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屋顶焚烧落叶之前,他把一个不锈钢小锅坐到电磁炉上。小锅里错杂塞着七个茶杯:三个青花敞口,一个带把的、印着粉色小碎花,一个德化厚胎白瓷,两个柴火烧。青花敞口的是清理上一批成套茶具后择优留下来的,小碎花的是太太自己网购的,厚胎白瓷是几年前去德化玩瓷时闺女的手作,柴火烧是厦门茶叶博览会时跟一个创业的大学生买的。“应该支持一下年轻人,哪怕仅仅买两个杯子。”太太当时这样悄悄说。他摁开了电磁壶。“只需要一分钟就可以下来了,”他心里估算着,“顶多两分钟,把屋顶昨天傍晚收集的落叶、枯草再拢一拢,点把火——对了,要带几张旧报纸做火引——就可以下来看电磁炉怎么烧煮茶杯了。”
屋顶有点风,做火引的旧《南方周末》拿在手上轻飘飘的。真是有心啊,当年看到《南方周末》报型瘦身,他很是赞叹了一番:你看人家广东,连报纸的外形都要改革。他用打火机点了报纸的一角。着了,但是火苗太小,燃不开,瞬间就熄了。把报纸卷成一个小圆筒,再点,还是烧不起来。应该一分钟过去了吧?他蹲了下来,摊开那张《南方周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星,浓眉阔嘴,长发长腿,黑白印刷的大图上,双唇如火焰……哦,钟楚曦啊。“姚晨和汤唯的合体”,《南方周末》并没有这样写,是哪个自媒体上这样扯的。真是胡扯,钟楚曦就是钟楚曦嘛,他随手把报纸的一端撕成几瓣细长条,再点火,火苗迅速燎开,钟楚曦的长腿着了火。好了,他把剩下的钟楚曦扔进落叶堆里,噗嗤,整堆枯黄的杂草和落叶顷刻间燃烧了起来。下扶梯的时候,他听到了七个茶杯在小钢锅里跳跃的声音。
二
明年就不需要再订阅《南方周末》了吧?手机上什么都有,指尖轻轻一点,世界如在眼前,别说是千门万户、千山万水,就是一个人打嗝、呼气、咂嘴的声音,只要你好奇,点点滴滴都可以送到耳畔。“移动终端时代”,这是一个新名词,有一期《南方周末》还专门探讨过这个话题。也许不是《南方周末》,是《新周刊》。真是难为传统媒体了,一边记录着读屏时代的来临,一边惆怅着纸本空间的萎缩。这是一种尴尬吗?他有时不免要替他们唏嘘一把。然而好像也没那么严重,优秀出挑的纸媒大咖,早已在各大新媒体平台安营扎寨。况且,还是有人固守着手捧书册灯下阅读的美好习惯。“手机太刺眼了,我要瞎了。”他太太总是这样嚷道。太太爱看《新周刊》,说是微信公众号派送的内容太少,“这不就是信息茧房吗?老这样看手机肯定会变傻。”太太的床头有个木架子,专门用来摆放各种杂志的过刊。“过刊”,两个古典而陌生的字眼,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不知道这个词语的意思了。更多新的词语从手机里涌了出来,“朋友圈”“饭圈”“夸夸群”“阿婆主”……“过刊”最初对应的甚至不是“电子文本”,而是“手写稿”。他想起老家围庄拆迁前抱回来的那些手写旧稿,圆珠笔、钢笔,大白纸或中学生写作文的方格纸。那时候,他还没有字数的规划概念,灵感倾巢而出,一管钢笔墨水可以写满一整本作文簿,甚至可以写两本。他记起在老家古井边清洗钢笔内胆的某些情景,从墨水内管末端往外吹气,笔尖那里噗噗冒出的泡泡彻底透明了,那把钢笔才算是真正通了。他爱做这件事,旋开钢笔外管,轻捏塑料内胆,吸水,吸得满满的,轻挤内胆,浑浊的、沉郁的、带着细微颗粒的墨水咕咕而出。再来,吸水,挤干,一遍两遍,五遍六遍,终于,一种内在的绝对清澈出现了。他把内管末端凑近嘴边,轻轻一吹……阳光照在笔尖的泡泡上,这个画面充满了象征的意味。
