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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麦田那边过来的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8677

冷风中,早熟的诗心



  冷风从小山岗吹过来,呈现出一种软薄金属的质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在层层叠叠迷离倒悬的时空中映现,恍然地滑了过来。是罗伯特。彭斯?我想喊他和我一起喝杯茶,抽支烟,却发不出声音。难道是在梦中?我看见他昂起头,望了一眼苏格兰的天空。他那健壮的身材,俊美的脸庞,仿佛出自造物主的恩宠,仿佛又不是。此刻的他,身着破旧的布衫,打着赤脚,高挽裤腿,一副杆子军的模样,紧锁眉头时,高耸的眉棱下,因眯缝而睥睨的眼神像匕首的锋刃,闪出一道锐光。

  天赋异禀,却出身寒门,彭斯从小便不得不在田野上劳作。机械、繁重、磨损、消耗、强迫、失衡、精疲力竭,是阿伦特所贬低和蔑视的劳作。无意义的消极行为,创造活动的天敌。在无序的隐秘中,如果他在劳作中被吞噬,就是一粒载浮载沉的渣滓,在强大而无声的宇宙运动中归于虚飘。

  幸好,他有非物质的力量,有青烟般冒出的灵魂,有不被淹没的诗歌,得以让我与他相遇。

  时至今夕,那犁铧在土壤中翻动的声音,石块与树根的撞击,冰冷、锐利,从十八世紀,从苏格兰、从艾尔省、从艾尔河与杜恩河流域、从贫瘠的农场,仍源源不断地传来,且一点一点地切割着我的神经。当听觉遭到破坏,视觉开始修复,像穿过黑夜的猫眼,我分明又看见了他。彭斯拿着锄,弯下腰,双手捧起一块被翻耕出的石头或一截树根,扔进身边的箩筐。他衰老的父亲扶着犁,走在他前面的,还有一匹负重的老马。冰冷阳光下,两道来自历史深处的阴影,浓黑、粗重,一撇一捺,用强烈的暗示与寓意,笼罩着他的前途与命运。我不知道有谁,一生下来就甘于贫穷,拖着精疲力尽和营养不良的身体,在土里觅食,且得和祖辈一样,时刻怀着对老天的敬畏,祈求风调雨顺,仓箱可期。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湘北少年,从父亲的手中接过犁铧,将羸弱的身体投向家中的六亩责任田,从一个又一个霞光涌动的清晨,到一个又一个夕光渐灭的黄昏,重复着彭斯曾经走过的路。那个少年是我。来自农事内部的声音,咣当扑哧,咔嚓哗啦,梆梆噼啪,咔嗒扑通咣咣,吧唧突突哞哞,嘣噌嗖嗖咝啦,轰隆嘎吱,嘭嘭哐啷咯噔,呼呼嗷嗷嘟嘟,狼嚎虎啸般逼近,让年少体弱的我充满了惶恐。还记得那是1987年初冬,天和地铅块般沉重,一股冷风吹来,我木然地默坐在老家门槛,带着被命运羞辱的表情,手中捧着一本彭斯诗集。

  十一月冷风吹,声如呜咽

  冬天短促的日子已近尾声

  牲口满身泥水卸下犁铧

  几行乌鸦飞向老巢

  困乏的老农望着斜阳

  一周的劳动告一段落

  收拾好铁锹和大小锄头

  盼望明天能休息放松

  拖着两腿穿过野地,向家园移动

  他从那个叫约翰。彭斯的苏格兰老农民手中接过命运的衣钵。那人是他父亲,一生不顺,喝口凉水都硌牙,三十六岁才结婚,一口气生下七个孩子。一家人拥挤在矮小的茅草房,在一个又一个土质恶劣的农场里流转。他不得不和小他一岁的弟弟轮流上学,因为家里只有一双鞋子。一家人整天吃水煮土豆,只有年岁小的孩子才能得到一杯牛奶,有时星期天,白菜汤里才有一小块肉,成为举家的牙祭。

  彭斯十三岁那年,五十岁的父亲带着全家辗转来到奥立凡农场,那里有十七英亩土地,有一套庭院,有牲畜棚和住宅。农场的主人是口碑不错的艾尔市市长,答应为他父亲提供牲畜和农具,并约定了不多的租金。这对他们一家来说,就像中了六合彩。

