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着,那些建筑物都被照成了扑克牌。刘珍模糊地辨认着,如果陶明出梅花七,她会走进那个方块三大厦。她有一颗红桃。陶明坐在驾驶座上,宛如一颗黑桃——她确定他是真的疲倦了,除了同花顺,红桃等于黑桃。梅花与方块也没什么不同。刘珍靠在副驾驶座上,雨刷来回摆动着。陶明的车就是这样,雨刷会时不时地刷一下。她清楚地看见了车窗上的梅花,那是几天前的雨水痕迹。另外的几撇显示,这是一个梅花A。在一些牌局中,它似乎很大,而在另外的时候,它是一个比方块三还小的筹码。
车在行驶着。刘珍坐在车上,陶明也是。他们的婚姻也在行驶,然后抵达。刘珍不清楚抵达哪里,她只是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再将结婚戒指放在陶明的行李里。他们喜欢去动物园,这一年里,总是这样。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他们正处于热恋中,结婚照还没有拍。他们约好以后经常来看那头大象。一头断了半截尾巴的大象。刘珍趴在栏杆上,看着大象吃苹果。还有一头大象,第二次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那头吃苹果的大象只剩了半截尾巴。
你确定它还在大象馆吗?刘珍问陶明。
难道在水上乐园?陶明反问刘珍。
刘珍不说话了。车在行驶着,它将会在动物园前停住,他们下车,步行去大象馆,看会儿大象,然后各自离开——似乎所有的事都是如此,活着也是如此。他们的人生交叉了一段,被大象用鼻子隔开。
熟悉的一切滑过去。那些楼栋、车辆、树木,正在被某种神秘力量重新洗牌。
你买的胡萝卜多少钱一斤?刘珍问陶明。他们之间没有多少话需要再说了,只能说些无关彼此的话题。
三块五吧。陶明说。市场价。似乎觉得说四个字太冷漠,他又加了几个字。
今天天气不错。刘珍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是个晴天。
天空挺蓝的。陶明说。
云朵也挺白的。刘珍说。
车还在行驶着。他们俩又陷入了沉默。远处有个风力发电厂,那里有一排白色的风车,帮着白云来回剔牙。
你说,风车转一轮,能发多少度的电呀?刘珍自顾自地问。
八九十百千万左右吧。陶明回答得有些敷衍。
——确实是这样的,开始轰的一下,结尾只有涟漪。
刘珍想起第一次遇见陶明的时候,自己穿着蓝色的外套,褐色的毛衣。她想起了天空和大地。陶明和她打了声招呼,点了一些饭菜。这个人有点逗,开口就是名字、身高、体重。刘珍不知道体重有什么要紧,但感觉他就是一板一眼的人。于是刘珍也严肃了起来,连自己宠物猫的名字都交代了。
吃了十三顿晚饭后,刘珍的宠物猫跑了,他们俩订婚了。
刘珍曾经问过陶明,如果他们分开了,他会做什么?
我会去买些绿植花草回来。陶明回答得云淡风轻。
刚开始刘珍也并不理解他的回答,真的决定分开时,刘珍准备再去领养一只英短,她还告诉陶明,宠物店旁边有家花店,要不要帮他带点仙人掌或多肉回来。陶明说他不喜欢仙人掌,他喜欢多肉,因为它们名字总是很别致。于是刘珍买了桃美人和天女冠回来。陶明似乎很喜欢。后来它们都溺死了。
