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能把车骑到门口,声称有桩生意。陈清河打起精神问是什么生意?何能拍着身上的灰尘说,这回弄鱼。陈清河想问具体情况。何能却指着被塞满的三轮车,吩咐赶紧搬东西。陈清河晓得这家伙口风严实,他不想讲的事情,就算找根铁棍,也甭指望从嘴里撬出半句话来。陈清河于是猜测,他的鬼主意多,弄不好还想搞养殖,只不过这次调整方向,改成养鱼。
陈清河把五件康师傅方便面、两件饮料、两条火腿,还有一袋东北大米搬到屋里。何能忙着架锅烧水,看阵仗是要做饭。陈清河看着满屋的东西,问他是不是被仇家追杀,准备躲在这里过日子。何能撕开几包方便面,吩咐他扯几棵葱来。陈清河跑到门口,掐来一把葱叶。何能把切好的火腿放进锅里,接着往里面打鸡蛋。火有点猛,蛋清很快变成白色。
陈清河懒得做饭,常在山上吃泡面。他吃得反胃,慢慢摸索出新吃法。方便面用锅煮,同时添加其他配料,味道竟然好得惊人,而且百吃不厌。何能吃过几次,似乎有点上瘾,有时提前打来电话,说要专门留着肚子上山吃面。今天进屋就开始煮面,看来是有些嘴馋了。何能手脚麻利,用菜刀端来葱花,迅速撒上去。
沸腾的开水把葱花和油珠冲到锅沿,在那里呈现一个颜色分明的圆圈。陈清河站在旁边看他,好像在咽口水。随着蒸腾的水汽上升,屋里飘满香味。何能拿着筷子在锅里翻搅,他怕汤溅到身上,身体稍微后仰,嘴里说本想弄点青菜来,但这里没冰箱,放不住。陈清河看着他的模样,觉得像个厨师。何能准备捞面,却没找到干净的碗,索性找来一个瓷盆,捞出一半给陈清河,然后自己把铁锅端到桌上,嘴巴凑过去。他个头比较矮,看起来仿佛要爬到锅里。
陈清河端起瓷盆,热气带着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他刚动筷子,就听何能吸得呼噜响。卷曲的方便面比较有弹性,像虫子似的摇着尾巴,汤汁甩得何能满脸都是。陈清河忍不住提意见,你吃东西,怎么老是弄出怪声音?何能说,你根本不懂,吃东西要的就是这个声音,就像赌钱,重要的是那种氛围。陈清河认为这样像猪在吃食。何能并不在乎他的话,抹着脸颊,嚼得欢畅。陈清河把面送到嘴里,发现火腿放得多,滋味确实好。
何能满脸得意,夸奖自己的厨艺。陈清河却说火候没到,还有点硬。砂锅窑风大,周围呼呼地响。何能说不仅追求味道,还要讲究营养,下次带点天麻来,你试验一下。陈清河没搭话,毕竟方便面不是山珍海味。何能继续说,我在家里煮过,硬是没这种味道。陈清河嚼着嘴里火腿片,问他最近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何能说这段时间,在云南到处转。陈清河问他为啥总往那边跑?何能回答道,韩所长早就想抓我的把柄,要是在野马冲的地盘,早晚落到他的手里。
陈清河晓得,派出所看何能不顺眼,几次想找他麻烦,幸亏这家伙脑瓜灵活,闯荡多年,从没留过案底。早些年,何能在野马冲也曾算个风云人物。他个头虽矮,却挺有气质,那些混混老是围在他身边。那时镇上发生纠纷,当事人很少到派出所处理,总是求助于何能。他处理事情,也确实有分寸,总在老金的餐馆摆上酒菜,将双方当事人叫过来,申明有两条路,要谈就坐下来讲清楚,如果要打,就把桌子拖开,当面单挑!双方知道以他的威望,随便招呼一声,百十号人根本不成问题,自然都愿和谈。
陈清河见他神采奕奕,随口问他这次赢到多少?何能使劲在锅底捞,终于找到几根面条,他挑起来,瘪起嘴巴吸。他把方便面咽到肚里后说,堂子不好,在旁边守十多天跑回来了,倒是回来的时候,顺便在迎春社玩两把,还没一个小时,就赢到三万块钱。陈清河说,你这家伙成精了。何能说当然要有把握,傻×才贸然出手。陈清河出于好奇,曾跟何能跑过几次。
赌场比较隐蔽,几乎都在山上,半路有几道关卡,遇到警察抓赌,明岗暗哨总能及时通报。赌场附近停满各种车辆,草地差不多被踏平了。路边扔着烟蒂、快餐盒、槟榔袋、矿泉水瓶,还有散落的扑克牌。钻进十多平米的帐篷,里面摆着赌桌,谁都可以坐庄,庄家每小时向堂主缴两千元到五千元提成。或者按照赌注,庄家每局以所赢的比例给堂主抽成。堂主有强大的势力和背景,如果没赌客坐庄,他们就自己顶上去。赌场还有“水公司”,也就是专门放高利贷。赌客输光了,就找他们“放水”。
那种地方就是绞肉机,输得倾家荡产的人多了。许多赌徒输得倾家荡产,只能出门躲债,再也不回来。这两年,几次听过有被逼得提刀杀人的,也有被逼自杀的。陈清河端着瓷盆,喝着面汤警告,赌场早晚要出事,应该尽量少去。何能说还要混饭吃,何况他不是堂主,也不开水公司,根本没啥麻烦。
陈清河睡得太多,也没吃早餐,身上有些发软,他连面带汤灌到肚里后,精神终于回来了。何能扔掉筷子,抹着嘴巴说,这里过的是神仙日子。陈清河斜眼说,要不然,你也搬到山上来。何能打着饱嗝说,你心态不好。陈清河道,站着讲话腰不疼。何能仰着頭,享受食物由肠道滑进胃里的感觉。他满脸红光,看起来个子似乎长高了。
陈清河把铁锅和瓷盆放回原处,筷子塞进一个硕大的塑料盆。那个盆里,堆满没洗的碗筷。何能提醒,好歹应该收拾一下。陈清河反驳,你自己都是懒鬼。何能说,这次找你,是到县城弄条大鱼。陈清河没讲话,弯腰捡地上的方便面袋子。何能说,晓得你急着用钱,这桩生意做完,进账能够减轻你的压力。陈清河转过头,满脸困惑。何能站起身来,说到地方再讲。陈清河跟出去,把方便面袋扔进场坝上的半截铁桶里。
门口横着一根竹竿,那是陈清河搭来晾衣服的。靠近草地,种着两行葱蒜和香菜。陈清河懒得到镇上,每回去都买许多葱蒜和香菜,由于放不住,隔几天就烂了。后来他索性把多余的种在门口,要吃就跑出来摘。他打算过些天弄把锄头,在斜坡上开垦半亩土地,用来种菜。倒不是他有多喜欢吃蔬菜,只不过是因为砂锅窑地势偏僻,鬼影都没有一个,实在太无聊了,除开睡觉,还得找些事做。
他们跳上三轮车,开始往外面开。从这里到公路,三四里远。平时很少有车经过,路面满是坑洼,有的地方还长着野草。三轮车跑在路上,兔儿似的蹦跳不止。何能体型瘦矮,像只猴一样骑在前面。陈清河两手分开,紧紧抓住车厢,抖得脑袋乱晃。道路两边的山坡上,挤满低矮的黄松。野马冲地处高寒,生态环境恶劣。二十多年前,林业部门用飞机播种。虽然松树很不成材,但高低还是长出来了,它们歪扭着身躯,很艰难的样子。
如果从远处看,植被似乎不错,漫山绿油油的。走近一看,却满目疮夷。早两年,政府想把这片山林利用起来,从县城引来公司种植油茶。也不晓得什么原因,油茶产业失败了。何能见道路修通,厂房也是现成的,就约陈清河过来开养鸡场。陈清河跑过几个菜市场,算是调研,鸡价都好,加上这是林下养殖,觉得应该能够挣钱。于是,陈清河瞒着赵玫,悄悄用房产证抵押,贷款几十万入伙,没料到照样亏损。鸡价跌下来不讲,更要命的是放养管理成本和饲料成本太高。鸡像饿死鬼投胎,吃得非常多。饲料跟不上,它们就相互乱啄。还没半个月,很多鸡背上的毛就全被啄光了,简直像宰杀拔毛后,又从砧板上跳起来逃命的。
周围的草全被鸡吃光了,土地比牛踩过还要结实。陈清河跟何能见招架不住,急忙满世界找销路。那些商贩看到光秃秃的鸡,全都摇头。他们一再降价,仍然没几个愿买。他们费尽口舌,就差白送了。把鸡处理以后,陈清河没有回家,这些年做生意都是东拼西凑,已经欠满屁股债,逢年过节总有亲戚朋友上门要债。现在连房子都抵押了,他更是没脸回去。
陈清河听说春节容易进厂,本来打算跑去打工,多少能挣几文钱,偏又碰上疫情。山上能吃能住,他索性住下来了。何能几次跑来,准备拽他到镇上一起过年。陈清河死活不去,独自在山上睡觉。冬天的砂锅窑冷得厉害,地上结着冰,松树更是被冰雪压得抬不起头来。陈清河待在破旧的厂房里,压抑得难受。他想到外面透气,但耳朵冻得都快掉下来了。
也就是那几天,赵玫打电话过来,说在广东做外贸,损失三四万,如果有钱的话,设法打点过去。陈清河无比沮丧,几次生意亏本,根本拿不出钱来。赵玫好半天没讲话,陈清河想说疫情危险,让她注意安全,那边却挂电话了。看着白茫茫的山野,他无比悲凉,仿佛世界早就毁灭了,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个。
这时太阳明晃晃的,让陈清河不敢逼视。他眯着眼睛站在车厢里面,双手震得发麻。除开黄松,坡上还有许多山茶树。刚来的时候,他觉得这些山茶花很漂亮,现在懒得多看一眼。凶猛的山风被他的鼻尖割开,顺着脸庞两边滑过。他的发型本来还算整齐,此时也变得乱七八糟,宛如顶着一团杂草。
陈清河始终觉得对不起赵玫,这些年她跟着自己,什么苦都吃了,却连个婚礼都没有办。虽然她嘴上没讲,但心里一直有个疙瘩。陈清河想努力挣钱,给她补办一场风光的婚礼,偏偏财运不济。他家是从野马冲搬出去的,每年清明都要回来烧香扫墓。听说这里有铁矿,他就特意跑来开采。矿石采出几百吨,还没来得及拖出去,就碰到铁价暴跌。接着他设法在保华镇办砂石厂,但手续没能完善,最后十几万块钱的设备,只能当废铁卖……
赵玫跟着他煎熬几年,到底还是撑不下去了。娃娃只有三岁,她咬牙出去打拼,打算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那天她拎着行李出门,娃娃在地上打滚,嚎得撕心裂肺。她蹲在地上哭,后来抹着眼泪走了。陈清河鼻子发酸,晚上洗澡,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赵玫出去近两年,只回过一次,看看娃娃又匆忙走了。
