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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谈论中国现代文学,似乎只有小说、诗歌、戏剧、散文才是文学,其他都不算。其中,小说一超独霸,一枝独秀,散文的定义则过于狭窄,似乎只有描写抒情叙事的散文才是文艺性散文,也就是美文,发议论的就不算,比如杂文。鲁迅杂文是个特例,没有人敢否认他的杂文的“文学性”,但别人的杂文是否属于文学,就很难说了。其实,周作人最初提倡的“美文”,主要的恰恰是“论文”,而不是描写抒情和叙事之文。
近年来,中国文学的体裁概念有一种放大的趋势,逐渐冲破了上述相对狭隘和固化的格局。比如小说的地位就有些降低,至少不像过去那样一超独霸,一枝独秀了。曾经盛极一时的诗歌、戏剧长期徘徊于低谷,尽管在专业的诗歌界和戏剧界还很红火。最主要的,散文园地大大丰富了,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散文,比如文化大散文,比如学者的书评和“学者散文”,等等。
用这个新的、放大了的文学体裁的眼光再来看现代中国散文,就有不少值得注意的文学现象。最值得重视的就是议论性散文。前面说过,周作人最初提倡的“美文”就是英式随笔essay,其主体就是议论文。美文原来是论文,只不过出于误解,才被弄得狭隘化了,甚至首先就将议论文踢出“美文”的范畴。
现代文学中那些偏于议论的散文很值得重新加以认识,这不仅因为这一文体得自英国绅士们的“essay”的传统,更可以接通中国古代“文”的血脉。不说别的,翻开《古文观止》,议论性的“美文”不也比比皆是吗?让议论性的散文回归“美文”范畴,也是发扬光大中国散文这一优秀传统。如今中学生作文,最大的弱项就是不会写议论文,这不仅是语文教育的一个遗憾,也跟上述文学史的一个误会,不无干系。
说到议论性散文的复活,或者按照文学史的脉络,就叫“美文”或“杂文”的复兴吧,就无法回避这一类杂文经常谈论的一个主题,即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究竟是什么?
这本来应该是哲学家在哲学论著中回答的问题,但中国现代一些议论性散文也经常触及这个问题。这些作家用散文的形式追问人生的意义,无论思考的深度还是影响的广度,一点也不逊色于哲学家的论著,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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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且来看看鲁迅的议论性散文是如何探索人生意义这一终极性问题的。
鲁迅杂文,是“匕首”和“投枪”,专门“攻击时弊”。他自己很谦虚,说“攻击时弊”的杂文不应该追求永恒价值,应该甘心和“时弊”一同灭亡。如果攻击时弊的杂文总是有读者,生命力总是很绵长,那反而不妙,因为那就意味着这种杂文所攻击的时弊依然存在,社会依然没有进步。所以鲁迅盼望他的杂文“速朽”,而非“不朽”。他的杂文“速朽”,就意味着杂文所攻击的对象消失了,社会进步了。他相信杂文的功效和意义正是这样显示出来的。
鲁迅所讲的是他主要的文学活动,即杂文写作的意义归宿,其实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他人生的意义归宿,因为他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就消耗在用杂文的方式攻击时弊了。
从来(或很少)有文学家肯如此谦抑地定位自己的文学创作。他们总希望自己的作品具有某种永恒和不朽的生命,而鲁迅却希望他的作品“速朽”,可见鲁迅是把社会的进步和人生的改良当作自己追求的主要目标,至于自己能够得到怎样的回报,则“非所计也”。
现在都说,“五四”新文化鼓励个人主义,鼓励个人成名成家,鼓励个人追求生命价值的最大化,即通常所说的“自我(价值)的实现”,并且认为这套价值体系容易导致自私自利的价值观念的流行。但是,如果我们仔细了解“五四”一代人的真实想法,就会发现,上面这种说法实在太冤枉他们了。
就拿鲁迅来说,他就不希望自己的作品不朽,反而希望它们速朽。这就不是为自己作想,而是为社会着想。周作人一再说,鲁迅之所以取得那么高的成就,并非因为他一心想成名成家,恰恰相反,当他工作的时候简直就是进入“忘我”的境界,很少考虑一己之得失,而只看重工作本身的意义和乐趣。他的许多作品都不肯署自己的名字,要么署周作人的名字,要么不断变化笔名。鲁迅就是本名叫周树人的这个作家一生所用的几百个笔名中的一个。你能说这样的人是自私自利吗?
