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她引导向上
由善而更善
她行动
那么突然
无滞于时光
——《神曲·天堂篇》
麇鹿以后将会来到我现在居住的城市,寻访那些曾经与我有过一星半点交集的陌生人。她一脸愁容,暂时安身于此,晚上在落脚的酒店凝神发呆,白天出门时带着买彩票一样的心情,试图打听出与我似乎有关却不切实的传闻。于真相而言,这些传闻更像是她头顶上的虚拟犄角,弯曲别致,分叉繁多,有时是防身的武器,有时又变成必要逃命时瞬息动作的绝对负累。
彼时,她寄身的酒店位于海甸河边,房间有落地窗,俯身刚好可以鸟瞰河景,与河那边的钟楼对望。麋鹿没有开灯,外面的微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摸了摸外套口袋,有一根香烟不知何时遗落其中。她掏出一瞧,烟已然被同在口袋中的钥匙压得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激战对决的犄角。没有打火机,她回身看了一眼,拿起床头柜上的火柴,怎么划也划不着。南方潮湿的冬天,总有办法让花火湮没于未闪亮之前。在麋鹿的一声叹息中,纸质的犄角命中了烟灰缸。她转身继续盯着玻璃窗,眼眸闪烁无着,像是出离一般,又像是在捕捉河对岸车水马龙的幻影,直到哈出的水汽让玻璃渐渐模糊起来才勉强作罢。被水汽氤氲模糊的玻璃窗上留下了麋鹿画出的一个问号。问号以另外一种形式,待在她脑海里。在她脱外套的时候,在她褪去裙子的迟缓时刻,在她解开内衣扣的一个艳丽的瞬间……这个问号会不时冒出来,减缓她正在进行中的动作,让原本就没有条理的思绪更加紊乱。
麋鹿在氤氲中半裸的形象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我思绪中那一片海宛如刚刚凝固成型的果冻,弹性不足且黏稠有余,麋鹿深陷其中以至举步维艰,让头顶的愁云愈加密布。既然如此,偶遇堪比天时地利人和冥冥之中的安排,不如让她在这个城市滞留得久一点。
再久一点,再久一点,我暗想。
有一段时间,我还没想好麋鹿该如何在这个她并不太熟悉的城市中滞留、生活。后来,我竟然彻底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未来的她窘迫了好长一段时间。精神上的困难倒还在其次,金钱与物质才是第一要义。当她的形象再次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时,我暗暗叫苦,懊恼自己几乎把她遗忘在未来的某个角落。回想起她曾经跟我提起过,自己是如何如何的爱睡觉,如果靠随心所欲的睡觉也能够养活自己那该多好。这样一来,问题显然就简单了许多:我暂时安排彼时的麋鹿找到一个酒店试睡员的工作。诚然,这座城市不大,酒店试睡员也仅仅是兼职,收入肯定不会太高,但对于麋鹿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酒店试睡员的身份让麋鹿多了一层便利,她可以看似随心所欲地在城市中某些不为普通人注意的地方,在某个下意识的刹那,察觉到我留下来的某些痕迹、某种气味。这些飘忽不定的记忆(是我的记忆而非麋鹿的),都能给她某种暗示、似是而非的肯定,以及内心深处多重而吊诡的生活悖论。
为了让旁观者不至于在窥视中迷了路,我还是先回顾一下刚刚逝去的日子里的遭遇,也捋清楚自己和麋鹿之间迷雾般的关系。
我不知道她原本叫什么,麋鹿只是她的外号或昵称,不是真实姓名。和她认识的起因是我已经二十九岁了,依旧单身一人,身边的朋友频频张罗着给我介绍女孩子,麋鹿便是其中之一。这里的“其中之一”的意思就是说,近期我的生活中像麋鹿这样的女孩子还有好几个,可惜只言片语的了解之后都不了了之。对麋鹿的深刻印象,源自于某天在线上聊天时,我们不约而同提起了“命运”这个词。于是,她说要给我算算命(是算了星盘还是看了八字,具体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当然不相信这个,再加上她后来给出的结论也并未超出我的预期。