陶明和刘珍骑着共享单车去了那家花店,陶明买了个仙人掌,刘珍在隔壁家宠物店买了只布偶猫。陶明问她怎么不买只英短,刘珍想了想说,这只布偶猫眼睛很蓝。他们又骑着共享单车回家。路过一家煎饼摊时,陶明买了个杂粮煎饼给刘珍,加了一根火腿肠。刘珍抽出火腿肠,逗那只布偶猫。猫叫了几声。陶明也学着它叫了几声。两个人哈哈大笑。陶明把自己煎饼里的火腿肠给了刘珍,刘珍又和摊主买了两个茶叶蛋。刘珍正入神地看着路边的霓虹招牌时,陶明喊了一声,刘珍转过头,他朝她撒了一手的蛋壳碎。
刘珍把毛衣拧干净。陶明在一边玩手游。当初见面的时候,他说过了,将来日子过得简单些。刘珍想想,将来的日子,无非就是他在一旁玩着手游,她在一旁搓着被他用茶叶蛋汁弄脏的毛衣而已。这没什么不好,刘珍挺喜欢这样的日子。直到他们都同意分开。
那只布偶猫还是以前那只英短的名字——毛球。刘珍想象过未来岁月,她坐在摇椅上,旁边是取暖器,毛球躺在她的膝盖上打盹。陶明可能在加班,也可能在打游戏或看电子书什么的。阳光斜照下来,毛球被照出了些许透明,像一团白色的火焰。有些日子,会被取暖器灼伤。刘珍慢慢在摇椅上打起了瞌睡。这不,一睡,她头发都白了。
毛球活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为了避免那一幕的心碎,刘珍与陶明离开了彼此。刘珍问过陶明,这只猫叫毛球怎样?陶明抬了抬头,又点了点头。那一瞬间陶明还是爱着刘珍的。有些是转瞬即逝的,宛如夕光擦过玻璃。刘珍坐在未来岁月的摇椅上,看着太阳垂落。陶明可能还在加班,或者在另一座摇椅边打手游,看电子书。毛球还在,不过是另一只布偶猫,或者英短,或者暹罗猫,或者,是一只金毛、一只鹦鹉、一只金鱼。
陶明将猫屋组装好。刘珍才知道,屋子是可以拆裝的。当初交换戒指时,刘珍和陶明准备住在这栋房子里,工作,买菜,生儿育女,养一只宠物,偶尔出去旅游,在摇椅上慢慢老去。如今,他俩把这栋屋子拆除了,有的当了柴火,有的作了纸张,陶明取走了一些,筑造了整整齐齐的篱笆;刘珍取走了一些,制作了一只木舟,在人海里浮沉。
陶明在一旁浏览着微博,他说猫狗不能吃巧克力。
刘珍正在打扫屋子,找到了一盘去年情人节陶明送给她的费列罗。她吃了一颗,又吃了一颗。巧克力有点融化了。刘珍的手指沾上了褐色的巧克力渣,她认认真真地舔完了。在她十几岁的时候,曾收到过一盒匿名巧克力,她送给了同桌吃,后来同桌和那个送巧克力的男孩在一起了。也是班级聚会时,刘珍才知道同桌的丈夫就是那个匿名巧克力的赠送者。聚餐之后,有些同学提议去KTV,刘珍坐在包间里,听着他们唱歌。刘珍也唱了几首,昔日同学们又老去了几首歌的时间。散场后,刘珍看着同桌和她丈夫进了一辆出租车,然后自己一个人回家。路过一家美好超市时,刘珍去买了一盒巧克力。
猫狗吃巧克力会拉肚子的。陶明又说了一句。
刘珍挺喜欢和陶明说话的,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有时谈谈天气,有时又谈谈单位的人事变动。谈着谈着,刘珍就睡着了。醒来后,刘珍会给自己煮两个鸡蛋。陶明上班早。刘珍剥着鸡蛋,看着天空像洒牛奶般亮了起来。
你以后要注意,别让毛球碰到巧克力。陶明放下手机,去厨房看看米糕蒸好了没。米糕变得松软可口。刘珍吃了两块,陶明吃了三块,又去冰箱里取了一袋冷冻虾仁:今天炒点芦蒿虾仁吧。
