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从绿透了的葱茏翡翠般的夏季世界开始的。第一缕变得简略的秋日阳光,照到尚属夏季季候的肥厚植物叶片上——它们对秋日的来临或许还有些浑然无知,秋天便开始了。然后,空气、阳光,整个世界慢慢褪去夏日的颜色,披上了秋日的衣裳。叶片们开始从生命的第一个斑点渐渐扩大蔓延至整个叶片,和每个生命体一样演绎着或缓慢或迅速的衰竭规律和过程——这些大地的眼睛和透气孔,正从视界和呼吸里不情愿地释放和结束一个季节,像诗人捆上诗札或拿起锋利的镰刀。收獲的季节来临了,这预示着大地上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另一个季节——冬季的准备工作要开始了,收获、贮存、修缮等,一道道工序有条不紊、事无巨细地在大地上铺展开来,一切都是为了迎接冬天割痛肌肤的北风。而此前夏季将万物充分展露和推陈出新的过程显得如此繁复,大地上的生命运动因此达到高潮。大地和工业文明的节奏及运行规律大相径庭,四季的运行却是如此协调和相辅相成,处处呈现出文明的色彩和节奏,仿佛工业文明的累累伤痕等待季节的复原一样,秋天将这一切慢慢收敛。
季节所表现出的节制和秩序即使大师也望尘莫及,魔法师也许是它最适合的称谓。季节的旺极而衰,“衰弱”或“衰退”,便是从生命旺盛极致的那一刻开始。其实,这个看似深刻的命题其实并不准确,旺与衰只是生命的两极或两面性表现,“衰”其实从生命诞生的那一刻便开始了,只不过它尚未对生命构成致命威胁,未引起人们足够重视而已,就像马勒对悲惨人生没有充分的预料和准备一样。不过,人们尚需明白“旺极”时则千万要警惕这最后时机了——这样看来,“旺极而衰”便似乎具有一种东方哲学的色彩了,它似乎告诉人们生命开始时的“衰”可以忽略,而在旺极时如果及时认真对待,一切尚来得及。夏季最“顶峰”时,秋天就要在几乎不为人所知的那一刻到来了。它按照自己的规律来临,并不遵循除超自然力外的一切意志。
如此轰轰烈烈的一切在整个世界的茫然无知中推进,如同死神降临一样。从生命诞生那一刻起它便一直紧紧伴随,等候在某个出其不意的路口或最不经意的时刻让生命遽然终止。人们在悲痛与叹息中依旧茫然无知,生命最初哪怕最微小的一处暗色斑点便可能是死神伟大事业大厦的秘密藏身之地,只是人们对它毫无察觉也没有能力觉察罢了——季节和生命有着同样让人感到无奈的节奏和不可改变的进程。
能够洞悉这种生命规律是一件让人多么可望不可及的事情,上帝却将这种能力交给了马勒。更不可思议的是,让他利用交响曲这种音乐形式,在人类苦难的风暴眼中,对人类“忠告”或“告密”,以致人类借此可以无限接近上帝的秘密和此世的诸种规律。这便是马勒,大地、生命和时光秘密的知情者和告密者——但是又那么无奈和有限。当人们沉浸在世事沧桑的忙碌与劳苦愁烦时,他已经预告开端与终结,以及天堂、地狱与死亡、魔鬼的悲怆或欢喜的消息。这一切均是苦难与厄运使然,注定这是一个以焚毁自身而为世界预警的生命悲剧,他以自己的痛苦自救和警示那些可能获救的人。
上帝赋予他这种似乎未卜先知的本领其实并非无条件,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说他几乎成了一个一生与死亡相伴的人。有一段时间,比如写作这部生命交响时,如他所说“和死神朝夕相处”,深悟死亡、人生之意义,深悉人生之有限、神意之伟大。第四交响曲开头,一串奇妙、缥缈而迷人的清脆铃声,仿佛从天而降的仙乐,其实这首一向被称为最快乐和无忧无虑的曲子,除了其旋律容易入耳,长度适中外,一点都不无忧无虑,死亡依然像影子一样跟随他——死亡主题一度成为他澎湃激情背后的生命隐忍副歌,缥缈的铃声中藏着死神的黑色身影,让人不时产生一种浑身透凉的惊颤,如深夜噩梦惊醒的挥汗如雨。但其中所蕴含的对人间之爱的人性温暖和生命激情与无奈,在《大地之歌》中达到了极致。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间烟火之爱和将要辞世的人生之痛使人无法不为之动容。这种足以摧毁人间最冷酷和坚固的心的力量,亦足以掀起另一个世界爱和痛的风暴,让人揣测这是否是那些故去的亲人试图接近他的唯一精神通道……
