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旧约》
按说马德里才是最该去的,但我们选了海边的巴塞罗那。它是高迪、毕加索之城,当然也是梅西之城。第三天了,黄昏,我们钻出地铁,光线暗沉沉的,像铺了沙子。大街宽阔,行人不多,颇有卡洛斯一世时代的气派。我们靠谷歌地图走到海边。十九点不到,你已经看不清楚海了,十一月的天空黑得很快,斜阳垂在云峰上,海面反光很淡,海水轻舔沙滩。沙滩不长,沙子也不够细。左侧港湾里泊着无数小型渔船,船身雪白,帆都收了,密集的桅杆在落日余晖中闪闪发亮。半空有海鸥斜掠,叫声轻得像烟。我们脱掉鞋袜光脚走在沙子上,苏粒和我若即若离。三天来一直如此。三天来我们各睡各的。我们不再是当年的我们了。
不远处有人玩沙滩排球。二对二,沙排的标准玩法。苏粒要去海边踩水,我松了一口气,走向沙排场地,一面盯着苏粒的背影。我熟悉的背影。粉色长裙被海风撩起来,她伸手按住,姿态缓慢又凝重。
玩沙排的两对年轻人(最多十三四岁吧,还是孩子)光着上身,下面穿了短裤,皮肤又白又亮,巧克力腹肌清晰可见。他们跳跃发球、大力扣球,专业程度让你怀疑他们实际年龄也许不止十三四了。这时候苏粒已变成一粒小小的点。她离我不到百米,在空旷的海滩上却遥不可及。我差不多就要失去她了。我看不出她是否沿着水边往前走。没准只是站着,面朝大海。再回头,几个西班牙孩子腾挪的影子像海水一样模糊了。突然,排球朝我呼啸而来,我下意识伸右脚,漂亮的正脚背停球,排球稳稳卸在沙地上。光着的脚背热辣辣的。想踢球了,非常想。尤其在西班牙,尤其在梅西的巴萨。哦,伟大的梅西。我们明天就去诺坎普。
一个孩子跑过来,在初升的月光下冲我招手。
我用一记内侧半高球将轻飘飘的排球送进他怀里。他笑了,典型的加泰罗尼亚少年热情单纯的笑容。
“喔拉。”他大声说。
“喔拉。”我答。
他用西班牙语叽叽咕咕说了一通,我问他:“能说英语吗?”
“好样的,”他用英语说,“你球踢得不错。”
“我从前是足球运动员。”
“你是中国人?”
我实在有些尴尬,又不得不承认我来自这个星球上足球最差的国度之一。
“啊哈,你们的武磊,就在巴萨。”
“是的,西班牙人队。”
“我爸挺喜欢他的。”
我没吭声。
“再见啦!”
“再见。”
四个孩子就在月光下打排球,像四个透明的精灵。天黑得太快了。
现在,我必须告诉你,我像那天傍晚看不清事物一样,并不清楚我干嘛要写这个小说。但我知道我急需写它。所谓不吐不快。可是,它和我从前的小说太不一样了。它需要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而且,我自己,我说的是写小说的陈鹏,再也不可回避了。
那就不回避。小说家务必诚实。对,扔掉虚构吧,写自己,就写自己。
好吗?