3
鲁迅在《未有天才之前》这篇讲演中,鼓励大家不要一心做天才,倒是不妨去做为天才服务的泥土。这句话经常被误解,好像鲁迅看不起别人——你们既然都不是天才,那就老老实实地去做泥土吧。
其实并非如此。生命的意义并不全在天才式的高峰体验,泥土的意义也很值得追求,作泥土的快乐也很值得享受。泥土所做的琐碎小事,和天才所做的伟大功业,在性质上并无什么不同。甚至泥土的意义就是天才的意义,只不过说法不同而已,所以鲁迅说,“不但产生天才难,单是有培养天才的泥土也难”,“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而不是坚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
如果我们看不到泥土的意义,仅仅用世俗的天才标准来衡量自己与他人,比如父母们只用高考上大学、将来进北大清华牛津哈佛来激励子女,让他们在这条独木舟上与同样想法的年轻人进行生存竞争,毫无疑问,他们的生命之路将十分单调,也十分危险。别说失败的几率很高,就算成功了,也很可能得不偿失。
鲁迅劝大家作泥土,绝不是贬低大家,更不是叫大家上当,而是叫人充分享受人生的意义和乐趣。
4
不能永恒,而只配“速朽”,许多中国人并不因此而沮丧,因为他们知道大多数人都是“速朽”的,生命能否永恒,绝不是自己单方面能够决定的。
不能成为天才,只能做泥土,许多中国人最后恐怕也不会因此而过不去,尽管天才梦破碎之后,甘心做泥土,确实需要一个幅度极大的心理调适,但许多人无师自通,也就这么过来了。
最可怕的是,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人生似乎只有绝望。
绝望,这真是一个无解的问题。该怎么去劝慰一个绝望的人振作起来呢?告诉他“既然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那他会说,“既然春天不远,那接下来不还是冬天吗?”可見许诺一个美好的远景,以此鼓励别人,鼓励自己,有时并不管用。万一你说许诺的,或你自己所怀抱的理想,最终被证明是空洞虚妄呢?
鲁迅也想鼓励绝望之人。他的鼓励很特别。在散文诗《希望》(其实也是一篇论说文)中,他说希望是虚妄的,这可能不假,但他立即又引用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话说,“绝望之为虚妄,正如希望相同”。既然绝望本身和人们所怀抱的可怜的希望一样,都是虚妄的,那我干嘛要被绝望压倒呢?万一所谓的绝望只是一个骗局,我们因为相信绝望的必然性而毫无作为,混吃等死,那不太吃亏了吗?所以,我们也许不必盲目地去追求什么希望,但我们肯定要反抗自己和别人的虚妄的绝望。反抗虚妄的绝望,就是生命的希望所在!
