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也许是因为认识了他,我常常可以这样开始一段谈话。”
“您好,幸会!哇,北大哲学博士?那我猜你应该喜欢德意志精神。”
“算是……”
“当然我肯定不会误以为你喜欢茨威格,对哲学博士来说,它肯定太过通俗。况且,他选择自杀,这在我们看来颇具勇气的决绝做法,曼却觉得无比失望!”
“嗯……这个,不过,当然,托马斯·曼无疑可以代言德意志精神。”
“《魔山》?没错吧,‘这可不是一本像《在路上》一样能夹在时尚杂志里阅读的小说哦!”
“哈哈,布鲁姆的话。”
“厉害!但我更愿意聊聊《死于威尼斯》。曼的私人写作,有趣吧。我很庆幸及时遇到了这份告诫,处理私人题材你得等自己有足够的心智和技术,而不是在一边抠着青春痘一边敲着键盘的青春期就贱卖了它们。”
“这本……”
“当然,如果他看过这本,我就可以再和他聊聊海因里希伯尔,如果《莱尼和他们》里的玫瑰花同样燃烧过他,那可以立即加他高分,直接跳过君特·格拉斯,跟他聊一聊《惊马奔逃》,通常到这里就少有回应。还好菜也上全了,大家就乐滋滋聊些星座罢了。”
“看把你嘚瑟的,我看你是没碰到高手。”
“嗯哼,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况且在我和大师学读书的时候,我离这个圈子很远。也是近两年,我提着我的三脚猫功夫,脸皮很厚地四处和人比画,我才发现,我从他那里学来的这些玩意儿,竟然还蛮能打的。”
“你还真是又无聊又大胆儿。”
“大多数人会从女作家聊起,算作对我们‘第二性屈尊降纡的示好。”
“或者是想泡你吧!”
“有这个心思的人,常常会提到玛格丽特·杜拉斯。但无论是谁,我都会在他试图聊到梁家辉的翘臀之前调转话题。没错,我一定会抛出尤瑟纳尔。因为杜拉斯一出现,我脑子里就会蹦出大师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时的场景。”
“杜拉斯?玛格丽特·杜拉斯?或许还不配给另一个玛格丽特提鞋。”
“另一个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尤……瑟……纳……尔?”
“一般来说我很会辨识这些从他口里吐出的名字,雖然他那极其浓重的曹魏口音和不成功的矫正腔调,让纵使是他同乡的人都难明语义。但‘尤瑟纳尔这个名字也太奇怪了。”
“但你还是记了下来,并且买到书,一口气读完,且做了详尽的读书笔记。”
“不不不,阅读尤瑟纳尔无法如此顺畅。那时候只是买了东方出版社的《尤瑟纳尔全集》,看了诗歌集《火》,就束之高阁了。这些放在后面再说吧。抛出尤瑟纳尔对付杜拉斯,我倒不必真的去侃《哈德良回忆录》,《东方故事集》就足以应付这种以吹牛为乐趣的饭局交流。如果在场有那么一两个有识之士,或许会提到同为民间故事大集合的《精怪故事集》,哇!安吉拉·卡特降临,正中下怀!我会开始危言耸听:“这个女人得了莎士比亚的真传!我干脆会直接念出《明智的孩子》的第一句话。”
“欢迎来到错误的一边!”
“这句话听起来确实有趣,我都想去看看这本书了。”
“至于我会不会告诉你新科诺奖得主石黑一雄是安吉拉·卡特的学生,就看我的心情了。”
“我猜您通常都心情不错,兴致盎然的。”
“嗯哼,可本来人家还想聊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矮鸡、伊莎贝尔·阿连德的春药以及苏姗·希尔的怪邻居们呢,石黑一雄会把话题引向日本文学。要命的是你总能碰到几个村上春树迷。不过也不用太沮丧,我会一边赞许地点头以呵护粉丝们的心情,一边诱敌深入,迅速跳过这位长不完青春痘的老作家,开启一个更合我意的正经话题。”
“我最近看了村上春树作序力荐的《蒂凡尼的早餐》,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看到它,差点被吓破了胆而放弃文学创作!哎哟,因为卡波特,你们差点就少了一个偶像哇!”
“《蒂凡尼的早餐》?我只看过赫本的那个电影……”
“于是顺势夸夸对方的观影品味,哼几句‘Moon river,wider than a mile……然后就可以愉快地开聊卡波特的《冷血》,以及他从文体革新到题材投机的既天才又势利的热闹人生了。”
“嚯!”
“但我也可以不这么聊。”
“说起来,我倒是和你们的村上春树有共同爱好呢!”
“是吗,是什么?跑步?意大利面?还是花猫?”
“侦探小说啊,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愤世嫉俗的马洛,狮子座,纯正的男子汉,绝望的正能量。”
“为什么不是福尔摩斯呢?”
“为什么不是福尔摩斯?你们好好反省反省,你们是不是村上的真粉丝前?福尔摩斯或许是你生病时谈笑风生的好友,而马洛却可以让你坠入爱河。啊!《漫长的告别》,小说的名字就像一首二十年代缠绵舒缓却又骤然敲击心弦的Ragtime。在流泻着爵士乐的街道上,马洛的烟一刻也没停……”
“够了够了,这一套嗑也太文青范儿了!”
“啊!?唉,这真是本性难移。女作家啊,女作家……真的,还得感谢大师教我读书,让我从与生俱来的矫情里多少迈出去了几步。”
“但是我很好奇,你说他教你读书,怎么个教法呢,一本一本地教?这也太奇怪了。在这样一个便捷的当代社会,你们真的用耳提面命、言传身教的搞法?也太做作了吧。”
“我看你还是更想听八卦,而不是让我天马行空地跟你聊书。好吧,让我想想,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十年前?”
“不止不止,十五年前了!我的天,真不想回忆往事,太显老了!那时候我刚工作不久,来北京参加一个小型作家培训班。同班的一个女作家是他的同乡。后来我才知道,她无私地带我去认识京城的各位名刊编辑,其实是想让我与她共同分担社交经费。”
“丁一禾,明天中午我们和《昆仑》的林编辑吃饭,就在马路对面的湖南菜。我们争取先去他的编辑部聊聊天,再和他一起出发。嗯,上次好像是我请客……”
“今天我请!没问题!”
