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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故事集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6718
张柠

  

巴金英来电



  1

  午夜时分,小区门口来了一辆警车,车顶上的警灯忽闪忽闪地转,还有几位全身穿防护服的人在忙活,气氛有些紧张。小区业主微信群里开始“叮咚叮咚”地响。有人上传了很多照片:警车和警察、拖拉杆箱的人、小区保安队员,大家议论纷纷。入驻微信群的社区工作人员说,大家不必惊慌,这是护送第一位返京的湖北籍业主回家隔离。很快,那位业主的家庭住址也公布在群里。消息传开后,小区里一连几天鸦雀无声,总在树上咕咕叫的那几只斑鸠,也不见了踪影。我闷在家里几天没出门,但架不住百花盛开春招摇啊!这一天,趁着早晨行人稀少,准备到门前护城河边溜达几圈。我戴上口罩和手套,还有风帽和护眼镜,全副武装准备出门。刚要离开,座机电话就响了。

  现在大家都习惯用手机联络,为什么还要留个座机呢?而且大部分座机电话都是骗子打进来的。有一次,我正在跟儿子联机打“王者荣耀”,座机电话响了,拿起电话,只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爸爸,快救我!”紧接着,一个南方口音的男子恶狠狠地叫嚣:“你听着,儿子和钱只能选一个,要儿子的话,就赶紧打钱过来!”我觉得骗子也太他妈心狠手辣了,儿子和钱,要哪一样都是要命啊!

  我早就想把家里这个座机撤销掉,但总是犹豫不决。我在小区业主微信群里向邻居们咨询,他们七嘴八舌的,一半支持,理由十分充足,另一半反对,也是言之凿凿。那个网名叫“大明白”的发言了:“依我看,还是留着好,万一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呢?万一通信卫星掉下来了呢?还不是要回到最原始的有线电话时代?那些个无根的东西,总是不大牢靠,天上飞的小鸟你管得住吗?放风筝手里还要攥着一根绳儿呢。再说了,信息在天上飞来飞去,就不怕美国佬半道儿上截走啊?你们真是心大呀!依我看,还是留着吧,每月也就二十几块钱,少吃一碗炸酱面的事儿。”我不认可“大明白”的观点,但我喜欢他的说话方式,一套一套的,把废话说成了艺术。所以就听“大明白”的,留着。

  其实,留着也是长期闲在那里。只有我老娘喜欢打座机,她经常是东方才泛出鱼肚白的时候来电话。她说手机通话效果不稳定,她说我打手机的时候喜欢走来走去,弄得声音时断时续,跟乡下公路上的拖拉机一样,颠簸得厉害,还是座机稳妥。后来,又多了一个喜欢打座机的人,我们家的钟点工巴金英。她也说打座机更稳妥,看看我是否在家,如果没人接电话就是不在家,她就不过来。为了她们的稳妥,我只好保留了座机,骗子和电信部门都应该感谢她们俩。

  座机电话一直在嘟嘟地响。这回不知道是骗子的电话,还是老娘的电话,还是巴金英的电话。为什么不早几分钟打过来呢?我一边猜测,一边埋怨,一边匆忙除去鞋帽、口罩、手套和防护镜。走近座机一看,是巴金英来电。她离开北京回四川乡下过年去了,被新冠肺炎疫情所困,耽搁在老家一时回不来,但经常惦记着我们,隔三差五会打电话过来,嘘寒问暖,令人感动。

  2

  我好像跟四川人有缘。第一个钟点工是绵阳江油的谢玉贞,帮助了我们家十几年。谢玉贞回老家去做奶奶的时候,把绵阳梓潼人黄菊花介绍过来。漂亮风骚的黄菊花,不堪老板骚扰,愤然辞职,到南方儿子那里去了。黄菊花又介绍广元剑阁人巴金英过来。巴金英原本一直在广东打工,这两年才北上京城。巴金英的性格跟黄菊花差不多,快嘴快舌人来熟,很快就跟我们聊得火热。我问巴金英,为什么离开广东跑到北京来,不是说“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吗?巴金英说,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的“北上广深”都差不多,都能赚到钱,而且广东还不一定有优势。关键是南方人勤快,想干活的人多,机会就少;北方人懒,愿意干活的人少,机会就多。巴金英的话,不能说完全正确,但也有一定道理。比如我们就很懒,家庭卫生不愿搞,饭也不愿做,总想依赖别人,养成了一股无产阶级老爷作风。

  巴金英说,本来去年过完春节,她就想跟老乡一起来北京。可是广东那边还有一些事情要交接,一些朋友要话别,就先回广东去了。老乡说好了帮她留意,北京这边一有机会就通知她。果然,巴金英刚到广东,在北京打工的老乡就打电话让她赶紧到北京来,说有公司在招人,是一家涉外酒店,工资很高,会英语的优先,老乡微信群里的人没有一个敢去应聘。她们就想到了巴金英,便通知她火速进京。

  巴金英赶到北京,招聘还在进行。这是一家正准备开张的民营旅舍,俗称“民宿”。老板夫妇祖籍是北京的,移民美国多年,看中了国内的商机,回来开了这家旅舍,设计的主要接待对象是外国游客,事先还在国外网站投了不少广告。巴金英去应聘,见到两个主考官,就是老板和老板娘。男的留着板寸头,两边腮帮子上的咬肌凸起,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那种特爷们儿的风格,属于巴金英喜欢的类型。女的外表温柔,正襟危坐,半低着头以显示出小脸,眉宇间隐隐约约地透露出一股北方娘们儿的硬朗。他们“哇啦哇啦”地用英语提问,巴金英一句也没听懂,原本会的那几句应酬语,早就吓得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板寸头老板用普通话问巴金英,看到招聘广告上的招聘条件没有?巴金英嘴上说看到了,心里想完蛋了,但也不想多做解释,不成就拉倒,临走的时候说:“不懂英语也有好处啊,你们用英语骂我,我也听不懂,我只管卖力干活呗。”老板一听乐了,让巴金英留下来试用,岗位就是客房的清洁工。

  巴金英好强,想把丢掉的英语捡起来。尽管高考失败了,但英语基础还有一点。她一有空就对着手机上的APP软件学英语。在我们家搞卫生,她也念念有词背诵学英语的儿歌:“英语不怕多,常用yes、no,来是come去是go,打开门来open the door,大是big小是small,三叫three四叫four,袜叫socks鞋叫shoes,饿是hungry饱是full,谢谢就说thank you,见面问候说hello……”

  凭着有限的几个单词,外加手之舞之比画,还有勤劳、微笑和热情,巴金英在客房清潔工的岗位上干得非常出色。老板说,除了不懂英语,巴金英什么都好,手脚麻利,有责任心,还是个乐天派。巴金英在我们家这边干活的时候说笑:“要是英语好,还会去他们私人的旅舍打工?我早就去外交部工作作啰。”巴金英任劳任怨,干活不计较,关键是把旅舍的事当自己的事,老板娘也很喜欢她,说要是巴金英会英语就好了,给她个主管当。这次春节回家,巴金英是带薪休假十五天,外加五天年假。

  巴金英到我们家帮忙,也有八九个月了。她没事就过来,收拾、打扫、做饭,什么都做,还跟我们摆“龙门阵”。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准确地说,她成了我们家的生活顾问,日常生活里的事情,我们都要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回家之前,巴金英把我们家里里外外彻底清扫了一遍。临走时又叮嘱我们,只要把表面上的灰尘扫一扫就行,其他的地方不用管,等她回来,也就十几二十天的事。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两个月,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所以每一次跟她通话,我们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啥时候回来啊?”

  3

  我抓起电话说:“巴金英呀,你啥时候回来啊?我们家里已经脏乱得不成样子了。”

  电话里传来巴金英的大嗓门:“哈哈哈哈,张老师啊,吵醒你了吧?哎哟哟,又脏又乱你们都能睡得着觉?真行啊!你们自己动手扫一扫嘛,收拾收拾,不要偷懒。我妹她还在睡懒觉吧?”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巴金英的家乡口音就更加重了,舌头在口腔里肆无忌惮地乱滚一气,至少有百分之十的话要靠猜。但她的声音元气十足,充满生气和活力。

  “你早几分钟不打过来,我刚刚穿戴好了防护装备准备出门,你就来捣乱。我正准备到河边去溜达几圉呢,关在家里憋屈得很。”

  巴金英说:“没事不要出门哈,危险啊。有啥好溜达的?在阳台上走几步得了。我从朋友圉里看到,四面八方复工的人都往北京跑呢,还有国外回来的。谁知道谁有毒啊。据说这个病毒狡猾得很呢,小心啊!”

  “是啊。阳光很好,花也要开了,护城河边有人在钓鱼,还有游泳的。我也忍不住想出门啊。你那边没什么事吧?”

  “我们这边乡下没有病毒肺炎。就是过年之后地震了一下,现在没事。”

  看她说得那么轻松:“地震了一下”,真不愧是汶川人的鄰居啊!

  巴金英接着说:“我想回北京,不知工作好不好找。但我又有些害怕,怕一下火车就被他们抓住,那种全身罩着玻璃罩的人,把我抓起来,送到小汤山去。”

  “那不会,你又不发烧,自我隔离是要的。你说要找工作?打算跳槽啊?”

  “不是我要跳槽,是我们老板夫妻两个,年前回美国去了,现在回不来了。我的二十天假期满了之后,工资也停了。我一直在盼他们回国。这两天看电视才知道,意大利啊,西班牙啊,美国啊,我的妈呀,他们都染上了啊,这可怎么办啊!我在家也混了两个月,心里有些着急呢。”

  “再等等吧,等他们回国再说吧。”

  “昨天,老板娘给我发来短信,说他们也拿不准,也有可能不回来了,怕耽搁我,让我另谋出路。他们租来做旅舍的四合院,也要退还给房东。我还在算我的小账,他们的损失就太大了,那么豪华的装修,只用了一年,一百多万打了水漂。”

  “这样的话,你就更不要着急了,在乡下好好待着吧。一年到头在外面,一家人分开几个地方。现在老天爷留你跟家里人在一起多待些日子呢。”

  “老伍也是这么说。我刚才还在骂他呢。悔不该当初听了他的。要是早些回北京,隔离审查也审完了。现在回,那得隔离审查到啥时候啊?半年时间一混就没了。跟我一起租住地下室的那个英姐,你们知道吧?哦,对对对,你们不认识她,陕西汉中人,跟我们广元是挨着的,口音也差不多。她在鼓动我先回去,说北京现在正缺人手,估计我们这个行业找工作比往年更容易。”

  “北京最近的确管得严,小区出入要查证件,连汽车后备厢都要检查。我们小区前几天回来一个,门都给钉死了,每四天派人上门一次,送食品和收垃圾。”

  “英姐说,她帮我弄了一张小区出入证,她说到时候她会到门卫那里帮我打掩护,我悄悄溜进去就行了。我说不好不好,堂堂正正的人不做,像做贼一样干什么啊?”