我自认为,我的人生本来就应毫无波澜,命运在淡然面前,总是显得无足轻重。唯一让我觉得踌躇的地方在于,她问我是不是经常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无数个想法在脑海里同时涌现。我说,是的。如此一来,我自以为毫无波澜的人生,偏偏因为麋鹿的这个问题变得秋意阑珊起来。
“日久变质而软趴趴的文明身上,那秋意阑珊的智慧怎么不叫人喜欢。”有一天,我无意中读到罗马尼亚籍法国哲学家萧沆的这句话,我的秋天又多了几许况味。
为什么麋鹿当天和我聊天后,尤其是问我关于命运以及脑海中涌现的念头之后,我心中会无由来地刮起一阵无名的风,让遍地的秋叶漫天飞扬,待到枯黄的叶子落定,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随后,惶然的我铺好被褥,蹑手蹑脚地关好灯,在床上幻想和她完成一次浸淫在秋日时光里欲为双方苍白肉身增加温度的性爱。
那天夜里,秋雨依旧不出意外的延绵不绝,仿佛要将我的身影浸透,让我在这座小城里逐渐漫漶至无形。自那之后,我一直在猜度:与我至今未曾谋面的麋鹿是否和我有着一样的烦恼,一样的在如此松动的季节里停滞不前。
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无奇,我和麋鹿的联系像是突然中断了的电话信号。工作之余,或者某个间隙的空档,我下意识打开对话框,想跟她打声招呼,文字都编辑好了,转念又删掉作罢。我能想象,麋鹿应该有过和我一样的念头,一样是打好字又删掉,一样是以为什么也没发生那样就匆匆作罢。我如此安慰自己,自觉合情合理。还有另外一种情况:这些无中生有的情节,是我看了哪一部电视剧或者电影后的无聊观后感,庸常的桥段从屏幕蔓延到现实生活。如此一来,两个人看似心有灵犀、无比默契的隔空回避,原来竟是如此的索然无味,或者说是恶趣味。
一来二去,在“念头”和“现实”之间来回切换无数遍,我已经分不清两者之间的界限。我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甚至是一个不招自己待见的人。某个周末黄昏时分,我无所事事到百无聊赖的地步,便起了漫无目的地散步的念头,付诸行动后不久,不知不觉间已置身老街——也就是麋鹿将来来到我现在居住的城市落脚的第一家酒店对面的那条老街,地点就在海甸河左岸。
也正是在这条黄昏的老街上,我像是受到某种外力驱使,莫名其妙的就走进了一家旧书店,遇到一个像我一样奇怪的人。这个人在他人生最后一本书的开篇所写的那句话,约等于是我的私人自况:“我就这样在这世上落得孤单一人,再也沒有兄弟、邻人、朋友,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往。人类最亲善、最深情的一个啊,竟然遭到大家一致的摒弃。”
偶遇卢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这本旧书,看到卢梭在书中发的牢骚,让我像是在迷路时抓住了同路人的手臂。这种奇异的感觉,形同阳光照到卢梭身上,投在地上的却是我的影子。我可以走向前去踩到自己的影子(儿时经常玩的游戏),而它自岿然不动(这是儿时不敢想的事情)。这个发现,让我有一种喜出望外的错觉。尽管卢梭早已作古两百余年,我还是想象自己和他面对面,像故人一般,早有约定似的跟他笃定地说道:走,一起同行。于是,我们就像履行一个已然发生过的既定事实,从容不迫地迈开步子,再次无目的地漫游起来。
漫步与遐想成为我那段生活的主题与变奏。漫步的路线和遐想的方向一样飘忽不定,恰如我连不成线的记忆,也为麋鹿将来对我的寻踪制造了许多不必要的障碍和迷惑。