  但在整个苏格兰,没有哪里比奥立凡农场更恶劣的土质了,这意味着他们将付出比以往更艰辛的劳动。

  一年接着一年,每个春天,年少的彭斯随父亲去耕田,弯着腰,用力压着沉重的犁把,久而久之,他的身体变成了犁把的一部分,成为农场里随着太阳移动的背景。在没有犁田之前,我有个县文化馆的老师发表了一首诗:“人牛相伴去耕田,银铧犁破水中天。一步一摇有干劲,犹如跳舞心飘然。”这首诗曾让年少的我心驰神往。后来犁田时,才知道老师的诗有多么不靠谱,是彭斯的诗让我怀疑起劳动表面的诗意,我依稀记起他的诗句,描写一个老农和一匹老母马:

  我和你在三月天气

  连续八个钟头

  一次耕十亩田地

  一同把汗流

  你从不摇晃、猛刹或挣扎

  只把尾巴一甩动

  丰满的胸部向前挺

  使出全身力气

  ……

  我俩一起熬过了苦年头

  现在又一起摇晃着走

  我一定小心拉着你的绳扣

  去到一块好地

  让你在那里吃个够

  而且不费什么力气

  是彭斯第一次教会了我在诗歌中怎样表现真实的情感,表现悲悯、真诚,表现艰辛与坚忍,教我在黑暗中怎样找到真实的自己,从而去贴近一颗不安的心。

  那一年风调雨顺,牛奶不少,庄稼也丰收,彭斯的父亲订购来六卷本的《圣经故事》。这个苦难的人,希望自己的子女比他更有文化。彭斯没让父亲失望,对《圣经》中很多篇章倒背如流。从《星相神学家》等书中,他了解了火山和瀑布,仰望星空,以及至高无上的神。父亲甚至还从城里请来一位年轻老师,在老师的引导下,彭斯能够背诵很多诗人的诗作,他不仅熟读莎士比亚的作品,还能绘声绘色地模仿高尚的安东尼奥、不幸的李尔王和野心家麦克白。

  当情绪高昂时,没有人比他更快活。他用开玩笑的方式消遣繁重的劳作,同人打赌,他用双手举起门前一只石磨,为此赢得了三枚鸡蛋。但更多的时候,他会一个人默默地走出家门,在树林和河边望着远方的天空发呆。

  美丽的杜河两岸开满花

  竟开得如此鲜艳

  一群小鸟在尽情歌唱

  唯独我充满了忧伤

  小鸟呀,你浪荡地出入花丛

  只使我看了心碎

  因为你使我想起了失去的快乐

  失去了,便永不再回

  沉溺孤独的人往往痴迷于思想。在少有的农闲日子,他会带着一部厚厚的哲学著作,一个人来到河滩,久久阅读,企图从中寻求想要的答案,并认真思索他所向往的生活、生命的价值以及信仰。

  1775年,彭斯十六岁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农场主死了,他的继承者委托蛮横的管家,把彭斯一家从奥立凡农场赶了出去。原本贫瘠的土地,在一家人的翻耕下渐渐肥沃,租给别人可获得更丰厚的租金。

  在慌乱与惊恐中,他们不得不去租一个新的农场,又只好借钱,再一次开垦贫瘠的土地,在翻耕中清除石头、瓦砾与树根,在大片的湿地中清除水草与淤泥,并要在那酸性的地里撒上石灰,因为合同里有严格规定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每英亩土地按四百公斤的量撒两次灰。

  在新的农场洛赫利,他们一家在贫困中度过了十一年。

  在这个农场,最初几年还算平稳,尽管经常吃不饱穿不暖,但一切按照租赁合同办事,遭到管家无理呵斥时,还可砰的一声关上大门。但几年后,雪上加霜的日子到来。贪得无厌的农场主突然向法院起诉彭斯的父亲不接受和执行新加的租赁条件,必须赔偿七百七十五英镑,如果没有现金,就将一切财产,包括什物、用具、牲畜和将要成熟的庄稼全数没收。在愤恨不公正的同时,决定死磕到底的父親派彭斯去找律师反诉。那天,彭斯带着装有面粉和衣物的木箱前往艾尔城,箱底放着一本《圣经》和自己的几十页诗歌。

  彭斯找到了被他诗歌震撼的汉弥尔律师,精明的汉弥尔很快想了一招,他帮彭斯办了一份法律文书:他和弟弟在父亲的农场工作,应该得到相应的薪酬,而这份薪酬与父亲的债务无关。这样一来,就把父亲财产的一小部分留在了家里。而且,汉弥尔律师在莫斯基尔有一个不大的农场,离洛赫利不远,他把这个农场承租给了彭斯和弟弟。