陈清河找到一份跑运输的工作,几天不能回家,娃娃只能扔给父母。他经常睡在车上,饮食不定点,起居不规律,胃里出过几次血。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何能打电话约他搞养殖。陈清河实在拿不出本钱,所以用房产证抵押贷款,他想只要挣到钱,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残酷的是,他所有的希望,都像鸡毛一样被现实拔光了。
何能骑着三轮车,把他拖到“贱男春”的别墅。“贱男春”真名叫马大春,原来是野马冲的镇长。他喜欢背着手,跑到学校和卫生院检查工作,见到漂亮的女老师和女医生,就借调到镇政府办公室,还经常带着往县城跑。大家都说,那些女人像他的后宫佳丽。有人还在背地给他取个绰号,叫“贱男春”。奇怪的是那些女人在一起共事,并不争风吃醋,反而做事积极,似乎要在工作中比个高低。
单身的女人还好处理,已婚妇女就有些麻烦了。“贱男春”虽然管理能力出众,能让女人服帖,但有的男人不肯接受绿帽,提到他的名字就恨得牙痒。他们知道何能帮“贱男春”开车,招惹不起,只敢半夜三更溜到镇政府宿舍楼背后,抡起酒瓶和石头砸玻璃。“贱男春”认为他们这是太岁头上动土,非常冒火,将派出所的韩所长找来谈话,要他把袭击者揪出来。韩所长带着几个民警,将几块石头装进一个塑料袋,说要提取指纹。大家都等着看戏,也不晓得是侦查技术不过硬,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最后也没查出头绪。“贱男春”没办法,只能隔三岔五打扫地上的玻璃渣滓。
当时有一片叫滥坝的荒地,靠近街道,里面堆满矿渣,传说是几百年前古人炼铅锌矿留下来的。“贱男春”就地取材,用矿渣硬化道路,然后将那片荒地划成新街。通过售卖土地,“贱男春”财源广进。后来有消息灵通者透露,他能从偏远的野马冲调到城关当镇长,就花费三十万块的代价。他在城關没干几年,就到县水利局当局长。省水利厅的一个女处长,由于受贿被纪委调查,刚进去就交代收过“贱男春”的东西,还和他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贱男春”受到牵连,最终被开除公职。
“贱男春”没在县城居住,却跑回老家。他将老宅推倒,在原址上建起别墅。原本旁边还有两家邻居,他把他们的房子买下来扩建成院落。院落十分宽敞,墙边种着两排棕榈树,绿色的叶片,宛若撑开的扇子。左边是假山,上面种着几棵芭蕉。山脚有一个大池塘,五颜六色的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右边是一座凉亭,“贱男春”坐在那里,穿着浴袍,露出一个圆滚滚的肚子。
陈清河跟着何能过去,见“贱男春”脸上如同刷过一层油。“贱男春”靠在竹椅上,像只翻过来的蛤蟆。他的坐姿让肚皮显得比实际要大,肚脐眼有些奇怪,看起来像块伤疤。陈清河早就听到传闻,说“贱男春”的家伙特别大,忍不住用眼角偷瞄,他吓了一跳。“贱男春”的裤衩果然鼓得厉害,里面仿佛藏着一只猫。
“贱男春”察觉到他的目光,说,这是女人专用,莫非陈老板也感兴趣?陈清河站在那里,很是尴尬。“贱男春”说,几年不见,陈老板还没变样嘛。陈清河苦笑回答,我倒是想变个模样,可惜没有办法。“贱男春”咧嘴道,女人并不看脸,容貌并不重要。陈清河看着他,确实满脸横肉。“贱男春”挥手招呼,你们甭站着,赶紧坐啊。
陈清河的屁股落到椅子上,竹椅经不起压迫,吱吱乱响。他看到一个戴着围腰的女人坐在门口捡红豆,这时放下手里的筛子,起身往屋里去了。他打量别墅,虽然只有两层,却十分精致。贴在墙脚的石板,陈清河记得安顺那边才有。野马冲的冬天总是冰天雪地,普通的木材很快变形,别墅屋檐的木板,显然也是经过特殊处理过的。
何能很会讲话,称赞马镇长生活好过。“贱男春”摸着肥硕的肚皮,说你这个龟儿。何能无辜说,怎么骂我?“贱男春”说,老子当局长,你喊镇长,现在啥都不当,你还这样乱喊。何能摸着后脑说,喊习惯了,改不过口来。“贱男春”问他最近在哪里发财?何能说,没您关照,吃饭都成问题。“贱男春”翻着白眼道,你比猴还精,我还不晓得底细?
陈清河在看那些棕榈树,接近棕榈叶的地方,包着网状棕榈丝。割断的叶柄,突兀地伸着。戴围腰的女人端着几杯茶,从屋里钻出来了。她皮肤黝黑,估计有三十多岁。走过来后,她弯着腰,把三杯热茶分别端到三个人面前。陈清河发现她没化妆,衣着朴素。
“贱男春”用两根粗短的指头,捏着口沿把茶杯提到眼前,说大马兰,茶叶是从哪里找的?那个叫大马兰的女人不晓得自己是否做错,一只手拿着茶托,另一只手在围腰上搓来搓去,局促地回答,这是从电视柜左边抽屉拿的。“贱男春”挥手道,这里没事,你先下去。大马兰把茶托放回屋里,继续坐在门口捡红豆。
“贱男春”介绍,这是梅家坞茶叶,清明前采的。陈清河端起茶杯,浓郁的香味扑进鼻孔。“贱男春”告诉他们,这种绝品要三万多粒嫩芽才出一斤干茶,有钱也买不到。陈清河察觉嫩芽立在水中,慢慢舒展,仿佛尚未停止生长。“贱男春”说,这是我自己喝的,平时舍不得拿出来,今天算你们有口福。陈清河没心思喝茶,他惦记着何能所说那桩生意。
何能端起茶杯端详,说,看汤色就知道是好茶。“贱男春”很得意,让他们赶紧尝味道。何能把茶水吸到嘴里,用舌头三回六转才慢慢咽到肚里,感慨半天还有香味,果然是好东西。“贱男春”侧过头问,你还懂茶?何能仰着脸,似乎还在回味。“贱男春”说,看来在外面跑,还是能长见识。何能说,跟您几年,总得有点长进。“贱男春”看起来高兴,说,算是没浪费好茶。
陈清河觉得滑稽,他了解何能,这家伙连红茶跟绿茶都分不清楚。春节过后,砂锅窑冰雪融化,冷得厉害。陈清河嫌电热毯不够暖和,每晚都用橡胶暖脚袋。那天傍晚,他把暖脚袋里面的水倒出来重烧,自己跑出去撒尿。回来的时候,看到何能坐在屋里喝茶。何能皱眉问,这是什么鬼茶,苦得要命。陈清河感到狐疑,山上拢共只有这一种茶。何能说,妈的,劲道太猛了。陈清河这才发现,他泡茶用的是暖脚袋里的水。
何能砸着嘴巴说,以后没事,要多来这里蹭茶喝。“贱男春”问他,今年多少岁了?何能回答,三十老几了。“贱男春”让他赶紧成家,别再鬼混了。何能说,一个人自由惯了。“贱男春”说,那个什么小麦,其实很不错。何能说,已经过去了。“贱男春”摇头道,别再跟黄佩兰鬼混。何能解释,自己跟黄佩兰是牌友。“贱男春”满脸鄙夷,表示晓得他的破事,也太没品位了!何能神色如常,说,只是随便玩的。
陈清河知道,何能有过一个叫余小麦的女朋友,家庭条件不好,十三四岁出来打工,后来在县政府接待中心当服务员。当时何能给“贱男春”当司机,经常到接待中心吃饭。也不晓得谁开玩笑,说他们挺般配。何能听在心里,暗暗观察余小麦,比较满意,于是开始软磨硬泡,几轮攻势下来,竟也追到手了。准备谈婚论嫁的时候,余小麦交代自己不能生育。
何能感到蹊蹺,几次追问才把事情弄明白。原来余小麦跟过一个混混,尽管没有领证,但在老家摆过喜酒。那个混混移情别恋,向她提出分手。她自尊心强,没告诉混混自己怀孕,悄悄跑去打掉,也许处理不到位,造成输卵管堵塞。何能思索许久,仍然舍不得余小麦,她没读几年书,却手脚麻利,头脑也灵活,确实是理想的女人。何能很孝顺,跑回家里征求父母的意见。他是家里的独苗,母亲一听眼泪就掉下来。何能万分苦恼,最终决定和余小麦分手。他想女朋友还能再找,但父母就没办法了。耽搁两年没碰到喜欢的,也就这样单着了。
离开“贱男春”后,何能再次混迹于赌场,渐渐和黄佩兰搅在一起。黄佩兰有赌瘾,几乎每天都在牌桌上。跑货车的老公死于交通事故后,她曾和镇上的许多男人关系暧昧。再后来,她就跟在何能身边。养殖场刚搞起来时,何能几次把她带到山上。由于经常熬夜打牌,黄佩兰的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她满脸疲惫,正眼都懒得看陈清河。陈清河觉得这里的人秉性奇怪,“贱男春”是镇长,盛气凌人就不说了,没想到女人也这样傲慢。
别墅在竹林里面,周围飘着淡淡的清香。何能把水喝光,仰着脑袋,把茶叶也倒进嘴里。“贱男春”说,你个龟儿。何能说,这是好东西,当然不能浪费。“贱男春”说,那个事情你肯定没问题,但陈老板是老实人,做大生意的,他愿意去做?何能嚼着茶叶说,甭看他一本正经,其实什么鬼主意都有,我都是他带坏的。
陈清河将半杯茶水放在桌上,凑过去说,你有事情,吩咐就是。“贱男春”说,我想让你们帮忙弄条鱼。陈清河感到困惑,问什么鱼?“贱男春”说,是一条黑色的大鲤鱼。陈清河有点失望,他想自己不是卖菜的,怎么让弄这种东西。“贱男春”说,只要把那条鱼弄来,十万块钱就是你们的。
陈清河坐在那里瞪眼,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随后终于明白,当年治理草海湖,曾经逮到一条几十斤重的大鲤鱼。后来扩建凤山公园,鲤鱼被养在里面。“贱男春”想让他们帮忙把鱼偷来,只要完成任务,就给十万现金。陈清河搞不清楚,他怎么舍得花这样大的代价偷一条鱼?虽然听起来有些疯狂,但看“贱男春”表情完全不像开玩笑。
何能说,您让抢银行我们没胆量,偷条鱼不成问题。“贱男春”严肃道,这个事情你要认真,不能耍半点花招。何能说,啧啧,别的还能糊弄,几十斤重的鲤鱼,我去哪里重新搞一条。“贱男春”再次交代,必须保证它活蹦乱跳,千万别弄得半死不活。何能拍着精瘦的胸脯保证,您尽管放心,它鳞甲都不会少一片!