  “做贼?你想做也做不了啊。你在那边用身份证买票,这边立马就知道了。让你那个英姐少出馊主意吧,哈哈哈哈。你呢,就踏踏实实在家里待着。”

  我爱人听到我跟巴金英聊得火热,也闻声赶来说:“巴姐,赶紧回来吧。”

  巴金英说:“你个懒虫,才起床啊,都几点了?真知道享福啊。我一大早起床,把家里的化粪池都清了一遍呢。你不是要看我们家的房子吗?来吧,来吧。你等一下哈……”说着,巴金英挂断电话,拨通我爱人微信里的视频通话。

  4

  我们只知道巴金英的老家在蜀道剑门关附近的一个小山村,至于她的家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们一无所知,想象中就是一个偏远破旧的乡村。其实,我们对她老家究竟如何,并没有太大兴趣。每次提到她老家,我们就说:“知道,知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嘛,剑阁峥嵘又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嘛,好可怕的地方啊。”巴金英说:“你们文人就是夸张,哪有那么可怕啊,热闹得很呢,五A风景区呢,就是门票贵!”

  此刻,巴金英用自拍杆夹着手机,站在自己家大院门前的水泥晒谷场上,从镜头里对着我们微笑。我爱人说:“巴姐啊,春节在家里过得好开心啊,人也白了,皮肤也嫩了,脸色也好了,更漂亮了啊。”夸得巴金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笑着说:“漂亮啥啊,都老太婆了,你才漂亮呢,哈哈哈哈。”巴金英把自拍杆举起来,身子转了一圈。我们看到一幢高大的白色楼房,矗立在山间的农田和菜地中间。等巴金英停下来,我们看到了镜头后面的背景,正对着她家三层楼房的正门。楼房的外墙贴了白色瓷砖,间或有咖啡色瓷砖拼出来的各种几何图案。阔大的正门足有三四米高,门两边贴着我帮她撰写的十七字春联,红纸又宽又长,显得特别醒目。巴金英说,张老师啊,看到对联了吧?村里人都说我们家的对联最气派,谢谢你啊!

  门前有几位坐在矮凳上的女子,围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盆,不知在忙什么。她们也朝我们挥手。巴金英说,她们是在杀鸡脱毛择菜,今天外孙女过生日。那些女子是巴金英的姐妹和女儿,她们都被困在了老家,不能出门打工。全家只有巴金英的小儿子一个人出了门,刚过完年就去了江苏的江阴。他在那边打工,年前才爱上一个当地女子,所以在家待不住。巴金英说,妈妈的怀抱已经失灵了,他要到外面去找野女人了。只有大女儿,尽管出嫁了,还整天还围着家里转,这两年她也出去打工了,小外孙女留在外公身边。

  巴金英又把镜头转了一下,远处水井边上站着一个男子。巴金英说:“那就是老伍,正在往屋顶上的蓄水塔里抽水。”他是巴金英的丈夫。

  尽管是第一次见到,但对于巴金英的丈夫老伍,我们一点也不陌生,因为他经常出现在巴金英的口头。我们还知道巴金英的第一个恋人不是老伍,是镇上邮电所的邮递员,从部队退伍下来的程某某。眼前的老伍,形象稍嫌委琐,不是很舒展,跟走南闯北的巴金英相比,反差强烈。估计是长期生活在封闭的乡村,整天下地干活、照料小外孙女、做家务,把人磨得有点蔫儿。

  老伍原本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就到广东打工,巴金英一直在家里料理家务、照顾儿女。最近这十几年,两个人才调换过来的。按照巴金英的说法,是她把老伍的“外交”职务给撤了,命令他回家吃老米。巴金英曾经感叹道,经历了那么多曲折磨难,她总结出了人生经验:千万不能让一个男人,在成家立业之后,孤单一人长时间在外流浪。他们很快就会变得心神不宁、心烦意乱、失魂落魄、灵魂出窍。他们会交结狐朋狗党,互相怂恿和鼓励彼此去干坏事,做出各种出人意料的事来:酗酒、抽烟、吸毒、嫖赌逍遥。他们会变得不顾廉耻,没有脸皮。他们还会像公狗一样,到处去追逐母狗,不管那条母狗多么脏、多么差,只要她一抬尾巴,一翘屁股,那些男人,就会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巴金英说,她敏锐地觉察到,老伍正面临变成“公狗”的危险。她便当机立断,立刻换防,把老伍从南部战区的广东,调回了西部战区的四川老家务农,自己亲自挂帅出征。巴金英凭着自己的勤劳和聪明,赚来了这栋楼房。不远处的破败的老屋还在,现在只用于养猪和堆放农具。巴金英说也没有拆的打算,留下来做个纪念。两相比较,可以清晰地看到巴金英的创业史。

  5

  巴金英带我们去参观室内。走进一楼的主厅,里面光线不好,看不清。巴金英一摸开关,没电,便大声喊叫起来:“老伍啊,电呢?”老伍在外面回答说,等一等,电马上就来。巴金英说,家里有两套电力系统,国家电网送的和自家发电机和蓄电池送的。昨天晚上线路切换到了自家系统,不用公家的电,自家的电便宜。自来水也有公私两套系统。自来水厂的水贵,还有一股漂白粉味,自家水井里抽出来的水,又便宜又干净。排污系统也是双轨制,一般都是我们自己清理化粪池,请镇上环卫所的话人工太贵,用不起。

  我说巴金英啊,你真的很牛,两套系统,这是什么概念啊?首都北京的市民战备疏散区,才配置双系统啊。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的地底下,就有另外一套战备系统,用水、照明、排污,跟地上不相干。你们家也配置了双系统,“战备系统”和“日常系统”。巴金英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不是牛,恰恰是不牛,才搞两套系统,因为省钱嘛,牛的人不会这么麻烦去另搞一套的。供水、供电和排污系统,都是老伍自己弄的。老伍当年在广东打工的时候,跟人学过水电工。

  巴金英用手机视频领着我们穿过大客厅,只见沙发、电视、冰柜、空调样样齐全,而且都是國产名牌。接着参观厨房、餐厅、浴室和厕所,还有二楼的主卧室区,三楼的次卧室区。巴金英说:“除了厨房之外,三个楼层都有浴室和厕所,水是整天‘哗啦哗啦地流,十几个房间都开灯,看电视的看电视,开空调的开空调,如果全部都用镇上那套水电系统,我们怎么花得起哟?!动一下就是现金啊!自己抽水和发电就便宜多了。老伍有战备意识,年前备了一大桶柴油,还有两个蓄电池。不过柴油也快用完了。”

  我突然发现,巴金英家里的这两套系统,更准确地说,应该叫“城市系统”和“乡村系统”。楼里面一切都符合城市系统的标准,包括屋子里的摆设和陈列风格。楼外面的一切都符合乡村系统的标准。丈夫老伍,干的是乡村系统的活儿。巴金英自己,做的是城市系统的事情。老伍的老板是村长和镇长。巴金英的老板是美籍华人。还有并存的两套供电供水排污系统,同样符合“城市系统”和“乡村系统”的两种标准。镇上提供了城市系统的服务,唯一的要求就是支付现金。老伍自建的那套,是自给自足的乡村系统,只需要花费力气和时间就够了。老伍没别的,有的是力气和时间。

  巴金英领着我们登上房顶,玻璃顶棚是新加的,花了近七千多元。她把周边的风景展示给我们:庄稼、蔬菜、田埂上的野花,山坡上茂密的灌木丛。我们惊叫起来:“风景真好啊!巴金英啊,你是住在伊甸园里啊!”巴金英的外孙女也跟着爬到了楼顶,一跤摔在楼顶的水泥地面上,大哭起来,抱住巴金英的腿使劲地摇晃,弄得镜头摇摇晃晃。巴金英一手举着自拍杆,一手抱着外孙女,喊老伍赶紧过来帮忙。

  巴金英调整了一下手机视角接着说:“你们刚才说什么?说我住在花园里?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像猪圈,到处臭烘烘的,现在好了。可是再好我一年也住不了几天,还是跟你们在一起的时间更长啊。老天爷把我二十天的假期拉长到了两个月。”巴金英指着楼房边上的田地说:“我们家的六亩地都在这儿。右手边是小麦地,今年的小麦收成可能不好,都到麦子灌浆的季节了,天气还是这么冷。左手边是油菜地,开花的时候很漂亮,现在花期已经过了,等着收菜籽。菜籽油烟大,也没有超市里的油好看,但绝对是绿色环保的。等这两块地收割完之后,就开始种水稻,也会种一点自己吃的花生和芝麻。西边是一块蔬菜地,那个是温室大棚,四季蔬菜都有。谷子和蔬菜,够我们自己吃。庄稼和经济作物也不敢多种,多了也没人买,人家自己也在种。老伍又不会开网店,他在这块地里干一年,一分钱现金都没有。”巴金英转过身来,让我们看远处油菜地边上的田埂,说那里有一排十几只木箱。太远了,我们看不清楚。巴金英说那是蜂箱,说老伍也想搞些多种经营,想弄几个现金,结果,采的蜜还不够外孙女一个人吃。