  于是艰难困苦的生活得以继续。就在彭斯刚过完二十五岁生日那天,1784年1月27日,从爱丁堡传来最高法院的公文,在汉弥尔律师和同样喜欢他诗歌的玛戈金博士呼吁下,他们终于打赢了这场官司。表面上是法律的公正,实则是诗歌的胜利。但令人伤心的是,他的诗歌却没能挽回父亲的命,就在这天晚上,苦难的老人离开人世,而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还得彭斯去支撑,因为他是家中长子。

友谊地久天长,爱情呢



  十九岁的我在中国南方的一个乡镇电影院里看了《魂断蓝桥》。这是一部由米高梅电影公司出品的爱情悲剧,由勒罗伊等执导,费雯。丽和泰勒主演,1940年5月17日在美国上映。

  在彭斯死后一百多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的两位苏格兰小老乡——舞蹈演员玛拉和青年军官罗伊,在炮火轰炸的伦敦滑铁卢桥上一见钟情,并在烛光俱乐部跳舞时深情一吻,就在那刻,《友谊地久天长》的主题曲响了起来。第二天上午,玛拉意外地发现了大雨中的罗伊,罗伊向玛拉求婚,两人去了教堂,婚礼却只能在第二天上午举行。没想当晚,玛拉出发去剧场表演时,突然接到罗伊电话,部队要提前开拔,为了见到罗伊,玛拉迅速赶往火车站,在一片混乱和喧嚣中,两人深情地叫着彼此的名字,但无情的火车呼啸而去。

  两人的爱情注定是场传奇,玛拉因为耽误了表演而失业,继而报纸上传来罗伊阵亡的消息。在绝望中,玛拉沦为妓女。这场悲剧如果到此结束,也就罢了,没想罗伊并没有阵亡,两人奇迹般重逢,真正的悲剧,是玛拉在新婚之夜逃离,冲向滑铁卢桥上的一辆军车,香消玉殒在情缘的起始之地。

  十八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位美丽的乡村教师虹。虹是我的初恋,我为她写了很多不为人知的情诗。但我很快就失恋了,她爱上了别人,虹说我们只能有友谊,而不能有爱情。在那座乡镇影院里看《魂断蓝桥》时,我一次次流下感伤的泪水。从那天开始,《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便在我的心里生了根。后来才知道,歌词是彭斯的那首诗。

  哪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怎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

  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

  到处奔波流浪

  友谊万岁,友谊万岁

  让我们亲密挽着手

  情谊永不相忘

  让我们来举杯畅饮

  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这首诗是彭斯改自苏格兰一首古老的歌谣,后被谱了曲,在民间传唱,被电影《魂断蓝桥》引为主题曲后,影响遍及全球,仅在中国就先后有几十位歌星唱过,国语版有宋祖英、周杰伦,粤语版有张国荣、刘德华。后来,我知道了这首歌曲的来源,在一种悲情的氛围中,开始关注彭斯的爱情。

  十五岁那年,彭斯认识了邻近农场一位漂亮的小姑娘聂丽。几年后,他在给摩亚医生的信中详尽地描述了他的初恋。他说,从英国文学语言中很难挑选出描绘她的词,而用苏格兰方言可以这样说,极好,更为标致而又温柔。他认为自己是人类中最幸福的一个,可不敢说爱她。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心就突突地跳,像风神爱奥尔的竖琴那样。在羞怯中,他第一次试着用喜欢的韵律表达自己的情感,就这样,他的爱情和诗歌开始了。

