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一
按照扶贫工作的要求,我是去给他弟弟照相、签字、摁手印的,没想到回来的时候脑海里全是哥哥的影子。影子里的哥哥,不苟言笑,太普通,没有多少的独特和亮闪的地方,就如乡村中随处可见的水,不喧嚣狂浪,平平静静,清清亮亮。
其实,这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兄弟,与千千万万家的兄弟一样。再说,哥哥照顾弟弟、帮衬弟弟,在乡村,在中国,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当然,也正是千万个这样普普通通的哥哥,构成了中国式的亲情与伦理、担当和传承。
暖暖的阳光下,我的脑海里依然是哥哥的影子。影子越拉越长,在清新的田野上,在青翠的远山中,他始终少言少语,劳作不息,不停不歇,无怨无悔。他在大地上的静默,给了我无限的思索和感叹。
哥哥龙跃海,76岁了,依然健康硬朗,只不过显得有些精瘦,但让人明显感觉到他还是个好把式,衣服也穿得整齐干练。大伙都不叫他的本名,叫他龙老大。他排行老大,自然可以叫龙老大。但我感觉得出,大伙叫他龙老大时,明显多了一份尊重。龙老大就龙老大,他也只是微微地笑应一下,不说话,依旧不声不响,去干他田里地里屋里干不完的活。龙老大话说得少,但他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有他在,就不能让弟弟没水喝!
龙老大一直没有离开弟弟,离开这里吃饭的老屋场,离开这里的山,离开这里的水。他显然是喜欢水的,他的名字也是好水的:龙跃海。這几年的扶贫工作,工作队和村里也是把水放在重要的位置,新建的五里冲水堤五座,那流出来的何止是水,简直就是油,是蜜,是金子……他带着弟弟及全家,把四亩多水田全做了水稻制种,长势喜人,不仅有耕地地力补贴,还有国家的杂交制种补贴。他这个做哥哥的,带起弟弟一家干得很得劲,有奔头。
弟弟龙跃钟,今年72岁了,在哥哥的照料下,衣服也穿得干净整洁,不细看是看不出他智商低下的。我们问他什么,都是他哥哥在一旁帮衬,他才有所反应。原来,他是弱智,做些田里地里屋里的基本工夫,都要在哥哥的带领示范下,才能基本完成。
弟弟喊哥哥,喊得不利索,缓缓地,轻轻地,甚至还有些结巴:“可、可,可、可……”我突然有种发现,把“哥哥”两个字拆开来,不就是“可、可、可、可”吗?
弟弟三十多岁时,还一直讨不上老婆。娘临死前,一直不肯落气,要他这个做哥哥的答应了,帮弟弟讨到老婆,答应照顾弟弟。答应不答应,都在一念之间,容不了多想,哥哥不由得不答应。哥哥点了头,落下了泪,娘紧紧地抓住两个儿子的手,笑了,不再留下牵挂。
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我自己,我也是一个哥哥。我的弟弟,也是如他的弟弟一样,患脑膜炎后遗症,是个弱智。父母也多次跟我喋喋不休地说到弟弟,说到要给弟弟找一个女人成一个家。不等父亲说完,我就打断父母继续说下去。我说,你们年纪也大了,在县城里,我一个人工作,老婆又下岗了,儿子还在读书,现在只养他一个,到时娶回来又要养两个,我一个人如何奈得何?父母见我这样说,也就默不作声了。但他们后来间或说起这个事,总是长长地叹气。父母的叹气,总让我躲避不及,心里有所愧对。
三十六岁那年,龙老大终于为弟弟娶回了一房亲,尽管这个女人有病,疯疯傻傻,却有一个大屁股,接连生下两个儿子,奶水又特别多,为弟弟接起了后。一下子,哥哥感觉到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是阳光的,什么都是有收获的……
哥哥打算弟弟的两个儿子长大了,他就回城了。哥哥的儿子在县城有六个门面的五层大楼,开着大酒店,开着大超市,做着活溜的生意。儿子的生意越做越大,做到贵州,做到重庆,资产有几千万。儿子在县城偌大的楼房里只有自己的老母亲一个人孤单地住着,父亲要承担做哥哥的责任,一直住在娘的老屋里,照顾着弟弟和弟弟的一家。做生意的儿子跟父亲讲母亲的年纪大了,要父亲回到城里去。父亲对儿子说,我是你父亲,但我还是一个哥哥!