路面铺着沥青,非常平坦。他们骑着三轮车往回走,夕阳迎面照来,满脸通红。陈清河站在车厢里面,两腿排开。晚风携带着草木香味,像水似的泼在身上,让他无比凉爽。三轮车迅速往前,他觉得自己在追逐太阳。
何能把车停在门口,然后带他到老金的餐馆吃饭。老金趴在柜台上,拿着遥控乱调。电视上的画面刚跳出来,马上就闪过去了。何能走在前面,喊老金弄吃的。老金起身往后指,让他们去二号包厢,说那里敞亮。他们开门进去,似乎有股霉味。他们刚落座,老金就端着两杯茶水走进来了。何能问,生意怎样?老金叹气说,哪里比得上前些年哟。何能说,阿蒙最近没回来?老金的脸上终于出现神采,说,他工作忙,走不开。
陈清河认识阿蒙,他是老金的儿子。退伍回来,当过两年村干部,后来考上公务员。阿蒙喜欢钻研,只要听说谁家有亲戚在上级部门,不管有多周折,都要顺藤摸瓜找上去。他也确实找到门路,短短几年,就调到和这里接壤的龙街任副镇长。听说半年前,阿蒙调进县城,当上林业局的副局长。
老金陪他们闲聊一阵,饭菜端上来了。回锅肉、宫爆腰花,还有一道青椒烧茄子。老金出去后,陈清河说,还是想不明白,什么样的鲤鱼值得十万块钱。何能说,别管这些卵事,我们得钱就行。陈清河感到疑惑,但没有再问。何能这个人,脸上沉得住,讲话看不出真假。
吃饭出来,世界变得模糊不清。他们走到半路,碰到副镇长田光明。陈清河记得,当年他开铁矿时,田光明还是普通工作人员。何能打招呼,问他去哪里。田光明嗓音疲惫,回答说,还要赶去加班。何能说,工作干不完,不如找地方搓两把。田光明说,手里还有几份材料要弄,需要马上赶出来。错开之后,何能低声说,这个窝囊废!
何能家在街尾,稍微有点冷清。两层楼,三个门面。虽然这时看不清楚,但陈清河知道,由于常年不开,几道卷帘门上已经挂满灰尘。这里原来修过拖拉机,墙壁弄得黑乎乎的。何能刷过几次,屋里仍然飘着油污的味道。
何能的老家在马店,自然环境十分恶劣。其他村能种烤烟,但马店地势较高,烟叶长势不好,隔三岔五还落冰雹,把烟叶砸得稀烂。那个地方民风彪悍,历来盛产流氓。马店的几个山头上,现在仍残留着以前打仗用的营盘,附近的村民偶尔还挖出腐蚀严重的子弹。
村里的年轻人,经常在镇上打架闹事。何能不同,他的时间基本消耗在赌馆。他沉得住气,不像别的赌徒迫不及待往前扑,而是抱着胳膊在旁边观察,觉得时机恰当才慢慢摸出钱包挤过去。他似乎有异能,几乎逢赌必赢。偶有失手,也不恋战,总是起身就走。何能进得多,出得少,逐渐把钱攒起来,最终买下这栋楼房。他打算把父母接过来,两位老人偏不愿意,说镇上不能种地,只能喝西北风。
何能把陈清河带进卧室,复杂而暧昧的气味迅速向他们扑来。左面的床头柜上,还是那盏蓝色的台灯,旁边放着一卷卫生纸。右面的床头柜放着烟灰缸,里面堆满烟蒂,上面还扔着打火机和两个空烟盒。窗口黑沉沉的,仿佛挂着一块黑色的窗帘。陈清河伸手抚摸床单,指尖划过粗糙的布料,他问,晚上还有事情?何能说,还要出去一趟。
房间其实不大,但只有陈清河一个人,无端觉得特别宽敞。他不晓得何能究竟去麻将馆,还是去找黄佩兰。陈清河躺在床上看手机,新闻讲,科学家近期在黑龙江省发现新的星球撞击遗迹,这是继辽宁的岫岩陨石坑之后,在中国发现的第二个陨坑。随后是疫情,说全球新冠肺炎累计确诊病例数突破一百四十二万例,累计死亡病例超过八万例。陈清河想幸亏处理及时,失控几个月,如果那些鸡还在山上,鬼晓得他们能做出什么事來。
陈清河的肺不好,前几年听从医嘱,好不容易才把烟戒掉。这时闻到旁边的烟灰缸散发的烟味,隐隐有些难受。他起来把烟灰缸端到窗台上,几粒昏暗的灯光,像鬼火似的飘浮在远处。他没想到,自己竟会沦落到这种荒凉的地方。他知道,自己让赵玫失望了。那次过后,赵玫就再也没和他联系。陈清河几次想打电话,但落魄成这样,实在太没脸面了。
陈清河想这回拿到钱,马上给赵玫打过去。事情过去两个多月,搞不清她是否已经渡过难关,但这是唯一补救的方法。他横竖想不通,“贱男春”怎么舍得花十万块钱,指使他们到公园盗窃一条鱼。尽管听“贱男春”描述,那是一条巨大的鲤鱼,但它毕竟不是唐僧肉,即便吃了也不会长生不老。
陈清河心里有数,这是何能看到自己过得艰难,连房产证都抵押了,所以有意照顾。何能讲义气,主意也多,那些混混遇到麻烦,他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在野马冲自然很有号召力。“贱男春”刚当镇长,他找到何能说,不要再这样混了,早晚要出事的。何能说,我这是帮忙管治安,你们不付工资,有点讲不过去。“贱男春”说,如果你愿意,干脆给我当司机。何能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表示同意。
那时候,陈清河来野马冲开铁矿,请“贱男春”吃过几次饭,由此认识何能。他们合伙做过几回事情,关系越来越密切。现在扫黑除恶,形势比较严峻。以前跟在何能身边的那些混混,有的被抓进监狱,有的早已改做正事。但这桩生意,如果何能真缺帮手,根本轮不到陈清河。
陈清河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昏暗的灯泡,落满灰尘。天花板有的地方石灰脱落,斑驳陆离。几个墙角上,还挂着蜘蛛网。陈清河想着娃娃,硬是睡不着。娃娃三岁多了,也许因为自己和赵玫不在身边,很不活泼。有几回,自己想抱娃娃出去玩耍,娃娃也直往后躲,想起来他就难受。折腾到半夜,他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陈清河起来,发现何能已经备好一辆带货厢的面包车。后面放着一个充足氧气的巨大塑料袋,里面的水晃晃悠悠。何能端着一盆水,捞着两只袖子,在前面擦挡风玻璃。陈清河觉得他像个魔术师,似乎办任何事情,都能提前把相应的东西准备好。
从野马冲到县城,九十多公里。陈清河开铁矿那两年,路面不好,也非常狭窄,有车在路上抛锚,总是堵着长长的一串。运气不好的时候,早上出门,差不多晚上才能抵达县城。陈清河原本以为,只要自己肯努力,打拼几年状况就会好转。没想到,世界似乎在变好,自己的生活却越来越糟糕。
陈清河想打瞌睡,却没能睡着。他睁开眼睛,公路像蛇似的被山挤在中间,只能弯来绕去。何能抱着方向盘,紧紧咬着嘴唇。陈清河见他脸色不太好,问他是不是熬夜了?何能说,估计睡了两三个小时。陈清河拿眼睛睃他,说,好像今天不对劲。何能鼓着两只满是血丝的眼睛说,也许没休息好。
近处有几个人拿着锄头,在地里捣弄什么东西。远处山坡滑下一块,露出黄色的泥土和白色的岩石。风撞在玻璃上,呼呼地响。陈清河侧过脸,忍不住又说,总觉你有事。何能沉默半晌,缓缓说,昨天晚上,老五的麻将馆出事情了。陈清河坐在那里,神情困惑。何能说,韩所长喝酒醉,半夜打电话给黄佩兰说,找她有事。
陈清河马上想起黄佩兰的模样,头发烫成波浪卷,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飘着浓郁的脂粉味。何能告诉他,韩所长连打几个电话,黄佩兰都没去,后来就带着手下到麻将馆抓赌,总共七个人,谁都没跑脱。那群赌徒被带到派出所,每个人罚款三千,要不然送到县城拘留。至于黄佩兰,则被韩所长带到楼上,说要单独审问。何能晚上在野猫岩看别人推筒子,他早上听到消息,气得肚皮都快炸了!
路上有坑洼,他们被颠得跳起来。陈清河说,你要是在场,事情更麻烦了。何能咬牙说,这个狗杂种,实在太过分了。陈清河说,早就听过韩所长不好惹。何能盯着路面,嘴里说,早晚有一天,这个姓韩的会栽在我手里!陈清河惋惜道,要是偷拍个视频,就能举报他了。何能皱眉道,当时的情況,哪个有胆量?