中午,陶明吃完了碗里的虾仁,躺在沙发上睡觉。刘珍咀嚼着芦蒿,从柜子里拿出那一盒费列罗。刘珍觉得费列罗没有记忆中好吃了,于是又泡了袋奶粉。吃了两颗,她把手中的那颗扔进了牛奶碗里。费列罗浮了起来,像一座孤岛。
当物体的密度小于水的密度时,就可以浮在水面上。物理老师说着。
人体的密度与水的密度相仿,当掉入河水中时,只要保持放松,就会浮在水面上。但是人溺水时,肌肉难免紧张,人体密度就增大了。物理老师又说。
所以我们要学会游泳。刘珍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陶明在沙发上抬起头,我没听清。
毛球会游泳吗?刘珍问他。他总是睡不着,又总是努力去睡。
你可以把它扔进游泳池试试。陶明打了个哈欠。
下周末有时间吗?我们去动物园看看。刘珍喝掉了碗里的牛奶,费列罗流淌着它的褐色,交织着牛奶的乳白。
陶明翻了个身。刘珍想起蒸锅里还有一块米糕。
车辆安静地穿过了白鹭园。刘珍没有看到白鹭。
它们在哪里呢?刘珍问陶明。
或许睡觉去了吧。陶明说。刘珍困倦地窝在副驾驶座位,从鞋子里抽出脚丫。今天穿了两只不同的袜子,一只白底红条纹,一只红底白条纹。刘珍愣了愣。刚结婚那会,陶明总是会提醒她,袜子穿错了,皮肤衣穿反了,手机在刚才你坐的沙发上,还有别忘了带钥匙。刘珍把钥匙圈套在指头上,三百六十度活动着手指转了一轮。钥匙叮当当响着。当初结婚时,陶明抱着她转圈,水晶耳环在耳垂翕合贴伏,水晶碰撞着,叮当当。
前面到驼鹿区了,把白菜和胡萝卜拿出来。陶明依旧是那不紧不慢、起落有致的嗓音。有那么一阵子,刘珍怀疑他的喉咙是个过滤筛。那时,他呼唤梅花鹿的声音也是如此温柔,啾啾啾的。梅花鹿把下颌搁在窗沿上,刘珍往它嘴里不停地塞着胡萝卜长条,陶明用一张纸垫在大腿上,小心地用指甲锉刀切割着胡萝卜。有时,梅花鹿的舌头漏了出来,有时候又喷出了口水。口水滴落在陶明的衣领处,刘珍用纸巾帮他擦拭。有一次,梅花鹿的口水滴组成了北斗七星的模样,刘珍手里的纸巾一糊,像耐克的标志,又像一个勺。刘珍用稍润的纸巾猛地一摁,宛如勺里掂着一个汤圆。
芝麻汤圆。第一年的元宵节,陶明说。
刘珍煮了一锅芝麻汤圆,看着陶明把汤圆汤都喝干净了。陶明喜欢吃淀粉类的食物,他童年时,家境清贫,母亲在工厂上班,为了给几个孩子填饱肚子,总是会备些饭团、汤圆放在冰箱里。两个哥哥能分到牛肉饭团,还有一个妹妹,妹妹喜欢吃芝麻汤圆,陶明总是把芝麻汤圆留给妹妹,有时还会饿肚子。长大了后,一个哥哥去了广州,有了个不大不小的公司,一个哥哥当兵去了。陶明和他们没多少联系。关于妹妹的记忆留在了他的十七岁。因为被查出了超生,母亲一直在筹备着罚款,妹妹不见了。妹妹是以母亲胞妹女儿的身份落地的,母亲的胞妹一直没有生养。过了几年,陶明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有点像妹妹的声音。
“陶先生您好,这里是深圳北极光金融有限公司,我们公司最新推出利润丰厚的理财投资产品……”那个女声说。
“你还好吗?”陶明问。
“像我们新推出的屯商宝理财基金,有着稳赚不赔的性质,投资渠道方便快捷,没有后顾之忧……”
“你是在深圳吗?”陶明又问。
“陶先生您是有什么顾虑吗?”