  四周竟是这样静悄悄

  头顶盘旋着一群白鸟

  河旁的庄稼弯下腰

  咱俩一路缓行,来吧

  尽心欣赏,望远方

  田地上黑麦幽幽吐出芬芳

  幸福地牽着手,我们

  沿着斜坡的草地

  在路上碰到月儿升起

  互相依偎更亲密

  树林的落叶像春雨

  秋天的时候,一定会丰收

  而我只要你一个

  我亲爱的女友

  也许,初恋的意义就像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迅疾消失,会使得夜空深邃。也许,第一首诗对于一个诗人的意义也是如此。彭斯终于充满了爱的勇气,在聂丽之后,又陆续有几个美丽的姑娘闯进他的世界。同时,诗歌的韵脚、抑扬顿挫的声音,一同在他心中回响。《魂断蓝桥》里的爱情未免传奇,战争往往会消解日常生活的重要性,总有那么多机缘巧合,那么多阴差阳错,让爱情成为奢侈品,一般人不敢问津。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未必不是一出悲剧,所以玛拉在爱罗伊时,因自身的污点不得已付出了生命。而和平年代和日常生活里的爱情是超市,每个人都可自由出入,各取所需。但我永远相信,彭斯同玛拉和罗伊一样,是用生命在爱。在他的词典里,爱情同信仰一样,不被世俗所左右。所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对此,我自叹弗如。而且,彭斯的生命一旦步入低谷,就有爱情来拯救。相比宗教,他的爱情来得更有力。一次,一位本地牧师强制他的一个恋人在忏悔凳上接受训诫,因为他们在黑麦田地里有过分之举,他为此感到愤怒,并在日记中质问:“谁的血管里都有热血,都有生命的愉悦,难道地狱也在等着他们?不论是恋爱,还是狂妄行为,那是年轻人脆弱稚嫩的心互相撞击,理应获得最大的赞誉,要对她歌唱,为什么要将她羞辱,像对一个窃贼或是一个流氓?

  对世俗的质疑和生活的挑战,是一个诗人初具的异禀。彭斯没有因为牧师的干预而收敛,几年后,他甚至将一个私生女带回农场抚养,在一首诗中祝福她像一棵小树那样快乐。二十六岁那年,彭斯终于结识了和他的命运纠缠在一起的女孩杰恩。杰恩刚满十七岁,长得漂亮,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在一次乡村舞会上,她第一次见到他就心动了。那天舞会刚结束,他家那条黑色的牧羊犬突然闯了进来,亲热地舔他的脸和手。他抚摩它漂亮的毛发,笑着转身向一位姑娘说:“你看,我找女友,如果我喜欢,就像我的狗这样忠诚!”大家都以为是句玩笑话,不约而同地取笑他,谁都没有注意到杰恩眼里深情的目光,包括他自己。没想第二天,在他经过一座教堂时,杰恩大声和他打起招呼:“喂,罗伯特,找到小女友,她爱你就像你的狗一样。”

  也许是杰恩的这句话触及到了彭斯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他开始为她写诗,偷偷地同她约会,只能偷偷。她父亲几次在朋友面前责骂他是个不信神的扰乱分子,她母亲也对他有个非婚生女儿,特别是对他那些情诗鄙夷不屑。但杰恩父母的态度并不能阻止他强烈的爱。

  如果你站在冷风里

  一个人在草地

  我的斗篷会挡住凶恶的风

  保护你

  如果灾难像风暴袭来

  落在你头上

  我将用胸脯温暖你

  一切同享,一切同当

  如果我站在最可怕的荒野

  天黑又把路迷

  只要有你

  就是沙漠也会变成天堂

  一个秋天的晚上,彭斯和杰恩按照苏格兰古老的习俗,秘密地签订了一份婚姻契约,彼此签上名字,秘密地结了婚——这是他对世俗威权的挑战。但他们没有自己的家,像两只耗子一样,偷偷地在夜晚的某个角落里约会。那些日子,他开始策划出版自己的诗集。他明白自己诗歌的价值,觉得应该享有盛名和财富,到那个时候,他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杰恩是他的妻子。

  杰恩敬畏父亲,和彭斯交往时一直小心翼翼,也不知道父亲怎么就知道了那份契约。杰恩的父亲恼羞成怒,逼迫她交出那张小纸片,用一驾两轮马车将她护送到艾尔城的亲戚家,并扬言要将他这个勾引良家少女的骗子送上法庭,关进牢獄。而面对这一切,杰恩不能反抗。

  来到艾尔城后,杰恩的父亲带着她来到公证人艾肯先生家里,他的求助得到了艾肯的支持。作为彭斯的朋友,艾肯分析了彭斯和杰恩的处境,考虑到杰恩父亲鱼死网破的决心,委婉地劝彭斯适可而止,并建议他接受杰恩父亲的条件,从婚契中剪去他和杰恩的名字。彭斯没有申辩,转身就走。显然,在他眼里,这样的人不配做他的朋友,更不配读他的诗。

  彭斯将更多的愤怒发泄在杰恩身上,他把她交出契约的行为视为背叛,明确地向汉弥尔律师表示一应该诅咒她的欺骗和违背誓约的行为,那个不久以前他如此热爱的姑娘,完全是父母把她引入歧途,给她出坏主意。最后他说,不要蔑视我,先生,我实在是个蠢人,但我希望无论谁也不敢叫我下流东西。