弟弟两个儿子长成形后,尽管不如过早离世的娘疯疯傻傻,却也有些不正常,智力低下,读书不进,做工也只能做些简单机械的工夫。一家大小,都要他这个做哥哥的、做大伯的里里外外操持着。家里没一个女人也真的不行,做大伯的又下大力气帮侄儿娶回了一房亲。这侄儿媳尽管是个残疾,究竟还能在家缝缝补补,做点家务,后来又生下一个侄孙子。做大伯的,现在最焦心的是小侄儿也已经三十二岁了,却一直没娶回来一房亲。
起早摸黑,风里雨里,歇不得半刻,容不得半点灰心。除他之外,家里有五口人,承包了责任田4.72亩,责任山5亩,责任土0.2亩,他带着一家子做了制种产业,地里种了黄瓜,家里养了鸡鸭。农闲时,他还带着弟弟和侄儿打打零工。这两年,他又把大侄儿交给儿子,说,你也是哥哥,带着他,吃喝拉撒都要管;哥哥,就要有哥哥的样子!儿子懂得父亲,二话没说,带着堂弟去了大城市,不能饿着不能冻着不能晒着也不能累着,放在身边,就在公司看看门,搞搞卫生,做做样子,其实悠闲得很,工资却开得不低。
我们要龙跃海的弟弟在《扶贫手册》上签字盖章,弟弟不会写字,只能请哥哥代替。哥哥说,还是弟弟摁手印吧。弟弟摁手印之前,先看哥哥。哥哥点一下头,他就摁一个手印,点一下头,他又摁一个手印。帮扶措施、帮扶成效、结对帮扶,每一栏,他哥哥都看得认真,看得仔细。这个做哥哥的,最后说了一句话:你们也不容易!国家也不容易!末了,他又问了一句:是不是要给脱贫了?这位做哥哥的显然是火眼金睛,早已洞悉我们的真实来意,让他们签字、盖章、摁手印,就是要他们承认这些帮扶措施、帮扶成效和他们现在的收入,然后脱贫退出。
我不敢多说什么,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拍了拍做哥哥的肩膀,轻轻地说,真正彻底脱贫,还得靠你这个做哥哥的!然后,我慌忙地逃离出来。回到车上,大腿上一拍,我跟村支书说,糟了,忘记给他弟弟照相了!村支书满不在乎,你不是照了他哥哥的相吗?他弟弟和他一个模子,没问题!
我再也无话,听凭村支书一个人说个不停,然后再去下一户扶贫对象家里……
第二次再去的时候,是陪镇政府的人去的,弟弟龙跃钟的新修的房子是异地搬迁安置的,因为政策要求经常变化,已经来回搞了两三次了。这次去的时候,村支书说他真不好意思再说了。几个镇干部说,也没有办法,不按新的要求,检查就过不了关。按照政策,新修的房子,平顶上要盖瓦,政府按每平方米120元给予补助。
赖梅村驻村工作队员上门走访 作者摄
我们一行见着哥哥和弟弟时,他們俩正在老屋的牛栏屋里出牛粪,弟弟站在哥哥的身后,哥哥下大力气出一把牛粪,弟弟就跟着在哥哥后面打扫一下,牛粪一把叠着一把,慢慢地垒起来,垒得圆圆的、尖尖的,像草垛、像柴禾、像谷堆。当哥哥把最后一把牛粪垒向高处时,头顶上的烈烈夏日也败下阵来,哥哥的脸上有一线珍珠吧嗒吧嗒落在地上,地上此时也被弟弟打扫干净。哥哥和弟弟都满意地直起腰来,两人都光着上身,干瘦的身材肋骨凸现。村支书还是第一个开口,对哥哥说,我真不好意思跟你说了,你又太好讲话了。镇干部赶忙跟上,说了屋的事,说了盖瓦的事,说了政策的事,说了检查的事。哥哥真的好说话,说,那也绝不能让你们为难!边说边带着我们向异地搬迁新修的平顶水泥屋走去,一步一步踏上楼顶,由着镇干部指手画脚。末了,哥哥说,盖一半的瓦好不好?留一半,双抢时用来晒谷。哥哥提出的要求,合情合理,也不过分。村支书和我们几个驻村干部都不好再说半句,只有几个镇干部或说不好看或说检查恐过不了关。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确定盖三分之二的瓦面,三分之一的空坪用来晒谷。