  6

  手机上的画面突然消失了。是巴金英的手机出了问题。我们把巴金英的家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开始是高兴,接着是羡慕,最后还不免心生嫉妒。我说,这个巴金英真是的,住着花园别墅,享受着新鲜空气,没有噪音和雾霾,喝的是天然地下泉水,吃的是绿色环保食品。屋子里面的陈设也很奢华,比我们家还要好。她不在家里享福,却要跑到外面来打工。长年累月一人在外,跟老公两地分居,住在没有暖气的地下室,吃盒饭泡面,真的是自找苦吃,不可理喻。

  我爱人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认为是我们缺少细致的体察。巴金英有她自己的苦衷。我们不能体会她离家别子的苦楚,更没有感同身受地体味她夜晚的孤独。“就好比巴金英也不懂得我的苦衷一样。她总说我睡懒觉,说我在享福。她不理解我为什么天天晚上失眠,要靠服用安定来支撑。她还说睡觉前用热水泡个脚就不会失眠,有那么简单?但我不能苛求她,不要求她对失眠有所了解。就好比你很少做梦,无法理解梦魇一样……”

  手机响了,是巴金英用老伍的手机打电话过来的,她说她的手机没电了,说还有一些地方没有来得及看,下次再看。如果我们有兴趣的话,巴金英说还想带我们到镇上去,看看乡村的街市,看看她上学的地方和她的朋友。我们表示有兴趣,很期待。

  巴金英说,她打算尽快回北京,早回早隔离早开工。巴金英还特别提醒我,让我帮她留意一下,有没有好的工作机会。巴金英说,她最近脾气特别大,在家里待不住了,再待下去的话老伍就惨了,她会天天拿老伍撒气。巴金英说,估计老伍也想让她赶紧走,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巴金英说,你们想想啊,且不说还欠亲戚一笔钱,就说我这幢楼吧,水费电费排污费,柴米油盐酱醋茶,靠什么养?粪池只能养土地,力气只能种庄稼,这些都养不了楼房。只有城里才能养楼房,要不然,为什么城里那么多高楼大厦呢?为什么乡下只有庄稼和鸡鸭牛羊猪呢?我要是没有这幢楼,那也就无所谓,现在有了就不一样,就有拖累。我要是再不出门去赚钱,我的这楼幢房,恐怕跟我那美国老板的旅舍一样,要“倒闭”啰,我的老天爷哎!

  我们约好下次再聊,就挂了电话。巴金英家的楼房、庄稼、田园,还有她和老伍的样子,犹在目前。我仿佛觉得,疫情已经结束,巴金英已经回到了北京,此刻,她戴着口罩站在我们家里的客厅里,浑身带着泥土和稻草的气息,叽叽喳喳的乡音里,夹杂着京腔和英文,手忙脚乱地打扫卫生。在巴金英身上,“乡村系统”和“城市系统”同时并存,但还处于分裂状态,就像两条道上的车,各跑各的路。巴金英本人,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城里,一半在乡村;一半在泥土里生长,一半在石头上漂泊。

  分成两半的农妇巴金英,就像一只不停地扑腾的麻雀,一会儿落在地面,一会儿飞在半空。

把尿结石击碎



  1

  三通快递公司北京西北片分公司快递员叶胜竟,自我隔离了十四天之后,从地下室里钻出来,狠狠地吸了几口外面的空气,兴高采烈地驾驶着电动三轮摩托上了路,朝分公司货物仓库奔去。罕见的安静,离京的回不来,在京的不敢出门。大街上空空荡荡,偶尔见到几辆车呼啸而过。叶胜竟的女友同村乡亲叶美思,坐在右边副驾驶座上,左手拎着装煎饼果子的塑料袋,右手拿着一盒牛奶往嘴边送。叶胜竟突然一个急刹车,吓得叶美思一哆嗦,盒子里的牛奶喷了叶美思一脸,把假睫毛和胭脂都冲下来了。叶美思气得哇哇大叫起来:“叶胜竟,说好了开车不唱歌,唱歌不开车,你偏不听,想死啊?”

  叶胜竟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唱歌,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他都在唱。他的梦想就是上央视“星光大道”节目,像那个喜欢穿草绿色军大衣的山东农民歌手一样有名有钱,让叶家堡的鸟人知道我叶胜竟是谁,我可一分钱都不会借给他们!叶胜竟一边开摩托一边唱:“农民老大哥,朴实笑呵呵,埋头又苦干,唱着喜悦的歌。”迎面一輛送外卖的两轮摩托呼啸着向他直冲过来,要不是叶胜竟反应快,那真就撞上了。

  叶美思骂叶胜竟,叶胜竟骂两轮摩托。叶胜竟把车停在路边,扭转身去,冲着刚从他左手边擦肩而过的两轮摩托大喊起来:“要钱不要命啊?我×,逆行还开那么快!王八蛋!公司老板更是王八蛋,迟送到一分钟都要扣钱。这样搞迟早要出人命的。”

  叶美思一边掏出纸巾来擦脸,一边教训着叶胜竟:“我让你做事情要沉稳,不要慌慌张张。不长记性啊!……怪不得我爹不认你呢。”提起叶美思她爹,叶胜竟急了,说:“你爹那啥,不认我,我还不想认你爹呢。”说着,叶胜竟一扭扶手上的电门儿,电动三轮摩托呼的一声往前蹿去,叶美思的头往后面一仰,碰倒身后的铁杆子上。

  叶美思说:“你又开这么快!慢点开!你敢不认我爹?我就不认你!”叶胜竟腾出握着三轮摩托车把的右手,在叶美思的胸脯上狠狠地抓了一把说:“你敢,你敢不认我!”叶美思一掌打开叶胜竟的手,把剩下的小半盒牛奶泼到叶胜竟的脸上,说:“我让你当众耍流氓!”牛奶直往叶胜竟眼睛里流,摩托车好像失去了方向,朝马路牙子上冲去……

  2

  两年前的除夕那天,在北京混了三四年的叶胜竟突然回到了老家,穿一条满是破洞的牛仔裤,哼着流行歌曲,在村里晃来晃去。村里人说,瞧那小子德行,混得裤子都没得穿。叶美思却觉得叶胜竟很潮,很酷,很时髦。没考上高中在家里正感到无聊透顶的叶美思,被叶胜竟的行为举止所吸引,天天往叶胜竟的家里跑。叶美思她娘,早几年跟一个内蒙古贩羊皮的男人跑了。她爹一人把她拉扯大,娇生惯养得不成样子。书没得读,活不会干,嫁人又不到年龄,在家里晃荡着,天天跟父亲吵架。叶得显骂道:“这么大的闺女,不知道害臊。再往樊丽花家里跑,当心俺打断你的狗腿。”为了不让爹打断自己的狗腿,过完春节叶美思就跟着叶胜竟跑了,留下一张纸条:“爹,我到北京转钱去了,回头给你买好酒喝。思思。”赚钱的赚字写错了。别看叶美思长得人高马大、丰乳肥臀,其实她才刚满十六岁,而叶胜竟都快满二十四了。叶美思她爹叶得显想报警,要告叶胜竟拐卖妇女儿童。村长叶得彪,受叶胜竟母亲樊丽花的委托,上门来调解。叶得彪端着饭碗过来,蹲在门槛上说,得显啊,做事要讲究点,明明是叶美思自己跑的,怎么能赖到人家叶胜竟头上呢?

  叶胜竟的寡母樊丽花,是村长的老相好,这不是什么秘密,除了村长老婆,全村人都知道。村长欺男霸女一手遮天惹不起,这个叶得显也心知肚明。但屎盆子已经扣上头了,不能装聋卖哑啊。叶得显到叶胜竟家去理论,被叶胜竟的娘樊丽花奚落了一顿。樊丽花说:“你找我要人?我找谁要人?自家的女儿不看紧点,叫猪婆走了栏,还想怪我的儿子不成?”樊丽花嘴皮子利索,笨嘴笨舌的叶得显说不赢她,只好咽下一口怨气,一个人进京去追捕逃跑的女儿。到北京一看,傻了眼,我的个娘啊,比洛阳还大。开始两天,叶得显满世界乱转,先是去了天安门广场,希望在那里能碰上叶美思,还顺便参观了毛主席纪念堂,第二天接着逛王府井逛西单,叶美思的影子都没见着。三天之后,叶得显逛不动了,躺在红墙外边的一张椅子上睡着了。民警把他喊醒,见他形迹可疑,要查他的身份证。摸身份证的时候,叶得显眼神恍惚,双手发抖,就显得更加可疑了。民警将他带到派出所讯问。他说是来北京找女儿的。民警问她女儿的身份证号码是多少,他说女儿还没办过证。民警又问他女儿的手机号码是多少,他说女儿没有手机。民警说你骗谁呢?哪儿来哪儿去吧,别让我再见到你!叶得显只好灰溜溜地回到老家,洛阳下面一个叫叶家堡的村庄。

  3

  叶得显又气又急,加上在北京的派出所里受了惊吓,回到村里就病倒了。叶得显躺在家里也不安静,日夜哭闹不已,自虐、诅咒、嚎叫。那声音,白天听着还勉强能忍受,晚上就特别疾人。樊丽花很害怕,非要让叶得彪来陪她。叶得彪经常是趁黑偷偷溜进樊丽花的家,但很快就会离开。要陪她到天亮?那不得出事?叶得彪只好自告奋勇到叶得显那里去解决问题。他劝叶得显说,孩子那么大了,出门见识一下也很正常,又不是一个人,迟早会回来的。风筝飞了,血亲这根线拽你手上呢。大呼小叫不合适呢。

  叶得显闹腾了一阵,有点坚持不下去,不想再折腾,他顺杆子就溜了下来,事情就这样臭屁一样慢慢地烟消云散了。但叶得显还是放心不下女儿,他试图通过观察樊丽花的情绪和行为,来判断叶胜竟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从而间接判断女儿过得怎么样。为了更准确地掌握女儿的信息,叶得显白天晚上都在樊丽花家的附近转悠,还到镇里的地摊上买了一架俄罗斯军用望远镜,没事就瞄准樊丽花的家。叶得彪却很紧张,不知叶得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吓得很久都不敢上门去找樊丽花。见到叶得显,叶得彪也不再盛气凌人地摆村长架子,而是主动地打招呼。叶得显还在生气,爱理不理的,叶得彪就更不踏实了,甚至有点想跟叶得显点头哈腰的意思。

