并行的韦家三听了,加快了踩踏的速度。单车和他像猎犬似的飞跑到了妇人跟前,停住,人仍然骑在座鞍上,双脚点地做支架。
妇人继续呼叫,声音已经带着哭腔:“晗晗,我的宝贝儿子,你没事吧?你答应妈妈一声,好不好?苏晗晗!苏……晗晗。”
韦家三翻腿下车,把车支好。这时黄小月也到了,她停住下车,望着叫唤的妇人。
妇人见来了两个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女,她求助地看着他们,仿佛指望不上,又把目光投向井口,呼号:“哪个天杀的穷鬼,偷走了井盖。二三十斤铁,能卖几个钱呀?害得我的儿子掉了进去。简直是谋财害命!”
韦家三蹲了下来,对妇人说:“阿姨,让我看看好吗?”
妇人让开,韦家三双手撑地,趴在井口朝下看。井下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他接着打开了手机的电筒往下照,看见下面只有水流动,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一股刺激的气味腾腾冲了上来,扑入他的鼻子。他抬起头,转向妇人,摇一摇头,表示下面没有人。
“我儿子肯定掉在下面了。我亲眼看见他掉下去的。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跟不上,然后他脚一踩空,就掉下去了。呜呜……”妇人言之凿凿,并开始哭。
“报警了吗?”黄小月说,还是她冷静。
“想报警,但是打不通,巷子里没有信号。”
韦家三和黄小月看看各自的手机,确实没信号。
“阿姨,那我们出去,先帮你报警,好吗?你在这等着。”黄小月说,同时给韦家三使眼色,示意他一起出去,见韦家三没反应,她扯了扯他的衣袖。
两人重新骑上单车,往巷子外骑。没走几米,就听到妇人的嚎啕和求告:
“等警察来,我儿子还不闷死和淹死了呀!快救救我的儿子!晗晗,我可怜的宝贝儿子!请救救我的儿子!”
韦家三刹住车,妇人的嚎啕和求告,像带线的箭镞射中他,把他拽住。他回望,看见妇人在向他伸手求助,她无助的姿态,像是祥林嫂,尽管她衣着华丽、珠光宝气。
他对也停下回望的黄小月说:“你去报警,我得回去。”
黄小月说:“别呀!”
韦家三像没听见,掉转车头往妇人那里去了。
他在离妇人几步远的地方停车,把车往墙边一丢,大步上前,来到井口边,停顿了四五秒,不像是畏惧,而像是思忖怎么下去。井口直径约半米,有装八十斤玉米的箩筐一般大。井口不像山洞口,井壁是垂直的,头朝下进去肯定不行。只见他先把腿从井口放下,两手撑着井口两边,像双杠臂屈伸,缓缓地下降。他的十根手指落在上面,紧紧抓着井沿,突然一松,人不见了。
他落在了下水道。
他站得不是很稳,因为受到了流水的冲击。齐腰深的流水卷着他,又像蛇一样绞住他,要把他往下游拖。他的一只手及时撑住了管壁,脚上的鞋也固定了,不再打滑。他另一只手从上衣口袋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短促的光照见两米以内的下水道。下水道一米多宽,一米八高,他的头离顶部差十厘米,而他身高是一米七。他一边寻望一边叫唤妇人儿子的名字“晗晗”。既不见人也听不见回应。他想人应该是被水冲走了。于是他顺着流水的方向探寻,继续呼唤。下水道闷热腐臭,藏污纳垢,蚊蝇飞舞,虫蛆蠕动,像个粪池。而在它的上面,是整洁的城市和自由呼吸新鲜空气的人们,有如春天般美好的黄小月,当然,还有一个心急如焚的母亲。这位母亲的儿子掉进了下水道,生死未卜。此刻时间不是金钱,而是生命,他要争分夺秒找到这位母亲的儿子,抢先一步找到人,孩子就多一分活着的希望。他奋不顾身地涉水前进,不停地呼唤,回应的只是他自己的声音。
终于,在前行二十米之后,他听到“汪汪”两声,仿佛是狗叫。
寻声望去,定睛一看,果然有一条狗,抓着一根被卡住的树杈,朝他巴望。看见狗,他想这狗也许是跟着妇人的孩子一起掉下来的,说不定是狗先掉下,孩子为了救狗才跳进下水道。现在是见狗不见人,人应该被水冲得更远了。他走到狗的身边,抱起狗,把它约十斤重的身体挪了挪,挪到树杈的结实部位,让狗抓得更稳以确保安全。然后,他又匆忙地前行了。“晗晗!”他一边走一边叫。
“汪。”身后的狗在叫。
他没回头,也不停下。找人和救人最重要。他继续呼唤:“晗晗!”
