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质地要好,但款型更重要;建筑物只是建筑材料好也不行,还得结构合理,造型优美,富有创意。小说语言当然要好,但构思必须优质。
小说家常常是一个立足于生活,却又必须向壁虚构的人。他应该很用心,而且有智慧。小说的结构有很多元素,但为人物准备足够的艺术空间,供他们展示、表演,肯定是结构的基本目的。
就说《红楼梦》。偏狭一点说,《红楼梦》就是大观园。没有大观园,宝黛钗等人就没有足够的舞台,人情世态、情感命运,也就无处展示。大观园并非营造师造的,而是作者的匠心创设。哪怕作者为它制造了元妃省亲的理由,但它显然是作者脑海中的空中楼阁,是虚构。
大观园曲径通幽,大结构中还有小结构,有厅堂,也有亭阁。为了让各色男女有足够的活动时空,第三十七回,作者让贾政外放学差,这几乎没有来由,但在小说技术上,却是高招,这个凶巴巴的男人离开,大观园才能成为人物高歌曼舞的舞台。秦可卿的病死,给了凤姐充分显摆治家才能的机会;为了让“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也显出手段,凤姐又病了,只得由探春主理家政,这不但写活了“敏探春”,同时让难有机会的“木头人”李纨也露了一回脸,宝钗的圆融更是纤毫毕现。
小说的艺术空间属于人物,更属于作家,因为作家的才能也需要空间挥洒。能不能拓展和虚构出这样的空间,足以考量一个作家的才能。
所有伟大的作家,都是结构的高手,是创设艺术空间的大师。纳博科夫尤其令人钦佩。即使是他算不上代表作的《黑暗中的笑声》,也令人感叹。
小说讲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柏林,一个心怀明星梦想的电影院女引座员(玛戈),诱惑了一个有着高雅品位的中产阶级已婚男子(欧比纳斯),然后勾结她的旧情人一步步欺骗、控制男子。男子后来失明,被愚弄后报复,却因为眼瞎,最终死于自己枪下。
这是个俗气的故事,但大师可以点石成金。最令人惊叹的是小说开始后不久,第三章《平静中的不安》,描写了玛戈来欧比纳斯家幽会。油腻男欧比纳斯打发走了老婆孩子,好不容易才在家里迎来了玛戈。经过一系列的撩拨挑逗,正要入港,玛戈却一转身,从卧室跑了出去,不知钻到家里哪个房间去了。要命的是,她还顺手把卧室门反锁了,欧比纳斯出不去。就在这时,他小舅子先回来了,接着,老婆孩子也回来了。欧比纳斯十分担心藏在家中的玛戈被发现。他强压惊恐,贼急生智,找个理由圆了自己被关在卧室的尴尬。晚上,他躺在同床异梦的床上,心乱如麻。他借口还有个合同要处理,悄悄走到了书房,因为他感觉到那里是玛戈最可能的藏身之处。沙发后面,他隐约看见了一片红色,他的心狂跳起来。
玛戈是穿着红衣到他家的。他担惊受怕,时刻想着把她放出去。但此刻淡淡的灯光下,他看清了,那不是玛戈,不是红衣,而是掉在地上的沙发靠垫。玛戈早已在女主人回来前就跑掉了。
玛戈为什么穿红衣?黑色不诱惑吗?白色薄纱不更撩人么?可是作家指令她穿上了红色。这很重要,很关键。这件红衣,是作家的权力。纳博科夫是导演。
红衣与沙发靠垫之间,是别出心裁的艺术空间,近一万字的篇幅,如此自然,又如此丰富,这一段笔墨惊心动魄,跌宕起伏,欧比纳斯足以在里面心痒难熬、忧心如焚,最后又如释重负。
作家创造了一个惊悚,耍够了,才微笑着把它戳破。他用一个道具,创设了一个“无中生有”的巨大艺术空间。
这里又涉及道具的运用。红衣和沙发靠垫,都是道具。结构和空间,常常与巧妙的道具紧密相连。短篇小说或许更讲究结构、空间和道具。大师的技能,令人惊叹,同时也成为创作者的标尺。哪怕是阅读,这样的标尺也横在心里。
最近看了捷克作家斯维拉克的两本小说集,《错失之爱》和《女观众》。其中的《错失之爱》《温泉疗养院》《购物》等,颇为亮眼。它们让我在阅读中,产生了难言的柔情,这十分难得。最喜欢的是《错失之爱》,小说写了年轻男子托马斯,一个诗人兼创意师,上班路上,一般靠欣赏电车上的女人们打发时间;看到身边的姑娘用手机发短信,他会想到这条信息穿出车窗,跃入雨中,飞向最近的信号塔,然后又湿漉漉地钻入电脑,不知道最后是谁会收到。有一天,他在公交站台,偶然瞥见了对面车上的一个有褐色眼睛的女子,两人视线交汇,他微笑,她也报以嫣然一笑。电车启动了,她即将消失,这时她耸耸肩,好像在说遗憾。
这是个浪漫的开始,爱情似乎触手可及。下一站是民族大道,他果断下车,但没有发现那个女子。来回寻找也没有看见。但这短短的交错而过,让他爱上了她,几乎魂牵梦萦。此后,他做出种种推演,在老路上寻找,还请教了精通概率论的老板,甚至在寻踪中还因为错认了别的女人而闹出尴尬,但他就是找不到她。終于有一天,在同一路电车上,在拉扎尔站,他看见了对面车上的她!褐色的眼睛,就是她!托马斯立即比画一个哑剧动作,指指她,再指指自己。姑娘好奇地点点头。他继续比画,用大拇指示意他将在下一站下车,姑娘似懂非懂,她耸耸肩,笑了。
托马斯下车后一路狂奔,眼睛在梭巡。他看见了她,风姿绰约,迎面而来。
托马斯说:我真是幸运,是吧?