“但大师并没有让她去到编辑部,我和她等到中午快一点,眼巴巴看他从带着门岗的院子里快步走出来。他和她点点头,却一点也没放慢速度地向右转,走过斑马线,走上天桥,过街,左转,再走向街道深处。我和她紧赶慢赶跟着他,都气喘吁吁的。”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刚才在看麦克斯韦尔·珀金斯,实在太有意思了,就多看了一会儿。看了这书我才知道,我靠,原来那些所谓的天才作家,也许不过是碰到了一个伟大的编辑!你们知道吗,沃尔夫的原稿有一马车那么多,是珀金斯从这一马车里看到了闪光点,帮他改成了四十万字的《时间与河流》。”
“以我俩那时候的水准,也就读过几本张爱玲。他见我们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顿了一下。”
“沃尔夫,就是写《天使望故乡》的那位。也许你们不熟,但你们一定知道菲兹杰拉德、海明威。他们都是珀金斯编辑的作家。”
“我想是海明威救了我们。我们赶紧点点头。但他显然不愿意聊《老人与海》。”
“要说海明威的传记,最有意思的还是伯吉斯的版本,但要说伯吉斯写的传记,还是莎士比亚的那本更有趣。而要说伯吉斯本人的小说,倒不如去看库布里克拍成的电影,然而这家伙的眼力又颇毒辣,《现代小说佳作99种》,也是让人服气的。喂喂,是我,我正在外面吃饭,那本书啊,不卖,少于八千不卖。”
“林老师,你卖书?什么书这么贵要八千啊。”
“八千他也有得赚。只不过那是一本医书,对我确实没什么鸟用,卖给他们得了。”
“林老师业余爱好,收藏旧书,非常厉害的。”
“你们看,八十年代的书,这样的开本,这样的封面设计,拿起来衬手,如果再配有版画……”
“他随身还带着书呢?”
“嗯哼,我记得是一本《好伙伴》,封面是一个芭蕾舞女孩。大概几年后我才知道,那是普里斯特利的小说,而普里斯特利就是让格雷厄姆·格林尊严扫地的那位。总之,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版画。显然他看出我俩的斤两,于是只管开始讲各种文坛趣事。也许同样是考虑我们的接受度,他一开始大多讲的是中国故事。什么鲁迅收集的浮世绘啦,林徽因的坏脾气呀,太太的客厅和大小姐的書房啊,什么丁玲和胡也频、冯雪峰三人同居啦,穷邻居对杨绛夫妇的扰民吐槽呀,胡适夫人威风凛凛的正室范儿啦……香辣的湖南菜第一次在我鼻尖儿下黯然失色。他像是在跟你对话,又像在自言自语。他一面大口吃菜吃饭,一面滔滔不绝,不时露出一种轻蔑的笑容。再往后,他已经顾不得我们了,他自己开始随意地转换话题,大多都是你闻所未闻的外国名字,一头雾水之际,他会再讳莫如深地讲些个不可思议的八卦,听起来简直像他亲眼所见,事实上却发生于十九世纪。说到底,这都是从书里看来的。”
“这顿饭请得还蛮值的。”
“不不,等我忙叨叨赶去买单,他早已经把单买掉了。理由很简单。”
“我年纪比你们大,工资比你们高。”
“虽然这家伙做着挺爷们的事,可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些对待阿猫阿狗随意打发的劲儿。回去的路上,他忽然聊起了雨果。”
“雨果这家伙,二十岁就是桂冠诗人,领着缪赛等一帮小马仔大闹戏剧圉,大仲马是个马屁精,直接抱着他入座,倒是被圣驳夫给抄了后院。三十岁写《巴黎圣母院》,四十岁当院士,六十岁写《悲惨世界》,七十岁还在热恋之中……”
“我们仍旧插不上话。走过天桥,又走到那个有门岗的大院,我还是鼓足勇气在最后时刻颤颤巍巍地把自己写的一篇小稿递给他。他用手掌一卷,揣进衣服口袋。在我记忆里,他经常穿着可以塞下一本书的大口袋帆布衣服,那口袋像机器猫一样神奇。但再想一下,或许他并没有穿什么带着夸张口袋的衣服。这可能只是记忆里对他随身总带着书的一种错觉。你常见他迈着习武之人的稳健步伐远远走来,脚步生风,书页在帆布褂子里扑腾,哗哗哗,沙沙沙,他走过的地方,故事和人物颠鸾倒凤地一路滚跌……”
“有点世外高手绝世武侠的感觉咧!”
“是啊,等我们回到学校,我拉着那位野心勃勃闯荡北京的女同学来回地打听林编辑。她耐心地跟我说了一些小事情,他幼年习武,早年当兵,做过炊事班长,战士考学,上了这个艺术院校,他人很孤傲,但很看重同乡之谊,因此非托她之福,我休想见他一面等等。但对她来说,林编辑是她社交计划里的一个小驿站,远不值得这么驻足不前。而我却已经一头扎进对于书海的想象里去了。没过多时,她看我懒懒不想出门,一副很不上道的样子,便果断弃了我,自己忙去了。”
“读书教学就这么开始了?”
“没有没有,远没有。你如今不也多少知道一些大师的龟毛个性?他像是会谆谆教导的人吗?那次饭后一周,他打来一个电话。电话里头他似乎更刻意地在矫正口音,无奈他的口腔就像一只犟驴,这让他的声音越发地不自然。”
“丁一禾吗?我是林彦。稿子不太成熟,但作为初学者,你显示出一种蜿蜒躲闪的叙述能力,可以留用。”
“啊!谢谢林老师……”
“好!再见。”
“啊?这就再见啊。”
“是啊。电话早就挂掉了。我懵在那里,我其实是给自己按了暂停键,努力回忆他的那句奇怪的评价。我回想那评语,就像有滋有味地吮吃着一只棒棒糖。一口一口,每一口都那么甘甜。我爱死了他这种下评语式的句式,像个暴君,像个神祗,像个张着得意洋洋鼻孔的犟驴,像一个意味深长的额前点化。”
“哎哟喂,我可知道你那种爱下结论的口吻是从哪里学来的了!真的是蛮讨人嫌呢!”
“是吗?哈哈。也是你太不受教。又过了一个月,他说杂志出来了,要是还在学校可以自己去取,如果已经离京了,就帮我寄回去。我当天下课就兴冲冲地来到编辑部。那是一个老旧却不失气派的四层楼,满身的爬山虎。循着楼梯上到四楼。楼道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我认真数着门牌号,小心翼翼地敲了门。说真的,到现在为止,那也是我见到的最难忘的办公室。”
“全是书吧。”
“而且是层层叠叠,既庞杂堆砌,但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规范条理。怎么说呢,那些书堆得很有……灵魂。”
“太夸张了吧。”
“真的,你就说沙发边的那一丛吧。三人位的沙发,摘掉一个坐垫专门堆书,它们被叠摞得横七竖八,厚薄大小都不同,自下而上,参差纷杂,却又错落稳固。我坐在它们旁边,那书丛刚好遮住办公桌前的他。现在想着,八成是故意为之。我只好抻着脖子去跟他说话.”