小城市固然小,漫步时我也能魔怔地走出成千上万种不同的路线。万万没有想到,在下意识中,我用这种方式折磨将来要来到此地的麋鹿。也许,我早就意料到麋鹿会来这儿一遭,所以才拼了命似的通过不同的路线,完成一次又一次毫无意义的漫步。卢梭的漫步还可以编撰成可供后人吐槽的遐思,在外人看来我更像是单纯的打发无聊的时光。
凡事皆有例外,在成千上万种不同的选择中,去往白沙门的那条路线便是一次例外。正是在这条路线上的漫步,让我遇见了麋鹿之外另一个让我感到不安的女人——孔吱儿。
为了让记忆更加戏剧化,我将对孔吱儿的第一印象定格为她正在投海。不过“投”字可能不太准确,当时她的动作略显缓慢,甚至可以无视道德标准地形容为.女自投海时略显缓慢与优雅。
和其他在海边游泳的人不一样,我第一次看见孔吱儿时,她从沙滩向海中慢慢走去。我假设,自己在关键时刻第一时间拉住她的手,挽救一朵想要提前凋谢的花儿。虽说俗套,可就道德而言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束。可惜,这只是我道德化的假想。
挤去戏剧化的水分,事实上那正是我人生中一个抹不掉且相当可笑的道德污点。
那天,我站在抵挡海浪的堤坝上,老早就瞧见了蹲在沙滩上的孔吱儿。她光脚抱着膝盖蹲在那儿哭,鞋子和手提包停在沙灘上,似乎与她毫无关系。哭泣让她的身子轻微抽搐颤动,海滩上三三两两稀松的游人,没有一个注意到她,或者说他们在有意忽视她。在她的身心之外,黄昏的海鸥逐浪啼叫,海浪叠着海浪低沉地呼啸,夕照给海水镀上一层金箔……我想象,那抽搐颤动和她与某个人度过的欢乐之夜的失频是一致的,甚至这抽搐颤动正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的大自然赋予她身心的一次延绵不断的高潮体验。
直到看她向海的深处慢慢走去,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映入眼帘的是海水漫过了她的腿肚子和膝盖,她的裙子在海水中漂浮起来,海水已经到了她的腰部。海浪裹挟来白色泡沫在她的裙摆周边聚集,和白裙子几乎融为一体。远远望去,她像极了一只巨型水母,摇摇晃晃,马上就要在沙滩上搁浅。可事实正好相反,她继续走向海的深处,身子在海水中颤颤发抖,想象得出她很害怕,才走得很慢很犹豫。
几乎和孔吱儿同步,堤坝上的我在与她相关的想象中溺水在我多余的臆想之外,海水已经浸没过她的脖颈,漫过她的下颌。冰凉的海水灌进她口中,尝到又咸又苦的滋味之后,她开始心生悔意了。
去过白沙门看海的人都知道,离海不远处的市立污水处理厂净化后的水直排到海里。这里的海水看起来不是那么蓝,某些区域显得灰暗泛黄。每次坐飞机飞越海峡,从空中向下望见这片海域,我总是把这儿想象成是一副南国景观题材、被遗忘的印象派画作,只有这样心中才感到些许舒服。
正在这幅印象派画作中沉溺的孔吱儿,初尝海水的滋味后就决定回头。看到她向岸边艰难地走来,我也像是被人打捞一样,缓了一口气。我也是这会儿才想起要去和她搭讪,于是匆忙爬下堤坝,向海的方向跑去。
我怕自己会淹死,根本就没有打算下水。又想到不知道海水会不会把我放在沙滩上的鞋子打湿,或者哪个人会不会无聊到路过的时候把我的鞋丢进海里,我甚至没有脱鞋。无论穿着湿漉漉的鞋还是光脚走路回家,我都无法接受。就这样,我站在海水打不湿鞋子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向孔吱儿伸出了右手。
她瞥了我一眼,冷冷问道,有什么事吗?
这算是间接拒绝了我。
我悻悻地说,只是想帮你一把。
因为被海水浸透,她的裙子紧紧地贴在身上,身材线条毕现,以至于乳峰形状也一览无遗。她边不自然地扯了扯裙摆,不让裙子全部贴合在身上,边答道,不需要,谢谢。我听得出,就连“谢谢”都是零度以下。可是很快,我就被她弯腰穿鞋、拿手提包的动作吸引住了。
这就是欢乐之夜失频的复调和四重奏,我想。
一转念间,我觉得自己应该再迈进一步:你叫什么名字,方便告诉我吗?