姑娘说:当然。她打量着他,似乎与记忆进行对比。
托马斯邀请姑娘喝杯咖啡,姑娘犹豫。托马斯说:我们必须找个地方坐一会儿,才不负如此巧遇。您比我想象中还要美,您叫什么名字?
他知道了,姑娘叫阿奈什卡。他们相识,很快热恋了。托马斯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好,他的爱情终于获得了圆满。
因为叙事轻捷风趣,小说是好看的,但斯维拉克在小说最后,跃过了“好看”这个层面。男女主角相熟后,有一天,他们二人和朋友聚会,爱情中的托马斯难免要吹嘘他们的相遇相识和完满结局。朋友感动得鼓起掌来。
聚会中一直寡言的阿奈什卡这时说话了。她说:现在你们听听故事的另一方怎么说:我不经常乘坐9路电车……那天是去看牙,突然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挡在我面前,朝我傻笑,看上去我们彼此认识,可我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他……他夸我长得美,请我喝咖啡,你说,他看起来很可爱的样子,我能拒绝吗?……
一片寂静。托马斯把手腕从阿奈什卡充满爱意的手里挣脱出来,傻子一样呆坐在那里。她说他们并没有交错电车上的那一幕,托马斯希望阿奈什卡说的不是真的,可是姑娘却说这是事实,她也挺喜欢他,所以,她没有戳破,他们相爱后,她一直没有说出真相,直到现在。
就是说,他迎面而来时,他们只是初识。阿奈什卡既不是小说开头他看见的对面车上的姑娘,甚至也不是第二次他曾对其比画哑剧手势的人,这太让人失望尴尬了。虽然朋友善解人意地缓颊说:你们这种相识也是美好的。但“传奇”爱情中的主角托马斯,肯定很失落。
托马斯的爱情故事,在结尾的那一段之前,是圆满的,花好月圆,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这样的故事是俗气的,俗套。我们看腻了这样的小说。阿奈什卡的故事略帶一点传奇,但并不违背生活常理和心理逻辑。她在街上,偶遇一个帅气体面的小伙子,他上来搭讪,他所有的表情都暗示他们以前在哪里见过,但既然她也喜欢他,她为什么要戳破他的撩妹神技呢?事实上,爱情确实也从此开始了。
他们的爱情长度并不一致,小伙子很长,从最先的两车交错就已经开始,而姑娘只始于被搭讪。一段貌似一见钟情的爱情,娓娓道来,最后被颠覆——这是对托马斯而言胆阿奈什卡的爱情,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一见钟情,就是说,被颠覆的一见钟情,在女一号身上实现了。
这是很高超的短篇小说。它探讨了爱情——解构,随之又复活了一见钟情。
往深处想,所谓的一见钟情,实际上往往是一种幻觉,其对象,只是一个幻影。不是么?
真正的爱情,你不需要写为什么爱,只要写怎么爱就可以了。追究太多的为什么,那是婚姻市场,是相亲;爱情不需要理由,不能研究。
斯维拉克的另一篇《法院来信》,却令人失望。失望是因为我只看了千把字,就看破了端底。我并没有感到得意,却在琢磨,这是为什么?