“林老师今天又看什么书?”
“《奥斯卡与鲁辛达》。”
“我也买了这本!”
“你?你有这本书?台版?”
“对。林老师你可能忘记了,上次吃饭,你有提到《凯利帮》。我一通好找,后来发现是一本台版书,因为找到不容易,于是把彼得·凯瑞的这本《奥斯卡与露辛达》一起买了。”
“我提到过《凯利帮》?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没错!你还提到了《鱼王》《比利·巴思格特》《纳博科夫访谈录》《月亮与六便士》《福楼拜的鹦鹉》,你还把《沙岸风云》说成了《流沙海岸》,但我通过关键词各种搜索猜测,也找到了。”
“这你就吹牛了吧,《沙岸风云》你一定买不到!”
“原版书是买不到,孔夫子网上有影印本,四十块钱。我又不像您搞收藏,我只要能看到內容就行。”
“都知道在孔夫子网淘书了,孺子可教!怎么样,买回来都看了没习?我都不是瞎说的吧。”
“看了看了,简直太喜欢了。我自己又去买了好多毛姆的书,我喜欢毛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那当然了!我可是有备而来,专为给他一个惊吃的。于是他也开了闸,从毛姆聊到辜鸿铭,从辜鸿铭聊到郁达夫。”
“郁达夫可不简单。那也是个读书人,有一年他读了两千本书,真不知道怎么读的。”
“其中有一本是《金驴记》!我也买来读了。”
“啊?”
“三联书店的《郁达夫全集》呗!”
“又从郁达夫聊到三岛由纪夫,从《金阁寺》聊到太宰治,从永井荷风聊到《细雪》,又聊到芥川龙之介和川端康成,从‘美丽的日本和我聊到‘暧昧的日本和我,再从大江健三郎聊到萨特,聊到加缪,聊到纪德。只是我一直需要伸着脖子绕过那堆书去看他。”
“《伪币制造者》的中文翻译实在是厉害……哟,都五点半了。”
“林老师,我叫上你老乡,咱们一起吃饭吧,就在旁边的烤鸭店,让我请您一回,你看,我可没少跟你学东西!”
“于是那位女作家匆匆赶来,我们一起吃了烤鸭,马路对面就是紫竹院,我们三个穿过公园门口的广场舞团,穿过河边的红歌合唱团,大师的步子还是又大又快,我俩几乎一路小跑。显然他非常熟悉地形,不一会儿,我们终于走到一个还算清净的小园子里。他俩用乡语聊了一会老家的事,那位女作家似乎在讲一些坎坷情路或不尽人意的私事,掉下泪来。大师完全不为所动,他甚至有些厌嫌地瞪了她一眼。他快步往前,又开始了自说白话的书籍漫谈。我左右为难,一边停下脚步去安慰她,一边竖着耳朵听他说话,我可是一本书都不想从他嘴里漏过的呀。”
“这位老乡是想强行加戏吧。她估计看出你俩聊得火热,有些插不上话。”
“我也不知道缘故。反正她一直哭,而大师只管径直往前走。也许这是他们亳州儿女的风情,谁知道。也许恰恰因为这个情境很怪异,所以难忘。她抽泣着追赶我们的步子,而他开始用一种审慎的赞许态度聊起王朔。后来我可以判定,他认可王朔。而那种审慎的态度,不过是一种他性格的底色。夏日的紫竹院,天光迟迟不退,和那些遛弯的老年人一样。在他聊到《呼兰河传》的时候,天像是忽然灰蒙蒙起来。我听得意犹未尽,连无人喝彩的那位哭泣者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天色从灰蒙蒙到黑定,却似是一瞬。竹林里的雕塑白森森的,而我们也看不清自己脚上的鞋了。忽然一个转弯,公园大门竟赫然出现。”
“哇,林编辑,你是怎么转出来的?”
“哈哈。”
“大师的笑声虽然仍旧得意洋洋,但我们忽然都意识到,世界的光和嘈杂一下箍住了我们。明天就结束培训各自离京去了,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倒是她先说了出来。”
“林老师,我们明天就结业,只能下次再见了。”
“再见!好好读书,好好写作!”
“她淌泪的面容很适合说这几句话。我觉得她形神兼备地表达了我的离愁别绪。我们对着大师挥手告别的时候,他早已经扭过头去,大步流星地走远了。第二天,我按计划回到了那个滨海小城。”
“据说紫竹院是分手之地……先等一下,不对。以我敏锐的观察力以及对你的透彻了解,我觉得你隐藏了些什么啊!”
“啊?我?没有吧!”
“必须有。看了《黑色诱惑》就想立即跳上凯菲莱克床铺的那个小妖精哪里去了?这么一通灵魂的碰撞,我不信你能管住你的荷尔蒙?”
“你真烦人!这就是彼此熟悉最要命的部分,亲密关系的症结就是这个,不懂适时收敛,无论如何要冒犯,要突进,要看个底儿朝天!亲密让人不安,让人无处躲藏……得了,我也不瞒你。但是我可以跟你保证,我和大师的关系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绝不是我在遇到他之前或遇到他之后的任何一段爱情的模式!”
“那就是有爱情喽?”
“这……真的很难定义。让我放在故事的最后告诉你吧,好吗。你提到爱情,我倒是想起来,大师在一次笔会上,给所有人问了一个问题,一个非常古老庸俗被反复咀嚼的问题:你认为有爱情吗?”
“要不是这么一个难搞的人问出来,我还以为是央视的新年街头采访呢。”
“或许大家也误会了,纷纷带着满腔的爱,大爱或小爱,熙熙攘攘地回答,有啊,当然有爱情。作家们炸着锅,眼睛里满是光,脑子里满是读来的听来的以及自己犯下的爱情,可不是吗,不仅有爱情,简直遍地都是爱情。”
“你怎么回答的呢?”