  这边叶美思跟着叶胜竟,顺顺当当地在北京安顿下来了。叶美思个子高,有朝气,脸蛋儿也中看,红扑扑两坨高原红,所以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在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附近的一家潮州餐馆,当上了服务生。餐馆经理叮嘱叶美思,没事不要到处乱跑,身份证都没有,逮住了我们不负责。叶美思吓着了,打算住进餐馆提供的集体宿舍,十几位来自四面八方的姐妹住在一起,又安全又热闹。叶美思的决定遭到叶胜竟的强烈反对,说傻不傻啊?不管吃住的人每月还可以多拿一千块钱呢。我的住处离餐馆很近,又宽敞又安静,那么大一张床,空一半在那里不浪费吗?叶美思只好住进了叶胜竟租住的那间地下室。安静倒是很安静,说“大床”就夸张了,两人就差没叠着睡,而且没有暖气,盖着很厚的棉被,白天也黑乎乎的要开灯,空气里一股霉味儿。不久,叶胜竟跳槽到了收入更高的“三通”快递公司。叶胜竟哄叶美思,说等赚到了钱,就搬到地面上去住。

  后来钱倒是挣了一些,但他们一直租住在那个地下室里。叶胜竟又哄叶美思,说地下室里冬暖夏凉,又便宜又安静,每次想到换租,都有些舍不得,扯开嗓子唱歌也没人听见,多自在啊。叶美思说:“别人是听不见,我听得见,这间鬼屋子像个扩音器呢!你到底啥时候上‘星光大道啊?”叶胜竟说:“还要再练一练,不要打无准备之仗。”

  叶美思倒没说一定要搬家,地下室条件是差了点,不就睡觉吗,睡着了啥也不知道。平日里在餐馆跑堂,腿都跑断了,回来倒头便睡,半梦半醒中还要应付叶胜竞。如果不是两次进医院,叶美思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叶美思给两个消失了的孩子取名安安和乐乐。叶胜竟说,那是大熊猫的名字。叶胜竟不喜欢用避孕套,说隔着一层不亲,叶美思好像默许了叶胜竟耍赖无耻的冒险行为。但每次完事之后,叶美思都胆战心惊,惴惴不安。好在叶美思青春年少,身体像一朵蓬勃生长的野花,在地下出租屋里怒放着,不可遏制。

  4

  转眼间叶美思离家已经两年。今年春节前夕,叶胜竟和叶美思结伴回到了叶家堡,两个人打扮得像城里人一样,拖着拉杆箱,大摇大摆走在通往叶家堡的大路上。叶美思鼻梁上架着一副无镜片黑色眼镜框,脖子上挂着一个大耳机,牛仔裤的破洞口上挂满了棉线长须。叶胜竟跟叶美思个头儿差不多高,看上去却好像矮了一大截,跟在后面像个保镖。一群孩子和狗子,围着他们俩狂喊乱吠,搅得半个村子都鸡飞狗跳的。

  叶美思走进家门的时候,叶得显正躺在靠椅上装病。叶美思喊爹,叶得显也不搭理,别扭了好一阵才开口。他赌气说:“你是谁?俺不认识你,俺没有女儿,俺女儿死了。”叶美思觉得爹真是又可恶又可笑,没辙,只好往父亲怀里一扑,撒起娇来。叶得显防线顿失,抱住女儿老泪纵横。叶美思说,她赚到钱了,还买了父亲喜欢又舍不得买的“杜康酒”。她从双肩包里拿出一瓶酒递给爹。叶得显说:“你这个死丫头啊,竟敢跟人家私奔,让俺这老脸往哪里搁啊?那个混蛋叶胜竟,他怎么配得上俺女儿?不要以为生米煮成了熟饭俺就认了,让他死了这条心!”

  这边的樊丽花母子,也在家里议论这桩“问题婚恋”。樊丽花问叶胜竟:“是不是过完年还打算跟她玩?我看还是拉倒吧?她家穷得叮当响,她那个爹,又懒又贪,脾气古怪,当时还想去镇上告你,说你拐卖妇女儿童呢。村长说,这两年有一个什么严打行动,专门整治跟妇女儿童有关的案子。村长说,叶胜竟跟这个没关系,只是担心,怕撞到人家枪口上,最好避避风头。村长这么一说,我就着了慌,求他出面去把叶得显摆平了。”

  叶胜竟说:“人家这不是没有去告吗?过完年我还要带她去北京,我答应过要娶她。”

  樊丽花骂叶胜竟:“眼皮子浅,没出息,兔子不吃窝边草,找来找去找个村里的。”

  叶胜竟说:“村里的怎么啦?别人看不起我,我自己要看得起自己。外面人谁看得上我一个送快递的?那些人嘴巴上说‘快递哥‘快递哥,叫得很亲热,包括电视上那个笑眯眯的女主持,真的要讓她嫁给你,跑得比狗还要快啊。”

  樊丽花说:“那你要想好啊,要跟叶美思好,咱就正正经经地好,不要偷鸡摸狗的,让人背后说闲话。要不我请村长去帮你提亲?”

  父亲病逝之后,叶胜竟和樊丽花孤儿寡母在村里生活不易,偏偏樊丽花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不安分之人,母子俩没少被人欺负。叶胜竟从小就有离家的冲动,他甚至暗暗发誓,一旦离开,永不返乡。自从有了樊丽花跟村长的传闻,母子俩的处境稍有改观。后来叶胜竟也长大了,高考失败后去了北京工作,村里人似乎有点怵他,也不知道樊丽花在村里是怎么吹牛的。也有细心的人发现,叶胜竟似乎并没有发达的迹象,但是前途难量,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所以也没有人敢公开欺负他们,流言蜚语却没有减少。听了母亲的那番话,叶胜竟眉头一皱,心里想,谁让别人说闲话了?我就是懒得听人闲话,才离家出走呢。叶胜竟不耐烦地说,什么他妈的混蛋组长村长镇长的,我叶胜竟没长脚啊?没长嘴啊?

  第二天中午,叶胜竟拎着一个手提包,里面装着两条精品黄金叶牌香烟,还有他的全部积蓄三万元现金,瞒着樊丽花,上了叶美思的家门。他把香烟和现金往桌子上一拍,瓮声瓮气地冲叶得显喊了一声“爹”,一是赔礼道歉,二是想跟叶美思定亲。叶得显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说:“谁是你爹,俺不认识你,你赶紧走。”叶胜竟看着叶美思,叶美思朝他使眼色。叶胜竟接着背书,说叶美思还小,暂时不结婚,等几年他们挣够了钱再结婚也不迟。叶得显说:“你安排得挺好啊,挺美啊,你是我爹是吧难答应让叶美思嫁给你了?你有种去找叶得彪的女儿嘛。”这话把叶胜竟惹急了,他转身就走,叶美思拉也拉不住,临走的时候还撂下话说,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叶美思都是我的人!叶得显也不示弱,大声喊道:“那就走着瞧,你要是成了,我叶宇倒着写!”

  5

  叶宇倒着写和顺着写都一样,叶美思依然是跟着叶胜竟跑了,临走的时候又留下了一张宇条:“爹,我到北京转钱去了,回头给你买好酒喝。思思。”赚钱的赚宇还是错的。不过这回跟上回还真有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叶美思留下了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和手机号码。叶得彪所说的那根风筝的线,真的拽在叶得显手里了。

  叶胜竟和叶美思一回到北京,社区管理人员就通知他们要居家隔离,小区物业也叮嘱他们不得随便外出,房东说革命靠自觉我就不亲自过来监视了。两个人吃光了从家里带来的所有食品,还有年前买的两箱方便面,接着就只能叫外卖了。他们躲在地下出租屋里,也不开灯,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他们只干两件事,白天联机打网络游戏,晚上疯狂地做爱。两个人把自己弄得像鬼似的,又丧气又颓废的样子。有时候,他们斜躺在床上,开始怀念平日里忙碌劳累的生活,希望赶紧结束隔离,可以出门去奔跑,去劳动,去出汗。

  叶得显也跟着凑热闹、瞎掺和,白天晚上给叶美思打电话,拿起电话又没话可说,只知道骂叶胜竟。有一次,叶胜竟正压在叶美思身上,电话响了。叶美思接通电话说:“爹啊,你又咋的了,不要再闹腾了,俺要睡觉呢。”叶得显不管,又开始大骂叶胜竟,说他那个狗杂种小野种,拐跑了俺闺女,俺跟他没完。叶胜竟听了火冒三丈,对着电话大声喊叫:“我老婆在我怀里,你老婆跟别人跑了,气死你!”吓得叶美思赶紧挂了电话,使劲儿把叶胜竟从身上掀了下来,一脚踹到床下去了。接着,她又把她爹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叶得显打不通女儿的电话,就不停地发短信,说叶胜竟不是他爹的儿子,说叶胜竟出生的时候他爹已经去世了,时间根本对不上,说叶胜竟是叶得彪的儿子。叶美思不敢把这些短信给叶胜竟看。叶胜竟是谁的儿子有啥关系?它是外国人的儿子又咋了?只要他天天黏着我就行了。

  公司每天都在催命,说快件已经堆积物山。叶胜竟结束居家隔离就开始上班。叶美思打工的那家潮汕餐馆的门上,还锁着一根粗大的铁链。叶美思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工作。她不想一个人待在黑乎乎的地下室,就跟着叶胜竟去上班……

  6

  三轮摩托撞在水泥路坎上停住了。叶美思一个趔趄捧了下来。叶胜竟紧闭着右边这只眼睛,叶美思泼在他脸上的牛奶还在顺流而下,流到挂在下巴上的口罩里去了。待清理完脸部之后才发现,自己那只刚刚还在袭胸的右手,被两轮摩托车的把手划破了,鲜血直流。叶美思用纸巾帮叶胜竟按住伤口,再用扎头发的橡皮筋儿缠住,说你看看,不怪我吧?老天爷在惩罚你这只“咸猪手”。

  复工的第一天就差点出事,而且是两次,一次是外来危机,一次是内部危机,可谓内忧外患啊!好在有惊无险。叶胜竟整装待发,准备继续向前冲。叶美思却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叶胜竟说:“咦,不走了聒儿还没开始干,就歇晌啊?”说完,也挨着叶美思坐下来。叶美思说:“早展出门有点手忙脚乱,还有点得意忘形,我们先歇一歇,沉一下气。”叶胜竟掏出烟来吸。十字路口戴红袖章的老太太,嘴巴里的口哨嘟嘟嘟地响,举着小红旗指着这边,呜啦呜啦不知说什么,是让他俩不要坐在路边?丕是说他们没戴口罩?