我一步一步走向苏粒。海风大起来,她的粉裙颜色发蓝,长发迎风飘摆。她看起来不再绰约,是单薄,是冷。我担心她感冒。我闻见她的气息了,背影像个男孩。我想从后面抱住她,像《泰坦尼克》中的杰克拥抱露丝一样抱住她。但我没有。我像吞咽鱼刺一样把这个念头咽进喉咙。
夕阳下去了,月光在一片波浪上融化。我问她捡到贝壳了没有?她说她不捡贝壳。我说那你干嘛?她说,她计算了月亮升起的速度,差不多每秒百米。我说你能计算这个?她凝望月亮,海浪声渐渐空洞。她问我,没跟他们玩沙排?我说,没兴趣,又不是足球。她沒说话。我也没说。她说,哪个教练说过,足球是宗教?我说,穆里尼奥。那么,苏粒说,这个什么穆里尼奥的意思是,爱足球的人不再接受别的什么宗教?我说,也许吧。我笑起来,样子一定很傻。远处,几个玩沙排的孩子已模糊不清,就连喊叫声也模糊不清了。
晚风很凉,我伸手碰了碰苏粒的腰。她没反对。还没有赘肉,温暖柔韧,绷得紧紧的。
我们走出沙滩,穿过一条大街,街边房子大多平顶,阳台很大,在月光下,尤其最早亮起来的路灯照射下,像蹲伏的雪豹。但整个街区光线不足,街背后黑乎乎的。
此行当然发生于疫情肆虐之前,具体时间我就不透露了。我们没什么目的,只是离开昆明,只是买了巴萨的机票。下一站马德里或里昂,又或者提前飞回去。我们人到中年,算得上老夫老妻了——六年多了。加上恋爱,差不多八年。八年间我们失去了两个孩子。一个半岁夭折,另一个被意外引产。不过,距离失去第二个孩子也三年了。多快啊,三年。这次来巴萨是我的主意,她想去雅典,被我否决了。这种事情她不会和我争的,可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也许,她对巴萨无感恰恰因为她讨厌足球?因为讨厌梅西又更加讨厌我?我说不上来。太累了。精疲力竭。某种东西像大海一样汹涌。到了巴萨情况稍好,却也好不到哪去。
“现在去哪?”苏粒说。
“走哪算哪。”我说,
“还早。”
“是。天黑得太快啦。”
“早知道就待在市中心,随便找个地方喝一杯。”
“想喝酒?”
“昨天就想。西班牙的红酒很好。”
最初的想法是在海边消磨黄昏和傍晚,不料黑暗来得奇快,海滩又过于单调了。
“饿了吧?”我说。
“饿。又渴又饿。”她说。
我指着三十米外一家咖啡馆。门楣上的霓虹P字打头,几个字母连起来像英文的“珍珠”。
“就它?”
“行。”
我们进去,这地方酷似海明威小说中的小酒馆——狭长,向后延伸,门厅宽大,共五张桌子,吧台在左,与门垂直,吧台后面年轻英俊的侍者让我想起《杀人者》里的尼克。他从美国一路逃到了这里?
门厅正面墙上是一台巨大的液晶电视,正直播一场足球赛。靠墙角落里,坐着两个普普通通的西班牙老头,一人面前是一杯红酒,另一人面前是咖啡。喝咖啡那位看起来很老,一头黑卷发,脸上皱纹很多,下巴耷拉着;喝酒这位很胖,挺一只大肚子,张大嘴巴,似乎喘不上气来。他们盯着电视。蓝白间条衫队每次出现失误,胖老头就使劲摇晃脑袋,哼哼,低声骂出我们听不懂的西班牙语,我猜是“傻×”之类。
我们挑中间一张桌子坐下。此处视野更好,两个老家伙干嘛选择靠墙的角落?习惯了?他们是常客?我猜是的,那地方成了他们的专座,正如海明威在巴黎花神咖啡馆也有专座一样。
“吃什么?”我问苏粒。
“你看着办。”她累了。今天我们走了很久才抵达海滩。她的确累了。
我走向吧台。
幸好,英俊的酷似我想象中的尼克小子能说英语,而且说得很好。他热情地递上菜单,解释说今天店里就他一个人,他正准备出来招待我们呢,不料接了一个电话。女朋友的电话,所以——“抱歉,非常抱歉。”
菜单也是英语的,真好。我点了生菜沙拉、火腿蛋、鹰嘴豆、海鲜饭及餐后甜点,又要了一瓶红酒。我问他海鲜饭咸吗?他说,还好。我问他两个人够吃?他建议我再加一份意面。好吧,听尼克的。小伙子彬彬有礼,目光纯净明亮,带有老海明威笔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巴萨气息。我问他,今天什么比赛,哪两支队?他表示他也不清楚,让我问问两个老头。我谢了他,回到桌旁。
“知道是哪两个队吗?”我说。
“你不知道?”苏粒说。
“西班牙人?不对啊,没有武磊。球衣倒挺像。”
她没吭声。
“另外那支,红色那一支,格拉纳达?毕鄂巴鄂?”