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普克里察,是一个货车司机,他很劳累,为了生活四处揽活儿,疲于奔命。但生活的疲惫并没有能压制他的天性.他很风流,处处留情——这是货车司机常见的毛病,看来捷克也如此。他在家庭里却也是一个尽职的人,好丈夫和好父亲,即使很累,他也驾车带上老婆孩子出去摘草莓。
妻子维拉是个胖女人,外出途中,她告诉丈夫,邮局里有他一封信,要直接交给当事人,他必须自己去取。维拉说,是法院来信。
这下普克里察方寸大乱,心中忐忑。一路上,他满心狐疑,如坐针毡。因为他有个外遇,一个叫乌苏拉的娇小女人——与他老婆的肥胖相对应。乌苏拉曾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我怀孕了。还说:我能指望上你,对吧?
普克里察建议现在医院有办法,可以堕胎。可乌苏拉说:亲爱的,你甭想摆脱干系,你不娶我,就等着法院传票吧!
此后八个月,他躲着她。这时候“法院来信”,时间上是匹配的。普克里察怔忡不安,他断定自己将要承担一个男婴或女婴的抚养费。他想起乌苏拉的可爱,又看到了她的危险。他在惶恐中完成了家庭旅游,回到家,面对洗浴后“风情万种”、春心勃勃的肥胖老婆,终于崩溃,失声痛哭。妻子维拉如雷击顶,发出了令人窒息的哀嚎。
祸胎是定时炸弹,终于被引爆了。
那封尚未被接受和打开的来信显然是一个悬念,也提供了一个类似于《黑暗中的笑声》第三章那样的艺术空间,描绘的也都是男人的婚外情心理。但是,相对于《黑暗中的笑声》,《法院来信》显然不能望其项背。小说最后,果然出现了反转,普克里察去邮局签字画押,取回了那封信。不是法院来信,而是警察局来的,信中说:特此通知,关于查找你被盗轮胎的案子,无果而终。
案子无果而终,小说到此结束。
虽然我没有想到是个轮胎惹的祸,但我预知了这个男人一定是白白担惊受怕,即便不是轮胎,其他的许多事——差不多任何事——都可以写在最后,做那根戳破气球的刺。
这不高级。
也许题目就取错了。题目透露了一大半谜底。显而易见的是,我们在结构小说时,不能把那杆枪挂在墙上,还给它来个特写——那枪要是没响,大多数观众会嘲笑作者故弄玄虚,顾头不顾屁股;枪若是响了,绝大多数观众也许会觉得满足,但同时又会说黔驴技穷,不过尔尔。
作家应该让读者感觉到张力,但最高明的,是让读者感觉到张力,却不知张力所从何来。不能给读者一个聚焦点。《黑暗中的笑声》,玛戈的红衣一带而过,不让你注目,红色沙发靠垫的出现绝无所谓草蛇灰线式的暗示,但它的出现却毫不牵强。《平静中的不安》这一章充满了强大的电场,置身其中,你的汗毛甚至头发都会竖立起来,你几乎没有余暇去深究这种电场或张力的源头在哪里。待到红沙发靠垫出现,你长吁一口气,这才明白玛戈的红衣和红色沙发靠垫,原来是电场的正负两极。你不得不钦服于纳博科夫远超众人的智慧和自信。
玩过鬼城的人,不知想过没有,最恐怖的是什么?鬼气森森中,你在昏暗明灭的灯光中往前走,拐角处有一具棺材,绿灯打在上面,里面隐约发出女鬼的呻吟。你最怕的肯定是棺材盖陡然掀起,披头散发的女鬼突然坐起来,双目如灯,绿的——其实,有了这个心理预期,它往往并不那么可怕。当年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在鬼城的走道里,突然一把拽住我,自始至终都不肯松开。她瑟瑟发抖,我拖着她走。出来后,她羞赧地道谢,并且承认,她一把薅住了我,有了个胳臂,即使棺材盖打开,她也不会吓倒。我心里明白,更具效果的,是走过那个拐弯处、以为危险已消失时,我突然伸手在她后面拍她一下。呵呵,我当然没有拍,我怕出人命。这个念头出来后我连说都没有说,我不但怕真的吓着她,更怕这并未实施的一幕,会让她长久恐惧,落下心理阴影。
说过《黑暗中的笑声》和《法院来信》,我们不能据此就认为斯维拉克不优秀,他只是离纳博科夫有一个高手到大师的距离。我一贯认为.一个作家,能写出五个优秀的短篇,或两个优秀的中篇,或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就已足够优异。斯维拉克有五个以上好短篇。况且,评价一个作家是否优秀,应该选最大值,就是说,应该选他最好的作品出列竞争。《法院来信》当然不是斯维拉克最好的短篇。
但我还是要说句大实话:《黑暗中的笑声》,显然也不是纳博科夫最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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