“或许有吧。但它欢乐、短暂,且不高贵……打住打住。我们此刻别再费口舌去解这个千古难题了。还是回到书上来,回到故事上来吧。我在回来的火车上心潮澎湃地读了黑塞的德米安》,那种质地明媚的浪漫主义和窗外滚滚向前的车轮,像一首狂飙突进的生活之歌。它告诉我,原来我们漫长的人生,总会有几个指路人。他未必是你的亲人或者情人,他甚至未必和你进入持久的亲密关系,他也不一定从智商到见识高你一等,长久地引领你,指导你。他只是被你遇见。是的,你在某个分叉路口,或者某个看起来平坦的一望无际的却没有标识的广场,你遇到了某个人,你说,嗨你好,他说,嗨你好。或者他都没说嗨你好,他只是对你一笑,他用食指往某个具体的地方伸过去。指路人的含义就是遇见你,拍拍你的肩膀说,嘿,往这边!是的,那个食指就像是打开了某个机关。于是就算我离开大师,离开了北京,重新回到那个滨海又偏僻的小城,世界也全然两样了。你要知道,我并不是在这里叙述着一种譬喻的心理状态,我说的是切切实实的现实。世界真的全然两样了。回去不久,我和演出队里的男高音谈起了恋爱。他在单位俱乐部的阁楼里自己做了一个小型录音棚,我被邀去那里玩,竟然叫我发现,俱乐部破旧的南楼里,藏有一个半废弃的图书馆。录音棚就在它隔壁,它们共同分享一排梯形的雕花窗户。那天我们在英伦摇滚里温存过后,披著衣服坐在台阶上。梯形窗户老旧模糊,但刚好看到月亮。而那天的月亮简直太圆太亮,除了照着恋爱中的这对男女,也照到了那个图书馆。具体来说,它照到了通向图书馆的窄长走廊。走廊只一边摆放了书架,几排精装书发出幽然的光。灰尘厚实,蛛网密布,但它们仍旧像一排穿着拉夫领的贵族那样派头十足。”
“你带我探险吧,咱俩去那个图书馆里瞧瞧?”
“好多年没人进去了,只要你不怕脏,我倒是可以舍命伴美人!”
“他举着打火机找到电路闸门,腾的一声,屋子里的日光灯砰砰咚咚、咚咚砰砰地陆续亮了起来。从门缝里溢出的光越来越多,待到最后一声‘砰!我们像是重启了一个旧世界,一个童话,一个游乐场。电流贪婪地滋滋穿行,光向每个角落弥漫过去,像是有窃窃私语之声。连他也兴奋异常,我们推开门,灰尘和光扑面一吻。哇!就是这里了!”
“好吧,你一开始读书,世界就送你一个图书馆。你赢了,这可够你臭屁半辈子了!”
“而我当时脑子里竟然有另一个念头。八千块?尔记得八千块吗?”
“大师出售的旧书?”
“可不是?因此我一面如饥似渴,一面也有种寻宝的庸俗乐趣。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打给大师。”
“林老师,我发现俱乐部里有一个半废弃图书馆!像是有很多八九十年代的文学书。”
“你们单位俱乐部?半废弃?嗯……那你怕不怕脏?”
“不怕不怕,我想跟你学淘书!”
“你要不怕脏,那好吧,晚上我给你邮箱发过去一份单子。”
“并没有等到晚上,午饭过后,邮箱里就有一封来自大师的信件。”
“外国文学名著丛书(俗称网格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上海译文出版社
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外国文艺出版社和上海译文出版社
外国文艺丛书,上海译文出版社
法国廿世纪文学丛书,漓江出版社
当代外国文学丛书,外国文学出版社
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漓江出版社
拉丁美洲文学丛书,云南人民出版社
“自此,我开始了一段无比欢乐的偷书时光。”
“窃书不能算偷。”
“我和男友先跟俱乐部的小战士套了近乎,他本来也没把图书馆放在眼里,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进去。后来他看我爬高上低地忙个不停,还会过来帮忙。”
“丁干事,这些书又旧又脏,你那么爱漂亮,我可告诉你,那些是老鼠屎!”
“没事没事,回去好好洗手。我看它们咔哧咔哧地吃书,连托尔斯泰都不放过,想必拉的屎也不俗气!”
“小战士被我说得哈哈大笑。傍晚时分,男友会带着烧蚝和炒粉来到录音棚。我洗洗手,从冰箱里拿出啤酒,三个人一起吃饭。有时候我们会一起溜达到海边,喝一个椰子,吃一碗番著糖水。我会效颦大师,随身揣上一本刚淘出来的书,在路灯下,海风里,靠着男友的肩膀看上几眼。哗哗哗,沙沙沙,蚊虫吧嗒吧嗒掉在书上。等淘够几十本就包成一捆,他用摩托车帮我载回家。”
“林老师,今天找到几本品相完美的《德语课》。”
“不错!全部拿回来!”
“全部拿回来,要那么多干嘛呢?”
“留着和别人换好书啊!”
“我慢慢开始懂得旧书圈的门道。懂得去看一版一印,简装精装,还有什么内部传阅版。而品相的好坏判断不一,各种残损,大师最讨厌水渍。有时候从图书馆淘到一本,读了喜欢,干脆去孔夫子网买下同作者的其他作品。总之一边淘,一边看,一边买,家里的书开始堆得乱七八糟。我那时住一套破旧但宽敞的三室一厅。于是我从俱乐部搬来一个不加被褥的铁床,将它放在房子中央,把从图书馆偷来以及由此及彼牵三挂四买来的书,一排排摆在铁床木板上。”
“收获颇丰!”
“我给大师也淘到不少书。他当时正在写一个有关捻军的小说,图书馆里恰好有一片黄皮儿的捻军资料。我用挂号印刷品寄去北京。说实话,他列出的那几套文学类丛书,他基本都全了,而且,他有个极其变态的搞法。他喜欢的版本,他会尽可能读一本,留一本。如今他书架上那本81年一版一印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崭新得令人发指。网格本他只稀罕精装版,我一本也没帮他淘到。俱乐部图书馆毕竟废弃太久,又让老鼠光顾太多,缺乏他追求的那种好品相。然而重要的是,他终于认可了我对书的热情和真心。那一天是3月24日,嗯哼,浮士德博士的生日。他很随意,却又很正经地说,你开始读《戏争与和平》吧。”
“林老师,你是正式开始教我读书了?”
“少废话。我看你不是淘到了好几套《战争与和平》?”
“嗯,有一套董秋斯,一套草婴。我想看1973年人民文学的那版。”
“都可以。”
“每天我都读得兴致勃勃。我眼看着美丽的娜塔莎颜面丧尽,大师则为鲍里斯母亲的坚忍勇敢赞叹。我喜欢安德烈,他喜欢皮埃尔,我说为什么最后几章这么絮叨无聊,他说已经如此惊心动魄,那些都不太重要……说真的,看完《战争与和平》,你才算一个真正走进文学的人。”
“张爱玲小姐说它‘每一寸都是活的。”
“林老师,第二部看什么?”