“别问我。”
“能查查谷歌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能否请你查一查今天西甲的直播场次。”
“不。”
“别生气。能帮我查一查吗?你知道我手机没装谷歌。”
“我没生气。不查。”
“好吧。好吧。”
她不再搭理我,埋头刷微信朋友圈。Wi-Fi很快就连上了。
比赛非常沉闷。肯定不是西甲,观众最多两三千,看台空荡荡的。蓝白间条衫占尽优势,边路打得很开,却迟迟不进球。9号中锋太差劲了。
英俊的尼克将晚餐端上来。红酒很不错,生火腿真香。到底什么比赛?苏粒埋头吃饭,不看我,也不看电视。西乙?西丁?业余联赛?猜来猜去无法证实,这大大削减了看球的乐趣。
角落里,两个老头不时说话,感叹,突然为蓝白间条衫队的失误大喊大叫——9号错失一粒单刀。中场10号的直塞球再舒服不过了。9号插入禁区面对门将,居然推射偏出,皮球擦着左侧立柱飞走了。小鸟一样飞走了。
“靠!”我大喊。
“你小点声。”
“我要在场上这球必进。”
“拜托,陈鹏,这是巴塞罗那。”
“这种球,你得推远角。”
苏粒将食指竖在唇边,漠然而高高在上。我知道,她永远认为足球运动员浑身冒傻气,无非是来回瞎跑的单细胞动物。
现在蓝白间条衫队,姑且叫A队吧,仍占据优势,穿红色球衣的B队严防死守,A队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就是不进球。9号前锋不是技术不行,是心理出了问题。他太缺乏勇气了。教练干嘛不换下他?
两个老头叹息声越来越大。那个黑发瘦子,喝咖啡那位,神情越来越严肃,刚开始还喊几声,现在像雕塑一般凝滞不动,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带着恼怒、不屑和爱死死盯住电视。倒霉的9号再次错失得分机会。他使劲挥了挥手,像赶走一群苍蝇。大肚子家伙一拳砸在桌上,语速极快的西班牙语像机关枪一样突突射击。
我猜他们最少六十了,也可能八十。很难再去现场看球了。
“通常,你知道吗,通常被压制的球队一旦打出漂亮反击来——”我说。
苏粒一声不吭。
“你在听我说吗?”
“行啦,今天的海鲜饭不错。”
“是不错。”
“那我不客气了。”
“你多吃一点。你总是吃得太少。”
这一趟,准确说三天来我们相安无事,还没发生彼此担心的口角或争执。她尽量照顾我这个大男人的面子,也照顾了我英语比她差很多的那点小小的自尊,我已经非常感激了。真的。感激涕零。白天我们多靠步行,去了巴约之家、世家大教堂和高迪公园。她心情大好,爱死了高迪那些弯弯曲曲的房子和雕塑。晚上,回到带厨房的酒店房间,我们煮方便面吃,再煎两个荷包蛋。吃完倒头就睡。我的床。她的床。半夜我上卫生间,缩在白被单下的苏粒酷似一具尸体。
“欧洲杯?”她说话了。
“不不,歐洲杯是国家队踢的。这个不是,这个是俱乐部赛事。”
“那就是西甲。”
“不是。绝对不是。”
“我知道了,欧冠。”
我解释说,从慢镜回放来看,没有欧冠的五星标识啊。
“你问问他。”她说。
“谁?”
“吧台帅哥。”
“好吧。”
我走过去,英俊的尼克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比赛。真不知道。他不喜欢足球。
“还有不喜欢足球的西班牙人?”
“抱歉,”他笑起来很好看,“也不是每个巴萨人都喜欢梅西。”
“可是,他给了这个城市一切。名气,游客,未来。”
“那是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错了?”
“不不,我的意思是,并非每个巴萨人都爱足球和梅西啊。”
他建议我问问两个老头,他们的确是常客了,通常凌晨才走。
“两人就住附近。而且,其中一个——”他忽然打住了。
“怎么?”
尼克眨了眨眼:“此人非常低调,从不让人说出他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
“还是你自己问吧,他们不让说。对任何人,都不能说。”
“是球员?而且是著名球员?”
“真的抱歉,”尼克笑了笑,满面通红,“还是请你自己问吧。”
我不太甘心:“你有踢球的朋友吗?”
“有啊。很多。每周都踢。我偏偏不喜欢。我喜欢安静待着,听听音乐,看看书什么的。我讨厌奔跑流汗。这项运动也太危险了,我两个朋友都断过腿。”
“断腿之后呢,还踢?”
“当然。”他笑了。我也笑了,告诉他我在昆明的业余队友也曾踢断了腿,场面惨烈。
“你爱足球?”他说。
“爱得要死。”我说。
“对不起,我讨厌足球的理由之一就是你们明明害怕受伤,还要在不断受伤的道路上抱着侥幸踢下去。”
“直至死亡?”