少年,人生最明亮的天真烂漫期,本应像牧歌一样甜美而纯粹,死神却离他如此之近,似乎时刻卧在其生命之侧——他一次次听到死神的呼吸声,触到它冰冷的手和唇,他的十四兄妹中的九个先后离他而去;十四岁时,从小感情最好、比他小一岁的弟弟恩斯特在他温暖的怀中渐渐变得冰冷——自恩斯特被死神夺走后,马勒仅有的童年美好随之烟消云散,晴空变得阴霾密布且危机四伏。中年,失去双亲的悲痛尚未消散,他最疼爱、倾注他最多心血和希望,并一直认为比自己更具音乐天赋的弟弟奥托自杀身亡,使他的人生之梦毁于一旦;暮年——辞世前四年,他最疼爱的天使一样美丽的女儿玛丽亚·安娜,因染猩红热和白喉,与病魔搏斗近两个星期后心衰力竭,四岁夭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呻吟、挣扎而于事无补、欲哭无泪,女儿的夭亡几乎掏空了他的身心。心力交瘁时,当时无法医治的亚急性细菌性心内膜炎向他亮出严重警告,死神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伸出了最凶狠的魔爪。然而,上帝的眷顾使他创作出如此富有激情和对生命、尘世充满至爱的乐章——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更加知晓生命的真谛,抑或上帝之爱让他懂得自己经历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而此前,死亡一直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排满各个演出季的指挥日程使他精神崩溃,感到窒息。在欧洲以及世界各地马不停蹄的演出让他无法写一个音符。然而,这样一个生前以指挥乐队著称于世,在死神的阴影和繁忙的节奏中,没有忘记向上帝索取时间,写出虽然为时人所不以为然的作品的人,在演出季的假期忘情于山水与作曲之间,如同于灾难的船头打捞失物。十一部交响曲(第十交响曲未完成)和大量艺术歌曲渐渐于水中面目清晰,像出水的月亮和花朵一样纤尘未染。他以极端“暴君”指挥家的形象闻名的一生,在指挥领域可以说风光无限,但作为作曲家,生前可以说命运一片黯淡。临死前,那块有着热爱音乐和艺术传统的土地——奥地利——仍然不肯对他的作品予以肯定,那种类似神赐的超前思维要半个世纪后才能得到理解和尊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那些蒙尘已久的曲子却仿佛一下放射出灼人光彩,世界之门忽然对它们洞开,进而是音迷的狂热,像光一样不可阻挡,大小音乐会专场和唱片专辑令人目不暇接,其曲目一度成为音乐家、指挥、乐团的试金石,这是上帝对于这个时时处于苦难中的灵魂的另一种形式的关爱和补偿,还是对人类整体理解力和欣赏力的考验和检测?抑或,这是所有艺术和思想先驱所必需承受的命运?
一次次生离死别让他深知人生的珍贵、在世的温暖以及对天国充满恐惧和向往。同时,他对此世充满缱绻、留恋和热爱。一次次死亡的沉重打击使他成为一个懂得爱和绝望的人。他要把爱和绝望的声音撒遍宇宙,让所有听到它的人们于寒冷里感受带着体温般的温暖。马勒,这个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作曲的灵魂,在一生写下的十一部交响作品中,这部《大地之歌》是这些作品的巅峰——其后,第九交響曲是《大地之歌》生命能量喷发后沮丧、绝望和筋疲力尽的挽歌一般生命体验的描述。第十交响曲的慢板乐章可以视为对尘世的超然和对天国的欣然盼望,可惜他未能完整表达,显然他失去了对天国足够的理解力和想象力。不过,已经够了,对照苦难,人们可以知道些许来自天堂的消息。他坦露心胸地爱着他一刻也不愿离开却又给他带来无数灾难的大地,这首告别大地之歌的最末乐章如此漫长——占足整个交响曲的一半——为避讳贝多芬之后的数字“九”带给音乐家的悲剧,他把这部本应列为第九交响曲的《大地之歌》单列出来,足见他对大地与生命的热爱像夏阳一样真挚炽烈以及对死亡有着本能的恐惧和规避。