海风吹乱了她还滴着水的头发,她直起身子盯着我,顿了顿才缓缓挤出三个字:孔吱儿。
哪三个字?看她抬脚准备离开,我追问道。要不我加你微信吧,我补了一句。
微信?她冷笑一声,鼻息很快被海风裹挟而去。我的手机没电了,没法加微信。至于哪三个字,你自己慢慢猜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的心中多了几许落寞,尤其是看到她边走边掏出手机,跟手机里的人哭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马戏团遗忘在沙滩上的小丑,被多余出来,连围观的观众都没有一个。
此时的白沙门,早已空无一人。逐浪的海鸥不见踪影,海浪好像延展铺平,海面上夕阳的金箔也收了回去,海水变成墨绿色,南国景观题材的印象派画作静止如初,恢复了风景画原本的平静……
我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周遭就像熄灯了一般,一下暗了下来。夕照的余温渐渐消散殆尽,天就这样黑了。
我希望麋鹿也能够像我一样,在白沙门的海滩上偶遇孔吱儿,好比是在众多数字中发现一个新的、原本不属于定义范畴的质数。
通过孔吱儿,麋鹿也许会更加了解我一点,而不仅仅是停留在盲目寻访的阶段。毕竟,我已经表明(至少在心底里跟她说得很清楚),在这座城市中,我“再也没有兄弟、邻人、朋友,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往”,既然没有人知道哪一个是真正的我,那麋鹿的无目的寻访最终也将徒劳无功。
幸好,不用偶遇孔吱儿,麋鹿尝试通过自己的方式,消解来到这座城市寻访一个她未曾谋面的人的真正意义:她何尝不是在寻访自己的影子?
来到这里之前,她过的又是哪种类型的、有意义的生活呢?细究起来,曾经的全部生活内容,无非就是有一个看起来相对固定且收入不错的工作,房子、车子处于计划中的还贷阶段。不用看日历算日子,按照现在的收入水平,还得至少还上二十来年。来这之前,她谈的那场似是而非的恋爱,就像人生走到某一个阶段必须要完成的一项任务。如果这项任务完成得还算不错,下一个阶段的任务就是结婚。结果呢?在准备结婚前不久,一次小小的争吵就不可挽回地瓦解了两个人原本就不甚牢固的关系。没有跟任何人提前打招呼,她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生活二十多年的城市,目的地则是我曾经生活过的这座小城市。
对于这件即将发生的事,麋鹿颇为骄傲。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坐在公司的工位上出神。没一会儿,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这个笑提醒了她自己,并让她得出了一个足以自我安慰的结论:如果两人笃定了不再进行任何实质性的联系,这种笃定就等于互相之间永远保持某种联系;如果笃定了去往陌生的城市,不提前告诉任何人,就等于重新开始新的际遇;如果在街头上偶遇我,就可以像重新结交一个朋友那样再次认识我,而不是通过别人才相互认识,且只是停留在加为好友好久才聊个三两句的泛泛之交。同时,她还得出另外一个让自己更加信心倍增的结论:就像当初陷入困境时的不知所措,现在的不知所措也正是为了走出困境。
至于我本人面对的困境则有别于麋鹿。
当我再回过头,分析自己和麋鹿中断联系的过程,才发现原来那也是一个失语的过程。比如具体的表现就是:为什么我会把对话框中编辑好的文字又重新删掉如此等等。
在漫步中,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并试图以此来说服自己。
无论是麋鹿还是孔吱儿,都因为我的失语而渐渐变得形象模糊。细究其本质原因,无非是这两个人都没有在我的生命中真正地出现过。不知道这么说,旁观者能不能理解我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就拿麋鹿来说吧,她来到我现在居住的城市寻访我的踪迹,那是将来某个时间的事,并非是已经发生的事。将来,这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能否完全按照我遐想的细节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我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说回麋鹿刚来到这里落脚时,在酒店黑暗的房间中的落地窗前凝视的那一幕,我有理由相信,如果她点燃了那根烟,也丝毫不影响她所面临的命运。
光著身子坐在马桶上的麋鹿,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那大概是在她十二三岁那年,有一次从学校步行回家,半路上下起了大雨,她没有带伞,全身被淋透了。回到小区门口,麋鹿刚好遇见同小区的一位叔叔,大概三十来岁,平时仅仅是点头之交,这会他主动提出为她撑伞,她还没有点头,伞就移到她头顶上了。在伞下,身边怪兽般的巨人竟然搂着她的肩膀,几乎是要用尽他的全部力气。她感到一阵恶心,肚子疯狂翻腾。她想挽救最后的自尊,于是强忍住干呕,没有吐出来。回到家,她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十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妈妈在门外对她的责备只有两句话:你为什么不看天气预报?为什么不提前带把伞?