  叶美思站起来,把挂在下巴上的口罩扯到嘴巴上,说真是倒霉,到处都碰到对头,坐一会儿都有人捣乱,我们回去吧,明天再出来。刚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此刻叶美思突然情绪低沉,劝叶胜竟不要去上班。叶胜竟以为叶美思还在说气话,便扔掉香烟屁股,站起来贴近叶美思,说遇到一点小波折就打退堂鼓啊?说着,在叶美思腮帮子上亲了一下,亲得叶美思又高兴起来,但她还是不主张继续上班。

  叶胜竟说,新年开张,半途而废,很不吉利。正说着,叶美思的右眼皮又狂跳起来,跳得她心里发慌。她想到老家有“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说法,心里越发惴惴不安,坚持让叶胜竟开着摩托掉头回家。

  叶胜竟把摩托车向前开了一百多米,在红袖章老太太见不着的地方停了下来。他问叶美思到底怎么了?回家过年,回来隔离,我们已经歇不起了。我的所有积蓄,这一次全上缴给了你爹,也就是给了你。我现在几乎是一穷二白了,再不开工就要饿肚子。

  叶美思很想说自己的右眼皮在狂跳的事。但因为眼皮跳了几下,就成了停工的理由,似乎很可笑,她有点说不出口。可是谁知道呢?前面两次不成气候的小事故,是不是在暗示和警告呢?叶美思有些拿不准,但心里不安的感觉却很真实。

  电话响了,是叶胜竟的组长来的,问怎么还没到,叶胜竟说马上就到。叶胜竟不由分说地拽着叶美思的手上了车,叶美思也不好再坚持,在叶胜竟的右边坐定。红色外壳上印着“三通”两个油漆大宇的三轮摩托,呼啦一声窜出了几米远,沿著元大都城垣公园东边的大路一路朝北狂奔,到了知春路口转西,一溜烟钻进小区里面去了。

  7

  叶美思的预感,也就是她眼皮的预感,或者说因眼皮诱发的心灵预感,实在是灵验。但叶美思的化解方法并不一定正确,躲是躲不掉的。因为即将要出现的灾难业已存在,甚至已经远远来临,只是时候未到,该来的时候它就会如期而至。

  灾难准确来临的时间是凌展四点。叶胜竟突然从剧烈的疼痛中醒来,接着就是翻肠倒胃地想吐。他冲到厕所里,关上门,哇哇地呕吐起来,一直吐到呕黄水才停下来。叶胜竟回到床上,叶美思还在呼噜大睡。过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又从后腰开始向腹部进攻,进而袭击小腹和大腿根部。强烈的呕吐感再一次袭来,叶胜竟又冲向厕所,能吐出来的已经吐尽,只剩干呕。巨大的呕吐声把叶美思惊醒,跑过来问怎么回事。叶胜竟说,他猜是急性胃肠炎,大概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叶美思摸了摸叶胜竟的额头,也没发烧。两个人一直关在家里,吃一模一样的东西,怎么可能有胃肠炎呢?

  剧烈疼痛一直持续不断,他们只好打车去附近一家三甲医院看急诊。医生瞅了一眼就说是泌尿系结石,接着拍CT片,证实了医生的判断,尿道见直径三毫米左右的结石阴影。处理方法是打一种叫“杜冷丁”的镇痛药,开一堆“碎石散”之类的药回家。医生说要拼命多喝水,把尿道里的结石拉出来。如果还疼,就建议去西郊的一家民营专科医院,说着,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叶胜竟,让打电话预约。

  回到家两三个小时,“杜冷丁”药效消失,又开始剧烈疼痛,不停地呕吐,吃下去的“碎石散”全部吐出来了。叶胜竟忍无可忍,按照医生的吩咐,给那家民营医院打电话预约。医生说,赶紧过来,我们正在等着你呢。两人打上的士往西郊狂奔。

  值班医生是位东北女子,一看CT片,就大叫起来:哟,六毫米的结石啊,卡在尿道的半道上呢,知道啵。麻烦就在于,它是鹿角状的,靠尿是冲不下来的,知道啵。靠药物?那也不行,因为你等不及啊,知道啵。结石已经堵住了你的一边尿道,导致肾脏严重积水,你要是再不来就麻烦了,现在要赶紧把尿道里的结石拿掉。

  叶胜竟在痛苦地呻吟。叶美思也着急,她恳求医生,请医生赶紧把结石拿掉。

  那东北女人说:你们打算怎么拿掉呢呢?把尿结石击碎的方法很多,有药物击碎法,这种方法已经说过了,不合适。还有机械击碎、激光击碎、超声波击碎、电磁石击碎、气压弹道击碎;还有体外击碎、体内击碎;还有直接将结石取出来的,医学上叫作“经膀胱镜输尿管支架置入取石术”。不同方式不同价格,你们自己选。

  叶美思说:“我选体外击碎。”

  东北女人说:“可以,价格是三千元一次,击碎之后,尿结石的碎渣会随着尿液排出,不敢保证一次成功,有可能要进行多次,一般都是一次成功,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叶美思说:“那我选体内击碎。”

  东北女人说:“可以,价格是六千元一次,击碎之后,尿结石的碎渣会随着尿液排出,不敢保证一次成功,也有可能要进行多次,一般都是一次成功,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叶美思说:“我选直接取出呢?”

  东北女人说:“可以,现在立马就给你取,干净利索,完事儿了马上就能回家,价格是九千元,外加术后治疗,一共一万二千元,缴费去吧。”

  这么大一笔钱,把叶美思吓哭了。叶美思搀扶着疼得脸色刷白的叶胜竟来到走廊上,两个人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诊的临时会议。

  叶胜竟说,体外击碎恐怕不行,隔着一层肚皮,自己平时吃得太油腻,肚子提前进入了老年状态,肚腩特别肥厚,那得要多大力气的超声波和激光啊?如果尿结石没有被击碎,把我的五脏六腑击碎了怎么办?再说了,如果一次不成第二次,二次不成第三次,说不定花的钱更多呢。第三种方法倒是省事,但价格太高,承受不起。我主张选第二种方法,比第一种把握性大,比第三种价格便宜。

  叶美思说:“第二种是用金属探针伸进尿道去,然后再放电放光,击碎里面的尿结石。完了之后,还得靠自己的尿,把尿结石渣滓排出来。那得排到啥时候才能排完啊?万一排不干净怎么办?你有那么多闲工夫躺在家里慢慢地排吗?”叶美思突然像个大人似的,当即拍板决定,选用第三种方式,直接用探针穿越叶胜竟的阴茎和膀胱,然后深入尿道,抓住那个梅花鹿角形状的尿结石,直接拖出来!

  叶胜竟说:“现在就要交钱,到哪里去弄那么多钱?”

  叶美思说:“想办法啊,活人还会被尿憋死?”

  叶胜竟说:“尿是憋不死人啊,尿结石会憋死人啊!”

  8

  叶美思让叶胜竟不要急,恳求他再忍耐一下,自己去想办法筹钱。

  叶美思先是给几位在餐厅一起打工的姐妹发微信求助,她们都说,亲妹妹啊,几个月都没有收入,钱都花光了,哪里有多余的钱啊!自己正厚着脸皮在家里揩爹妈的油水呢!

  叶美思没有办法,只好给她爹电话,希望她爹从那三万元钱里借出一万元来。叶得显在电话里大发雷霆,说叶美思和叶胜竟合伙来骗他,几万块还没焐热,就想拿回去,一个女儿养那么大,就只值三万元吗?还想骗回去呢!葉美思只好把真相告诉她爹。一听事情涉及叶胜竟,叶得显就更不答应了,说忽悠,忽悠,接着忽悠。叶美思挂断了电话,改打微信视频电话,把镜头远远对叶胜竟,他坐在医院走廊靠椅上耷拉着脑袋,无助的眼神和表情。叶得显说,好好好,报应,拐卖妇女儿童的骗子也有今天,死了才好!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叶美思拿叶胜竟的手机,拨通了樊丽花的视频电话。响了好一阵,樊丽花的那张烧饼大脸出现了。她大声说,你这死妮子,怎么用我叶胜竟的电话乱打?叶美思没就接话,把镜头转向了叶胜竟。叶胜竟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妈”。樊丽花惊叫起来,儿啊,你怎么啦?你在哪里?你在医院里?你犯了啥病?你在哪个医院?妈妈这就赶过去!叶胜竟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病。你千万别过来,一来就要隔离十四天啊!叶美思说,人就不用过来了,一万块钱过来就行。樊丽花说,死丫头,我哪有这么多钱j钱都给了你那贪心的爹。

  樊丽花很快就通过微信转给叶胜竟五千块钱。她在短信里说,是从村长叶得彪那里借来了的。问叶胜竟现在怎么样。叶胜竟给樊丽花回短信说,钱够了,公司同事那边也借到了一些,合在一起够做手术了。樊丽花说,手术?啥手术?叶胜竟说,是一个“微创手术”,做起来很简单,不做就要命,只要花钱就行,妈放心。

  叶美思交完钱,那位值班的东北女人,就开始用电话调兵遣将。叶美思听到她在电话里对那边的医生说,赶紧过来,有取石手术。医生不在医院?那要等到啥时候?好在这一阵路上不堵,“走穴”医生很快就赶到了。叶胜竟觉得这位医生很面熟。叶美思说,就是今天凌晨在三甲医院急诊室里值班的那位医生啊!