太阳透过玻璃,让他们有点睁不开眼。何能沉得住气,以往遇到事情,总是不露声色,这时听起来却满怀恨意。陈清河想不明白,黄佩兰容貌普通,还有点懒惰,怎么值得他和韩所长争风吃醋。黄佩兰到养殖场几次,她说自己在减肥,而每次煮好方便面,居然都连吃两碗。她吃完东西,也不帮忙收碗筷,只顾埋头玩手机。
陈清河知道,何能既然想找韩所长麻烦,就迟早要和韩所长交锋。他不禁开始担忧,虽然何能头脑好用,想做的事情,几乎没有做不成的,但这次的对手,毕竟身份有些特殊。
靠垫由许多圆珠串成,他们坐在上面,感到无数的硬物戳向身体。
何能把车开到城郊的菜园村,在一座破院门口按喇叭。片刻过后,有个长头发的男人探出头来看,随即打开院门。何能把面包车停在场坝上,说,桃哥,还以为你没在哩。那个叫桃哥的男人摸出一串钥匙,扔过来说,早在这里等你们了。何能顺手接住,说,走的时候,我把钥匙放在哪里?桃哥走到门边,指着一条砖缝说,就放这里,然后打个电话就行了。
桃哥交代几句,就匆匆离开了。何能说,他原来是黑颈鹤敢死队的老二。陈清河有点吃惊,黑颈鹤敢死队曾是著名的恶势力团伙,许多年前,也算声名远扬,但桃哥完全像个卖烧烤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狠劲。何能告诉他,桃哥蹲过几年牢房,现在开货车,专门跑长途。陈清河打量院落,墙头爬着青苔。何能说,这是他弟的房子。
靠墙的地方,堆着乱七八糟的木材。门边扔着几个甑子,差不多有水缸粗细。由于风吹雨淋,箍在上面的竹篾已经散开,眼看就要断裂。空气中飘浮着经久不散的酒糟味,何能告诉他,这里煮过几年酒。陈清河说,看起来几年没人住了。何能说,他弟出去打工后,就一直空着。
他们推门进屋,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他们站在那里,仿佛身上也开始发霉。靠墙放着几个碗柜,上面挂着的神龛布满灰尘。窗边是一个转角沙发,前面的回风炉已经开始长锈。何能从门后取出一块毛巾,拍打着沙发,说我考虑过,偷鱼只能晚上,住酒店不安全,所以借住这个地方。
陈清河环顾四周,问,晚上睡哪里?何能说,有几张床铺,不太干净,先将就两天。陈清河不无意味地说,你好像挺熟悉啊。何能说,有一阵,我们老是躲在这里赌钱。陈清河钻进耳房,里面味道混杂,地上扔满烟头和纸团,墙壁上张贴着几张Beyond乐队的海报。何能拎着扫把和铁铲进来,说,要是我在城边能有这样一个院落,肯定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它利用起来。
他们打扫完毕,累得腰酸背痛。站在场坝上,能够看到近处的铁路,还有远处的凤山。他们多次爬过凤山,上面有座始建于明代的寺庙。奇怪的是,明明称“凤山寺”,供奉的却是道教的真武大帝。城南的草海湖,每年都引来无数游客,看完湖泊再没别的地方可去,县政府就在凤山脚扩建公园,发展配套景点。
他们觉得受疫情影响,公园应该比较冷清,没想到却十分热闹。也许隔离太久,附近居民早就憋不住了,所以涌出来透气。前些天才看到新闻说,几个学生戴N95跑步,结果猝死。而这时候,几十个佩戴口罩的老太,扭着笨拙的身体跳广场舞。公园有许多移植过来的大树,阴凉处,几个老头戴着口罩打太极。他们动作舒缓,每个姿势,仿佛都有相当深厚的功力。
往前几百米是池塘,周围的石栏上雕着诗词书画,以及与当地有关的故事场景。池塘中央有一块酷似乌龟的奇石,估计有十几吨重。前几天晚上落雨,水位上升,石头差不多被淹完了,只有龟头倔强地探出水面。有的游客拿着什么东西,在往池塘里面撒。他们凑过去,才发现五颜六色的金鱼在水里争抢食物。
他们站在旁边,眼睛盯着池塘。只要鱼饵扔进去,里面就像开水般沸腾起来,鱼群扑打着尾巴挤成一团,但最大的也不过两三斤重。这次寻找的鲤鱼是庞然大物,它像个游动的金元宝,能够稍微缓解陈清河的困难。相比起来,这些鱼连零钱都算不上。陈清河觉得位置不对,于是围着石栏转。连跑两圈,每个角落都找遍了,还是没半点收获。
他们很是不甘,打算到公园外面吃点东西,回来再继续搜寻目标。在羊肉粉馆坐定,何能剥着大蒜说,监控摄像头太多,有点麻烦。陈清河这才意识到,这样要紧的事情,自己居然没留意。何能说,从菜园村出来,路上总共有十七个摄像头,公园入口到池塘,至少有四个。陈清河开始不安,问,现在怎么办?何能说,先找到那条鲤鱼,别的再想办法。
吃完东西回来,陈清河暗暗观察,果然看到公园两边的门框上,各有一个摄像头。再往前走,路边的树身上也有两个,其中一个正好对着池塘。他们只能像游客似的到处闲逛,偶尔到池塘边休息。里面的鱼很多,成百上千,简直密密麻麻,却始终没见传说中的那条鲤鱼。
临近傍晚,太阳悬在西面,仿佛一个昏暗的灯泡。陈清河烦躁地说,他会不会耍我们?何能说,他又不是吃撑了。陈清河说,那怎么找不到?何能劝导说,急也没用,那条鱼没有成精,它跑不掉,还是改天再来。陈清河沉不住气,恨不得马上跳进池塘把里面摸个遍。何能说,你这样窜来窜去,大家还以为你要抢公园。
陈清河急着挣十万块钱,成天守着池塘不想走。这天晌午,他们吃饭回来,刚进公园就见一群人围在池塘边。他们挤过去,赫然看到一条巨大的黑色鲤鱼,像半截树桩似的浮在水里。陈清河扶着栏杆,无比激动。这样大的鲤鱼极其罕见,就连何能也看得满脸惊讶。
他们跑回借住的破院落,打算制定行动计划。陈清河之前在床头柜发现有圆珠笔和作业本,这时也积极找出来,他初步写出几个方案,准备跟何能商量。何能把作业本摊在回风炉上,刚看开头就说,第一条就不行,先不讲雷管是违禁物品,真要扔进池塘,恐怕全县警察都跑来了。陈清河解释,清单例出来,仅供参考。
何能也不怕弄脏衣服,将胳膊杵在炉面上,说用钩钓也行不通嘛。陈清河说,这是最省事的。何能说,原来以为那条鲤鱼的体形大,游得比较快,今天有人扔东西到池塘里面喂鱼,我才注意到那家伙太笨拙,它还没来得及靠近,钓饵早被其他的鱼抢先吃了。陈清河有些钦佩,觉得他观察仔细。何能说,第三条抽水也不现实,我们总不能把池塘全部抽干。陈清河说,你接着看。
何能拿着作业本,认为鱼塘净更要不得,这种东西太缺德了,两瓶倒进去,幾年都没有活鱼,更何况这次不能拖条死鱼回去。陈清河说,我只是把所能想到的方法都写出来。何能指着一个方案说,这个也许靠谱。陈清河顺着他的指头,见上面写的是打鱼机,说,这个需要成本。何能琢磨道,有十万块钱的利润,这点投资算啥?
陈清河起身说,先看什么地方有卖。何能说,莫着急嘛,以往你稳得住,遇到天大的事情也不见慌忙,怎么突然变成急性子了?陈清河只得重新坐回沙发上,心想,你要是妻离子散,估计比我还急。何能说,我们以前用电瓶改装,手上按开关,鱼就从水里翻出来了。陈清河说,有厂家专门生产这种东西,肯定更好用。何能思索道,这种事情危险,背着几十斤重的机器,出现紧急情况,根本来不及跑。
虽然住了几天,但屋里仍有些潮湿。他们继续研究方法,讨论步骤。相比起来,后面的几条方案堪称原始,作业本上写的是各种网兜,有舀渔网、有手抛网,还有拦河网……何能几岁的时候,曾在迎春社的姑妈家生活几年,没事就往河边跑,看到这些东西,振奋说就用渔网,我就不信逮不到那条鲤鱼!
他们跑遍县城,终于在沿河西路找到一家渔具店。店主趴在柜台打瞌睡,由于头发长,简直像拖把似的搭在上面。听到脚步声,店主满脸惺忪地抬起头,揉着眼睛问他们要什么。陈清河说,有没栏河网?店主说要普通的,还是加重的?陈清河想到目标是个庞然大物,说当然要最牢固的。店主披着长头发,从角落拽出一捆绿丝网,说,这个能够捕鲸鱼。
陈清河照着单子,把东西买齐。网兜有点多,像山似的堆在地上,他们打两部的士才拖回破院。这时已近黄昏,太阳如盗贼般溜向西边,随时可能潜逃无踪。近处的铁路,火车呼啸而来。响亮的笛声,仿佛在提醒大家,县城即将发生盗窃案。而高处的凤山,则如一尊慈祥的大佛,披着霞光,岿然不动。
按照计划,他们吃过东西就上床睡觉,准备深夜行动。醒来的时候,却听到雨点的声音。他们披着衣裳跑出来,屋檐的水滴成一排,院里湿漉漉的。陈清河问,现在怎么办?何能两只手先后往袖筒里钻,穿上衣裳说,这里酒鬼多,半夜三更还鬼哭狼嚎,阴天正好街上没人。
雨衣原是防范监控用的,也恰好派上用场。他们找来两个塑料袋,套住车牌,然后往公园开。尽管灯光闪烁,但四周没有多少响动。街道确实冷清,鬼影都看不到一个,只有两排绿化树,无可奈何地站在路边。陈清河本来惶恐不安,拐过两个空荡荡的路口,竟也慢慢镇定下来了。他们把面包车停在公园门口,前后张望。这里相对偏僻,连过路车辆都没有。
陈清河拿着一根撬胎棍,打算撬公园的铁门。何能过来制止,随后摸出个东西往锁眼里一塞,只听咔嚓脆响,锁就撬开了。陈清河有些吃惊,没想到何能竟然还有这本事。何能见他满脸惊讶,说以前学过一阵。陈清河问他是否偷过东西?何能不屑地说,我又不是扒手。陈清河说,那学这个做啥?何能说,想在赌场讨生活,总得练手脚。
路灯照在水面上,看起来有些诡异。何能打开伸缩网兜,将把柄倒过来,在几个位置试深度。水并不算深,水面飘着鱼腥和烂泥的味道。何能先用手抛网,他侧着身体,使劲把网撒出去。渔网铺撒开,噗的一声,呈圆圈落在水面上。他捞起几条金鱼,还有两个塑料瓶。他收回网,抖出里面的东西,将活蹦乱跳的鱼扔回水里。
池塘宽阔,何能连撒几网,有的地方始终够不着,于是他改用舀网。那些鱼长年生长在池塘,也算娇生惯养,它们对水里划过的巨网没有丝毫防备,纷纷落入其中。有的漏网之鱼感到好奇,还摇着尾巴紧跟过去,似乎有所不甘,非要落入第二网。网杆粗得像锄把,非常结实,只是头重脚轻,抡起来相当吃力。何能没舀几网,就累得气喘吁吁。陈清河赶紧替换,网杆是钢管制成的,慢慢被攥得发热。
他们围着池塘,轮流挥网,足足折腾一圈,仍然没捕到那条大鱼,每回舀起的都是几条无辜的家伙。他们只得翻过网兜,把小鱼重新倒回去。细碎的雨珠,成串落下来,砸在雨衣上。他们着急起来,这里毕竟是公园,而不是野山塘,再耽搁下去,搞不好会出意外。后来,他们索性拖过拦河网,跳到水里。冷水淹到陈清河胸部,寒意透过他的肌肤,钻入骨缝。
何能个头较矮,池水几乎吞没他的脖颈,只剩脑袋露在外面。由于光线微弱,他看起来像个飘浮的树疙瘩。他们拉着网绳,贴着池塘两边走。底部有淤泥,让他们行动不太灵便。快到尽头时,网里蓦然变沉。他们小心地包抄合围,随后爬出池塘,使劲把网捞出水面。那条体量庞大的鲤鱼,果然在里面扑腾。它曾在湖泊生活多年,经历过不少风浪,被拖到地上后,还凶猛甩着尾巴,拍得啪啪响。
雨衣浸过水,紧紧贴在他们身上。何能捡出金鱼,准备扔回池塘。也许什么地方出事情,远处传来急促的警笛。他们抬着拦河网,慌忙往面包车跑。那条大鱼太过惊恐,肥硕的身躯扭动不止。其他落网的杂鱼同样不肯就范,统统剧烈反抗。细密的雨点从高处飘来,在地面汇聚后,又往低处流去。
将大鱼拖到养殖场时,天还没亮透。他们剥掉湿漉漉的衣裳,赤裸着身体钻进被窝。几经折腾,他们疲惫不堪,眼睛刚合拢就进入梦乡。砂锅窑没落雨,风却异常猛烈。风顺着山岭,回来奔涌,短短几个时辰,就把夜色吹走。太阳缓慢地从东边爬出来,光芒重新洒向大地。
阳光顺着窗口照射进来,呈光柱在屋里移动,最后戳在陈清河的脸上。他揉眼看时间,已经晌午。何能呼吸匀称,仍在熟睡。陈清河揭开铺盖,轻轻摸下床来。“贱男春”要求大鱼完整无损,万一死掉就麻烦了。他急忙跑到门口,看见那条鲤鱼卧在车厢,两腮张合,他终于放下心来。
陈清河洗了碗筷,随后淘米煮饭。他找来几个洋芋,蹲在地上削皮。他虽然懒惰,却有做饭的天赋。以往经常煮方便面,他偶尔想换口味,就吃炒饭。反复摸索,竟也做出新花样。煮饭的时候控制水量,保障米粒硬度适中。炒饭时还要加瘦肉和洋芋这两种重要食材。先把洋芋和瘦肉横向切成丝,后竖向剁成米粒大小。两者混合,炒出味道,再将煮好的米饭倒进锅里。
陈清河把何能推醒,随手扔去一套干净衣裳,让他赶紧起床。何能胡乱抹过脸,跑来吃饭。他往嘴里扒几口,赞叹说,好吃哟。陈清河拿出一个碗,也给自己舀满。何能说,我自己炒过几回,弄不出这个味道。陈清河侧眼看他说,你成天跟那伙兄弟进餐馆。何能说,偶尔也自己做饭吃。陈清河埋头吃饭,半晌过后,才缓缓开口说,得注意火候,几样食材也要讲究搭配比例,炒出来才好吃。
他们吃完饭,开着面包车去找“贱男春”。别墅四周是茂密的竹林,风吹的时候,像波浪似的奔涌不止。陈清河拍开门,让面包车径直开进院落。“贱男春”穿着浴袍,从凉亭跑出来。何能钻出驾驶室,说有点不好弄,所以耽搁几天。“贱男春”嘀咕说,我倒希望一直耽搁下去,你个龟儿还是把它搞来了。他们想到马上就能领钱,都很高兴。
“贱男春”挺着圆滚滚的肚皮,围着货厢转来转去。那条黑色的鲤鱼确实大得夸张,它卧在塑料袋里,水只淹到脊背。“贱男春”抚摸着肚皮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鱼。鲤鱼似乎听到动静,蓦然摆动尾巴。水花打在塑料袋上,嘭嘭地响,面包车也微微摇晃起来。“贱男春”惊叹道,他妈的,简直像头肥猪!他们说,鱼身上滑不溜秋,真不容易逮住。
“贱男春”盯着鲤鱼,仔细端详。他们守在旁边,感到莫名其妙。“贱男春”像在自言自语,这鱼也没啥奇怪啊。鲤鱼眨着眼,嘴里吐着几个水泡。他们问,把鱼放在什么地方?“賤男春”思忖片刻说,索性杀来吃了。他们瞪着眼,满脸惊讶。“贱男春”咬牙说,不但要把它吃了,还要油煎火烹!