一把伞和那根烟拥有一样的阻隔功能,都解决不了真正的问题。我的语言莫不是如此。麋鹿的形象在我的语言中建立起来,后来又在我的语言中变得模糊不清。语言不能帮我复刻出一个新的麋鹿,也不能让她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少一点叹息,多一点自如。
将来,麋鹿和我唯一的联系可能是她在这座城市生活后,彻底地放弃了公共交通。她选择和我一样,用漫步和遐想代替了自己的一部分人生。
成为酒店试睡员的麋鹿经常会撰写一些酒店的试睡报告,通常来讲,她用手机的记事本就能完成这项工作,如此一来还便于随时修改和添加新的内容。可麋鹿觉得,手机记事本没有仪式感。她选择一本真皮封面的纸质笔记本,用手写的方式撰写试睡报告。有人常常在某个黄昏或某个清晨,在街上或者在公园一角的长椅上看见她,拿着一个纸质笔记本而不是智能手机,在低头记录着什么。
时间一久,这个笔记本记录的就不仅限于是各个酒店的试睡报告了。麋鹿尝试把这项工作扩展成是在为这座城市编撰一部小小的别致辞典。有别于书店里出售的正式辞典,麋鹿关于这座城市的辞典的具体内容并非解释和阐述,而是一种看似多余的补充,或者说是一种私人的遐想记录。
某个男人在公园角落跟她搭讪,某次计划之外非道德的性与爱,某顿让她记忆深刻的三人晚餐,某根受潮反反复复尝试也无法点燃的香烟……甚至有一次,她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误以为就是在她十二三岁那年,曾经伤害过自己的那个人。如此种种,麋鹿统统写进笔记本,或者说写进了她的辞典,成为现阶段凌乱记忆的某种佐证。
我希望自己某一天有机会翻阅那部辞典,但这好像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毕竟那是一部将来的辞典。它不诞生于过去,也不存在于此时。我唯一的希望是麋鹿把我和孔吱儿都记录在这部辞典中。尽管将来的麋鹿也不一定能够遇见并认识孔吱儿,就算认识了也不一定将孔吱儿和我联系起来。可话又说回来了,这座城市这么小,人也不多,麋鹿和孔吱儿偶遇,然后打招呼,从此就熟识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小概率,表明可能存在。我絮絮叨叨地对自己说。
眼下,有一件小概率事件就刚好发生在我身上,我才如此深谙小概率之道。
想要再一次偶遇孔吱儿的我,又漫步至白沙门海滩。孔吱儿没有出现,梅尔维尔的白鲸却如约而至,我默念他笔下大海致幻的思想奇景:“所有的人或多或少,或先或后,都会生出向往海洋的感情,和我的相差无几。”
正当喃喃自语时,我接到来自老家的电话,一个故友说自己马上要嫁人了。我说,恭喜恭喜,到时候我一定回去参加你的婚礼。
一个星期后,在高铁飞驰中,我望着窗外青翠的树木发呆,不多时就回到了老家县城。在梦一般的安息日下午,一个梦一般的婚礼正在我的眼皮底下进行着。
新娘既像麋鹿,又和孔吱儿有几分相似之处,陌生又迷人。趁着新郎跟别人敬酒,我对站在一旁落寞无言的新娘耳语道:
“尽管已达到的多,未知的也多啊,/虽然我们的力量已不如当初,/已远非昔日移天动地的雄姿,/但我们仍是我们,英雄的心/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奋斗、探索、寻求,而不屈服。”
丁尼生的《尤利西斯》结尾的这几行诗不正是人生的写照吗?我当时也是这么认定的。可是,第二天带着宿醉参加一个亲戚的葬礼时(亡故者是我的亲戚,参加婚礼后,在回家路上遇到车祸身亡),在看到亡故者的遗像时,我才醒悟过来:也许,我们早已经屈服于不可知的命运。
第三天,我回到现在居住的城市。老家开始流行一个与我有关却真假难辨的传闻:回家参加完婚后,我已经在一次意外车祸中离开人世。更诡异的是,有人在葬礼上看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人,她只身前来参加我的葬礼。
这些流言,与我而言皆是飞絮。我关心的只有两件事:
其一是麋鹿知道真相后会作何反应。我是一个已不在人世的人,我是一个已婚的人,我是一个女人。这三个事实,哪个是她能接受的?
其二是在麋鹿的那本辞典中,她又将如何解释“小概率”和“女人”这两个词呢?如果由我来撰写这两个词条,我会用同一句话来解释这两个既不相同又没有必然联系的词。这句话就是接近于零的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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