“哈哈,直至死亡。”他又笑了,露出一口扇贝似的白牙。他真挺帅的。我奇怪苏粒怎么没好好瞧瞧他。
我往回走。苏粒的海鲜饭吃一半就放下了,开始对付意面。瘦老头伸在桌下的两腿一动不动,交叉着。脚上一双灰色New Balance,多年前的老款了。从我们进来到现在,他没看我们一眼。一眼也没有。倒是胖老头不时瞟一眼苏粒。现在,比赛激烈起来,A队体能严重下降,B队大举反攻,已经获得两三次射门机会。
“帅哥说,两个老头,其中一个是高手。”我说。
“高手?”
“嗯,巨星什么的。应该是当年巴萨的顶尖球员。”
“这很正常。”
“帅哥不告诉我他是谁。”
“你想知道?”
“想啊。”
“你直接问问他们吧,请他们喝一杯。”
可我对我的英语不太自信——怕他们听不懂,也担心他们的西班牙语让我抓狂。瘦老头已经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两腿交叉前伸,抱着两手。看得出来,他失望透了。尼克暗示的巨星应该是他。他的身板明显有足球运动员的底子。而且,我觉得他和“白贝利”济科倒有几分相像。他究竟是谁?哪个年代的巴萨足球运动员?我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更不可能猜出几十年前某位西甲球队中的大佬。我看过的西甲比赛太少了。
“去吧,你亲自问问他。”苏粒说。
“我担心——”
“担心什么?”
“说不上来。”
“你居然会为这种事情担心?”
“会的。”
“不会。你不会。你走过去就不会了。你还没走过去就已经不会了。我了解你。”
“你不了解。”
她笑得苦涩而意味深长。意面卷在叉子上,卷得很大。她向来喜欢这么吃面条,不是一根或几根挑着吃,而是卷成球,一次性塞进嘴巴。
“去吧,去问问他吧。这都不像你了。”
“别这么说。”
“但凡和足球沾边的,你哪管三七二十一。”
“是吗?”
“去吧,去吧。”
这时候,就连英俊的尼克也冲我示意:可以向老头们主动问好。我还是没动。我说不清我担心什么。连比赛都看不下去了。一场陌生球队的赛事自然无关痛痒。我猜他六七十岁吧,那么,倒退四十年或更久,应该是贝利时代的大佬。到底谁呢?斯蒂法诺早去世了,而且在马德里。帕科·亨托?不对。桑切斯?布特拉格诺?……实在猜不出来,也无法可猜。那就不猜吧。何必呢?就算知道他的名头也一定没看过他比赛。这就好比两个西班牙人跑到中国小饭馆里喝酒,偶遇上个世纪的乒乓大师江家良或陈龙灿,猜出猜不出,又有什么意义?
尼克走出吧台,走向他们。
我的心怦怦跳。平时的我不是这样的。当然不是,我可以逮住路上任何一个西班牙人询问哪有厕所,博物馆往哪走。今晚为什么怯场?对方只是两个老头啊。只是两个其貌不扬的巴萨老头。
“我要是你,我会问问他们的。”苏粒说。
“你会?”
“这多简单呐。”
“我明明让你帮我的忙。”
“干嘛让我帮你?”
“你英语一级棒。”
“这跟英语没关系。”
“跟什么有关系?”
“足球。”
“我知道你讨厌足球,你也知道我总是念叨足球。所以——”
“所以你选了巴塞罗那,不是雅典。”她打断我。
“你生气了?”
“犯不着生气。这几天很愉快。我爱高迪。”
“真的?”
“是。”
“昨天晚上,夜里,半夜三点多吧,你哭了?”我看著苏粒。
“没有啊。”她将意大利面卷吧卷吧送进嘴里。由于嘴巴张得太大,番茄酱溢出太多,她忽然有些狰狞。“我做梦了,一个噩梦。”
“能说说吗?”
“忘了。”
“我昨晚梦见我们回到原来的住处,北市区那套老房子,还记得吗?”