“《静静的顿河》吧。”
“我的天,又是四卷本。”
“嗯哼。这是大师的风格。随时用考验人的方式来交往人。好在它们确实都是千锤百炼的好作品。”
“第三本他说,换个口味吧,看《约翰·克里斯朵夫》。”
“我的天,还是大部头!”
“但这次我向他提出了异议。我看不下去啊!我觉得那种叙述太浮华,也太……不脚踏实地了吧。他一下子就知道我的心路历程,这是我阅读过程里的叛逆期。我天性浮华,就格外地想逃离自己。我不要《约翰·克里斯朵夫》那种辞藻遍地高歌猛进的天才气焰,我想要投身民众,见识苦难,锤炼意志力,我像啃鸡爪那样有滋有味地咀嚼艰深,我希望被现实痛击,我要杀掉罗曼蒂克,我要脱掉猫样的轻浮气。说真的,我到很后面才能重新公正地看待浪漫主义。”
“看不下去算了,那你就看看《大师与玛格丽特》吧!”
“OK,我淘到一本外国文艺出版社的。”
“就它了!”
“你一定猜得到,我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叫他‘大师的。”
“而你就是那个捧着鲜花走向大师的玛格丽特喽。”
“是捧着‘一束黄花!看看你读书有多么潦草。而‘爱情像僻静小巷里平地冒出来个杀手似的来到面前。”
“还是你厉害,又能背出句子。”
“可惜爱情对我来说,没有玛格丽特的那种萧杀决绝。我承认我的个性造作、娇气、脆弱甚至乖戾。我就是那种典型的城市里被父母娇生惯养出来的漂亮姑娘。我反复换着男友,白猫丢了两次,倒是都找了回来。屋子里越来越乱,最大的房间一直留给书。一个架子床变成两个,单层的摆放变成了多层。俱乐部换了一个野心勃勃的主任,他向小战士质问我的偷书行径。最后的结论是既往不咎,但是‘丁干事再也不许踏进俱乐部半步。这对我来说倒也没什么,该淘的都淘了回来,我再去那里,更多的是一种礼拜的心情。我很快读完了《大师与玛格丽特》,在阅读《奥利弗·退思特》《好兵帅克》《喧哗与骚动》《漂亮朋友》之际,我还穿插读了《黑夜的蝴蝶》《巴黎的盛宴》《与大师相约五十年》《名士风流》等杂书,二十年代的巴黎被我八卦了个底儿朝天。大师仍旧不厌其烦地推荐十九世纪,《巴黎圣母院》《呼啸山庄》《当代英雄》,他说唯此才可胸有成竹,而我却等不及要飞起来冒泡。我偷偷放下《无名的裘德》,开始看有着萨特和毛姆双重气质的知识分子小说。”
“大学者如果能摆脱傲慢,并不被思想辖制,就可以更进一步。除了《洪堡的礼物》《赫索格》,你要知道,索尔·贝娄还写了《雨王汉德森》。”
“大师总能看出我的鬼祟。至《雨王汉德森》之后,他再也不主动提供书名了。或许他觉得我已入门,带着一副很难管教的叽叽喳喳的兴奋劲儿。或许他正忙着写他的长篇。终归他是一个‘绝不迎合你,你要迎合他更休想的那種人。但对我来说,我一旦看了什么好书,一定会闹哄哄地去跟他讨论。一般来说他不理我。除非哪一次我读得足够好,能点穴似的说到某个关键点,他回复我一两个字,我会高兴上好几天。恋爱还是说来就来,可失恋却无法说走就走。那一年我又失恋了,照旧痛不欲生。而同一年,我最好的朋友也调去了成都。我心灰意懒,觉得这个城市已空无一人。那个烟雾缭绕、吃喝玩乐的滨海小城,安逸无为得像一个地狱入口。那里充盈着一种反动的欢乐气氛,正默默把死长进生里。我觉得是离开的时候了。”
“于是你就考了研究生。”
“我再一次来到北京。走出西站,走进地铁。哗哗哗,沙沙沙,这次面对北京,我体内已经有几百本书了。我没有偏爱十九世纪,但对于烈火轰雷、沾沾自喜的二十世纪,也能保持‘审慎的态度。这是大师带给我的好习惯。这是从《文学讲稿》《普通读者》《怎么读,为什么读》……里带来的真知灼见。看书要认真,耐心,不轻率,不迷信,既有捕捉细节魅力的敏锐感官,又能极目远眺俯瞰全局。没有成见,带点好奇,并不把任何事看得过分严重,情商的宽度一再破戒,道德是个浮漂,可以按鱼儿的大小上下跳动。读书不必胆怯,可以无畏权威,你的看法可以偏颇,你可以不服气,错了可以再改,骨气却值得一以贯之。小说家如果是国王,那么读者可以是一个奇绝的刺客。慢慢地,你可以轻松辨别机巧的魔鬼,最重要的是,你会逐渐看清楚文字背后的那个人。这全都是一种乐趣。”
“无用而美妙的乐趣!感觉您要开始大展拳脚了?”
“生活总是劈头盖脸。我拖着一箱子书进了宿舍,就被拉到一个荒僻的基地开始军训。”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嘛!”
“只是站在一排排音乐系和戏剧系的玲珑身材、好看脸蛋中间,我显得特别黯淡啊。”
“原来为这个啊!”
“还好我迷彩口袋里揣着一本《鹅掌女王烤肉店》。是的是的,就是那个法朗士。你只看过《红色百合花》,所以你觉得他就是个长胡子的呆头呆脑的老绅士。我可是刚看过《波纳尔的罪行》,原来这个享受国葬待遇的老家伙,内心有这么顽劣闹腾的一面。像一个中了邪的先知,或开了光了傻瓜,书页里密集跳跃着嬉笑声,像是专为揶揄像‘军训这类的刻板生活。”
“你还真是好斗!”
“法朗士眯着眼告诉我,你是‘穿着盔甲的灵魂装在虚弱的肉体里而已,他答应送给我一只气精以及帮助我成为整个学校最迷人的姑娘。”
“嘁……说着说着就变成个修辞强迫症患者。”
“嘿嘿,这就叫‘在看来与灵魂得救毫不相干的场合里都关心着自己的灵魂嘛。军训回来第一件事……”
“我知道,我知道,去那个带有门岗的爬山虎满墙的堆满书的办公室喽!”