  手术只花了半小时就结束了。取出来一块完整的结石,直径的确是三四毫米,不是东北女人所说的六毫米。形状的确是不规则的,但不是东北女人所说的梅花鹿角状的。叶美思从叶胜竟手里接过那一小块结石亲吻了一下,用纸巾包好,塞进了贴身的口袋里,又转身在叶胜竟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东北女人说,你们俩回家黏糊去,还没完呢,连续三天过来打消炎针,十四天之后过来取管子。啥?取管子?什么管子?叶胜竟惊呼起来。

  东北女人说,你的尿道里还放着一根金属管子,在取结石的时候,尿道有可能划伤,有可能发炎,有可能黏连,我是说有可能,金属管子就是撑住尿道的,要撑十四天,等确定尿道里没有炎症,再取出来。叶美思问,那会不会很疼啊?

  东北女人说,取管子也很简单,二十分钟的事,哗啦一抽就完了。东北女子说得那么轻松,“哗啦一抽”,叶胜竟却吓得下身直哆嗦,一阵剧烈的疼痛掠过脑海。

  9

  尿结石没有被击碎,差一点把叶胜竟击碎。好在有惊无险,吃了些苦头而已。

  叶胜竟又要第二次躺在地下室里“隔离”十四天。第一次是因新冠状病毒肺炎。第二次是因泌尿系统结石。十四天之后,叶胜竟尿道里的管子也取出来了。除了欠下一万多元债务之外,其他一切都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

  这天早展,叶胜竟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都不错。他从地下室里钻出来,狠狠地吸了几口外面的空气,兴高采烈地驾驶着电动三轮摩托上了路,朝分公司货物仓库奔去。罕见的安静,离京的回不来,在京的不敢出门。大街上空空荡荡,偶尔见到几辆车呼啸而过。他情不自禁想高声唱歌,正要开口,小腹部隐隐地抽搐了一下,吓得他赶紧闭了嘴。

  叶美思坐在右边副驾驶座上,左手拎着装煎饼果子的塑料袋,右手拿着一盒牛奶往嘴边送。叶美思用手碰了一下假睫毛,它还在。叶美思依然不放心,眼珠向上一翻,看到了翘起的假睫毛。她心里默默地念叨,睫毛,你千万不要再掉下来啊!上次就是因为假睫毛被牛奶冲掉之后,眼皮才开始猛跳的,才引发了一系列的次生灾害。

  叶美思心里想,灾害的根源就在叶胜竟身上,他太急躁、太轻佻。如果叶胜竟不那么急躁,性格沉稳一点,开车开得慢一点,就用不着紧急刹车,也就不会让牛奶喷我一脸,我的假睫毛也就不会被冲下来,眼皮也就不会猛跳起来,后面的事情也许就不会有的……如果他性格再沉稳一点,就不会跟我爹闹翻,就不会跟全村的人结怨,就不会让我一次二次去医院做人流啊!……

  叶美思得出一个重要的人生教训,她决计告诉叶胜竟,并让他记住。

  叶美思对着叶胜竟的耳朵高声喊叫起来:做事情要沉稳!不要急躁!

  高分贝的喊声,差点把叶胜竟的耳膜震破了。叶胜竟肩膀向上一缩,车把子一摇晃,电动三轮摩托又撞到马路牙于上去了。

魏明宴复工



  1

  关于复工的消息,在魏明宴的同事微信群传了很久,现在终于来了,就像半夜三更楼上那只没有落地的靴子,悬在半空,终于“咚”的一声落在地板上。其实,整个新冠肺炎疫情期间,魏明宴一直在家里工作,跟在办公室相比,一点也没少干。所谓复工,不过是大家见个面,当面鼓对面锣,把在网上商量过的事情再说一遍。还有更重要的,就是到单位会议室去听领导讲话,大家都坐在下面,领导坐在主席台上,调录音设备的、送水递茶的、记笔记的,工作人员穿梭一样忙上忙下,整个现场就像一台正在上演的戏剧,有一种特别的仪式感。魏明宴想起自己办公室的场景,那么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小同事,都仰慕他,听他讲文化、谈思想、说真理,也有一种特别的仪式感。走进那幢带有文物气息的大楼,就像走进了智慧的迷宫。魏明宴眼前浮现同事群像机灵敏锐的陈小可、平和中庸的覃一兵、智慧迷惘的韦珺珺、稳妥中正的靳晓旻……

  最近这两天,魏明宴一直在念叨着,上班、上班、上班。妻子赵妍姑说,你到底是想到上班激动,还是害怕上班发抖啊?你的嘴巴和声音怎么像“鬼畜”似的。魏明宴的嘴唇真的动了几下,赵妍姞以为魏明宴会回答自己的提问,结果等了半天也没有个回音。赵妍姑有些恼火,说,像你这种对外部信息反应迟钝的人,也就配编几本破书,要是在我们公司里,早就不知道被我们领导撵到哪里去了。赵妍姞是一家靠出售图书起家的网站的营销员。他们网站现在不仅卖图书,还卖老母鸡、运动鞋、情趣用品,尤其是疫情期间,网站业务火爆得不行,平时卖不出去的东西全都被人抢光了。赵妍姑甚至开始鼓动魏明宴,不要去捣鼓那些卖不出去的书,建议魏明宴去倒卖进口苏打水,或者卖点别的也行,以免拖了国家脱贫攻坚战的后腿。對此,魏明宴自然是充耳不闻。但赵妍姑数落和贬损魏明宴的时候,仿佛能量无穷,废话狠话成串地滚出来,刺激着魏明宴的神经。自以为很骄傲的魏明宴,刚开始觉得有点刺耳,听着听着就习惯了,同时还感到有些自卑。

  2

  魏明宴是G省一家著名出版社的图书编辑,大学毕业分配过来后就没挪过窝儿,干了半辈子,也算是业内老手,人到中年,头顶半秃,还是个资深的普通编辑。他带出来的徒弟,一个个都成了他的领导,有的还坐到单位会议室的主席台上去了。这家单位没别的特色,就是会多。听会的魏明宴,表面上好像在聚精会神,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那些在会上长篇大论的人,张嘴就是错,不是病句就是错别字,说话的时候,标点符号都不对,长停(句号)短停(逗号)超短停(顿号)完全把握不准,特别是问号(设问、反问)的使用,那更是乱了套。整个听会过程,就相当于修改了一篇错漏百出的稿件,听着听着,魏明宴就开始皱眉摇头。那些毕业就跟魏明宴在编辑室学业务、后来到了领导岗位的人,知道魏老师为什么撇嘴摇头,知道魏老师又在“校对”,因此讲话的时候也会注意一点。但多数领导并不是魏明宴带出来的徒弟,他们是在别的重要岗位上终结了仕途,但革命工作又离不开他们,趁身体还行再奉献几年的老同志,所以讲话比较放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坐在角落的那个酒糟鼻子员工,总是在摇头做否定状?他们想起魏明宴就感到厌烦,甚至还有些发怵,谁还会重用他呢?

  魏明宴不在乎那些,只要有书编就行。他热爱编辑工作,每编出一本新书,就像生了一个儿子似的,内心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甜蜜感:又一个思想之子诞生了从类文明进化的征程上又多了一位智慧之子!至于妻子赵妍姞生不生儿子,他倒不是很在意。每当赵妍姞跟他提起生孩子的事情,他都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说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说完又捧起书来读。赵妍姞气得扑过来,把书从魏明宴的手上抢过去,狠狠地摔在地上。魏明宴赶紧扑过去,捡起书来说,你小心点!我要是也跟你一样,把你最喜欢的东西使劲儿地摔在地上,你会怎么样?

  赵妍姞闻言大声喊叫起来:什么?你说什么?你敢!说着就呼唤她的小狗:气泡,气泡,宝贝儿快过来,快到妈妈这里来!那只名叫“气泡”的黑白两色吉娃娃应声而来,扑到赵妍姞怀里,瞪大玻璃球似的眼睛看着主人,一臉无辜的样子。赵妍姞说,儿子啊,有人要把你举起来,使劲儿往地上一摔啊。说着还哭起来,弄得魏明宴手足无措。魏明宴连忙给赵妍姞赔不是。赵妍姞说,魏明宴,你越来越狠心,你说那话的时候,是不是心里就把我举起来,狠狠的摔在了地上了?魏明宴心里想,世上没有那么大的力气的人,能把你举起来,嘴里却说,我哪敢啊!魏明宴说,自己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只是张嘴就来,根本就没想到小狗“气泡”,请赵妍姞和“气泡”都不要多心。

  3

  几年前,魏明宴干的还是文化出版“事业”。最近几年突然变了,单位转型改制,原来的事业单位转眼就变成了企业。魏明宴上网查了一下,企业的性质主要是赚钱,事业的性质主要是花钱,一出一进却有天壤之别。编书这么神圣的事业,理应是公益性的,怎么就变成制造商品卖钱盈利的行当呢?魏明宴心里有些乱,一时难以适应。对此,单位领导早就有言在先,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大家多加强学习,慢慢就理解了。其实对魏明宴而言,工作上的变化也不算太大,他依然一如既往,认真地编书。在这个风气浮躁的年代,魏明宴的心志算得上是很笃定的。他既没有发财,也没有当官,却不妄自菲薄,视金钱如粪土,甚至有点“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壮士气概。魏明宴内心深处还有这样一种观念:根据“零博弈”理论,你之所得,就是他之所失,你应该感到羞愧才对,而不是洋洋自得!