“别说这个。不要说这个。陈鹏。我不想听。”
“好吧。”
气氛骤然跌落。我十分后悔干嘛要说我梦见的东西。关键在于,我真的梦见了?还是我以为我梦见了?但我昨夜起来的时候的确听见她哭了。她抽抽搭搭,像个孩子,我不知道她醒了还是没醒。我站在黑暗中,犹豫半天,不知要不要过去拥抱她。最终没有。仿佛她是个陷阱。雪白的轮廓对着我,像即将掉落的牙一样脆弱。我站着不动。夜里的空气干燥、沉重。我返回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尼克躬身站着。侍者是不能随便挨着客人坐下的。他小声说着什么,尤其对瘦老头,他差不多蹲下来和他说话,就像小球迷遇见梅西时恨不能跪下一样。我的心跳更快了。他朝我这头指了指。胖老头终于大大方方看着我们,冲我和苏粒笑着,挥了挥手。“喔拉。”他说。我也还以“喔拉”。另一个老家伙,神秘的瘦子,最多抬了抬眼皮。我心里一阵刺痛。尼克走过来,悄声说,他们的意思是,看球的时候不希望被打扰。
我谢了尼克。
“生气啦?”苏粒说。她差不多把意面扫光了。
“没有。”
“你是生气了。”
“干嘛生气?”
“我了解你。别忘了,我了解你。”她说,“你也在生我的气。”
“哪敢生你的气。”
“怪我不帮你查查谷歌,也不帮你打听他们到底是谁。”
“无所谓。”
“好吧,如果你非要弄个明白,我就帮你。”
“不用了。”
“请他们喝一杯,他们绝对高兴。何况,那个胖子瞅我的眼神——”
“算啦,真不用。”
我把我的意面划拉到苏粒盘子里。面酱很好,你能闻见香喷喷的肉桂气味。酒也很好,入口饱满爽滑。你在昆明很难喝到这么好又这么便宜的红酒。
“还记得上次我跟你去海埂踢球吗?”她说。
“上次?你就没去过几次。”
“我说的是最后一次。那次之后,我就不去了。”
“海埂五号场?”
“那次你被什么人踢伤了,记得吗?”
“记得。我记得。”
“我冲到场上看你,你让我滚下去。”
“我没让你滚下去。我从没说过让你滚下去。”
“你忘了?你故意忘记了。”
不,哪忘得了。我倒地之后苏粒像受惊的小马冲到场上。是常见的小擦小碰,很大程度上,我就想要一个点球。但她杀入场地把我的表演彻底毁了——为证明我好好的我迅速起身,让她看我小腿,连擦破皮都谈不上。裁判笑着取消点球判罚,让她赶快离场。我冲她大喊大叫,差不多将她拽出场地。
“我早解释过啦,比赛的时候,场下的人怎么能随随便便跑上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跑上来。”
“是的,我知道。谢谢你,苏粒。”
“所以我后来再不看你踢球了。”
“你从不喜欢足球。”
“我是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跑步、瑜伽,还是游泳?”
“抱歉,让你失望了。我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不喜欢任何运动。”
“我没失望。你可以不喜欢任何运动。”
“是吗?你真这么想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从没想过别的?没六点钟拽我起来跟你跑它个三五公里?”
“對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再说了。把最后一口意面吞下,把大半杯红酒吞下。
我一声不吭。
我盯着电视,却心不在焉。现在谁占上风谁踢得如何我不在乎也不关心了。跑来跑去的单细胞傻子。真傻。沉默在我们之间膨胀。我看看胖老头,他叽叽咕咕冲瘦老头说着什么,而后者,我开始讨厌他。他像傲慢的暴君对胖子的低语充耳不闻。
我上吧台结账。其实不必如此。所有欧洲咖啡馆的通行做法是将账单塞进一只小金属杯,客人往里面放上足够的钱,包括小费,就可以离开了。当然,侍者会把找零放回杯子里。你可以留下小费,也可以全部取走。
因此尼克吃了一惊。随即笑眯眯地从我手里接过账单,用英语念出数字,十八欧。我给他二十,他找我两枚硬币。我给他留了一欧。
“非常感谢。”
“现在能告诉我,他是谁了?”
他还是摇头:“实在抱歉。”
“贝利同时代的?西班牙国脚?”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我转身,径直走过去。朝瘦子走过去。我深信他是能听也能说英语的,否则尼克此前就不会让我自己去问他。
哎,小说写到这里,我有点不太知道该如何结尾了。但我知道结尾非同小可。我也知道把自己和苏粒的故事照搬下来似有暴露隐私的嫌疑——她像反对我踢球一样反对我写小说。她说天下名著何其多也,我何必费力写一堆无法传世的东西。垃圾,在她看来,所有不能传世的东西都是垃圾。我何必还要为充满垃圾的世界炮制垃圾?就算很多人(也包括你)读到这个小说又有什么意义?毫无意义。而意义,尼采杀死了上帝顺便杀死了意义。死亡就是意义,对吗?死亡才是天大的意义,无所不在的意义。她哭了。如果你的狗屁小说什么也改变不了挽回不了,还不如一部商业电影的意义,一档搞笑综艺的意义,还吭哧吭哧写它干什么呢?