  诚然,彭斯的这些话有些偏激,但让我泪流满面。他说,他实在是个蠢人,但他希望无论谁也不敢叫他下流东西。这是一个诗人最后的尊严。

  于是彭斯又和一个快乐而善良的姑娘相恋了。她叫玛丽,家境贫寒,靠给人家当佣人过活。他在诗里写道,她并不美丽,但有许多可爱之处,最重要的是,他爱上她,是因为她爱他。她那炽热而简单的爱,让他心安。但这种暴风骤雨般的爱没维持多久,杰恩回来了,她怀了身孕,是他的骨血。她为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而父亲的身份是神圣的天职,他必须履行。那天,彭斯向杰恩家跑去,带着他仅有的一点金币,但杰恩母亲只准他看一眼婴儿,就把他从房间赶了出去。

  几个月后,彭斯的诗集出版了,暴得大名,有了一笔丰厚的稿酬。杰恩的母亲派她来看他了,准许他们结婚,而他感到羞辱,一颗敏感的心再度伤得不轻。他逃离了家,沿着苏格兰山地,穿过北方的湖泊,游荡了十天,后来又去了爱丁堡,流连在上流社会的沙龙里。他受到了明星般的追捧,那些名门少女,还有寂寞的贵族寡妇,同他打情骂俏,他似乎也忘乎所以,乐在其中。他要将杰恩彻底忘掉,她是他耻辱之源。但几个月后他回到家里,去看双胞胎女儿,偷偷地看了一眼杰恩,他突然呆住了。杰恩满脸泪痕,胆怯畏缩,憔悴不堪。彭斯哭了,忍不住亲吻起她苍白的嘴唇,拉着她颤抖的手,那首《如果你站在冷风里》的诗在他心中回响,以往的恨意顿消,他决定兑现曾经的诺言。于是他们继续生儿育女,耳鬓厮磨,恩爱有加,直到他三十七岁那年得肺病死去。

  在《魂断蓝桥》中,罗伊与玛拉的爱情中没有恨,也许是太过完美而酿成悲剧。彭斯和聂丽,和玛丽,和他那些昙花一现的恋人们,或许也是如此,一开始太完美了,都没能走到尽头。而他和杰恩,穿透了爱与恨的长廊,一唱三叹,化身为蝶。

人鼠之间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彭斯从小就有当一名军人的梦想,当征兵者带着鼓和笛子来到农场时,人们总能看到他追随的身影。他素来崇拜迦太基的汉尼拔,梦想当一个纵横沙场的大英雄,不过在他短暂的一生中,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他在临死前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说,在小时候,他虚荣心荡漾,盲目地寻找出路,企图摆脱孤寂的生活,就像希腊神话中额上只有一只眼睛的巨人基克洛普,从自己的洞壁中走出来。

  梦想当英雄的人,内心必定孤独。而当英雄梦转头成空,彭斯的孤独和所有人的孤独一样,就像一只蜗牛,在黑暗的角落里留下一线线断断续续的痕迹,不为人知,却闪烁着梦幻的光泽。

  在农场的泰勃尔顿小酒馆里,十七岁的彭斯在同龄人中发起了一个叫单身狗的俱乐部组织,并起草了十项准则:俱乐部在每月第四周的星期一晚上开会,所有的人必须参加,迟到的罚学三声狗叫要求发言和申辩时必须举手,赞同的举右手,反对的举左手,举双手无效;海个人都享有发言权,但不准打断发言人的讲话,否则罚款一英镑;讨论人们所提出的问题时,不能涉及上帝;严格禁止任何污言秽语,否则自己掌嘴三下;关于俱乐部的内外事务,无论谁都不准泄露,等等。后来人们在当时的会议记录本上看到,彭斯曾提出过这样两个话题在娶妻时,是娶一个丑陋蠢笨的富家女好呢,还是娶一个聪明漂亮的贫家女好呢?另一个话题是,当一个人的爱情受到家长和牧师的干涉时,是一往无前呢,还是望风而逃呢?很显然,这两个问题不会有标准答案,在一百年甚至一千年后也不会有。