  作为一位具有正高职称的图书编辑,魏明宴对书籍质量的严苛态度是出了名的。他经常教育自己编辑室里的年轻人,自从人类发明了书写工具之后,自从我们的老祖宗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之后,我们这些从事编辑出版的人,就成了人类思想、智慧、真理的保存者和搬运工,我们做的,都是事关人类前途和命运的大事,因此千万不可懈怠。大文豪高尔基不是说过吗,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啊。

  正在校对的陈小可说,魏老师,我小学语文老师就提到过高尔基爷爷的那句话,后面好像并没有“啊”字,建议删掉。刚分配过来的时候,调皮捣蛋的陈小可,假装老实的样子,天天都在听魏老师给她开小灶,不到半年她就嚷嚷着吃不消,找借口躲魏明宴。好在每年都有毕业生分过来,另一位新来的男生覃一兵接替了她。魏明宴听到陈小可在给他捣乱,盯着她看了一眼,继续说他的正事:人类历史为什么只能描述为“蒙昧时代”“野蛮时代”“文明时代”三个阶段呢?也可以描述为“口传时代”“文宇时代”“印刷时代”三个阶段啊,我们就是“印刷时代”的主角,通过书籍保存和传播人类的智慧和思想。陈小可又在一旁轻声嘀咕,妈呀,魏老师又开始讲《传播学概论》,他忘记了现在已经是“电子时代”。

  几位年轻同事私下里议论魏老师。覃一兵说,有魏老师把关,我们文史编辑室就有大方向了。他平时的讲话,那讲得是真好,有些东西自己都忘记了,没事的话听一听,复习复习,也很不错。陈小可说,我也听了半年,他是讲得不错,那也架不住他每天都抓我去听课啊。要不这样吧,靳晓旻主任除外,咱们办公室四个年轻人,轮班陪魏老师,犯不着大家一起将他团团围住,他也累得慌,知道的说我们尊重老同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集体犯贱呢。四位年轻人,一致同意陈小可的方案。后来,除了代表大家去听魏老师讲课的那一位之外,其他人都找借口去忙着自己的事,耳朵眼儿里塞着耳机听音乐。只有编辑室主任靳晓旻持之以恒,手头在审阅书稿,耳朵在听魏老师讲话。

  4

  魏明宴经常为自己编的好书沾沾自喜。在办公室里,他会向年轻的同事演说一部新版书的审美价值、学术价值、思想价值,当然也难免有意无意地拔高。年轻同事们认为,只有市场和领导认可的,才有价值,自己说好,总有点老王卖瓜的感觉。魏明宴心想,那就走着瞧!结果是,市场效果好的领导才说好,否则就要遭到冷遇,甚至遭到唾弃。魏明宴心中不平。食物好坏,可以根据个人的味蕾判断。书籍的好坏,是要靠智慧和思想来判断啊!智慧和思想不是味蕾,不会自己长出来,需要的是训练和教育。至于市场和资本,能谈得上思想和智慧吗?伟大的革命导师曾经说过,资本来到这个世界上,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里都滴着血啊!书籍这种特殊的商品,怎么能完全交给市场去判断呢?思想和智慧在干什么?想起这些,魏明宴心里很不痛快。

  魏明宴经常自觉地早上班、晚下班,也是为了挤出更多的时间,跟人类的思想和智慧待在一起,跟真理待在一起,而不是跟胖乎乎的肥肉待在一起,不是跟絮絮叨叨的废话待在一起。这一天,又轮到陈小可同学听课。魏明宴说,人类要进化,文明要进步,我们就得跟智慧和思想待在一起,就得跟人类最优秀的大脑待在一起,就得多读书、读好书,就需要优秀的书籍编辑。如果我们天天跟肥肉和废话待在一起,那么,他们就没有进化和进步可言,就只能是倒退,蜕化到动物水平。

  陈小可听得不耐烦,决定呛一下魏明宴。她故作天真状开始提问?魏老师啊,要是一个人,有一半时间跟思想智慧真理待在一起,而另一半时间跟肥肉和废话待在一起,那么这个人,是不是就既不进化也不蜕化、既不进步也不退步呢?这个人就只能在人类进步的道路上原地踏步吧?魏明宴脱口而出,那当然,那当然,正负抵消了嘛,哈哈哈哈。魏明宴说完之后,内心好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他沉默了一阵,猜不透陈小可为什么问这么幼稚又诡谲的问题。大家知道陈小可是在嘲笑魏明宴和赵妍姞,都在偷偷地笑。靳晓旻觉得陈小可有些过分,严厉地对她说:“赶紧去做你自己的事!”

  靳晓旻毕业分到文史编辑室来的时候,魏明宴还是单身。他整天跟人类的思想智慧真理待在一起,顺带也会指导靳晓旻的编辑业务,其余的事情他一律无暇顾及。时光从手指缝里缓慢地流失,靳晓旻也成长为文史编辑室的骨干编辑,魏明宴和靳晓旻两人还都是单身。魏明宴除了思想和真理,其他都不入眼似的。青春美貌的靳晓旻不着急,天天在一起上班,他总有觉悟的时候。魏明宴尽管年龄偏大,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半道上突然杀出一位退休的刘大姐,她把她老同学的女儿、三本院校市场营销专业毕业的赵妍姞介绍给了魏明宴,尽管比魏明宴小十几岁,粗看上去也不觉得。正在智慧思想真理的河流之中沐浴的魏明宴,抬望眼,晕头转向,一切听从前同事刘大姐的安排。四十岁的他,从此结束了单身生涯,过上了庸常的家庭生活。编辑室的气氛从此也发生了变化。靳晓旻也很快就恋爱结婚了。老同志陆续退休,招来了陈小可等一批年轻人,靳晓旻当上了文史编辑室主任。但她很尊重魏明宴,策划、选题、审定稿件,室里的事务都会跟魏明宴商量。魏明宴却对靳晓旻有了看法,觉得她变化太快,结婚之后就丧失了当年的理想和热情,也不怎么听他讲课了。尤其是当上室主任之后,人也变得保守平庸起来。靳晓旻有苦难言,有家有小,工作压力也很大。特别是魏明宴,从不过问编辑室的财务预算,编的书都是阳春白雪,一辈子都卖不完的那种。

  5

  复工之前,单位要召集中层和业务骨干参加的动员大会,开展“清库存,寻机遇,保增长”活动。会议在线上举行,请来一位上级主管部门领导莅临现场指导,跟董事長两个人坐在单位会议室主席台上。那位领导上来就训话。先说某家民营出版公司如何能赚钱的事情,说人家才几十号人?人家多少码洋?你们近千人,你们多少码洋?魏明宴知道,领导说的是那家出版了推磨鬼、点灯怪、挖坟贼等一批畅销书的图书公司。魏明宴却不以为然,认为那就是在制造文字垃圾,不明就里的读者被铺天盖地的广告所操控,也不排除有少数喜欢逐臭的苍蝇。领导继续训话说,你们仗着自己是国企,就变相吃大锅饭,就不思进取?在经济效益方面技不如人,可是社会效益呢?我好像也没见到啊!坐在主席台上的董事长,像不懂事的孩子,扭动着身子,如坐针毡。

  魏明宴听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方面认为主管部门在某些问题上切中要害,另一方面又对他所列举的例证不予认同。谁说我们没有社会效益?我魏某人编的书,社会反响就不错,比如那本花了好几年功夫编辑的《佛教常用词汇大典》,就是精品图书,解决了以往同类书籍版式陈旧、过于高深、编排不当、使用不便的毛病。这不是畅销书,这将成为长销书!唯一的缺点就是定价太高,导致销售效果不理想。精装仿羊皮纸烫金封面,前面还有十几张彩色插图,成本能不高吗?上市之后,销售量一直上不去。单位领导说仓库积压太多,希望文史编辑室想办法做些促销活动。

  靳晓旻也接到了社里的通知,要求改变策略,编辑也要介入营销。靳晓旻在线上会议室里跟大家商量对策。陈小可主张动用新的传播手段促销。她希望魏老师以自己在业界的声望,亲自出马,录制短视频,传到网上一定会很火的。陈小可自己也愿意帮着上网去吆喝带货。靳晓旻说,小可时尚漂亮,能说会道,带货效果可能很好,魏老师就算了吧。魏明宴说,魏老师为什么就算了呢?我亲自上也无妨啊,年轻的时候我还是学校话剧团的主角呢。靳晓旻不同意魏老师亲自上阵吆喝的原因,是因为她想到一位著名男作家,自以为很有影响力,跟美女作家一起现场签售,结果美女那边排起了一字长蛇阵,著名男作家这边一个人都没有。靳晓旻怕魏明宴也碰到类似的情况下不了台。

  魏明宴长叹一声:这么好的书,全是思想和智慧和真理,竟然没有人买,还要自己去吆喝。面对那些整天刷手机的年轻一代,传统出版业何去何从,是摆在从业者面前生死攸关的问题啊!还有更严重的问题,年轻编辑队伍的思想也有些动摇,好像对出版编辑事业信心不是很足,甚至有人想去倒卖进口苏打水。想到这些,坐在家里埋头编书的魏明宴有点坐不住了,就想去单位上班,就想跟年轻同事说道说道。就在魏明宴为编辑出版事业的前途殚精竭虑的时刻,复工通知来了。

  6

  晚饭之后,赵妍姞带着小狗“气泡”到小区的树林里去散步了。魏明宴打开电脑,记下明天复工第一天,他要对年轻同事发表演说的几个要点:第一,重申编辑出版事业在人类进步史中的重要意义,让他们记住,我们是思想的保存者,是真理的搬运工。第二,强调编辑人的理想信念,特别是坚守的意义,希望他们多跟思想和智慧待在一起,跟真理待在一起,而不是在手机上刷屏。第三,将自己打算申报的重要选题——《儒教常用词汇大典》《道教常用词汇大典》——提出来讨论,这些书如果能顺利出版,加上已经出版的《佛教常用词汇大典》,作为东方智慧的“儒释道”三教工具书就齐了。

  魏明宴也知道,跟靳晓旻那批年龄稍大一些的人相比,这两年分来的年轻人,是越来越没有耐心,对文字缺乏感情,只对手机有感情。作为同事,自己并没有义务和责任去教育他们吧旺?因为大家都这样想问题,才导致空气中智慧和思想的含量越来越稀薄,噪音和废话的含量越来越高,真理的光芒因此变得朦胧了。因此,该说的还得说嘛!要让有意义的话和真理的声音,进入他们的潜意识,那样他们就难以忘记了。这个想法,魏明宴曾经在办公室里公开说过。陈小可认为,这个想法是天真而幼稚的。说到“潜意识”,那可是个自由的大黑洞,是谁也管不了的地方。覃一兵问,你这是啥意思啊?陈小可说,这么跟你打比方吧:魏老师来了,手里拿着智慧思想和真理,要往我们那个开口很小的地方(意识)塞,可是怎么也塞不进,他就胡乱地往旁边那个开口很大的地方(潜意识)塞,结果塞进了一个无底黑洞,消失不见了,哈哈哈哈。覃一兵听明白了,说是啊是啊,再金贵的东西,塞进了没有分类的垃圾桶里,那也等于零。