苏粒总是对的。
可我只能写,必须写。
小说和足球的相似之处无非在于,你投入然后遗忘。你抗拒某种东西。意义不就来自你在抗拒这种东西?
嗯,我试着结尾,好吗?一个长长的结尾。
我走到桌前,极有礼貌地说我曾在中国云南做过多年的半职业球员,这次和妻子来巴萨度假,两位可否告诉我真实身份,我猜您(瘦子)一定是当年最出色的球员之一。结识二位,是我的荣幸。
“哈哈,你好,中国朋友。”胖老头说。
“我能坐下吗?”我说。
“当然,当然。”
瘦老头没搭理我。胖老头的英语带有浓重的西语腔,好在,我能听懂。
“你听说过曼努埃尔·内格雷特吗?”他说。
“是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上墨西哥队的金左脚?打进保加利亚那粒凌空球精彩绝伦。难道——?”我张大了嘴巴。
“那你该听说,世界杯后他来到西班牙,加盟希洪竞技。”
我告诉他,当年中国这类报道极少,央视直到1988年才录播意甲。
胖老头看了看瘦老头——他仍然死死盯着电视。他有一双琥珀色的鹰眼。你能感到此人强大的气场。我找到九岁时牵着专业球员的大手走进拓东内场的球童感觉了,一时搞不清楚此人是我的虚构,还是小说家陈鹏的虚构。
“你不记得曼努埃尔的长相?”
“不记得。完全不记得。当年我才十一岁,电视画面也非常粗糙。”
“好吧。我来给你讲讲曼努埃尔·内格雷特的故事吧,”胖老头很健谈,不时瞟一眼苏粒。你不能指控他色眯眯的。西班牙老男人大都一个德行。“请我喝一杯怎么样?”
我让尼克再上一杯红酒。
“曼努埃尔加盟希洪竞技的头一个赛季表现抢眼,第二个赛季下滑得非常厉害。非常非常厉害。原因是……”胖子用手指敲了敲酒杯,“這玩意儿,如果你控制不好,很快就把你毁了。”
瘦老头就是墨西哥金左脚内格雷特?上帝啊,谁记得他长什么样?更何况,三十多年过去,谁能保证他不会变样呢?这么说,他才六十不到?
“一个黑色星期五,状态极差的曼努埃尔被教练提前换下场,没等比赛结束就溜了。那天的对手我一辈子记得,马略卡。”胖子激动起来,向后挺直脊背,“他出了球场开车直奔酒吧。深夜,他回家路上撞了一辆大巴。”
我的心怦怦直跳。
“故事的重点,你们总喜欢在听一个故事的时候直奔重点。”胖子喝一口红酒,咂咂嘴,“故事哪来重点呢?故事只是故事。你听完了感受到了什么不是故事的义务。故事哪来什么义务?故事的义务只是展示故事,它和听故事的人毫无关系。就像你和我,我们毫无关系。”他唠唠叨叨,似乎醉了。瘦老头还是一动不动,偶尔发出对蓝白间条衫队(是希洪竞技?)很不满的哼哼声。“嗯,总之,曼努埃尔·内格雷特毁了。左腿断了,错过整个赛季,他飞回墨西哥,一年后又回西班牙,在西班牙人青训营谋得一个差事。助教的助教,第三教练。”
“后来呢?”
“这就是曼努埃尔的故事。”
胖子一口干掉红酒。
就这么完了?这就是他的故事?金左脚内格雷特的故事?