“我去找你好吗?”陶明带着哭腔问。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陶明会对着一个手机空号倾诉。今天单位发生了什么,以前的同学结婚了,食堂的菜让他吃胖了,他今天相亲的姑娘怎么样,母亲的身体又不太好了什么的。而电话那头只有一句:“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认识刘珍的半年前,这个号码把陶明骂了一顿,说他是神经病。陶明一个人坐在床上想了半天。原来他以为的妹妹变成了个男的,还有个小孩在他身边大喊着奥特曼。
还要一碗吗?第一年的情人节,刘珍问陶明。
再给我来三个。第一年的端午节,陶明说。
锅里的汤圆汤还要吗?第一年的七夕节,刘珍问陶明。
你再给我盛两个吧,挺好吃的。第一年的中秋节,陶明说。
锅里还剩两个,我都盛给你吧。第一年的重阳节,刘珍说。
都给我吧,只要是芝麻汤圆。第一年的除夕,陶明安静地啜吸着淀粉汤。刘珍想提醒他少吃一点,毕竟这一年他长胖不少,可他趴在餐桌上,汤圆碗里涌动着小小的溪流,汩汩的,一瞬间刘珍心疼他。一个固执地吃芝麻汤圆的家伙。刘珍夹起一块炖牛腩,搁在陶明餐盘里。不知怎的,陶明眼里泛起了泪光。刘珍调了一个频道,依然是春晚那个小品。电视里的人们笑着,刘珍去厨房小心地盛了第三碗汤圆。
它还在那里吗?陶明问刘珍。
刘珍知道他问的是那头缺了半只耳朵的梅花鹿。它很怯生,体型也比较瘦弱,好几次,为了给它喂点胡萝卜条,刘珍朝车窗外伸出了半截身子。打扫人员示意让她缩回去,刘珍干脆抓起了一把胡萝卜条,撒向那只缺了半只耳朵的梅花鹿。
——总是这样,她总是这样。第一次离家出走时,刘珍在长江边坐了很久。长江宛如一条半透明色的哈达。刘珍在那里听着风吹动哈达的猎猎响。几艘邮轮涌动而去。刘珍站了起来,朝邮轮挥手。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艘游轮上升起了一只黑色风筝。刘珍继续挥手,呐喊着。如果邮轮真的可以把她带走,她要去她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也许她可能会当一个水手,或者一个书画家,或者只是一个工厂女工,嫁给了隔壁工厂的技术工,到了休息日,他出去买点菜和肉,她在家里包馄饨,有时候倒班来不及见上一面,他会跑到厕所和她通个电话。她站在江邊,手合成喇叭,朝天空喊着。
天空中的黑色风筝化作了一个点时,刘珍嗓子哑了。邮轮路过了一艘又一艘,宛如纸面上的长短句,或者音谱里的全音符,二分音符,十六分音符。刘珍举起手,用食指和中指夹剪着太阳。等她的手指头沾满了黄色花蕊粉与蛋黄碎,她卧在滩涂上睡了一觉。半夜醒来时,长江水正在舔?着她的脚趾头。
我想它也在睡觉吧。刘珍打开车窗,却看不见一只梅花鹿。
鸣笛响起。他们面前的,是一长串红色、黑色、白色、褐色的车辆。
它走了吗?第一次来刘珍的出租屋,陶明问道。他指的是曾经的那只英短毛球。那只猫喜欢绕着人的脚丫转,等吃得差不多了,往那个布制灯罩上一坐,圆溜溜的。刘珍不是很明白后来它为什么跑了,一次也没回来看看。
我可以坐在沙发上吧?陶明指着乱糟糟的沙发。毛球已经把沙发垫撕扯得差不多了。
两个人坐在露着棉花的沙发垫上,谈着小时候的故事、少年时代的经历、求学路上的糗事、单位里的是非。聊得尽兴了,陶明微微靠在沙发背上,打两个哈欠,然后客客气气地告辞。有时候夜里会下雨,陶明总觉得不好意思,还是躲进出租车里回去了。车往夜色里驰骋,雨滴也宛如子弹。
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吧?过了那年的七夕之后,陶明问刘珍。
刘珍觉得正确的话语应该是“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吧”和“吗”之间有很大的区别。但她又怪自己多心,于是收下了陶明十一朵玫瑰。