此时,逡巡于山间,他又一次如此清晰切近地感知和描述死神的面孔——死神在夺去一个个亲人的生命之后开始向他步步紧逼了。这个被重世俗眼光视为凡俗的人,除了像平常人一样的无能为力外,能做到的就是把死神渐渐逼近的脚步记录下来,哪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不遗漏。他像一个岁月标本的采集者,《大地之歌》成了他于此世的一部内容翔实的灵魂纪录手册。里面尚散发着青草和树木的芳香,山林和江河雾气的潮湿,以及他留下的新鲜脚印尚未被踏乱、淹没,像灵魂一样魂牵梦绕着令人永远眷恋的大地——告别如此漫长,像具有特殊嗅觉的猫头鹰一样。这个能够预知死亡的人深知自己已至生命尽头,要与此世人生告别,他要诉尽眷恋和祝福,双手抚摸每个音符,像洒下神示一般的爱之甘泉,天幕徐徐降下——像几个鹅黄嫩芽渐渐葱茏,《大地之歌》由对最初选取的几首中国唐诗译作的谱曲、管弦化,最后发展演变成一部生命绝章。在秋天漫天的萧瑟落叶氛围中,想起春日满眼的生机勃勃。人生筵席,潮起潮落,历经丧失亲人之痛和无数荣耀之欢的马勒,此时已深知生命最珍贵的一切,正好与神秘的东方中国诗人不期而遇,于是借助译诗喷薄而出。
一
第一乐章被命名为《咏人世悲愁的饮酒歌》,这首由李白《悲歌行》勃发的生命诗情之慨而演绎、生发的奏鸣曲式乐章,以如此惊世骇俗的面目出现,使整个世界像一片在狂风中翻飞的落叶。马勒诗一般的生命呼啸仿佛从天而降,结实地砸下来,铿锵有力,挥洒出生命的最强呐喊和坚实节奏,气吞山河,威猛而醇烈,缱绻而悠长,婉转而悲怆。东方诗人的才情与西方音乐家的哲思汇成一股不分彼此的潜流。在弦乐群编织的易碎织体、打击乐器的猝不及防与人声的苍凉悲壮控制下,一种整体的倾斜感与眩晕感在生命的深情叙述与抒情氛围中,浓得几乎无法化开的人生之慨徘徊于人生穷境,穿过满目的层林雾障,这像一杯人生甘苦的美酒,更像一只在丛林中寻找花朵的柔弱蝴蝶,它的梦如此之美,却如此易碎凄绝,如同生命之秋将要倏忽消亡。然而,随着定音鼓最后强力一击,这一切将猝然结束,像夭折的生命一样遗憾而不容分说——“时候到了”,无论如何都要在令人扼腕叹息的夕阳里走完残生。一种参透人生、借酒浇愁的苍凉令人悲从中来,荡气回肠,撼人心魄,曲终良久令人惊魂未定,在这绝望悲世之音里销魂和迷失,不禁令人有一种慨然泪下的痛感,人生难道竟要如此落幕?
悲来乎,悲来乎。
主人有酒且莫斟,
听我一曲悲来吟。
悲来不吟还不笑,
天下无人知我心。
君有数斗酒,
我有三尺琴。
琴鸣酒乐两相得,
一杯不啻千钧金。
悲来乎,悲来乎。
天虽长,地虽久,
金玉满堂应不守。
富贵百年能几何,
死生一度人皆有。
孤猿坐啼坟上月,
且须一尽杯中酒。
悲来乎,悲来乎。
凤凰不至河无图,
微子去之箕子奴。
汉帝不忆李将军,
楚王放却屈大夫。
悲来乎,悲来乎。
秦家李斯早追悔,
虚名拨向身之外。
范子何曾爱五湖,
功成名遂身自退。
剑是一夫用,
书能知姓名。
惠施不肯干万乘,
卜式未必穷一经。
还须黑头取方伯,
莫谩白首为儒生。
——李白《悲歌行》
这里,不由让人想到李白的《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几乎同样的人生阶段,李白面对的是?海沉浮,而马勒要面对的是生命的最后一击。李白面对的是人生的至暗,而马勒所要面对的是死亡。
二