他用装高级茶叶的礼盒存放那些围庄旧手稿。这些旧稿中的一小部分已经发表,更多的断简残篇停留在半生不熟的青涩状态。他有过闭门专心整理这些文献的念头,也许从里面,多少能打捞出某些值得再造的灵感。他老是有这种幻觉,说是信心也可以。然而这件事一拖再拖,那两个崭新精致的茶叶包装盒甚至有点褪色了,他还是没有动手。有一天,在微信上跟一个大学女同学聊天,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话头,他突然不高兴了。女同学在美国多年,他们之间其实并未有过激烈的辩论或争执,他只是很平静地表达了某种观点,甚至那都不叫观点。这几年,他尽量克制自己,已经很少跟别人争辩什么了。他好长时间不吭声,对方可能刚好在忙,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之前,他还半开玩笑地答应她,等她回国探亲,他要去福州国际机场接她。实际上机场就在她老家长乐,离她母亲家仅三公里,却离他这里有一百多公里。她聽出了他玩笑里的用心,一个劲地说好啊好啊,我有二十年没回家了,就坐你的车回家吧。“还要我给你带圆珠笔吗?”她接着说道,这句话后面跟了一个调皮的微信表情。圆珠笔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美好记忆,当时她还在日本。她写信问他,有老乡要回国,需要给你带什么?他回信说,圆珠笔。日本的圆珠笔是全世界最好的,这是当时《南方周末》告诉他的,他是《南方周末》创刊年代的忠实读者。他用她托老乡带回来的日本圆珠笔在大白纸上写作,这种圆珠笔笔尖温和,出水柔顺,“特别适合写散文”,他在下一封信里这样告诉她。他没有告诉她的是,用圆珠笔在大白纸的光面上写字,那种感觉就像大学时和她在黄昏散步的那种惬意和从容。
他终于打开了那两个茶叶礼品盒里尘封多年的旧手稿。他择取了一些字句,用楷体分节编排出来。每一节的后面,他慢慢拓展了开来,那是一些说明、勾连和生发,看起来就像是和二三十年前的自己的一次漫长对话。这个部分用了正统的宋体。这项工作进展得很快,他原来以为至少要一两个月的,没想到一个星期就整理好了。再过几天,集中焚烧屋顶花园角落那株百香果的落叶时,他把那些旧手稿一把火烧了。那把火烧得特别快,实际上他只点了一片旧纸的一个角,呼,整堆落叶和旧手稿瞬间燃起,里里外外痛痛快快,不出一分钟就烧光了。
太太爱看的《新周刊》是她自己邮购的。新刊贵,过刊便宜,她总是在第二季度通过微信购买。快递一次送来一大包,没几个月,家里东一本西一册,随处都是花花绿绿的杂志。有一天,他随手抓过一本《新周刊》,漫不经心地翻着。太太经过他身旁,随口说道:“你怎么把旧手稿都给烧了啊,我还想看看你年轻时候写的钢笔字呢!”“啊?”他茫然地抬头看她。“不管你了,可你别发神经把这些《新周刊》都烧了。”太太甩甩手走开了。“这是铜版纸,烧不开的。”他放下杂志,拿过手机点开微信,刚好看见厦门茶博会上认识的那个做杯子的大学生发出来一条朋友圈:一张他们创意工作室窗外的芭蕉树图片,芭蕉树宽大的叶片横过了窗户,上面用漂亮的字体设计了几句诗:“她剪一头齐耳短发/眼珠乌黑/有两条健康而匀称的长腿/她的名字动人/一直到今天/都是一个敏感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