“汪!”又是身后的狗叫。
韦家三发现,只要他呼唤“晗晗”,身后的狗便叫,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狗知道晗晗在什么地方?它肯定知道,因为它就是晗晗家的狗,说不定晗晗是为了救它才掉进下水道。狗嗅觉灵敏,一定知道它的小主人现在在哪。何况这还不是一般的狗,它看上去十分聪慧,两只眼睛贼亮且水灵灵的。它的样貌本身也应该漂亮,只是现在沾染污水,脏兮兮的。它是什么品种的狗?韦家三不知道,他只知道它不同于农村的土狗,一定是名贵的狗,只有富贵的家庭才能养得起它。
他转身折回,向狗走去。离狗还有几步,狗纵身一跳,向他扑来。他急忙张开手做拦网状,接住了它。
狗在人的怀抱,平静和踏实了许多,仿佛感到了安全。它嘴巴朝上,舔了一下韦家三的下巴,像是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韦家三领会和领情,摸了摸狗,对狗说:“好了,我们现在去找晗晗。晗晗在哪?”
狗扭身朝下水道井口的方向,努着嘴。
他充分地信任狗,按照狗的指示走,逆水而行。狗一路驯顺乖巧,既不吠叫,也不动弹,说明晗晗不在路过之处。
他和狗就这样接近了井口,到了井口下方。春天太阳的光芒从井口乍泄,金灿灿的,像倒出炉的钢水。
狗突然大声吠叫,使劲动弹,差点脱离了韦家三的怀抱。它朝着下水道井口的上方踊跃,迫不及待地脱离苦海,逃出生天。再名贵的狗,它毕竟是一条畜生。也或许晗晗已经被救出去了,就在下水道井口的上面,韦家三想。
井口上面晃动着人影,还有手伸下来,当然还有叫唤、引导的声音。
韦家三遵照下水道上方人的叫唤、引导,将狗托举。他像托举一个人一样,把狗送上去,直到被上方的人接走。
紧接着,又有数只手伸下来。毫无疑问,那是伸向他的手,从衣袖和人的头盔看得出来,是消防员的手。消防员来了,那一定是黄小月报警的结果。她真是个好同学、好姑娘,给他买了三套衣服和两双鞋。可惜,身穿的这套新衣服和脚下穿的这双新鞋,毋庸置疑地被弄脏,搞臭了。还有,他的脸上和身体的其他部位也一定是沾上污泥浊水,丑陋不堪。
他羞惭地举起双手,像一个失败的人。
韦家三出了下水道。他被人安顿和安抚,并询问:“没事吧?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他摇着头说,没事。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不断地变换方向,同时不断转移视线,神情焦虑和恳切,像是寻找什么重要的目标。他想确定晗晗被救出来没有,哪一个是晗晗?
他的目光在妇人那里停住了。只见妇人抱着被救出来的那条狗,满脸欢喜,喜极而泣,一边亲着脏兮兮的狗一边哭着说:
“晗晗,我的宝贝儿子,你可把妈妈急死了。你要是死了,没有你,妈妈可怎么活呀!”
他惊愕。原来妇人口中名叫晗晗的宝贝儿子,竟然是一条狗。他奋不顾身跳进下水道,本以为是救人,想不到救的是一条狗。这非富即贵的妇人把养的狗当人并视为己出的儿子,真是闻所未闻,至少他韦家三是没听说过,之前也没遇见过,但是他今天遇见了。黄小月今天邀他上街进城,所以遇见了。黄小月呢?
黄小月其实就在他附近,只是他刚才心思在搜救的对象那里,没有注意,也因为是有人把她挡住了。此刻他想到了黄小月,挡住她的人也离开了,黄小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眼中的黄小月亭亭玉立,捏着鼻子,幽怨、怜悯、惧怕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怪人。此时的他在黄小月的眼中,既脏又臭,她为他新买的衣裤和鞋,湿漉漉的,上面爬着虫蛆。他像是从她的神情中意识和觉察到了什么,羞惭和屈辱地低下头。斜阳的光线照进巷子,像是刀剑在下天山。
他看见了一个影子在地上移动,逐步靠近。影子像一只大虫,也如一股泉水。他盯着靠近他的影子,惶惑和期待。
影子消失,真实动物出现。那是他救出的名叫晗晗的狗,停在了他跟前,摇着尾巴看着他,两只水灵灵、亮汪汪的眼睛,闪露着人性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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