第二乐章《秋日的孤独者》。同样双奏鸣曲双重呈示部式,马勒在手稿上注明“有关慢条斯理和厌倦”。原词长时间无法考证,后来有人据法译本确认为钱起《效古秋夜长》。一阵萧瑟秋風吹过,尘土伴着落叶飞扬,让人不禁一阵寒噤,人生之秋的悲凉,随着凄婉柔弱的女声徐徐升起,仿佛人生的一切荣耀和喧嚣转眼便成了过眼烟云:
秋汉飞玉霜,
北风扫荷香。
含情纺织孤灯尽,
拭泪相思寒漏长。
檐前碧云静如水,
月吊栖乌啼鸟起。
谁家少妇事鸳机,
锦幕云屏深掩扉。
白玉窗中闻落叶,
应怜寒女独无衣。
人生之秋的马勒,此时仿佛漫漫长夜尽头的等待者,在与整个世界对峙,像一位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怨妇盼望着寒夜散尽黎明到来,或许此时马勒想起他刚刚辞世不久的爱女?抑或像中国古代文人一样十年寒窗苦,只待明君识,而自比为明君的忠贞怨妇?若此,他的期盼是针对造物主——上帝,而绝非现实中的君王。仿佛一声声对生命本质的追问和参悟,浩淼的宇宙与造物的天堂此时也仿佛是生命的本质,如同深秋夜空中孤独的星星,闪烁着宝石般的微光。一个中国古代怨妇的形象竟有如此巨大的生命能量、信息和内涵,又如此近在咫尺,犹如将千年时光转瞬拉至眼前。纵情伤感处,哀叹凄婉绝伦,未语先泣,生命沉静如同人间的“死人清醒者”。除了艺术,马勒一生对其他东西几乎无欲无求,难怪他含有人生之秋的绝望和幻灭,构成几亿光年的喟叹和同样凄寒广袤的宇宙喟思。沙卷的弦乐、孤独的圆号、悠长的单簧管和压低嗓音的长笛,冰冷地围绕着悲怆的人间,那个深秋之夜的身影将要永远离去……往日繁华皆大梦,如今已是梦醒时分,依依别梦寒……
三
第三乐章《咏少年》。这个本是整部交响曲中最为春天、温暖、欢乐的乐章,但它却如此短促,似乎来不及唱完最后一句欢乐的人生歌词,品味一下尚有体温对峙的苍寒人生。谐谑曲,人生苦短别梦寒。错落尴尬的人生之境。在马勒看来,人生最大的快乐在于在人生的某个闲暇之隙,邀三五知己,畅游清新的人生之野、人生之林,歇息在人生之亭,望水中倒影,饮酒吟诗,即使无关紧要的题目也能聊上半天或争得面红耳赤。多么丰裕充足的少年时光呵,然而它却一去不复返,终生要在没有时间写作的忙碌中虚度。人生快乐的回忆转眼成了依栏凭吊,往日繁华欢乐瞬间成空。这或许就是人们以此为乐、恍若梦中的在场人生?人生不过是聊以自慰而已。随之而来的紧密欢快节奏反成了催促,如同死神的锣鼓。铜管闪烁的点点金光仿佛沙漠水滴般的温暖。人生的锣鼓与钟鸣如此亲切,如在眼前而又如在天边,虚空而遥不可及。然而的确又曾如此真切存在着,从自己身体与灵魂之上如流水一般慢慢流过,不留下任何痕迹——即使那声音亲切如昨,历历在目,却无法抓住哪怕一根游丝。这里,依然不能忽视的是这欢乐背后死亡影子一般的闪烁与虚无,亦更寒冷、神秘和深不可测。欢快的少年人生之旅与理性冰冷的死神之间形成的对比与反差令人不寒而栗——马勒借此告诫世人这镜中花水中月般的欢乐乃是需真正紧紧抓住的人生。然而,《瓷亭》——这首据说法国女诗人在编选中国古代诗词的仿制之作,被谱曲后,竟成了马勒交响曲中最为温暖、最为难得的乐章,其珍贵便可想而知,它让人们看到马勒最为温暖、可爱的一面。
后来,有人依照译诗写成格律诗:
小亭卓立水池中,白瓦琉璃四壁青。
虎背弓桥浮绿镜,诗朋歌笑乐融融。
倒影平湖景色迷,月桥银瓦小亭奇。
翩翩彩袖清歌发,饮酒哦诗未觉疲。
其中况味倒也颇值得玩味,亦可借以揣摩大师的暮秋情怀——不管有多凄凉,毕竟欢乐过,或许这是最值得留恋的——而悲伤却是无法绕开的幽灵鬼魅,如趴在秋阳枝头的一树寒蝉凄切,独自吟唱。
四
第四乐章《咏美女》,更加复杂的复三部曲式和描写凄切的美女孤单形象。美好的光阴仿佛尚未开始便已结束,唯有那留下的些许微弱温暖光亮,成为终生的精神期待和灵魂慰藉。没有信誓旦旦,没有生死相约。借曾经美好而短暂的记忆碎片得以活过一生。风一般掠过,不留任何痕迹;像水面的波纹,转眼即逝。那到底是什么决定着人生青春之美好,难道是使心灵平静如湖水又瞬息闪电一般颤动的少女的一个眼神或动作,抑或更加不可捕捉的游丝一般的心灵印痕?