他们劝“贱男春”,先把鱼养在院里的池塘中,花这样大的代价弄来,吃掉可惜。“贱男春”说,背叛老子,谁都没有好下场!他们站在那里,摸不着头脑。“贱男春”板着脸说,莫非怕我不给钱?看到“贱男春”发火,他们慌忙解释。“贱男春”挥手说,大马兰没法对付这条鱼,你们帮忙抬到厨房,顺便把它宰掉!
何能爬上车厢,试图揪住那条鱼。鲤鱼的躯体庞大而光滑,硬是几次没有得手。后来他瞅准机会,将拳头塞进鱼的嘴里,再反手抠住腮帮。大鱼移居池塘后,长期潜伏水底,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没想到依然遭遇横祸。何能找来一柄铁锤,借大马兰的围裙包着鱼身。他指使陈清河按着大鱼,自己抡起铁锤把鱼敲昏。
陈清河身上满是黏液,用湿毛巾擦半天,还有一股鱼腥味。昨晚捞起来的,还有十几尾金鱼,陈清河用网兜把它们舀进池塘,那些金鱼似乎憋坏了,在塑料袋里半死不活。它们刚进池塘,就立刻恢复生机,在里面欢快游动,仿佛有种死里逃生的振奋。
陈清河见他们坐在凉亭,于是跟过去。
何能个头矮,加上长期熬夜,显得更黑瘦了。“贱男春”不仅长得胖,皮肤也白。他们挨坐在一起,看起来很怪异。何能说,你经常坐在这个凉亭。“贱男春”像个孕妇似的,双手摸着肚皮说,这地方凉快。何能说,我只是怕冷。“贱男春”说,胖的怕热,瘦的怕冷。何能说,周围是竹林,这里还算好的。“贱男春”摇头道,还是不行,热的时候不消说穿衣裳,我连皮都想扒下来。
陈清河看着他肥胖的身体,裤衩鼓出一团,忍不住想真把他的皮剥掉,这得多大的面积。尤其是下面的家伙,该有多夸张啊!
这时候,大马兰端着几杯茶过来。“贱男春”吩咐她到卧室,把东西拿过来。大马兰没说话,将茶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往回走。他们坐在那里,看她穿过草坪。地上是一排蜿蜒的石板,她在上面回环走动,像是在刻意展示身姿。大马兰容貌并不出众,但身材很好,观察她的背影,竟有特别的韵味。
大马兰很快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鼓着长方形的轮廓。“贱男春”接过塑料袋,从桌面推过来说,千万不要赌输了。何能揭开口袋,嘴里说,我不会输的。“贱男春”说,我晓得你手段高明。何能笑说,最主要的是,他们为赌而赌,我为钱而赌。“贱男春”说,你个龟儿,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
院墙边的两排棕榈树,依旧嚣张地张着叶片。假山上爬满青苔,几棵芭蕉似乎比前几天更绿了。草皮是精心种植的,长得均匀茂盛,非常平坦。他们坐在凉亭里,喝茶闲聊。陈清河注意到,玻璃杯冒着腾腾热气,里面显然还是好茶,却跟上次的有所区别了。
消磨到傍晚,他们进屋吃饭。餐厅宽敞,桌椅统统是红木做的。桌上有炸鱼鳞、泡椒鱼头、椒盐鱼骨、凉拌海带丝、油炸花生,还有一盆鲜鱼汤。陈清河还是想不明白,这究竟怎么回事。他们勘察地形,设计方案,半夜冒着危险撬开公园的门,好不容易把大鱼偷来,没想到就这样弄成菜了。
饭菜冒着腾腾热气,飘着浓郁的香味。“贱男春”拍着肚皮,提出今天多喝几杯。何能推辞自己不能喝酒。“贱男春”说,你个龟儿!何能说,我还要开车。“贱男春”翻着两个白眼说,只有几里路,还怕查酒驾?何能说,还是谨慎点好。“贱男春”看着旁边的陈清河,不容置疑地说,车让他开!
陈清河知道,“贱男春”根本看不起自己。前些年来野马冲做生意,“贱男春”也摆架势,但起码不像现在,觉得自己连陪酒都没资格。陈清河虽然失落,却没多少悲愤,生活在谷底时,尊严算什么?这回拿到十万块钱,先缓解困难,以后也不用再看这家伙的脸色了。
“贱男春”拎出两瓶生肖茅台,开始倒酒。搞不清他今天不在状态,还是本来就没酒量,只喝几杯脸皮就慢慢松了。大马兰拿来几个调羹,转身回厨房去了。“贱男春”说,你们觉得这女人怎样?何能满脸认真说,现在的女孩都戴面具,已經看不到真实模样,这个没化妆,蛮有味道。“贱男春”说,要是喜欢,就把她送给你了。
尽管肚里灌下两杯酒,何能仍有极高的警惕性,赶忙说,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敢碰您的女人。“贱男春”突然说,操他妈的!陈清河跟何能坐在那里,相互瞪眼。“贱男春”恨恨地说,老鼠翻过身,也敢日猫了!他们摸不着头脑,感到莫名其妙。“贱男春”脸上油腻,说,喝酒,啥都不讲了!
陈清河坐在那里默默吃饭,想到前面的菜值十万块钱,他多少有点心疼。“贱男春”起初只是脸红,随着多喝几杯,红色顺着脖颈往下蔓延,最后扩散整个肚皮。陈清河有些恍惚,曾有一刹那,他甚至觉得面前坐着一只剥了皮的蛤蟆。何能用手护着酒杯,声称不能再喝了。“贱男春”拎着酒杯站起来,非往杯里倒。
何能喝酒控制得住,很少滥喝,他觉得要想稳赢不输,就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但经不住劝,也渐渐喝得摇头晃脑。“贱男春”浴袍松垮,那个奇怪的肚脐裸露出来,像只独眼似的诡异地睁着。陈清河注意到,他两条毛茸茸的腿,竟然也呈红色,仿佛两根巨大的胡萝卜。
空荡荡的屋里,回荡着“贱男春”跟何能的嚷嚷声。陈清河坐在桌边,无端感到孤独,他扭头找大马兰,她已经不见踪影。陈清河吃完饭,却没法离开,只能枯燥地耗着。几个小时后,终于散场。他拎着那个塑料袋,开着车往回走。这时候,黑暗重新淹没大地。车灯像两根棍棒,在茫茫夜色中,粗鲁地杵来杵去。
来到街口,路灯像要援助他们,将微弱的光铺在路上。陈清河把何能搀扶进屋,起身倒茶。何能推开水杯,称自己没喝醉,不要他管。陈清河紧皱眉头,觉得他今晚喝的,恐怕不少于半斤。何能说,你清楚的,我只是不喝,酒量还是有的。陈清河说,满身都是酒味。
何能说,依我看,还是等电站开工,先拿到这笔钱买个车。陈清河没说话,这钱他早有打算。何能说,你晓得为什么让我们偷鱼?陈清河见他面红耳赤,知道正在兴头上。何能果然说,那条大鱼是偷来送给杨颖的,就是以前卫生院那个女医生,她长得不算年轻了,马镇长居然舍得花十万块弄这个事情,也真有意思。
陈清河知道,杨颖是田光明的老婆。刚来野马冲那阵,就听到一件趣事。那时“贱男春”还是镇长,经常派田光明出差,然后自己溜去跟他媳妇鬼混。有一次,杨颖跟田光明吵架,骂他是窝囊废。田光明生气说,比不上你的马大春,我当然窝囊。杨颖的母亲冲过去,抬手给他一耳光。她弟弟杨发,也跟着训斥道,妈打你是对的!