“嗯哼!读书让我神清气爽。两年不见,大师看到我,就像昨天刚见过我似的不紧不慢。而那堆不怀好意的书仍旧摆在沙发上,玻璃书柜又多了一个,已经被塞得密不透风。我一眼就看到了好几本我迟迟买不下手的昂贵旧版书。”
“诶诶,注意点,眼里冒贼光!最近上什么课呢?”
“文艺理论。”
“那你可以看看《文学部唯野教授》。”
“旧书?”
“不用抢我的,这是新书,随便买。”
“我还是顺走了一本《硬汉不跳舞》。学校和编辑部很近,于是我常常不请自来,和他聊几本书,有时候顺便吃一顿饭。我还死皮赖脸地尾随他去了几次旧书摊、旧书店。潘家园已经没落,电子书的普及之下,实体书店举步维艰。但每每看他和旧书店主的寥寥对话,还是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优雅派头。有些行话,手势,那些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密语,兴许只是平常交易,但在我看来,那凛凛傲慢光彩照人。”
“大家都开始用Kindle看书了。”
“大家怎么做关我屁事。来,这本你买回去看看!”
“艾柯的《别想摆脱书》啊。大师,这本我当然看过嘛。只是他们眉飞色舞地聊到最后,还不是很尴尬?收藏旧书最后的归宿,还是送回图书馆哇。”
“最后?最后的事谁也管不了。”
“那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长篇小说,而我也跃跃欲试地写了一个中篇。我觉得这才算得上我写的第一篇小说。我得意洋洋地用了流氓加酒鬼的腔调。那个时期,写什么对我来说远不重要,文学对我来说,是一项精密复杂的技艺,我要摆弄它、操作它。我满心激动地想要拿给大师看。但我又急切又害怕。”
“就像钟会面对嵇康一样,哈哈。”
“我紧张极了,在邮箱里点了发送,再给他发短信告知后,我就开始惶惶不可终日。我像个行尸走肉,孤魂野鬼,在校园里打着转。他的电话终于从地狱打来了。还是那个犟驴一样的腔调。”
“丁一禾,小说我看了。嗯,好的方面我就不说了……”
“然后就是一通长篇大论的批评。那语调倒说不上严厉,甚至都不太认真。但恰恰是这种语调,让你觉得,你写的小说简直是一个随地都是废品的垃圾场。我一开始嗯嗯地回应,慢慢地,几乎是不知不觉地,我的眼泪自己涌了出来。我的天塌了,我的世界黑了,我的人生完了……”
“是你的文青劲儿起来了,哎哟,你也太夸张了!人家只是没说好的方面嘛。”
“这就是大师可恶的地方啊!从来觉得任何好话都是多余。现在我基本上已经习惯了,想想那时候气得摔了手机,也有点好笑。”
“你还摔了手机啊。”
“对啊,我哭得天昏地暗,他或许莫名其妙。不过第二天我就重整旗鼓了。因为我又像吃棒棒糖那样吮吃了好几遍他的评语。我觉得他说得极其精准,极其犀利,甚至没有一句废话。随后我就一阵心慌,我不确定他知不知道我摔了手机哇,我得赶紧跑去确认一下我有没有得罪他。”
“哈哈哈,自作自受。”
“于是我又神采奕奕地来到他的办公室。他像是白了我一眼,又像是日常的轻蔑目光,我乖乖坐到书丛旁,悻悻地聊几句聂努达。”
“这个场景适合聊聂鲁达吗?”
“不是詩人聂鲁达,是扬·聂努达。他的小城故事远比舍伍德·安德森的精彩。他没什么谈兴,说了几句埃梅的《穿墙记》就让我赶紧回去。”
“丁一禾,我跟你说一个情况,我现在和主编尿不到一壶了,为你着想,你把稿子给别的编辑可能更好。”
“啊?那倒不用,我不在这里发表小说不就完了,没事!”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大师的钓鱼执法。这次考验,原来只有我通过了测验,被他认证为‘朋友。其他可怜的作者们,对林编辑的劝告深感贴心,都纷纷诚恳地点点头,退出办公室,把稿子拿给别的编辑了。”
“啊……他的旁边全是坑啊。”
“是不是有点理解他的做人风格了?我糊里糊涂通过了测试。大师开始拿我当自己人,我则开始享受这几年被残酷打击之后的红利了。他开始成箱成箱地把多出来的旧书送给我。读到的好书,他会毫无保留地立即告诉我。而我也会在任何时候习惯性地想到他。遇到什么好玩的事,碰到什么有趣的人,我就要跑去告诉他。从我爸那得了什么好东西、小玩意儿,我也想立刻拿给他看,他要是看得上,揣进兜里据为己有,我就会开心地飞起。甚至吃到好吃的火锅,我都想要拉他一起尝尝。”
“你这是孝顺的心态啊!”
“随你怎么说。两个人长期看一样的书,就像一家人从小吃同样的东西,那些字符沦肌浃髓,啮血沁骨,早就把我们变成了亲人。我还特别喜欢去冒犯冒犯他,不时听他几句打击,我会呵呵一笑,有种很踏实的感觉。”
“大师,你说是《迷惘》里的苔莱瑟厉害,还是《我作为男人的一生》里的莫琳更让男人恐惧?你说你们男作家们是不是都恨女人啊!”
“大作家都不会轻视女人,都尊重女人。很多女作家是非常有才华的,她们非常迷人。况且在我看来,女人似乎还是比男人善良一点……诶,让你好好读书,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就会自以为是,耍这种小聪明!”
“虽然他一定会矢口否认,但我觉得,我和他还是默契十足的。那天我们同去一个饭局,一位知名作家心醉神迷地聊着远藤周作。没错,就是那本《沉默》。我看到大师的眉头一动,几乎和我的眉毛同时发出了一丝震颤。”
“哈哈,你俩可以当潜伏的搭档了。”
“说真的,我实在很厌烦这本书。这本小说一味地丧,文学在宗教面前毫无尊严,这算什么?这回让我看到大师的同款眉头,我像是找到了靠山,受到了鼓励,于是我不顾场合,像个炮弹一样发射出去了!”
“为什么非要看《沉默》呢?如果你要看一个基督教故事,布尔加科夫的提督彼拉多,拉格奎斯特的大盗巴拉巴,都比它深刻,还比它幽默。你要说喂还是严肃一点吧,你看的可不是这些,是泛论信仰和人的故事,那么你应该去看《苦炼》或是《权力与荣耀》吧,在这个经历过破碎的当代世界,它们都将比《沉默》更有说服力。”
“什么叫‘我应该去看?你以为你是谁?远藤周作可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嗯哼!这就是症结所在,他拿着文学布道成功,你如果承认这是宗教的胜利,那就不是文学的胜利。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你可不是吧!”