影子一般的浪漫主义者。灵魂的虚无主义者源自曾经的温暖和希冀。荷叶间人生偶尔的温暖话语,足以使人记忆一生。像垂杨一般映在水中的风流少年,紫骝马般的时光嘶鸣,转瞬而去的身影。单单这些已足以使一位荷叶般清丽的少女度过魂牵梦绕的一生。然而,这何尝不是人生的写照或谶语,当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时,曾经抱着怎样的美梦和期盼?一个比荷叶间的笑语还要虚无缥缈的诺言或眼神足以使人生死相守。以一个少女的青春无邪、质地无瑕隐喻人生最珍贵的时期。一个曾经满怀人生希冀的灵魂,频频丧失亲人、去国怀乡、升迁荣辱、情感破裂等,一切都像过眼烟云。一切人生美梦均告破灭的精神流浪者,依然如此留恋热爱着这个世界的垂暮之人,此时,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水面上随风而去的生命波纹依稀。一切转瞬即逝,谁又能诉说他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的真实性呢?压低声音的弦乐可以吗?还有嗓音已经有些沙哑的铜管、懂事地在一旁沉默的木管以及它们风沙一般一阵紧似一阵的复杂组合与追问,也许无论多么复杂多变的配器和音色已不足以表达这一切,才使此曲成为一种绝唱。记忆和往事已经把神经磨旧了,像一把磨去锋刃的刀和一团从旧毛线衣上扯下的毛线团的相互纠缠,迟钝而缠绕。在六分多钟时间里盛载如此丰富的生命信息或许已经达到音乐表达的极限。这个在复杂人生编制之中不停地给自己制造难题的人,世人能够理解其千万分之一已属苛求。由此可知,为何他的作品在半个世纪才能得到理解和认可——靠近一个孤绝卓异灵魂是一件难度如此之大的事情,渐渐沉默、安静下来的低音提琴们和竖琴们如是说。
此时,一切都不重要了,唯有对这最安静生命乐章倾诉的聆听。蜻蜓、不知名的鸟儿刚刚停留过的尖尖的荷角尚在游丝般地颤动,唯有少女一般痴望着眼前一切若有所失的眼睛,盛满旺盛荷叶的荷塘一片寂静:
若耶溪傍采莲女,
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
风飘香袂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
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騮嘶入落花去,
见此踟蹰空断肠。
——李白《采莲曲》
五
第五乐章《春天的醉汉》。欢乐无多,人生如梦,时光虚掷带来心灵之痛。人生仿佛来不及品尝便已疾速消失。在旷野、山林间奔跑、大叫、舞蹈,全身心投入大自然是马勒一生的嗜好。此时,仿佛进入迷狂抒情境界的马勒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在回忆的春天时光里狂醉呓语,物我两忘。疯狂起来的首先是长笛,其他乐器紧跟着忙乱起来。这个几乎一生都在密不透风的人生节奏中日夜奔忙的人得以短暂放纵和忘我,这种充满个性的人性表达,让人心醉心碎同时,也为他能有哪怕如此短促的放松感到欣慰和温暖,即使在短暂的想象中。他认为艺术家借想象而活,否则便是死的生命和灵魂的僵尸。
四分二十六秒。马勒的弟子和终生挚友,世界著名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先生在他与世长辞六个月后首演时赋予该乐章的长度,成为马勒的宿命中的灵魂永恒休憩时长。恬静、甜蜜和温暖……醉着的人生难道比醒着的人生更可爱、更值得留恋?马勒借此还原生活中最温暖人性的一面——这可是一颗在别人看来为追求人生之梦自苛到自虐的灵魂——原来,他可以作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生命来享受生活。这是先期被剥夺了欢乐权利的灵魂,难道又是宿命?只能去问这春日未醒的醉汉一般沉醉的灵魂,趁他还未惊醒。要是被惊醒,他将为自己短暂的放纵感到强烈的内疚、自责和自伤……
处世若大梦,
胡为劳其生。
所以终日醉,
颓然卧前楹。
觉来盼庭前,
一鸟花间鸣。
借问此何时,
春风语流莺。
感之欲叹息,
对酒还自倾。
浩歌待明月,
曲尽已忘情。
——李白《春日醉起言志》