  几年后,彭斯又在朋友的介绍下加入了共济会,这个组织显然比单身狗俱乐部要高大上。这里除了有身怀梦想的普通人,还有社会精英。在这个组织里,都以兄弟相称,不论出身、社会地位、官衔、爵位,一律平等,在某种程度上,还有相互救济的功能,譬如为遇到经济困难的会员众筹,为有前途的会员扶上马送一程。那年彭斯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承包了切那特农场,不料薄薄的黑土下尽是石头,加上恶劣天气,几乎颗粒无收。于是他几次逃离家乡,甚至跑到国外去淘金。为了让一个杰出的诗人不被饥寒所吞噬,并继续写诗,共济会全力以赴,终于让他有了一个征税员的身份。那段时间,彭斯忙于耕种和征税,利用征税工作时的便利,走村穿巷,搜集了很多民间歌谣和传说。尽管很忙,但生活有了保障,他心情也舒畅起来,根据搜集到的资料写了一首长诗《汤姆*奥桑特》,一个酒徒夜行遇鬼的故事,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诗中绚丽的自然风光,幽默风趣的人物,神仙鬼怪与女巫精灵一个个粉墨登场,上演了一出人与神水乳交融且熠熠生辉的喜剧。在这首诗里,彭斯将一个诗人的想象力发挥得让人叹为观止。

  1789年7月,法兰西殖民帝国摊上了大事,在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狄德罗等诸多启蒙思想家的鼓吹下,大革命的旌旗向全世界猎猎招展,一呼百应。但奇怪的是,在彭斯的日记、书信乃至诗歌中找不到一丝回响。这情况让我想起,1914年8月,一战全面爆发那天,卡夫卡在他的日记中只记下了寥寥几字:“下午去游泳学校。”这对于《变形记》和《城堡》的作者来说,并不奇怪,而对于彭斯来说却不正常。我相信,他不会保持沉默,不会只有沉默,他不是卡夫卡,他是彭斯。在新生事物面前,他总是怀着极大的热情,并在关键时刻毫不吝惜,且不计后果。果然,1792年,彭斯被委任为顿弗力斯港口检查员。这年二月,在海湾发现了形迹可疑的走私船,他冒着枪林弹雨,一个人冲在前面,率队扣押了走私船。在走私品的拍卖场上,他倾其所有买了四门臼炮,作为战利品送往法兰西。他的这一行为给阴险之人口实,告发他是个自由主义者,并预谋进行法国人的革命。上级前来调查,彭斯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局,心怀巨大的不安,因为他已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丈夫与父亲。最好的情况是被撤职,大不了再去承包一个农场,但如果被流放的话,那五个孩子和刚刚分娩的妻子怎么办?或许是他的人格和诗歌感染了上級,最终逃脱了惩罚。1795年,彭斯顺利地升任为税关总检查员,但升职并未让他幸福,他开始酗酒,并感到了衰老,而这种心理和精神上的衰老,是致命的。他感到仿佛不久前,还完全是个少年,只是昨天才长成了青年,而今天却垂垂老矣。这年九月,他的小女儿病逝,因悲伤过度,导致他风湿性心脏病发作。他在给朋友邓禄普夫人的信中充满了哀伤和绝望:“天啊,为什么我的期求总是与我的机会错过为何那么多的希望,可以使别人成为幸运儿,而我却无能为力,就像一阵风吹在渺无人烟一望无垠的沙漠?

  这是彭斯作为一个诗人的宿命。他越来越感到了死亡的迫近,他放弃了工作,回光返照似的,写下了最后一批光彩照人的诗篇。在他离世后,他的诗歌在全世界传阅和吟唱,赢得粉丝无数。人们迷恋他歌颂爱情与友谊的诗章,向往他的激情与浪漫,光明与正义,却回避着他的孤独与绝望,迷惘与不甘,躲避着另一真实的他,一个在黑暗中舞蹈的彭斯。直到一百多年后,他黑暗中的舞姿成为了两个伟大的作家一约翰。斯坦贝克和JD.塞林格的心灵镜像。

  1937年,斯坦贝克出版了成名作《人鼠之间》。我在湘北农村老家的煤油灯下读到这部作品时,不禁含泪唏嘘。小说讲述了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两个一贫如洗却又相依为命的人的故事。莱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乔治身材瘦小精明能干。两人一同在农场打工,对未来充满憧憬,希望有朝一日能买到一小块土地,然后辛勤劳作,养几只兔子、一群鸡,过上快乐的日子。但意想不到的是,一身蛮力的莱尼带来接二连三的麻烦。因为太过热情,他在抚摸人家的宠物时不慎将其弄死,而最后在抚摸农场主儿媳柔软的长发时,犯了同样的错误,将女人的颈骨弄断。为此,农场主的儿子扬言要对莱尼处以残酷的私刑。为使莱尼免遭折磨,乔治不得已朝莱尼开了一枪。两人建立理想小家园的美梦最终破灭。