“不要吵不要吵,就不能各美其美吗?”
“不能啊!因为它不美,它的那点美是宗教注入的高贵和悲伤,或者说,是我们给了其天然的合法性,让这个枯燥的故事发出了一些虚幻的光。我猜想喜欢它的人,应该是一群极其自恋的家伙,他们或许太清楚自己有多么脆弱,面对真实世界他们有多么无能,于是连苦难他们也要选高人一等的,而事实上,玫瑰色的流亡和简陋的革命同样肤浅……”
“我的天啊,你就是个一争论就上头的家伙,你又把饭局搞砸了吧?”
“那倒没有。中国人嘛,总有和事佬。要么当我是个猫,要么是觉得我真有理,总之,大家微笑着任我趾高气扬。大师一言不发,走出餐厅,我兴致勃勃地蹭过去,预备得到他的认可。”
“以后别再这么慷慨激昂了,真傻!”
“啊?我看到你的表情才敢冲出去的呀!”
“哈哈,没事,冲了就冲了。反正你是年轻人。但以后记着,为什么别人总说,半瓶子爱晃荡,明白吗?”
“我气得满脸通红!一种真心错付的疼痛迎面袭来,可惜还没张嘴辩解,就流下泪了。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他妈的脆弱矫情的多雨体质,我恨死我自己这毛病了,我特别厌恶我爱哭。但我更知道,就算是这种对自己的厌恶之情,在大师看来,也是无法忍受的。这一通情绪让我心灰意冷,我一下哭到哽咽。”
“怎么又哭了?哈哈哈,这有什么好哭的。尽在这种地方逞能,有什么趣儿?好好打基础,等哪一天真轮到你发言的时候,再好好发言。”
“我点点头。我立即不哭了。我懂得他这句话里的温柔。他看到太多生活的背面,而我一直摇头晃脑地待在正面。而最值得信任的是时间。我们应该在时间里浸润、修炼,等待力透纸背,刺虎断蛟的那天。那时候,全世界都静下来,听你说,听你说,听你说啊……”
“听你说,接着说。”
“于是我从读书到写作,甚至在生活中遭遇的大小事情,都喜欢去跟大师讨一个示下。他性格里准确、笃定和远见的那面让我无比依赖。他给出的建议通常我都深信不疑。那是一段美好和谐的时光,直到前几年。”
“大师,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不重要的话等我出海回来再说吧。”
“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嗯,我问你哈,如果我要跟一个你特讨厌的人谈恋爱,你会不会生气啊?”
“你跟谁谈恋爱关我屁事,尽整些无聊的事情,你一边儿去,我忙着呢!”
“他一定觉得我又是在故意冒犯找打击,并没当回事,而我也觉得,恋爱这件小事,无非是吃一颗时令水果,吃就吃了……”
“你等等,你说一个他特不喜欢的人,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觉得,那也就是一个曾经和他有过交往,但过后没有通过他‘朋友认证的人呗,还能怎样?拜托,他对朋友的要求如此之高,他讨厌的人实在太多了,得不到他认证的人也未必不是什么好人吧……”
“你自己这么心虚,我就不说什么了。在我看来,你爱上再讨厌的人都不值得同情,不是吗,你的那个爱情观,什么短暂,欢乐而不高贵?”
“于是我的这场不高贵的欢乐爱情伴着他的出海同步进行。”
“猴子没了紧箍咒……”
“半个月后,大船靠岸有了信号,我收到大师的第一个短信。”
“远航并没有大家说的那么可怕,建议你下次也可以出海,对时空会有很美妙的体验。我带了一箱书,准备再看一遍《尤利西斯》。”
“等我看到这条信息,想回几句有关约瑟夫·康拉德的俏皮话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而他的手机已经没有信号了。”
“你一谈起恋爱,就会忽略全世界,这点我也深有体会。”
“一阵负罪感袭来。但爱情还是占了上风。我放下这点愧疚,又走进爱情的洞穴里。你说人在恋爱的时候,也像是走进了另一个时空。也像是出航,离开了陆地,走向了海面。那里软绵绵、湿漉漉,摇晃,悬浮,舒畅,明媚,借着海的浮力,游走不费力气,猫咪钻进软毯中,美美地睡。然后是飓风和暴雨,颠荡的舞台,不怀好意的暗夜,呕心吐胆,绝望之际,偶尔的星空,高视阔步,又扫尽阴霾。寒来暑往,变成一支五彩的交响乐。戏剧性凌迟平凡,忽一念起,忽一念落。两三个月后,从‘不是在吵架就是在做爱,变成了‘不是在做爱就是在吵架。唉,爱情,无非是一种快乐或者另一种痛苦。你去爱一个人,你基本上就失去了去尊重他的机会。这饱满又虚幻的满足感,是瘾头还是病,我们都不知道。”
“你这个检讨痞子,每次都这么检讨,也没见你改过。管你怎么海枯石烂,我只看到错误反复上演,说真的,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和贪吃一个意思。没意义,有意思,行了吧。就像你说的,错误又不是没犯过,还能是什么大事?然而谁也没想到,这次的结局远比往常更惨。”
“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竟然可以这么轻松地说起这件事。我看你是忘记你那时候的可怜劲儿了,伤心欲绝,旧病复发,像一片烂菜叶一样躺在医院。”
“‘也許我们人类到现在还存在的原因,不过是因为短暂的幸福,局部的进步,以及忘掉一切重新开始的勇气……”
“都进医院了还能这么掉书袋!我看你的文青气质从未被你自己扼死过,反倒是那些书,让它升级为一种更不切实际的虚妄了。”
“关于我的部分我都能忽略。只是等大师靠岸,他带着两百多天孤寂航行的感慨,准备来和我聊天的时候,他发现我在医院里。”
“随后他也知道了你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主角,是一个他‘不喜欢的人。”
“我承认我被爱情蒙了心,我故意去降低这个‘不喜欢的程度。我骗自己,骗世界,我想混过去。我就是那种为了吃一顿火锅就翘掉一堂好课的不靠谱的家伙,我就是那只总打碎花瓶,惯用喵喵喵的撒娇逃避惩罚的蠢猫。我觉得我无聊透了,轻浮透了,那人并不是简单的不被大师喜欢的人,他们曾经很亲密,做过多年的朋友,而后交恶,有一番确切深刻的剧情。他就是和大师‘再也尿不到一壶的那个。”
“大师没来医院看我,但他还是给我打了电话。”
“丁一禾啊,我现在才想起来,你那时候说那通屁话是什么意思……”
“我就觉得,我只是……唔……只是谈个恋爱而已,唔……我们不是都读过好多书,书里的爱情,唔……《寻欢作乐》《爱情的最后一夜爱情的最初一夜》《安娜·卡列尼娜》……娜塔莎也犯过这种错嘛,爱情不就是这么回事么,既然恋爱的对象和优秀无关,和高贵无关
“那是小说从为什么是人,而不是动物呢?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吞下了千金重的叹息。电话那头一直没说话,这里面有对我的失望,也有他不善安慰的本性。后来他丢下一句‘好好把身体养好就挂了。”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你把你好不容易换来的金质认证给丢了?”