木管的颤动、跳跃和倾斜。人声的恍若梦中。调性与速度的不稳定。踉跄醉汉般的舞蹈。小提琴时而活泼时而抑郁的对答。鸟鸣与草长莺飞。双簧管始终充当着不光彩角色,制造一种紧张气氛,让心灵总是不得安宁,总是在安宁中制造一种恐慌不安。复三部曲。谐谑曲。音型、音阶的上行与下行的流动与摇摆。仿佛一切皆欲狂醉不起,几不可支。然而,依然众人皆醉我独醒,或许是这个无法彻底饮醉者的悲哀与宿命?人们或许最愿意看到一个狂饮不止的灵魂,借以解脱与迷醉自己的马勒。然而,这可能吗?一切由那个行将疯狂的心灵,在垂天垂地垂落在人生之秋天幕前的疯狂舞蹈为证。这就是马勒,狂野无羁,奔腾不息,以纤细之心对抗岁月粗粝风沙如刀切割的马勒。然而,在回忆中的春花与美丽中,这仅仅是回忆而已。落幕的锣鼓已在远处敲响,转眼便来至眼前——“俱往矣!”“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即使借酒浇愁的日子也所剩无几,永不重现,仿佛静止后的树枝上,时光的飞鸟已离去,留下时光的震颤。
六
第六乐章《告别》。双展开部奏鸣曲式。低音中国铜锣,仿佛天际丧钟敲响,黑色浮云漫过天空,大地一片暮色苍茫,像一支具有东方特色的送葬队伍行于山间、田野,由远及近缓缓而行。又是双簧管。平时温暖的圆号也发出古怪变形的声音。大地开始寂静,人间平素鸡犬相闻的生活气息已销声匿迹。
千古悲声从孟浩然《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中徐徐而来:
夕阳度西岭,
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
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
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
孤琴候萝径。
也许,此时唯有一个凄楚的女声在天地间独吟人世曾经的忙碌、沧桑和凄凉,才是恰当的。
陪伴它的是长笛、小提琴、双簧管、大提琴、倍大提琴,像陈年老屋里几件破损的家具和什物吟哦着流逝的时光。蚀透万物的时光沧浪之水突然原形毕露、面目狰狞——此前人们一直认为一切灵魂恐怖乃为死神所为,尚不知死神也为时光所驾驭,长伴左右,等明白过来已被它扼住脖子无法发出任何声息。这就是人间,痛楚的人间像被欺骗的虚无之梦。接下来是葬礼进行曲,节奏缓慢而步步紧逼。时光的沉重脚步向来如此坚定有力,人们毫无觉察,转眼已至人生尽头。大提琴、倍大提琴……女中音如泣如诉,人生漫长的告别章节无可避免并且真切如昨。这个乐章篇幅约占整部交响曲的一半,整个乐章可以用两个恰切的词形容:滞重和凝噎。
马勒的传记作家爱德华·谢克森如此描写他所理解的《大地之歌》终乐章:
这个达于艺术极致表现能力的乐章,可以说是马勒对于死亡是无法逃脱的命运所作的一番思考。在其绵亘无尽的曲韵中,晦暗、孤清、渴慕、悲愁、无奈等情思交织,一切最后复归空寂。送葬进行曲的凝滞气氛是乐章的重心,低音大提琴、低音大号、圆号以及中国锣的寒峻音色仿佛发自无尽深处,就在这盘旋不去的背景低音中,独自游移的独奏木管犹如独行的过客。饱蕴着难以言喻的悲凉沧桑情境,一直延续到情感积蕴达于顶点的终结部。这里马勒以自己加上的诗句,表达他最终对于必须向他所深爱的人世挥别的痛感:“大地春来百花放/新绿处处/在那无际的太空/到处放射着蓝色的光芒/永远……永远……”独唱者缥缈迷蒙地在最后的“永远……永远……”一词上幽回往复,以至终不可闻。在弦乐延绵的弱音和弦中,竖琴、钢片琴以及曼陀铃的清冷音符宛如晶莹圆润的露珠。这结束段超然物外,尽涤尘俗,情韵遥远,仿佛无所始终,乐音与静寂间的分际几不可判。生命的无尽渴慕和应天知命的体悟,至此划归为一体。
音色低沉、送葬催魂的中国锣敲响的那一刻,人生的筵席要散了。还有什么可表达的呢?人生开头与中途曾经充满的盼望和理想——在通往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学途上无畏风雪,在欧洲与世界各地的奔波如何热血沸腾,一场场人生风波如何沸沸扬扬而今如何寂静无声像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艺术家创造之外的枯燥单调生活造成社会关系的紧张和家庭破裂都显得如此无关紧要了,人生的功名利禄、生老病死与心灵的伤痛如此暗淡无光,让人无法提起半点精神……可能唯有笔下的旋律与节奏是唯一存在的理由和确证。