从何能的叙述里,陈清河终于解开困惑。杨颖她爹死得早,当年风水先生勘定阴地,吩咐说安葬时挖到石板就不能再动了。结果有个帮忙的亲戚太冒失,随手揭开石板。里面竟有一泓清水,还游着一尾鱼苗。风水先生阻止不及,跺脚说破坏了一块好地。也许老是想着这件事情,杨颖不断梦到鱼。
“贱男春”调任水利局后,设法把杨颖弄到县医院,随后把她弟弟杨发借调到自己单位。田光明没调进县城,但“贱男春”离开之前,也想办法把他推上副镇长的位置。杨颖和男人两地分居,又不能跟马大春共同生活,她觉得苦闷,于是经常到凤山公园。每次去散步闲逛,她都带着食物喂那条黑色的鲤鱼。
那条巨大的鲤鱼,跟所有的长者一样成熟稳重,总是神秘地潜伏在池塘深处。那些慕名而来的游客,连跑几天也无法见到它的尊容。凑巧的是,杨颖几次带着食物过去,那条鲤鱼仿佛都得到召唤,慢慢从水底浮出来。杨颖看着鲤鱼,总觉得莫名的欢喜。几年下来,竟对那条大鱼产生特别的情感。
“贱男春”有个儿子,在省城读书。由于“贱男春”的身边老是围着女人,媳妇跟他吵过几次架,后来晓得实在管不住,索性搬到省城陪儿子去了。“贱男春”听说杨颖迷恋那条大鱼,特意花巨资把鱼弄来给她当礼物,准备在休假或者周末的时候,请她来别墅住上几天。
何能打着酒嗝,夸奖“贱男春”出手阔绰。陈清河想到赵玫,陡然有些难受。何能说,在对待女人方面,马镇长还是比我们更重情义。陈清河没吭声,他想情义也是需要资本的。何能说,年轻漂亮的女人,“贱男春”这些年见多了,居然还对那个姓杨的念念不忘。陈清河想着黄佩兰的模样,感到事情有点滑稽。
两只夜虫围着灯泡,飞舞旋转。何能喷着酒气说,要是杨颖看到鲤鱼,估计感动得哭起来……陈清河打断说,已经被我们吃了。何能拍脑袋说,哎呀,怎么让我们吃了?陈清河见他目光涣散,身体也摇来晃去,晓得确实喝过量了,起身说,你先休息,我去给你打点洗脸水。
陈清河从屋里钻出来,灯光像萤火虫似的,远远近近飘浮着,站在阳台,晚风吹在脸上,让他感觉痒痒的。那条黑色的鲤鱼,体积庞大得吓人,确实比较稀奇。他们费尽周折把鱼弄来,“贱男春”却让杀来吃了。
那条大鱼换来十万块,应该能够挽救家庭。陈清河按捺住激动,准备告诉赵玫钱凑齐了,马上可以打过去。他摸出手机,努力让自己镇定。已经几个月没联系了,他想只要接通,自己的声音就将匍匐前行,把疏远的距离重新拉近。然而他的希望,竟撞上坚固的堡垒。他连拨几次,赵玫都是关机。
尽管这时疫情得到控制,但隐患仍然存在。陈清河开始恐慌,担心赵玫有啥三长两短。他恨不得赶往广东,立即找到赵玫。要命的是只晓得她曾在珠海晃过一阵,具体不知在啥地方。几天联系不上,陈清河无比焦急。他只能安慰自己,赵玫孤身在外边打拼,遇到要紧事情,肯定会打电话回来的。何能说,既然这样,干脆先拿这钱做生意。
迎春社在书上好像叫横江,源头是草海湖,这一段属于贵州和云南的交界线。去年开始修电站,后来不晓得怎么回事,慢慢停工了。何能前阵去河边赌钱,听电站施工队的负责人说,等疫情松缓就要复工。何能想买一辆二手车,专门帮工地运材料。他凑得出钱,却没时间和精力,于是找陈清河商量合伙买车。
按照计算,辛苦一年应该能够回本。但陈清河再三盘桓,还是决定先把五万块钱打给父母。父母都是钢铁厂退休工人,本来就没多少积蓄,这些年自己做生意,早把他们的养老钱败光了。更何況,现在连娃娃都是父母带着。何能叹气说,世上有两种人没法富裕,第一种挥霍无度,第二种喜欢存钱,这样虽然保险,却没法产生利润,最好是拿来投资。陈清河淡淡地说,鞋底破了,只有自己晓得。
何能清楚他的状况,也不再多劝。何能要在赌场讨生活,总是围着赌桌转,以便瞄准机会出手赢钱。每晚回来,差不多都快天亮了。陈清河明白,这还是自己在,要不然他三五天还未必回来。陈清河独自住在他家,觉得有点别扭,所以只在镇上待两天,就跑回砂锅窑了。其实,陈清河还惦记着一件事情。
那天晚上从城里回来,车厢里除掉那条黑色的巨大鲤鱼,还有十几尾无辜落网的金鱼。再仔细看,发现其中有一条是青鱼。那条青鱼并不算大,差不多半斤左右,脊背青黑,鱼肚鳞片层叠,纹理呈网状。青鱼不好看,但混杂在金鱼里面尤其显眼。陈清河看着孤零零的青鱼,竟有同病相怜的感觉,突然就鼻子发酸。其他金鱼都被他舀进“贱男春”别墅的水池,唯独把这条青鱼留在山上。
陈清河回到养殖场,就急忙去看青鱼。他不知道青鱼吃什么,往桶里扔了些米饭和青草,还特意搬开石头,逮来几条蚯蚓。白色的饭粒沉在桶底,泡得发胀。青草飘在水面,不知是腐朽,还是被鱼咬过,边沿的颜色稍有改变。蚯蚓倒是没见踪影,显然被吃掉了。青鱼两腮张合,在水里十分安静,若无其事的样子。
以往天冷,陈清河只能把自己捂在被窝里面。这几天天气好转,他就在山上乱逛。这地方叫砂锅窑,根据地名判断,以前应该烧过砂锅。前面的几座山上,长满野草杂树,远看绿油油的一片,走近才发现山是矿渣堆成的。相传几百年前,野马冲到处是矿,无比热闹。镇子往上的几个山头,是驮矿的必经之地,马尾落满路面,村寨现在还叫马尾落。随后是马店,就是何能老家那个村,据说是专门关马的地方。再往上走是马街,原来是骡马交易市场。
野马冲成片的野坟里,埋的全是矿工。后来事故太多,索性挖掘一个大坑,将尸体直接扔进去。那个坑就在何能那栋楼房侧面的山上,距公路不足千米。陈清河跑去看过,里面空荡荡的,石壁爬满青苔,坑底还长着两棵叫不出名字的树。听说前些年买不起肥料,附近有个老者,每年跑去捡尸骨,烧成灰后种荞麦,收成竟然非常好。
何能告诉过他,街道底下有许多地洞,都是当年的矿井。陈清河好奇,提出要看。何能说,这几年修路盖房,洞口早堵了。陈清河听得热血沸腾,觉得即便挖铁矿,自己也能发财,结果亏得倾家荡产。后来跑到这里搞养鸡场,原本以为这门生意保险,最终落到这个鬼地步。附近的草都被鸡糟蹋了,它们长着一个恐怖的胃,饥饿的时候,简直是在自相残杀。泥土结成板块,至今还没恢复松软,野草稀疏地长着,显得荒芜而凄凉。
陈清河绕到稍远的地方,草木终于茂盛起来。他没事就往树林里钻,寻找能吃的东西。以前挖过折耳根,采过香菇和木耳,摘过猕猴桃,还掐过花椒和八角之类的东西。这时季,山上能吃的只有花椒尖。陈清河打算摘点回去,煮方便面时放进去提味。花椒树上长满倒勾,稍不注意就在身上划出条血红的痕迹。他踮起脚尖,努力去掐枝头的嫩芽。
陈清河拎着半袋花椒尖回来,远远看到何能站在门口。他走过去,问,怎么来了?何能说,马镇长找我们,估计有新财路了。陈清河问到底什么事?何能说,这回真不晓得,但听起来有点着急,好像遇到麻烦了。陈清河不喜欢“贱男春”,老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但也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何能去那栋别墅。
从砂锅窑出来,尽管漫山都是植被,却满眼萧疏和荒凉。走进别墅后,终于焕然一新。“贱男春”看到他们,在凉亭里面使劲招手。陈清河见他穿着松垮的浴袍,总觉得像个膨胀的稻草人。他不免有些奇怪,怎么每次见到“贱男春”,他都坐在凉亭里。陈清河抬头打量,四根红色圆柱,一面是台阶,三面是围栏,绿色的琉璃瓦上落着几片枯黄的树叶,还有两堆白色的东西,也许是鸟屎。
他们走过去,在竹椅上坐定。“贱男春”脸上稍微清爽,不像以往那样油得厉害,他头发也没干透,似乎刚洗过澡。凉亭并无特别之处,但“贱男春”总是坐在里面,似乎就成了主体,连围墙都是以此为中心建起来的。“贱男春”看着何能,抱怨他老是磨蹭。何能满脸冤枉,说,听到召唤,我马上赶过来了。“贱男春”说,如果不是我打几次电话,搞不好你还在睡觉。何能说,您有事情,我哪敢耽搁。
“贱男春”笨拙地扭过身体,从后面拽出个黑色的塑料袋,拎到桌上,说,这是二十万!何能身体后仰,靠在竹椅上,说,那样大的家伙,恐怕不多吧?“贱男春”说,怎么一味想着偷鱼,莫非你还想改行?何能说,那这回做什么?“贱男春”说,事情麻烦了,凤山公园察觉那条鲤鱼被偷,已经报警了!