这时,村支书和我从屋顶上下来,一边缓缓地下楼梯,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太好讲话了,农村都是这样的人,那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走近他们的老屋时,村支书一下子眼睛生亮起来,他说:看,那树上的枣子!老屋的院坪前有两棵枣树,长得太高,叉开的枝桠都罩在老屋屋顶的瓦面上,有一树一树的大红枣子。枣子一颗颗长得饱满,有鸡蛋大,熟了,红了,仍然挂在枝梢,很是耀眼和骄傲。
村支书仿佛回到童年,一跳一跳,很利索地上了树。两棵枣树,兄弟般地并排而立,互相照应着。我抬头仰望,高大的枣树,枝繁叶茂,红红的枣子,像小灯笼似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村支书用力地拍打着,枣子滚满了一地。他站在高处,我站在低处,一上一下地配合着,捡拾着。
回来的路上,我吃了一颗又一颗枣子,真是好吃,鲜嫩爽口,又脆又甜,不像市面上枣子那样催熟,催红,催甜。这里,一切都是那样的本真,一切都还是从前那样的美丽和温暖。
手记二
赖显增,一个人,只有四十多岁,无残无疾,半傻不傻,在贫困户中是一个特例,没有通水、通电,危房也没有改造。驻村工作队和村支两委做了不少工作,仍然没有效果,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他自己不肯通水、通电,也不肯改造危房。
工作队员王霞说第一次去看他时,他趴在自家屋前的水田下面的水渠里洗手,双手使劲压低往水渠中伸,腰身拉长得平直。王霞说隔老远看,真像一头黄狗一样埋头在水渠里喝水。
说起用水的事,村里原来没有统一规划的自来水。都是几户十几户人家几十户人家分别搞的自来水,最早搞的只要每个人头摊上两百块,就能接上白花花的自来水。接到赖显增屋门口,他不舍得出那两百块,还说了很气愤的话:太不像话!在农村连喝水都要钱,真的是太不像话!我不接就不相信会渴死?!他起先还到人家的自来水龙头下接过水,慢慢地就遭了人家的白眼,就再也不去了。除了做饭的用水是去村里井水里打,其他的用水都是趴在水渠里用,就连洗脸洗衣也是如此。
除了我们工作队和村干部做工作,也有村子里其他的人,包括村邻熟人。最初只要两百元,现在也不过千把元。他一听,大为光火,说我两百元都不接,难道还要接一千元的吗?我又不是傻子。我若是接了,我就是傻到家了。他看着劝他的人,发出了得意的笑,好像他看穿了来人的把戏!我们一个个只得苦笑着,说你先接了再说。我们说,那就不要你出钱,免费帮你接上总行了吧!他更是哈哈大笑,说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没等我们回过神来,他大笑而去。赖梅村驻村工作队的扶贫日志 作者摄
他家的危房改造是早已列入计划的,却迟迟没有落到实处。第一批危房改造,当时政府补助一万零七百元。赖显增的房子改造好,大约得一万八千元左右,他需自己添个六七千元。他一屁股坐在他家的大门口,死活不肯,说就是他卖了血也凑不起这么一大笔数目。这次,我们又去找他,说今年危房改造可以最高补助到两万元,不要他自己再掏钱,放心改造。但他却一万个不相信,说政府的钱哪会一会儿一万一会儿两万,分明是骗他的,不可能的。到时,房子改造完成,又要他自己拿钱的。我们三个工作队员异口同声地说,就算差个几千块钱,我们三个人一起帮你承担分摊。他说,你们为何无缘无故要替我承担,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他说,莫要三番五次来找我,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后来,我听村里人说,赖显增父母死得早,两兄弟都是奶奶带大的。他奶奶是个硬棒的人,再苦再难,也硬撑着。赖显增也跟他奶奶一样,从不欠人家的情分,穷也穷得硬棒,饿也饿得精光。