此时,一切均已清晰展现在眼前,人生答案一览无余。告别在所难免,宿营的生命号角已然吹响,死神的催促隐隐传来,它正透过生命的帐篷悄悄等待和窥视。远处,秋天的池塘已经干涸,荷叶一片破败。翠绿茂密的山林垂下夏季生机盎然的头颅。草地开始出现一些衰败杂乱的枯枝败叶并且渐渐聚拢增多。山间的风也渐渐有一种可以吹进骨髓里的寒冷。生命垂暮的马勒只能站在空气依然清新的山坡上伫望——尽头的伫望,他似乎已经有些站立不稳。那颗不停地为这个有着旺盛生命力和无限激情的躯体输送养料的心脏,像一架漏风厉害的破旧风箱。致命的疾病已经折磨了他很久,使他很长时间没能到山林间散步和遐想,更不说在其间奔跑、呼啸、大汗淋漓,然后像收获的农人一样回去一一整理自己的灵感。此时他想对贝多芬“九”字的突破也仿佛泡影一般遥不可及……这些也许在以前才存在过,或许压根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只是远方或记忆影子的人生遥望吧。
这个拄杖驻足者的叙述如此沉静,又彷徨而回味无穷,像山野里的一株苍劲的中年杉树、一粒沙石、一枚草叶、几声嗟叹。山野已是他情感的山野,自然已是他灵魂的自然。他走在曾无数遍走过的山林和大地上,踉踉跄跄,一步一停,频频回首,唯恐遗失细节——他不是哪怕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也不轻易放过整个乐团的完美主义暴君么?是的,他不会放过的,难怪此时在人生最终的山道上,他还在捡拾人生的一个个微瑕和一个个可忽视的章节。虽然已明显透出生命的虚弱和无力,但愈如此愈展现出其生命力的卓异顽强,在生命危难之处,他死死抓住生命的要害。
大锣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马勒此时已是一个精神的告别者,提前向自己的灵魂作默默的告别,在祝福自己的灵魂但愿不像自己在人间生活一样凄苦无边,但愿自己一生的厄运和艰辛能换来应属它的永远宁静和平安。人生的柴门就要掩上,在经历人生的波浪后,这位像农夫一样辛勤劳作的完美主义者,写出一部部生命与大地之歌的灵魂,也要打扫干净人生的庭院,让世间的浮尘不再打扰自己,还自己一片空闲洁净的空间,独自回屋安歇。
山中相送罢,
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
王孙归不归。
——王维《送别》
远方群山逶迤,山林寂静无声。生命今昔的凋谢,明日又会像满目葱茏的绿草野花一样,浓浓地染遍山野,仿佛秋天是对满眼绿色的最终等待,像捡拾一枚橡果一样将时光捡拾进自己的竹篮。此时,双簧管、长笛、单簧管何尝不似招魂的铃声响彻在人生尽头,盼望着人生迷途的游子归来。这时,马勒或许感到他所喜爱并给他带来生命寂静的中国古代诗歌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终于唱响了自己作词、一咏三叹——不,是一咏七叹的人生终曲:
大地春来百花放
新绿处处
在那无际的太空
到处放射着蓝色的光芒
永远……永远……
女中音在“永远”一词上七次重复盘旋,直至无声,像苍老的鹰死亡之前盘旋在不愿离去的天空,蓝天成为最伤痛欲绝之处。
写作《大地之歌》三年之后,1911年5月18日晚11时刚过,马勒溘然长逝,和贝多芬一样也是于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中去世,他仿佛提前写就《大地之歌》为自己的灵魂作了祭奠。所不同的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莫扎特。”或许他最想和莫扎特一起享受天国的欢乐吧。
众所周知,马勒生前没有能够等到这部最贴近生命本质作品的首演,直至去世半年后才由他的学生、好友布鲁诺·瓦尔特在慕尼黑首演以告慰老师在天之灵——布鲁诺·瓦尔特也未能看到自己的老师被世界充分理解,《大地之歌》如今被争相演绎他怕连做梦也不敢想象。马勒对其有知遇之恩的布鲁诺·瓦尔特一生致力于马勒作品的演绎和推介。1952年,他率维也纳爱乐乐团,与当时已患绝症的世界著名女中音歌唱家费丽亚尔合作,留下了一段哀婉绝人、光辉四射、悲怆慑人、极其珍贵的千古绝唱(唱片编号:DECCA466 576-2)。
其時,马勒的作品依然为那个冰冷的尘世冷默对待,随着他的辞世,作品也销声匿迹一般,一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依然罕见于演出曲目,与今天演出场次火爆的场面和各种“马勒热”形成强烈对比。这张在马勒作品未被任何尘世浮夸之气沾染的唱片,因更加接近本质的马勒而显得愈益珍贵。聆听这张唱片仿佛透过半个世纪前的布鲁诺·瓦尔特的中转而看到一个世纪前马勒灵魂的,精髓之处。