陶明按了一声喇叭。后面有辆车想插过来。陶明性子挺慢的,可有时又不耐烦。比如他会将小型的遥控哨子拴在刘珍的钥匙扣上,等刘珍找不到了,按个开关,钥匙一串就响了。这应该是结婚后半年发生的事,他已经没有耐心分辨刘珍袜子的颜色、皮肤衣的正反、手机的方位,而关于钥匙在哪里,陶明买了个遥控哨子,开关在他的钥匙扣上。
车前方发出了一些声响,有一只梅花鹿从山坡上下来了,在一辆黑色车旁吃着胡萝卜条。
你能把它引过来吗?陶明问刘珍。
刘珍打开车窗,用一整根胡萝卜敲打车舷。
邦邦邦。梅花鹿眼咕噜一转,仅仅只看了他们一眼。它的眼睛形状宛如一只缺了半边的耳朵。
你在敲木鱼吗?陶明说。
刘珍收回了胡萝卜。梅花鹿安静地吃着胡萝卜条,这一串车队都注视着它上下鼓动的嘴巴。
咯吱。刘珍吃掉了一片薯片。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作为男女朋友的约会。陶明请她看了场电影《流浪地球》,每到车辆损毁、房屋塌陷、子弹弹飞、火箭发射时,刘珍都会趁机吃两片薯片。直到电影结束,可能整个电影院的观众都不知道她手里存在过一包乐事薯片。
我想大家都闷得慌,毕竟疫情才缓和不久。刘珍对陶明说。后面的几辆车开始鸣笛,似乎大家都在争抢那只梅花鹿。刘珍还能听见几个小孩在车厢里喊叫。
偏要在今天来动物园吗?陶明长叹一声,趴在方向盘上。
刘珍记得,第一次见她的父母时,陶明趴在餐桌上打盹了一会儿。等他抬眼时,刘珍的父母正举着手机,给他拍了一张照片。刘珍后来告诉他,她父母回去就把照片发在了家族微信群中,她姑姑说,这男孩是个实诚孩子。
陶明曾经和刘珍坦白过他的感情史,中学同桌,大学班花,单位同事啥的,基本都是女孩不睬他。他说有几次,他跑到酒吧一个人喝闷酒,早上醒过来时,发现那些女孩把他微信都删了。刘珍一听就乐坏了,说他醉后肯定骚扰了那些女孩。陶明举着手发誓说他没有,刘珍更乐了。陶明佯装生气地问刘珍的感情史,刘珍捉弄他说,挺少挺少,不过就十二个金钗,一百零八个好汉。
嗐!那时的陶明大喊一声,现在也是如此。
为什么他们偏要今天来动物园?陶明嗓音里带着些许无奈。
就像他俩的婚姻一样,直奔约定而去。约定终了了,反而有些无聊,无奈,无所事事。
那只梅花鹿似乎吃饱了,悠哉地往山坡上走去。车队松弛了一些,往前开着。
一个孩子从车顶窗钻出来,大喊着长颈鹿。大人笑了,说那是梅花鹿。孩子又大喊着梅花鹿。一个孩子从另一个车顶窗钻出来,大喊着说,那是麋鹿——
你纠结这些有意义吗?刘珍问陶明。
陶明还在拨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刘珍不知道那串数字有什么意义,电话那头的小孩都从奥特曼转成蜘蛛侠了。2857——陶明口里念着数字。刘珍把数字记在微信里发给陶明:你可以存在通讯录里。43,陶明念完了最后两个数字,他依旧没有存下那个手机号码。这似乎是一个咒语,或者说,是一个谶语。看着陶明,刘珍想起了江边的那只黑色风筝,它远远地摇曳。还小的时候,纺锤就是这么运转的。刘珍逃离了那个纺锤,却被编织进了陶明的生活。
陶明打着方向盘,他们离一头梅花鹿很近了。刘珍朝它伸出了胡萝卜条。那头梅花鹿走向了前面的那辆红色车。马鹿!大马鹿!车内的孩子叫着。大人说这是鹿,不是马路。孩子依然喊着:马鹿!马鹿!
仅有的几头梅花鹿吃饱了,往山坡上走去。车队相对流畅了一些,刘珍吹着窗外的风,碎发宛如蒲公英般飞散开来。
你看看这款婚纱怎么样?刘珍对陶明说。婚纱摆尾很长很阔大,上面的亮片与刺绣宛如数朵蒲公英。
挺好看的,就这款吧。陶明和刘珍都认可了。
婚礼过后,刘珍把婚纱在咸鱼上转手卖掉了,因为在家里太占地方了。
这段时间,刘珍老是梦见那件婚纱上的蒲公英飞上了天空,变成了江边的黑色风筝。像少年时一样,刘珍挥手,呐喊。最后刘珍醒来时,布偶毛球正靠在刘珍的脚边,打着呼噜,嘴巴一张一合,宛如江水舔舐着她的脚趾头。
下面到骆驼区了。陶明挺直了身子。你积极点,别浪费了那些胡萝卜。
刘珍点了点头。已近中午,阳光在她的裤子上铺满了褶子。