“其实也没有。心里虽然存了一些别扭,但我们还是很亲密,照样聊书,照样吃饭。与其说这件事牵出了人物关系,不如说这件事牵出了人物性格。共同读过的书让我们的脑袋几乎同步,而与生俱来的血肉感受,让我们互生罅隙。”
“你和他的不合,类似猫和狗不合。”
“仅就读书这件事上,我和大师简直默契得都有点神秘主义了。在读了那么多的外国文学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开始读中国古典小说。他一头扎进乡愁,写了《林寨传说》。而我重新读了《水浒》。李逵的母亲终于上不了山寨享不了福,武大被毒得奄奄一息却还心存侥幸与虎谋皮……水浒的世界像林寨的世界。水浒可以禅定在千年不腐的古中国,我却不愿意大师落寞回乡……”
“说到底,我们的表象就是我们的本质。”
“我和他不合,类似于猫和狗不合,乡寨和城市不合,与时间的感受不合……但这些远不重要。我们互相厌嫌,可以斗嘴争吵,可以翻脸。但总有一天,哗哗哗,沙沙沙。当我捧起一本书,我就会想起他,我会笑,然后开始想念他。我们的争吵,也许我常常是始作俑者,但我也会不顾脸面,再次神采奕奕出现在他面前。”
“这就是你们相处的怪模式,好吧,我有点理解了。不过,这次你别想混过去,你得讲讲紫竹院的事了。”
“啊?你还记得这茬!好吧,算你是个长记性的好读者。”
“说吧,听你说,听你说。”
“紫竹院里那个不合常理、一直哭泣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我。那次的散步没有第三个人,如果有,算作是我的两个部分。没错,那个情境就是如此怪异,如此真实。他完全没有理会我的求爱哭泣,而我也没有因为哭泣而放弃听他聊书、聊文学。他坚毅地顽强地驯化并终结了这次爱情的萌芽。与其说他在拒绝我,拒绝爱情,不如说,他在拒绝那些询唤他,妄图支配他左右他,让他不再是他的所有力量。”
“让我重新再讲一遍那天的故事,那一段初识阅读,初识文学的时光。在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后,我如饥似渴地将他提到的书读完,被你猜对了,首先启动的,就是荷尔蒙。我读到《月亮与六便士》里,那个艺术保护家木讷的妻子,用惶恐不安甚至厌恶憎恨的态度面对高更,我就知道,她是爱上他了。爱是一头怪兽,失灵的防御机制。我合上书,我知道,我也疯狂地爱上了大师。我要去拥抱他,亲吻他,我要去看他看过的所有的书,我要枕在他的肚皮上听他滔滔不绝地说。听他说,听他说,听他说啊……我要把自己印在他的书页上。我一定要爱他,一定要他也爱上我!”
“那次去办公室,我确实有备而来。除了带着满腹读过的书,也带着满腔酝酵的爱。他确实大吃一惊,我们也确实吃了烤鸭,到了紫竹院。你知道,我从来都不缺乏勇气。刚踏进公园大门,就在红红绿绿的广场舞旁边,我就对着他说,我爱上你了。对,没错,我爱你,我确定,我爱你!我是在爱你的!他木了一下。他笑得很舒展。他又木了一下,再笑的时候,他那惯常的轻蔑的表情又出现了。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已经开始哭。”
“走,我带你逛逛紫竹院,这是一所皇家庭院。”
“我哽咽着跟着他。沿着昆玉河,他开始讲慈禧太后,讲李鸿章,讲袁世凯,他讲得妙趣横生,都和我历史书上学的不一样。我满脸挂着泪,但有些时刻,他那些灵巧的话语还是可以把我逗笑。他又讲了阿切比的《崩溃》和厄德里克的《爱药》,我竟然在伤心欲绝的状况下进行了有关第三世界和少数族群文学的艰苦卓绝的思考。他说看了《乔伊斯与诺拉》就忽然懂了《尤利西斯》,他说他正在看《如此苍白的心》,有的故事不到最后几个字不见分晓……我不停地哭,他不停地讲,天色从灰蒙蒙到黑定,却似是一瞬。竹林里的雕塑白森森的,而我们也看不清自己脚上的鞋了。忽然一个转弯,公园大门竟赫然出现。空间把时间带到眼前。分别的时候,我仍旧淌着泪,但已经不再抽泣,眼泪和呼吸已经和解。”
“我……我明天,明天我就回去了。”
“坐火车?”
“嗯。”
“这本书送你。”
“他從衣服里变出一本《百年孤独》。是的,那天的火车上,我并没有看阳光明媚的《德米安》。我像小说家那样对整个真实事件进行了重新编排。是的,把一个失恋故事改装成一个成长故事,毕竟文字都是传递情感的伪币。那天的火车上,我拿出他送我的《百年孤独》。起先我拿着它,不过是拿着一个失恋的纪念品。是啊,这是他送给我的,是我爱的他送给我的,是不爱我的他送给我的。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的沮丧和心碎几乎让我无法翻开书页。但终于我还是打开了它。飞驰的车轮像没完没了的裹尸布。而不知不觉间,我带着爱情的伤悲走进书页,看完后,合上书,就像走出了一扇门。门外说不上是什么好风光,但物换星移,已经是另一个时空了。你扭过头去,想把那扇门锁好,但它竟然已经不在了。”
“他了解你。”
“我们都想做时空的主人,或者自己的主人。”
“嗯……我心里快有答案了,我还需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尔这个读者有点厉害了!”
“你说大师出过一道烂俗的问题,‘你认为有爱情吗?,那他自己怎么回答的呢。”
“哈哈,你这家伙果然找到了故事的Bug。这个我可没办法告诉你。因为他也并没有告诉过我。说了这么多,我还是得去找大师赔罪。给他磕头或者请他吃火锅,到时候你也一起参加吧!”
“非常荣幸!我去听你们聊书,看你们斗嘴,不亦乐乎!”
李潇潇,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我是一条80后的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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