在其中一次演出中,费丽亚尔触景生情,过于激动,实在无法控制自己而失声,随后她向指挥和乐队全体为自己这种“不职业”行为而道歉。瓦尔特先生说:“亲爱的费丽亚尔,如果我们都像你那样职业的话,我们都会泣不成声的。”费丽亚尔最后唱到《告别》时,同马勒一样已深知自己可能是最后一次演唱“可爱的大地吐露绿芽”。翌年,身患绝症的歌唱家离开了人世。
和所有精神流浪者一样,马勒一生除了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和不为世人所理解外,还要忍受多重意义上的精神之痛——如他所说自己是“三重意义上的流浪者:在奥地利人中是波希米亚人、在德意志人中是奥地利人、在地球上所有民族中是犹太人。他所忍受痛苦的质与量要远远大于同等人物。然而,他对得起上帝赋予他的苦难。他咬牙挺住苦难,同时卓异的生命分泌出的化解苦难的酶与胆汁。除了“消化”掉苦难外,还制造出一种比其生命质量更加卓异的产品——一部部几乎无所不包的生命交响,将这世界给予他的恩惠加倍奉出。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的生命能量。生命没有给这个无私者更多时间,未完成的第十交响曲可以看作他代表尘世对天国的永远期盼和向往。但其中毕竟透露出一丝珍贵的天国消息,这个天堂泄密者的在天之魂亦足可安息——唯愿奉献者的灵魂永远安息。
听过布鲁诺·瓦尔特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克莱姆佩雷尔指挥新爱乐乐团、海汀克指挥阿姆斯特丹音乐会堂乐团、布莱兹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伯恩斯坦指挥纽约爱乐乐团和以色列爱乐乐团的《大地之歌》,几位杰出指挥家指挥世界著名乐队的演绎和诠释,倾情独到且各具千秋。瓦尔特的凄绝哀婉之美;克莱姆佩雷尔的磅礴沉思与音乐织体的绵密、闪亮、通透;海汀克“高处不胜寒”的人生境界、不食人间烟火的孤独和温暖,以及人生繁华散尽的如梦寥廓;布莱兹善于制造尖锐矛盾冲突的鲜明手法和耳目一新的配器,仿佛于人类亘古的交响天空中绽放出鲜艳的花朵,聆听之余依然意犹未尽,绕梁三日、三月不识肉味的现代与后现代声音的“物质感”;伯恩斯坦生命之核固有能量的放射与“杀伤”、爆出惊人魅力时的令人猝不及防,但纽约爱乐似不如以色列爱乐乐团演奏马勒这个犹太人的作品来得地道和纯正。
聆听的确令人一次次流连忘返。他们无限地接近了马勒,甚至与马勒到了不辨你我的程度。但他们却都不能成为真正的马勒,他们都只再现了马勒的一部分,马勒藏身在他们的唱片集合里,也许这是音乐本身所固有的缺憾之一。沉浸其中,感觉只有马勒那邈远而临近的天国消息才是真正可信的,天国却有如此不可演奏的化境。这样,人们只能一次次望着“天书”一样成堆的曲谱和资料兴叹。这些唱片和关于他的书籍沉重地放在案头,仿佛这些合在一起才更像马勒,不时拿在手上轻轻抚摸。但依然不能释然,令人痛心的是,真正的孤绝马勒再也听不到了——现在听到的大都是带有时光奢华光环的马勒。朴素而闪烁着蓝宝石般生命之光的马勒令目空一切的现代科技无计可施,这值得这个科技思维处处越位的时代认真反思总结。
那时,他真正的声音正在人们的毁誉参半中渐渐销声匿迹,要等到半个世纪后才能呈江河一般喷薄、一发而不可收之势。今日的每一次聆听,只能是对那颗孤独而又高贵的灵魂的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缅怀和仰望,像面对苍凉而空旷的宇宙时感到的亲切一样——冰冷而广邈的宇宙能否盛下那颗滚烫而孤寂的心灵?此时,只能一遍遍聆听宇宙那边传来的邈远而温暖、真切的声音而感到一丝心灵慰藉:
这可爱的大地呵
遍野春花,濃披绿装
在那无际的太空
到处永远放射蓝色的光芒
永远……永远……
秋天树叶的温暖金黄,不正是马勒在生命的秋天看到的天国的颜色么?借此,人们似乎能够看到这位大地和天堂之子在上帝之国永恒的微笑。《大地之歌》是马勒赐给这个世界最美好珍贵的礼物之一,在人类的星空中放射着永恒的蓝色光芒,温暖慰藉人类寒冷的灵魂。借着马勒悸动的双手和灵魂,让我们能够看到人类最美好的永恒微笑和深情——此时,所有眼睛或许都同时满溢感恩的泪水……但对于马勒来说,1908年的生命之秋却如此漫长。
(本刊发表时有删处)
张杰,作家、编辑,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岁月碎裂的声音》《逝去的故乡桃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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