眼角出现第一道细纹时,刘珍刚给陶明过完生日。正值疫情期间,刘珍在美团上给他定了一个奶油蛋糕。蛋糕上有紫色的芋泥和红色的草莓。陶明刮干净了奶油。他喜欢吃奶油。刘珍吃了剩下的蛋糕胚与水果奶油夹心,然后给他煮了莲子枸杞茶。刘珍感觉他胖了不少,自己也胖了。以前上班时,觉得放假挺好,疫情困在家里,反而觉得不自在。陶明连手游都玩腻了,躺在床上追电视剧。连刘珍都把陶明看的电视剧看了一遍。大结局时,陶明又哭又笑。他告訴她,这是他第七遍刷这部剧。
喂完两只骆驼后,刘珍用纸巾擦了擦手指头上残留的骆驼口水。
你说还要堵到什么时候?陶明用力拍了方向盘,一不小心“滴滴”了两声。
前方的车辆仿佛串成了一列多色的火车,时钟宛如车轨上的轮子。
你饿了吗?刘珍问陶明。
难道你用胡萝卜喂我?陶明皱了皱眉头。
又是这样。当然如此。故事确实是这么发生着,又发生过了。胡萝卜清脆地一响,牙齿碾磨着,甘甜醇美的汁液,胃黏膜与大肠杆菌。刘珍吞了一口口水,斜靠在副驾驶座位上。一线阳光照在她的脚趾头上,宛如江水漫了上来。
他们沉默地经过了绵羊区、鸵鸟区、狮子区、犀牛区。
路过狼区时,刘珍朝狼群们扔了几根胡萝卜,它们全都凑了上来。
陶明沉默着,刘珍也不知道说什么。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刘珍不懂陶明突然的愠怒,陶明不懂刘珍偶尔的伤感。第一次来动物园时,陶明去上洗手间了,刘珍抚摸着凑上来的羊群,陶明回来后,让刘珍去洗手间洗手。刘珍回来后,又摸了摸可爱的袋熊。陶明买了两个棉花糖,阳光晒融了一点,滴落在刘珍手上。刘珍去洗了手,两只手摩挲着,掌纹搓着掌纹,宛如两匹斑马交错着黑白色的身影。
这些重要吗?第一次争吵时,陶明摔坏了他的手机,屏幕上,2857与43之间出现了一道裂缝。刘珍对陶明的这串号码并无好感,陶明也不喜欢听她在长江边看见黑色风筝的故事。陶明还会继续吃着他的芝麻汤圆,而刘珍,总是想起姑姑的纺锤。那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刘珍家和姑姑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刘珍的父母出去上班了,而姑姑总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拨弄纺锤。一年前,姑姑得癌症去世时,他们在她的遗物里找到了一幅刺绣,上面是两只鸳鸯。他们一起送走了姑姑,都是娘家人,姑姑没有婆家。
鹭鸶吃胡萝卜吗?陶明问刘珍。
一晃神,他们已经驱车到了大型鸟类区。
鹭鸶站在那里,身体椭圆纤长,宛如一只只白色的纺锤。
陶明拎着白菜,刘珍背着一书包的胡萝卜,两人走进了动物园的非放养区。刘珍扔了几条小鱼给鹈鹕,陶明扔了几片白菜葉给火烈鸟。两人给袋鼠们喂了点胡萝卜,又看了动物表演——海狮顶着褐色的篮球。
毛球不会饿了吧?刘珍看着时间,问陶明。
回程的路上,车辆又变得很少。刘珍不明白,刚才在动物园里拥堵的车辆,难道凭空消失了?离城市越来越近,树木倒了下去,无数的梅花方块和黑桃红桃竖了起来。车窗上的梅花A已经不见了,转而多了些其他痕迹,可能是那几只骆驼的口水。
他们没有看到那头断了半截尾巴的大象。
它是非洲象吗?第一次见到它,刘珍问陶明。
看耳朵和牙齿,应该是亚洲象吧,不过我也不确定,毕竟缺了半截尾巴。
刘珍没有深究陶明回答里的科学性,两人一起趴在栏杆上,看它吃苹果。
今天天气真不错。刘珍说。难怪大家来动物园呢。
天空变成了彩色的了。陶明说。
云朵很像火烧云哎。刘珍说。
车还在行驶着。他们沉默着。远处似乎还有一个风力发电厂。一只白鹭从白鹭园里飞了出来。刘珍似乎听到了钥匙扣上的遥控哨子叮铃响。
庞羽,作家,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一只胳膊的拳击》《我们驰骋的悲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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