《希望》并没有直接说出“反抗绝望”,其四个字,出自鲁迅1925年4月11日致赵其文的信,这封信不是谈《希望》,而是总结另一篇散文诗剧《过客》的主题,不过意思与《希望》相通:“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
同样的意思,鲁迅在同一年给许广平(热恋时他称她为“小鬼”)的信中也说到过:“至于‘还要反抗,倒是真的,但我知道这‘所以反抗之故,与小鬼截然不同。你的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所谓“与黑暗捣乱”,也就是“反抗绝望”。
鲁迅的态度是如此积极,如此乐观。但他的积极和乐观绝不是廉价和盲目的,而是看穿了所谓悲观绝望的把戏,这才转向乐观和希望。他认为这才是生命应有的色调,这才是生命应有的意义。
这种战胜了或竭力要战胜悲观绝望、竭力要为生命开辟一条生路的态度,在鲁迅的小杂文《生命的路》中表达得最明白: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赋予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缩堕落的也还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回头,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
鲁迅对生活的理解是如此强悍,如此乐观。其实这才是真正的鲁迅精神,也是“五四”新文化的思想主调。
2018年9月24日初稿
2019年2月19日改定
祭鲁迅文
公元2018年10月19日,海内外各界人士齐集上海虹口,谨具鲜花时羞之奠,公祭鲁迅先生,敢告于先生之灵曰——
先生以公元1881年9月25日生于浙江绍兴。稽山鉴水,古称沃衍,先生之诞,天命有所寄焉?汝南周姓,远绍姬氏,先生之降,天命有所托焉?不幸家道中落,由小康堕入困顿。险阻艰难,实多罹之。
然君子弘毅,不馁不弃。幼承义方,根本厥美。负笈金陵,始接新知。又赴东瀛,为学日进。弃医从文,知首在立人;挣天拒俗,端赖摩罗诗力。于是造作大文,以涵养神思为指归。又翻译小说,务求信达;域外文术新宗,自是始入华土。
至先生之归也,故园黯淡,风雨如磐,八表同昏,万家墨面。先生乃自蛰伏,仅以小吏仆仆于故乡及京师道中。然血荐轩辕,蒙耻救民,未曾一日或忘。
公元1917年,改良与革命之声起于文苑,先生欣然应和。下笔锦绣,《呐喊》《彷徨》;扬手文飞,《热风》《华盖》。龙潜十载,一怒冲天。中国之读者,由此出梦寐而思振作,如脱秋肃而入于春温也。
伟哉先生之文,其所起者,岂止八代之衰?壮哉先生之德,其所济者,实为天下之溺。
然旧邦新命,变故特多。进化退化,与时俱演。“五四”诸贤,或高升庙堂,一阔脸变。或隐身书斋,各敛其灵光。唯先生破关之后,再无退志;旗纛既张,呼啸向前。厦门寂寞,乃作《奔月》《铸剑》;粤海波高,竟谈魏晋风度。岂“而已而已”,实不得已也。
及至卜居沪滨,稍得宁静,喘息未定,即谋恢弘文术,创造孔多。故事新编,寻根讨源,并续小说之故辙。木刻笺谱,融通中西,以备图史之旧制。杂文古已有之,然必至先生,方成大国;而国民根性,如禹铸九鼎,无所遁形矣。
时方阽危,国事蜩螗,深渊大泽,龙亡虎逝,鳅鳝狐媚,变怪杂出。先生韬光里巷,坐拥皋比,小楼自有春秋;两间一卒,宗旨抱定,荷戟已非独战。冒强权之矢石,为民请愿;斥友邦之惊诧,辨明皂白。又以明达,见世事无所凝滞,非古之牢骚孤愤者可比也。
幸得先生,砥柱中流,荆棘塞途,生路未失。青年赖以有慈父之教,老成亦心折其议论之公允。人谁不爱先生?中国文坛,由是不再寂寞。
先生以1936年10月19日病殁。达人洒落,存亡岂足萦怀。厄于中寿,临终并无遗恨。其情思志趣悉见于著作文章,历万世而同祀,共三光而永光。真爱先生者,自得矜式;缪托知己者,难饰其伪。
呜呼!沪人何幸,先生最后十载,流寓歇浦,文章有赫,峙于中天,为我国家民族所共仰。既逝乃葬虹口,俾四方同好辐辏麇集,永怀敬悼。
今来公祭,敢不深自思维,追想往圣,激励后昆,勠力当下,眷念方来!
2018年10月2日作于日本大阪
郜元寶,学者,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鲁迅六讲》《汉语别史——中国新文学的语言问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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