陈清河坐在那里,开始有些紧张。
何能的脸上倒无异常,说,那条大鱼总是沉在水底,我们也守几天才看到踪影,公园这样快就晓得被偷了?“贱男春”说,新闻都出来了,弄得满城风雨。何能说,没想到还闹出大动静了。“贱男春”说,今天把你们找来,就商量这个事。何能满不在乎,问,偷鱼能有多严重?“贱男春”说,那是一条大鱼。何能说,它还是一条鱼嘛,吃起来也没什么特别。
“贱男春”说,你们吃的可是十万块钱的饭哦,还搭上一瓶茅台酒。何能说,茅台就不说了,但十万块钱的鱼肉吃起来有点粗糙,要讲味道,鱼鳞和椒盐鱼骨倒是炸得不错,嚼着有脆性。“贱男春”皱眉说,你莫给我鬼扯。何能说,关键是我们还没搞清楚,究竟有啥后果。“贱男春”说,按鱼的价值,可以构成盗窃罪了。何能说,那条鱼又没个标准价。
“贱男春”告诉他们,那条大鱼起码有几十斤,即便以市价计算,也基本达到坐牢的标准了。何能靠在竹椅上说,依您的意思,到底怎么办?“贱男春”把面前的塑料袋推过来,让他们把钱拿走,如果警察找上门,他们两个把事情扛下来!何能说,估计判多久?“贱男春”说,我打听过量刑标准,也就半年以上,三年以内。
陈清河突然难受起来,他怕看到父母眼泪汪汪的样子,几个月不敢回去一次,只能躲在这荒凉的山上。这些年自己完全像在坐牢,即使偷鱼的事暴露出来,也无非就是换个固定地方。只是还没联系上赵玫,不晓得她到底是啥情况。不管怎么说,好歹该给她个交代。
何能慢条斯理说,我们各拿十万,要是在牢房蹲三年,这钱还不够生活费。
“贱男春”瞪着两只眼睛,嘴里骂龟儿。
何能端正坐姿,满脸认真说,您遇到事情,我当然该扛,但陈老板不一样,这回约他过来搞养殖,亏得鸡毛都不剩半根。
“贱男春”板脸道,还敢跟我谈条件了。
何能说,养殖场到处都是鸡屎味,他也没敢回家,就是在山上躲债。
“贱男春”摇晃着站身,伸着粗短的脖颈,喊大马兰的名字。他的声音像从窟窿里喷出来,虽略带沙哑,却十分响亮。大马兰听到喊声,蓦然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来。陈清河见她披头散发,吓了一跳,总觉得像个女鬼。“贱男春”挺着肚皮,吩咐她把耳房的纸箱抱出来。大马兰得到命令,迅速从窗口缩回去了。
风从竹林涌过时,不慎从围墙跌落下来,像迷路似的,在院里来回穿梭。大马兰抱着个习酒纸箱走出来,随后放在桌上。显然也刚洗过澡,她头发潮湿,手里还拿着一把梳子。“贱男春”挥着手,示意她回去。往回走的时候,大马兰歪着脑袋,左手抓着发梢,右手顺势往下梳。“贱男春”不自觉地进入状态,说,我喜欢看女人梳头发。何能说,您是快活神仙。
“贱男春”反应过来,继续把脸绷紧,打开纸箱说,这里还有三十万。何能说,我就晓得马镇长不会亏待兄弟。“贱男春”说,你少拍马屁!何能说,您经常照顾兄弟朋友,这个谁不晓得?“贱男春”神色有所缓和,说,钱不是问题,莫把事情扯到我的身上就行了。何能说,您尽管放心,这点分寸还是能掌握的,警察真找过来,就说我跟陈老板喝多了,将那条大鱼抓来杀了吃了。
“贱男春”说,你这脑瓜里面,装的尽是鬼主意。何能头发有点黄,还微微卷曲,他无意识地摸着脑袋,说,在您面前,我从来不敢耍花招。“贱男春”翻着白眼说,以前打牌,你不敢直接赢我的钱,就设法让我输给别人,然后再从他们手里赢走,这些我都晓得。何能尴尬道,啥都瞒不过您的眼睛。“贱男春”说,我不在乎钱,但你也算给足面子了。
陈清河瞄着纸箱,里面塞满的百元钞票红得晃眼,只要能够挽回赵玫,让他做啥都愿意。他知道“贱男春”如果被抓,搞不好还要牵扯出其他问题,所以不惜代价,让自己跟何能把偷鱼的事情揽下来。现在急需用钱,冒险把这个麻烦承担下来,其实比较划算。再糟糕也无非蹲三年牢房,何况警察还未必查得出来。
竹叶腐烂的味道,淡淡地飘在四周。“贱男春”坐在前面,说话时肚皮不停晃动。陈清河渐渐感到恍惚,害怕他的五脏六腑骤然淌出来。“贱男春”的肚脐眼像个疙瘩,仿佛剪脐带时,接生婆随手在那里打了个结。他裤衩包庇着的那团东西,似乎有些颓丧,已经没有之前那样鼓得夸张。
打过几次电话,赵玫都是关机。她痴迷手机麻将游戏,稍有空闲,总要玩上几局。就为这个,陈清河还砸过她的手机。记得那天晚上,陈清河躺在旁边,手在她的身上乱摸。赵玫也许手气好,端着手机硬是不肯松手。陈清河十分不满,抱怨她不看时候。赵玫盯着屏幕,表情兴奋。陈清河说,在做事情哩。赵玫说,马上就结束了。
打不通电话,陈清河烦躁不安,搞不好真出事情了。何能安慰,也许她的手机丢了。陈清河说,已经好多天了。何能说,她可能换号码了。陈清河沮丧地摇头,如果赵玫换号码,肯定要通知家里。何能说,要是她有意外,早就收到消息了。陈清河非常着急,却想不出办法。他站在养殖场,满眼荒凉。
陈清河觉得自己让赵玫失望,他想努力挣钱,偏偏做啥都亏损。这次从“贱男春”手里拿到几十万,简直是救命稻草。必须赶紧打通赵玫电话,将她挽留回来,不然家就彻底散了。他已经盘算过,先把抵押的房产证赎回来,让赵玫在家带孩子,然后自己跟何能合股買辆新车。现在经济不景气,但只要电站复工,就不愁没活儿。货车油耗稳定,起码不像养鸡,吃起饲料来,完全控制不住。
迟迟联系不上赵玫,陈清河只能抱着钱,先到镇上存起来。从银行出来,他们到餐馆吃饭。老金早就掌握何能的口味,他们没坐几分钟,就端来蒜苗腊肉、椒盐排骨、干煸肥肠,还有一道虎皮青椒。何能知道他情绪不佳,主动提出喝酒。陈清河低沉说,随便来二两。何能转过头喊,让老金打点散酒来。
老金听到喊声,抱来一个玻璃罐。酒里泡着两根骨头,还有许多药材。老金得意地告诉他们,这是专门从越南弄来的虎骨酒。何能看着橙黄的药酒,问,里面泡的什么鬼?老金说,除掉常用的几十种药材,还有山羊血,蕲蛇肉之类的东西。何能说,你不懂药,胡乱往酒里扔东西,我们可不敢喝。老金神秘兮兮地说,这是有秘方的,如果不是你们,我还舍不得抱出来喝哩。
何能说,让阿蒙抱去送领导。老金并未当真,说,泡制很麻烦,虎骨上的筋要剔净,防风要去须,连翘要去梗,麻黄要去节,鹿茸要用酒火烧掉绒毛。何能问,有什么功效?老金让他只管喝,好处多的是。何能说,只要喝了,别让我们变阳痿就行了。老金说,你成天混在赌馆里,反正用得上的时候也不多。
他们各端一个玻璃杯,开始喝起来。酒烈性不减,药味浓郁。灌到嘴里,好似吞进一团火苗。陈清河甩着脑袋,担心把自己的肠胃烧坏。何能拧着两条眉毛,也认为酒的度数有点高。陈清河感到味道窜进鼻腔,眼泪都快冲出来了。何能说,真怀疑老金这家伙要把我们醉死,来个谋财害命。陈清河拈起一块排骨,塞到嘴里。
何能虽然长年混迹赌场,钱来得比较轻松,但这回所得的毕竟不是小数目,他显很有兴致,说,这事有点意思。陈清河咧着嘴巴啃排骨,火候刚好,烤得焦脆,就是盐稍微淡了。何能说,那天把大鱼弄回来,我就觉得不太对劲了。陈清河想起来了,当时喝酒,“贱男春”的情绪确实反常。何能端着酒杯,却没往嘴边凑的意思,说,他花这么多钱,让我们费尽周折把大鱼偷来,偏偏没送给喜欢的女人。陈清河鼓着腮帮,使劲嚼嘴里的东西。
何能压低嗓音,满脸神秘地告诉他,那个姓杨的女人,跟老金家的阿蒙搞在一起了。陈清河差点噎着,他拍着胸口,翻着白眼在记忆中打捞阿蒙的样子。老金的儿子他见过,言语比较粗鲁,但像变脸谱的,只要看到稍微有点实权的领导,马上挤出笑容,而且毫无违和,过渡非常自然。仔细想来,这种本领也是讲究天赋的。然而关键问题在于,阿蒙起码比那个女人年轻七八岁。
何能仰起脸,把酒倒进嘴里,说,她弟弟杨发的编制还在镇里,以前有马镇长做靠山,行事比较张狂。
陈清河随手把两个酒杯斟满,等着后面的话。
何能接着道,马镇长被开除公职后,杨发在单位估计不好混,前几天被阿蒙借调到林业局去了。
陈清河拿着筷子,心想,难怪价值十万的大鱼,“贱男春”要当场杀来吃了。
何能嘴角微微往上翘,说马镇长是专门批发绿帽的,没想到有人反过来送他一顶,当然气得不行。陈清河忍不住想,一个上年纪的女人,还能把几个男的迷成这样,也真不容易。何能说,女人统统靠不住。陈清河斜着眼说,你跟黄佩兰混在一起,当然觉得女人不靠谱。何能摆手说,这是两个事情,不要扯到我的身上。
陈清河认真提醒,你跟女人鬼混我没意见,别和男人瞎搞就行了。何能拿着酒杯,让他不要胡说八道。陈清河说,想到那天吃的饭值十万块钱,多少还有点心疼。几杯酒灌到肚里,何能更加亢奋了,说,马镇长根本不缺钱。陈清河感慨道,还是这些家伙好过。何能说,这个未必。陈清河把筷子伸向前面的腊肉,缓缓说,我没见他过得多糟糕。
何能说,这些年马镇长简直呼风唤雨,突然啥都没了,变成个孤家寡人,怎么能够接受这种落差嘛。陈清河嚼着腊肉,跟他碰杯。何能的酒杯端在空中,说,现在光阴难熬,但马镇长再烦闷,也只能找女人,没想到的连墙脚都被撬了。陈清河不无心酸地说,至少没落到妻离子散的地步。何能说,联系上赵玫,你把她喊回来。
陈清河很是郁闷,不断喝酒。由于劲道足,他能明显感觉到液体流进喉咙,顺着肠道,涌到胃里。他们约好六两封顶,结果远远过量。老金把玻璃罐抱来,沿上挂着酒提,喝完就自己盛。他们不晓得具体喝了多少酒,也不清楚到底怎么把自己从餐馆搬回家的。
第二天早晨,陈清河的脑袋像被什么敲过,疼得几乎快要裂开。何能依然撅着屁股,呼呼大睡。陈清河走出去,晨风迎面吹来。近处的建筑,稀疏而凌乱,根本没有规划可言。飘浮的霧气,像白纱似的披在远山。那些晨雾像是静止,但稍不留意,它们就移动位置。东边的山后,一片橙黄。
想到“贱男春”说大鱼被偷的事,已经闹成新闻。陈清河摸出手机,用微信搜索关联词,果然跳出十几条报道。他随便打开一条,上面说,市民每天晚饭后喜欢到凤山公园散步,去看池塘里面的锦鲤、金鱼、乌龟等动物,并给它们喂食。其中最受欢迎的是一条黑色大鲤鱼,身长远超一米,算是公园的“明星”。最近,市民都没能看到大鱼的踪影,起初以为它躲藏到哪个角落去了,但连续多日,横竖不见大鱼现身,大家非常着急。公园的工作人员用竹棍搅遍池塘,也没能把它找出来。调取监控才发现,大鱼被两名不法分子用专业的捕鱼工具离奇掳走。
文章附有几秒钟的短视频,陈清河点开,看到上面的字幕,说因为有雨声,所以外面听不到响动,从监控来看,可能早有预谋。视频上看不清自己跟何能的容貌,他们穿着雨衣,拉着拦河网在池塘里走。雨点落在水面上,呈现无数的白点,闪烁不止。陈清河接着往后看,报道说,市民喂养大鱼多年,跟它朝夕相伴,早已产生深厚的情感,现在突然被偷,精神寄托没了。大家都很难受,也很气愤……
陈清河心想,事情闹大了,搞不好警察真会追查而来。他们盗窃这条大鱼,先后从“贱男春”手里拿到六十万块。自己分到三十万,只要能够挽回家庭,就算蹲三年监狱也划得来。他不放心的是,迟迟联系不上赵玫,不晓得她到底什么情况。还有就是惦记家里,陈清河想看孩子,以往经常拨打视频电话,只是娃娃胆怯,怎么也不肯和他讲话。好在父母隔三岔五拍几段小视频,发到他的微信里。