  光滑、胆怯、怕事的小东西

  多少恐惧藏在你心里

  你大可不必这样匆忙

  一味向前乱闯

  我哪会忍心拖着凶恶的铁犁

  在后紧紧追你

  可怜你那小小的房屋被摧毁

  破墙哪经得大风来回地吹

  要盖新居没材料

  连荒草也难找

  眼看十二月的严冬就逼近

  如刀的北风刮得紧

  但是鼠啊,失望不只是你的命运

  我的希望也一样成为泡影

  人也好,鼠也罢,最如意的安排

  也不免常常落空

  只剩下痛苦和悲伤

  代替了快乐的希望

  那是1785年的11月,年轻的彭斯低着头,忍着饥寒,扶着犁铧在农场里犁地,突然,一只小老鼠吱吱地叫着从犁铧边蹿出,很快不见了踪影,他急忙勒马停住,从翻开的土壤中拾起一团干枯的草茎,那是一个精巧的鼠巢。那只可怜的小鼠的家,就这样被他在无意中破坏了,在11月的寒风里,它到哪里去找避难的地方呢彭斯愣住了,久久地。他想到了屡屡受挫的自己,那时的他和杰恩仍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安家,晚上只能偷偷地在某个黑暗的角落相见,一有风吹草动,就得四处逃窜。他的处境比那只小鼠好不了多少,感同身受,当晚写下了《致小鼠》。人也好,鼠也罢,最如意的安排也不免常常落空,一百多年后,是他的这句诗触动了我心仪的斯坦贝克,让他得以完成了《人鼠之间》这部杰作。

  1935年,斯坦贝克的小说《煎饼坪》因赞美了贫苦而快乐的流浪汉,遭到各级商会抗议,他与妻子一起逃到了墨西哥。到1937年,他的《人鼠之间》发表,这一次倒好,他成了明星,成为受追捧的公众人物,但对斯坦贝克来说,追捧比逃离更难受。他先是躲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农场,但还是被人找到,于是不得不逃往欧洲。再次归来,他重走了以前的路,为写作《愤怒的葡萄》作准备。由于对农民的困境与反抗有细致描述,使得《愤怒的葡萄》出版受挫,并受到来自各方的威胁,他只得又一次踏上了奔逃的旅途。五十八岁时,斯坦贝克带着一条狗寂寞地横穿整个美国。当他和他的爱犬回到家乡时,西雅图已然面目全非,这让他伤心至极。斯坦贝克的经历令我想起彭斯的几次出逃,但彭斯远没斯坦贝克那么幸运,他的诗歌并没给他带来多少财富,与其说是出逃,不如说是为生活所迫而奔波。

  1939年12月,由迈尔斯通执导的同名电影《人鼠之间》在美国上映;1992年,一个叫西尼斯的美国导演重拍了此片到2015年,又由安娜.夏皮罗执导第三次重拍。这是对经典的致敬。电光声影的世界,比文字的影响来得深远,正如人们通过《魂断蓝桥》和《人鼠之间》的电影对彭斯有了新的认识和发现。

  相比彭斯和斯坦贝克,塞林格的生活相对简单,他成名后就一直过着隐居生活,直到去世。他选择的是一次性出逃,且拒绝将其作品改编,《麦田里的守望者》至今没有电影,不得不说是个遗憾。

  《麦田里的守望者》出版于1951年。十六岁的中学生霍尔顿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衣食不愁,但他对学校里的一切却腻烦透了,在和同学打了一架后,深夜离开学校,不敢贸然回家,只得住进一家小旅馆。他在小旅馆里看到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这让他感到恶心。无聊之极的他去了夜总会厮混,在和女友吵了一架后,又在一个酒吧里喝得烂醉。是夜,他担心自己会患肺炎死去,永远见不着妹妹了,决定冒险回家和她诀别,幸好严厉的父母不在,他叫醒妹妹,两人开始聊天,他问她,知道一首一《你要是在麦田里捉到了我》的歌吗?妹妹纠正他说那不是一首歌,而是彭斯的一首诗,题目叫、《你要是在麦田里遇到了我》,而不是“捉到了我”。霍尔顿说,他一直以为是,而且老是想,有那么一群小孩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奔向麦田,附近没有一个大人,他就站在悬崖边守望着麦田,要是哪个孩子跑向悬崖一他就把他捉住。他只想整天干那事,成为一个麦田守望者。他要去那个地方。

  塞林格在小说中借霍尔顿之口,对彭斯的诗歌进行误读,以此检视现代都市文明中那些迷失且渴望重振的灵魂。而对霍尔顿来说,当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只能是他的一个梦想。彭斯少年时也有过当一个军人的梦,这与当一个麦田守望者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都没有实现。