外面黑透了。我想把苏粒叫过来一起听胖子唠叨,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没把握胖子还会往下讲。有时候,她拒人千里的孤傲和脆弱让我恨她。非常恨她(夜晚的哭泣也算上)。夜晚是真正的夜晚。我们永久走散了。我偷偷瞥一眼瘦老头的左脚,桌下,穿老款New Balance的左脚。1986年墨西哥一战,内格雷特的飞身凌空让全世界目瞪口呆。
“故事没完。”
瘦老头突然开口了。他的英语很好,不带多少西语腔;嗓音低沉,缓慢,像一个字一个字嚼碎了吐出来的。
“后来他遇上个姑娘,上帝作证,他为她差不多戒了酒。再后来她怀了孩子。他们挑个日子前往大主教堂望弥撒,希望得到老神父奥尔曼的祝福。”瘦老头停下来,胖子冲他摇头,瘦老头并不理会,“是复活节第三天。《圣经》上说,复活节也代表耶稣受难。总之,他穿上最好的西服和最好的皮鞋带她走进教堂。弥撒刚开始,他对姑娘说,他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他没去厕所,没有。你猜到了,离教堂几百米的巷子里有一家小酒馆,名字叫‘你好,桑丘·潘沙,花体字,漆色斑驳破旧,我永远忘不了。他走进去,结果——”
我看着他。
“两杯下肚,来了几个家伙,自称老希洪球迷——他们认出他来,请他喝酒,一杯又一杯。天擦黑才脱身回到教堂,弥撒早结束了。奥尔曼神父早走了。姑娘不见了。他坐在教堂椅子上。四周,高处,巨大的彩色玻璃渐渐暗淡。圣母像在哭泣。教堂空荡荡的。太大了。他从没发现教堂那么大,那么空旷。酒劲儿散得很快。他西服上和鞋上全是脏东西。他不敢起身,更不敢随意走动。他怕得要命——害怕被主惩罚,把刚给他的都收回去。他祈祷,不停地祈祷。天黑了,她没出现。”
“然后呢?”
“然后,教堂看门人进来说,走吧,兄弟,回家吧。”瘦老头仍不看我,顿了顿,继续说,“他没走,一直待到午夜。看门人在他身后坐着。谁也没说话。他们什么也没说。”
我看了看苏粒。
“后来,他去慕尼黑、本菲卡漂了三年。三年后回到巴萨。”
“再后来呢?”
老头终于扭头看着我了。
“没什么后来了。他给一家小球会打杂,每天去大主教堂祈祷,非常虔诚地祈祷,听奥尔曼神父布道,和看门人里瓦斯做了朋友。这家伙差不多每天陪着他,还把街头的野孩子带来,让他手把手教他们踢球。这个天天手不离杯的伟大的被上帝遗弃的杂种干得不错。”
“还喝酒?”
蓝白间条衫队终于进球了。5号后卫接角球头槌破门。瘦老头挥拳砸在桌上,用西语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胖子也大喊大叫,差点摔了酒杯。他笑着,看了看我。
我突然明白了。
“谢谢。”
我让英俊尼克再给胖子上一杯酒。
“走吧?”我回到桌旁。
“走吧。”苏粒说。
我冲他们挥手作别。胖子也挥了挥手。瘦子继续盯着电视。我们走出去。外面很暗,也很凉,风里有淡淡的海腥味。
“是他吗?”
“谁?”
“那个什么内格雷特。”
我没说话。
“怎么回去?”
“打车吧。”
在候车的街角,我在一盏弧光灯下抱了抱苏粒。她硬邦邦的身体松下来,如此温暖柔软,像一段完美的回忆。我想亲亲她,她躲开了。
“假期,还有一个礼拜呐。”我说。
“不行,陈鹏。不行。”
我没说话。
“我们干嘛要来?飞这么远。”
“你相信是他?”
“谁?内格雷特?”我说,“那老头自己都说了,只是个故事。”
“一个空荡荡的故事。”
“我不喜欢空荡荡的故事。”
“他一定省略了什么东西。最重要的东西。”
“是踢球的人每天都去教堂?”
“不,不是这个。”
“那是——?”
“他绝对省略了最最重要的东西。”
“也许吧。”
“是你,还是他省略了最重要的东西?”
我没法回答。
“我们就住大主教堂附近,你忘了,透过房间的窗口就能看到尖顶。”
“对啊,这么说,当年内格雷特也住教堂附近?”
我们站着,相距不到半米。我们被什么东西震住了。
“知道什么比赛了?”她说。
我摇头。
“欧联杯小组赛。”她说,“马拉加对斯特拉斯堡。”
我吃了一惊。“你查过了?”
她笑了笑。
“哦,苏粒,我的小苏粒,今晚,你好歹知道了谁是曼努埃尔·内格雷特。”我说。
“1986年世界杯的金左脚。”她说。
“你看过那场比赛?”
苏粒摇头。
“陈鹏啊,那一年,我才两岁。”
陈鹏,作家,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刀》《谁不热爱保罗·斯科尔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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