东边的山头,颜色越来越深。旭日如雏鸡破壳,缓慢地从山后冒出来,光芒铺开,极其刺眼。陈清河刚要进屋,铃声就响起来了。他拿起手机,显示为陌生号码,归属地是佛山。陈清河接通,赫然是赵玫的声音,说,最近还好吧?赵玫这时来电,他多少感到诧异。赵玫说,今天找你,是有事商量。陈清河没搞明白,赵玫怎么变得这样客气了,没顾上细想,就说,你发卡号,我马上打钱过来。赵玫迟疑说,是别的事情。
晨雾已被污染,仿佛屠夫的抹布,醒目地挂在山头上。风贴着地面奔过,能够清楚听到砂石摩擦出的细响。陈清河怎么也想不到,赵玫竟提出和自己离婚。他想追问,那边却挂断了。赵玫的话像几颗炸弹,慢慢滚进他的耳朵。放下手机后,他无比难受。仿佛苍穹垮塌下来,把他深深地埋进去,简直透不过气来。
路边的楼房不仅杂乱无章,而且灰头土脸。冷风裹挟着淡淡的松油味,从远处奔涌而来。屋后往左的方向,是茂密的松树林。万人坑如同一个秘密,隐藏于树林之中。陈清河觉得自己和那些矿工一样,灵魂像矿石似的被提炼出来,而残败的躯体则被扔进阴暗的坑道,在里面腐如矿渣。
最近一段时间,何能再次失去踪迹。前些年派出所就看何能不顺眼,只是苦于抓不到把柄。加上黄佩兰的事情,韩所长更是想除之而后快。何能行事谨慎,再也不往镇上的麻将馆里钻,而是跑到流动赌场混饭吃。以往何能离开,起码他们还保持着联系,但这次比较彻底。陈清河打过几次电话,何能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二十多天后,何能才打来电话。陈清河听到那边有点嘈杂,问他跑哪里去了?何能回答,自己在凯里的一个岩洞。陈清河问怎么去那种鬼地方?何能说,在那边玩滚地龙。陈清河拿着电话,想不起这种玩法。何能亢奋说,这里随时有赌客,每天流水上百万。陈清河后来打过去,何能竟然又关机了。
自从赵玫提出离婚后,连续很多天,陈清河身体绵软,提不起丝毫精神。他整天吃方便面,照样用过去的方法,在开水沸腾后,将方便面放进去,接着添加葱花、八角、花椒之类的佐料,另外还有肉片和鸡蛋。汤汁冲开面条和佐料,顺着锅沿,翻滚着白色的水泡。奇怪的是,吃起来横竖没有以前的味道。陈清河暗暗恐慌,猜测自己的味蕾是否出问题了。
更多的时候,陈清河蹲在桶边,默默看着那条青鱼。水面倒映出他的面孔,异常憔悴。这条受到囚禁的青鱼,是在凤山公园偷大鱼时所得的附带品。它孤零零地潜伏在水底,显得尤其寂寞。蚯蚓扔进去,也不见动弹,似乎以此表达自己遭遇的不满,直到躲开窥视,它才悄悄进食。
陈清河比较关注大鱼失窃的新闻,没事就拿着手机胡看。他没了解到案件的具体进展,却从报道里看见,几个上年纪的市民提起这件事,红着眼眶说那是他们喂养的宠物,两天不见就惦记。还有一个老太太,甚至抹着眼泪讲,她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到公园喂鱼,知道那条鲤鱼被偷,她感觉身体快要垮了。
陈清河起初觉得这些市民的表述太过夸张,或者就是记者瞎写,这些家伙就喜欢胡编乱造。那天接到赵玫的电话后,他竟深刻感受到这种无可言说的特殊情感。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偏僻的山野,还能继续耗下去,全凭这条青鱼的存在。赵玫离开自己,何能也失去音讯,这条青里透黑的鱼,俨然变成他仅有的精神支柱。
这天傍晚,陈清河爬到山坡上,拿着两片肥硕的树叶,卷成斗状,再搬开石头寻找蚯蚓。他捉到几条蚯蚓后,开始往回走。他摸出手机乱翻,蓦然看到一条新闻。邻县的赌博窝点爆炸,造成五人死亡,八人受伤。事情发生后,省领导亲自批示,要求全力开展案件侦破、伤员救治和死者善后等相关工作……通过视频,看到山上有一个巨大的坑道,里面冒着烟雾。旁边的火被扑灭了,草地还残留着烧过的痕迹。各种物品散落得遍地都是,现场一片狼藉。无数的警察,埋头在周围忙碌。
陈清河渐渐停住脚步,后面附着死者的信息。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相片上何能的脸颊瘦削,头发卷曲。何能有特别的气魄,两边打架的时候,他往前一站,完全是老大的样子。但他的个头那样小,根本容不下半点坏心眼。陈清河曾想过,何能与韩所长有恩怨,即便要出事情,或许也是这个原因。没想到何能居然在一桩爆炸案中,意外断送性命。
陈清河的生活,糟糕得像一幢危房。而这幢危房的梁柱,正被一根根抽走,最终土崩瓦解,彻底变成废墟。他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在微微颤抖。陈清河准备把自己搬回屋里,刚迈出脚步,像是踩着泥浆。他低头看,手里的蚯蚓不知什么时候掉到地上了。树叶展开,几条蚯蚓扭着躯体痛苦挣扎。
房屋是水泥砖砌的,墙壁没有粉刷,但所有事情都在这里发生。那次鸡瘟,何能骑摩托过来送药,碰到天上落雨。他没法回去,当晚住在养殖场。在那张不算宽敞的床上,他们亲密接触,最终导致意外迸发。第二天早晨,他们都有些尴尬。还没等路面干透,何能就匆匆骑着摩托车,东倒西歪地离开养殖场。但他偶尔再来办事,却顺其自然留在山上。
陈清河躺在床上,眼睛看着顶棚,周围似乎还弥漫着某种熟悉的气味。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也不觉得取向存在疑问,只是精神层面清楚彼此的重要分量。残酷的是,陡然出现这种事情。陈清河感到有只巨大的老鼠,爬进自己的喉咙。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恶心得想要呕吐。他无法进入睡眠,却也谈不上清醒,就那样搂着肚皮,昏昏沉沉地蜷缩在被窝里。
整整一个晚上,狂风像野兽般到处奔跑,呼啸不止。砂砾摩擦着房顶的石棉瓦,弄出诡异的響声。门不够结实,剧烈摇晃着,似乎随时可能被风卸走。墙壁是水泥砖砌成的,声音从缝隙泄漏进来,宛如山体滑坡,泥石俱崩。临近早晨,强风终于有所减缓,最后归于平息,重新陷入一阵恐怖的寂静。
陈清河掀开铺盖,上面竟落满砂砾。他抬起头,石棉瓦仍然盖在上面,搞不清这些砂砾是从哪里来的。他拍打着衣裳,将它们套在身上,拖着脚步过去开门。晾衣竿被刮倒了,搭在草地上,像个三角形。装垃圾的半截铁桶也被吹倒,滚在场坝上,近百个装方便面的塑料袋散落得漫山都是。
养殖场曾经充满希望,鸡苗活蹦乱跳,遍地乱跑。此时一片破败,土地算被糟蹋了,也许几年之后才能恢复生机。四周的黄松身躯佝偻,存活艰难。
天空低垂,飘浮的云朵,如同破旧的棉絮。远处的两座山被开膛破肚,附近修通村公路,都从那里开采材料。沿着那个方向,往前两公里,就是“贱男春”的别墅。院落很宽敞,两边各长一排棕榈树,绿色的叶片嚣张地撑开。别墅左面是假山,那里有几棵芭蕉。右边是一座凉亭,“贱男春”老是穿着浴袍坐在其中。
“贱男春”满脸油腻,搂着圆滚滚的肚皮,仿佛在吃力地搬运一面大鼓。他的肚脐像个窟窿,似乎只要伸指头进去,就能把里面的肠子顺势揪出来。陈清河非常讨厌“贱男春”,这家伙比较张狂,谁都不在眼里。陈清河不知道,“贱男春”关进监狱后,是否还能这样嚣张?
陈清河想起那条青鱼,他转身进屋。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显然都已改变。以往青鱼总是展示黑色的脊背,而现在有点奇怪,它倾斜着身体,露出半边白色的鱼肚。陈清河伸手去戳,青鱼受到惊吓,迅速游动。它在桶里游荡两圈,再次安静下来。它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而是同样保持着怪异的姿势。
陈清河看着青鱼,蹲得两腿发麻。后来他站起来,找出一柄铁锹,跑到门口刨土,然后把青鱼捞出来,扔到坑里。青鱼甩着尾巴,蹦跳不止。陈清河用铁锹把坑填平,他摸出手机拨通派出所的号码,说凤山公园那条大鱼是自己偷的,接着报上养殖场的地址。
挂断电话,陈清河拖着铁锹回屋睡觉。锋利的铁锹划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恨不得手里的铁锹能把地球剖成两半。赵玫提出离婚时,陈清河的痛苦就不可抑制。何能的死亡,更是让他腑脏俱裂。从凤山公园盗走大鱼,自己与何能无非受到指使,“贱男春”才是主谋。陈清河莫名的压抑,之前已经准备顶罪,偏偏啥都没能挽回,他再也不想背锅。如果手里有炸弹,他或许会同世界一起毁灭。
陈清河躺在床上,仿佛变成尸体。他不愿回想过去,就此时而言,以前的点滴都像盐水一样浸进伤口。他的思维偏偏不受控制,过去的情景喷涌而出。赵玫生在安徽,长在河南,后来到这边的师范院校读书。据说,她的父亲是个酒鬼,终日在外面花天酒地,把钱败光后才会回到家里。母亲与赵玫相依为命,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对她过度溺爱。他们恋爱的时候,陈清河身边的亲戚和朋友,几乎没有一个喜欢赵玫。
陈清河的父母本来一直催儿子早点成家,见他把赵玫带回来时,竟忧愁叹气,说,往后怎么办啊。赵玫确实有许多不良习惯,如果无事,每天必定睡到晌午。赵玫进屋的时候,两只鞋从来没摆放整齐。她脚一蹬,鞋子就胡乱甩出去了。最让陈清河无法忍受的是,吃完饭她从不立即收拾,总要玩上一阵手机,才慢慢把碗筷捡回厨房。
陈清河看着这些景象,无端沮丧起来,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只是他鬼迷心窍,横竖放不下这段情感。赵玫学的是美术专业,在这边不好找工作。还没领证时就经常讲,她本来要去上海的,已经往澎湃新闻投过简历,那边通知面试了,由于跟陈清河相处,所以把机会放弃了。陈清河知道,她对此一直耿耿于怀。现在赵玫总算摆脱束缚,像风筝似的飘荡在她所向往的繁华城市。
往事逐渐退去,睡意悄然来袭。陈清河闭上眼睛,天地随即消失。许久之后,响亮的踹门声把世界重新送回来。陈清河撑起身,门被亮光凶猛地撞开了。光线里面站着韩所长,还有几个民警。他被揪出被窝,押往警车。温暖的风迎面扑来,给他热烈的拥抱。他突然很高兴,终于能够离开这个弥漫着鸡屎臭味的地方了。
曹永,作家,现居贵州毕节。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捕蛇师》《反光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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