  魏明宴将发言要点打印出来,放进手提包的小夹层,又将上班要穿的灰色西装摆在客厅的沙发上,准备好口罩和免洗消毒纸巾等防护用品,收拾香烟和打火机等男性用品。提包里还有空隙,正好塞进一本他正在研究的珍本古籍《三教珠英》。为了让自己显得更精神一点,对得起人类的智慧和真理,魏明宴决定早点上床睡觉。平时睡眠质量很好的他,今晚却怎么也睡不着。魏明宴躺在“客房”的单人床上,紧闭着双眼开始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数了一阵,没有什么效果。他睁大眼看着天花板。对面那幢楼房的光亮返照过来,映着圆形顶灯的轮廓,粗粗地看一眼,羊皮纸灯罩似乎有些晃动,定睛一看,又丝纹不动。窗外小树林里的夜鸟偶尔一两声鸣叫,让魏明宴心神不宁。

  这间屋子叫“客房”,但基本上没有住过什么客人,主要是魏明宴在住。当魏明宴不想跟妻子赵妍姑在一起睡的时候,或者赵妍姞不想让魏明宴跟她一起睡的时候,魏明宴就要到“客房”里来睡。如果是魏明宴主动要求去“客房”,那他转眼就开始打呼噜,睡得特别踏实。如果是被赵妍姞撵到“客房”去睡的话,魏明宴就五神烦躁,翻来覆去睡不着。比较而言,赵妍姞撵魏明宴的次数更多,而且理由特别充分,比如身体不适、天气炎热、心情不好、魏明宴打呼噜等等。每当此时,魏明宴就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魏明宴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委屈,便越是要往主卧室里蹭,赵妍姞就越是拒绝他。有时候赵妍姞不堪骚扰,就警告魏明宴说,再这样她就要报警。当此复工前夜,情况比较特殊,说不上是主动还是被动,魏明宴就只能是似睡而非、半梦半醒。

  7

  魏明宴想起刚认识赵妍姞的时候的感觉,只能用“极度震惊”来形容。魏明宴第一次发现,在思想智慧真理之外,世上竟然有如此令人难以忘怀的事情。这使得他一度疏远了人类的思想智慧真理。那时候,他们俩如胶似漆,一下班就黏在一起。魏明宴带着赵妍姞回老家去看望双亲大人。母亲说,赵妍姞是个好闺女,就是胖了点。魏明宴说,胖一点无妨,胖人乐观。魏明宴心里想,胖子最喜欢笑,一碰她的肉她就嘻嘻嘻嘻,家里充满欢乐气氛。母亲说,这种人吸收营养的能力特别强,到时候吃点东西全部都被她吸走了,儿子就会很瘦。母亲说,魏明宴小时候很胖,就是因为母亲自己很瘦。魏明宴笑而不答,因为他清楚赵妍姑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魏明宴和赵妍姞继续黏在一起。时间一长,魏明宴隐约产生一种负罪感,因为两个人天天黏在一起,怠慢了年轻时就每天相伴随的思想和智慧,魏明宴连忙拿起书来读,赵妍姞咯咯一笑,魏明宴又跟她黏到一起。

  他们第一次分床睡,是赵妍姞做了人流手术。那时候赵妍姞刚刚辞职,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她坚决不同意生,就做掉了。魏明宴发现,分床睡其实也可以,不但可以,还睡得更舒服些。但经常分床睡是这几年才开始的。魏明宴总结出一个规律,如果两人经常黏在一起,慢慢地就很难分开。如果两个人经常分开来睡,慢慢地就很难黏到一起。魏明宴又开始整天抱着书本寻找智慧和真理。赵妍姞开始收养那只叫“气泡”的宠物狗。两人各玩各的。赵妍姞有时候故意激怒魏明宴,目的是想引起魏明宴的注意。可是,魏明宴一旦沉浸在思想和智慧之中,就会变得特别迟钝和愚蠢,特别不解风情。为此魏明宴经常挨骂。越骂两个人就越疏远。这次疫情真算得上是一个新机缘,让赵妍姞和魏明宴两人又重回黏糊时代。他们黏在一起几个月,像重新经历了一次恋爱。想起这些,魏明宴含着微笑进入了梦乡。事实证明,回忆美好的事情,不一定比“数羊”的效果差。

  8

  第二天是复工的日子。魏明宴起得早,也不打算惊醒赵妍姞,自己准备早餐,吃完后收拾着就要出门。赵妍姞突然大声喊叫起来,魏明宴啊,快过来。魏明宴说,你怎么也醒了?我以为你还在梦里呢。赵妍姞说,我不在梦里,我在噩梦里!魏明宴吃了一惊,不知她何出此言。赵妍姞说,我心里有事,怎么睡得着?我一夜都没睡好啊!魏明宴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还有点时间,就在赵妍姞的床边坐下来,问她有什么心思。赵妍姞说,已经过去了十几天,还没来例假,估计自己可能怀孕了。

  怀孕了?魏明宴有些紧张,他摸了一下赵妍姞的肚子,感觉跟平常差不多,长期呈现一种怀了孕的假象。赵妍姞会不会又在恶作剧呢?魏明宴便应付道,不可能吧?我们一直都很小心谨慎啊。赵妍姞说,你谨慎个鬼!这三四个月里,你每一次都小心谨慎了吗?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叫快递送一根“验孕棒”来啊。

  魏明宴看看不像玩笑,便赶紧下单,半小时后一次性“验孕棒”就送到了。赵妍姞钻进厕所,一会儿又喊叫,魏明宴,不好了,弄坏了,让快递再送一根来吧。魏明宴一看时间不多了,心里着急,又下了一单,这回没有便宜货,只有单价上百元,直接语音报结果的那种。货物送到之后,魏明宴亲自出手检测,“验孕棒”上的针孔里,传出妇科大夫的声音:已怀孕三周。已怀孕三周。现代科技真是先进啊!魏明宴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赵妍姞开始数落魏明宴,说都怪他不注意,现在怎么办!魏明宴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赵妍姞说,我问你呢,你怎么把皮球又踢回来了?魏明宴说,那还用问吗?只有两个选项:生下来或者不生下来,你选一个。赵妍姞说,你就是一个榆木疙瘩脑袋!我要你陪我去医院检查,有两个选项:今天或者其他时间,你选一个。你以为拿一根棍棒在尿液里浸一下就行了吗?魏明宴松了一口气说,原来还不一定啊?我以为是确定无疑呢。赵妍姞说,当然是确定无疑啊,还要让医生再确定一下嘛!

  魏明宴只好决定当天陪赵妍姞去医院检查。他在同事群里发信息,说很抱歉,他今天不能去上班,因为赵妍姞怀孕了,要陪她去医院检查。同事群一片欢呼。靳晓旻说,祝贺祝贺,这个假期因魏老师而设。陈小可说,祝贺魏老师老来得子。覃一兵说,魏老师哪里老旺当年啊,厉害!厉害!接着是各种表情包砸出来:开心猫、气泡狗、冷兔宝、卷毛熊、神经蛙。

  在陪赵妍姞去医院的路上,赵妍姞捧着肚子,一副孕妇的样子,其实才三周嘛。魏明宴的大脑像一團乱麻似的,各种信息搅成一团,搅得他晕眩不已。他感觉这脑子仿佛不再是意识的领地,已经成了潜意识的领地。他觉得有一个小人儿,拿着一把锉刀在他的脑壳上刮弄。他平生第一次出现剧烈的偏头疼。

  魏明宴靠在出租车后座的靠背上,微闭着双眼在养神,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一群小矮人儿猛的朝他扑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挺着大肚子的赵妍姞,她手上还牵着一男一女两个更小的小人儿,在水泥地面上“笃笃笃”地奔跑;跟在赵妍姞后面的是小狗“气泡”,它一边跑,一边吼叫,不知是激动还是生气;最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的,是一个胖墩小人儿,穿着一件黄色T恤衫,胸前印着一行蓝色文字:真理 思想 智慧。魏明宴下意识地想往旁边闪开。那样的话,那群小人儿全都要扑空,全都要摔倒在水泥地上。魏明宴只好硬着头皮顶住,等着他们撞向自己。小人儿还在往这边猛扑过来,只听见魏明宴大喊一声,啊魏明宴睁开眼睛,出租车刚好停在G市妇幼保健院的大门口。

  作者附记:公元2020年1月23日,农历腊月二十九,戊戌除夕前一日,武汉开始封城。我和大家一样,自我隔离在家中,有一阵连黄昏散步都取消了,心情自然抑郁,但也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应酬,在家安心读书写作。我将这期间创作的几个中短篇小说结集,并命名为《新冠故事集》。

  因瘟疫而诞生的文学作品很多。比如十四世纪佛罗伦萨瘟疫,催生了薄伽丘的《十日谈》。十七世纪伦敦瘟疫,催生了大诗人约翰·多恩的长篇散文巨著《丧钟为谁而鸣》。身染瘟疫的约翰·多恩,想得最多的不是肉体的永生,而是灵魂的获救,以及灵肉和解与超越的可能性。最令人惊喜的是伟大的天才普希金,他在1803年代俄国暴发瘟疫期间,蛰居在自家的领地鲍尔金诺,写下了著名的《别尔金小说集》《叶甫根尼·奥涅金》的后半部,《吝啬的骑士》等四五部戏剧和大量抒情诗。其中《别尔金小说集》是最具现代精神的作品,他把笔触指向了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他们在平凡生活中的勇敢和智慧、苦难和悲伤。

  伟大的文学是我们灵魂的恩主,就像平凡的生活是我们肉身的恩主。我们在伟大作家的精神滋养中创作。我们学会了在苦难中抱有希望,学会了在窒息的日子里看到光亮。我把我的笔墨,给予那些在“新冠”病毒肆虐时期的普通人和他们庸常而苦恼的生活。即使在这些特殊的日子里,他们对生活的热爱,依然是那么热烈和执着在矛盾、困境和绝望中,依然人性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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