  可怜的人儿,走过麦田来

  你拖着长裙

  哭得悲哀

  走过麦田来

  你要是在麦田里遇到了我

  你何必哭起来

  可怜的人儿,走过麦田来

  你拖着长裙

  哭得悲哀

  假若是我吻了你

  与任何人都无关

  这是彭斯写于早期的一首诗,那个姑娘的名字叫珍妮,或许不是他的情人,或许现实中并无其人,她只活在彭斯的想象中,就像他活在我的梦里。一个春天的正午,我隐约看见彭斯从麦田那边走过来,走过斯坦贝克,走过塞林格,走过玛拉和罗伊,走过莱尼和乔治,走过霍尔顿与妹妹,走过我,走过我所知道的每一个人。

玫瑰·晚宴·明眸·星空



  去年初春的一天,我在一个微信群中意外地遇到了我的初恋虹。三十多年没有联系,我从来没有刻意打听她的消息,只听说她并没有嫁给我当时的那个情敌名中学教师,而是嫁给了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商人,据说是个富商,在省城和北京都有房产。虹跟商人生了一个儿子后没多久,商人便暴病身亡。据说虹接管了亡夫的公司,并将生意做到了海外,是个不折不扣的商界精英。她的这些经历不管是真是假,对我就是个传说,如风过耳。我甚至没有假想过她和我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样子。但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三十多年前我给她写的那些情诗。就像彭斯初恋时一样,我不敢向虹表白,甚至不敢给她看那些诗。在微信上重逢,我和虹更多的是客套和寒暄,很少深入交流。但有一次,她突然发来彭斯的一首诗。

  我的爱是红红的玫瑰

  于六月初开

  我的爱是动听的乐曲

  甜美如天籁

  你国色天香,姑娘

  我对你情深意长

  我会永远爱你,亲爱的

  直到海水都枯干

  直至海水都已枯干,亲爱的

  岩石已因日晒焦烂

  我会永远爱你,亲爱的

  只要生命的沙漏尚在运转

  再会了,我此生所爱

  片刻的分离将我们阻拦

  我会回来的,爱人

  纵使横亘着万水千山

  那天,虹说她在爱丁堡,刚参加完有关彭斯的晚宴,并发来了十几张晚宴的图片。这个晚宴,最开始是在彭斯去世五周年时他的九名挚友为纪念他而举办的,后来渐渐地成为了全世界热爱他诗歌的人纪念他的节日,称为彭斯晚宴。在这个晚宴上,人们尽情地享用哈吉斯,因为彭斯有一首诗专门写了这道美食。当然还会跳舞,还会朗诵他那些著名的短诗。我没想到三十多年后,虹还记得我曾将彭斯的诗赠送给她。物是人非,不免有些伤感,不过在这伤感里,倒又渗透了一丝丝无法言说的满足。至此,我和虹的故事,终于没了遗憾。

  此时,我想起了小说大家司各特第一次看到彭斯时的情景。当时司各特只有十五岁,他在一个教授家里见到彭斯时,彭斯正在看墙上别别尔的一幅版画,画里一个僵死的士兵,一个手中抱着小孩的孀妇,还有一条奄奄一息的狗。彭斯看着看着,眼中泪珠闪烁起来。司各特在他的回忆中说,在同朋友们交谈时,彭斯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当与人发生分歧,他会毫不动摇地为自己的信念辩护,既沉着又谦虚。而且,他从此再也没有看到过像彭斯这样深情的明眸了。

  是的,彭斯的诗,就是他生前和死后的一切,是他的大地,他的天空,他的玫瑰与麦田——也是我们所有人的。

  我早就知道,彭斯的诗曾给鲍勃迪伦创作的灵感,连美国总统林肯也痴迷他的诗歌。1865年,在一次缅怀彭斯的晚宴上,主办方曾打算邀请林肯来发表祝酒词,但他几经思量,还是拒绝了。林肯说,他不能那样做,因为他找不到任何能与彭斯那慷慨的仁慈之心和超越众人的才华相匹配的语言。

  我还知道,几年前英裔美籍宇航员帕特里克将彭斯的微缩版诗集带到了太空,这使我想起彭斯少年时仰望星空时的情景。这是彭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那些他曾经仰望的星辰,会反过来仰望他的诗篇。

  (本文所引彭斯诗作以王佐良先生翻译《彭斯诗选》为底本,参考原文,稍有修改

  易清华,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说集《感觉自己在飞》《寒夜里的笑声》,長篇小说《荣辱与共》《背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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