我有一次去找赖显增说事,说政府的情,是不要还的。他久久地看着我,似信非信。
中秋节前,我们工作队给贫困户去送月饼和糖果。去了几次,都没有碰到赖显增。邻居们说,他是个夜游神,你们难得找到他,最好跟他电话约好。约了几次,终于约好。他家门前有一处高高的路灯,照得四周白昼一般。赖显增在电线杆子后边,我们把礼物送给他,他却不肯要,他说为什么要送礼物给他?是不是又要做工作,是不是又要他签字,是不是又要拍照,是不是还要报道?我们递到他手上,他却随手放在电线杆子下。塑料袋里的礼物,委屈地蜷缩在一团。超市里的扶贫专柜,以购物的方式助力扶贫
我们忙说,不做工作,不拍照,不报道,也不要签字,就是来看看你,没有其他意思,要过节了,给你送盒月饼和两包糖。邻居们也劝,他才勉强拿着,放在门边。迅速拿起一个探照灯,套在头上,逃似地离开大家。邻居说,他呀,就是這儿看看,那儿看看,满村子里游荡,没有哪个人晓得他的心思。自从他那个傻弟弟走丢以后,他变得更古怪了。他说他的弟弟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但是大家没有点破他,他的傻弟弟都走丢十多年了,肯定早死在外边了。
村主任说,他多次要赖显增去他的葡萄园里做一些简单的力气活,他却这儿看看那儿看看,不肯做,不屑做。他隔三差五的打一些零工,又不肯下大力气,做也做得虎头蛇尾。人家打零工最低都是一百多,他做的零工一般只给到六十到八十元。就是这样的零工,他也不是经常做,三天晒网,两天打鱼,想做就做,不想做了,立马走人。
他最喜欢做的是香火工,就是哪户人家老(死)了人,他不用人去请他,自己跑去烧纸钱点香烛,出殡的时候撒纸钱。这样的时候,有吃有喝,迎来送往,爆竹震天,敲敲打打,哭哭喊喊,唱唱闹闹……他就昼夜不睡,忙上忙下,显得他是多么的重要和突出,他的脸上堆满了欢快的笑容和忙碌的喜悦。他逢人就说,当大事,要办得像样,办得闹热,办得隆重……
从赖显增家出来的那晚,我无由地做梦了,梦见黄狗喝水。怎么就梦见的是黄狗喝水呢?或许,是那天工作队员王霞对赖显增喝水时的形容,已深陷我的脑海里。
梦见黄狗喝水喻示着什么呢?无聊中,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周公解梦这样解释:梦见黄狗喝水,这两天有许多事情等待处理,让你有些精神压力,有些难题还挺棘手的,面对这些挑战有点难以招架,一波接着一波,加上同伴们又自顾不暇,让你感受到孤立无援,信心受创,此时应要慢条斯理地去迎战,运用先前体验的调节方式,来化解身心压力,来重整乱局。
我还真有点相信周公解梦,来到这里驻村帮扶,自己感到是多么的力不从心,也感觉农村出身的自己对农村是多么的不熟悉。
赖显增的事,工作队三个人都放在心上,和村支两委商量,向镇里主要领导反映,终于取得大家一致的意见,一定得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不然村里今年无法脱贫摘帽!我们商量着由谁去解赖显增的工作,打消他的犹豫。商量来商量去,只有妇联主任和他相对熟悉点。
那天,天大晴,突然就下起雨来,妇联主任忙急急地往家里赶。边走就边打赖显增的电话,要他帮忙一起去收一下晒谷坪里的谷。收完谷,妇联主任就留了他在家里吃饭,我们工作队员也在妇联主任家里寄餐。那天,在餐桌上我就跟他聊起来,他不看我,也不看大家,一碗饭吃得飞快,然后就放下碗准备走人。我赶忙要他表态,说镇里村里不要他出钱,只要他表一个态。他笑笑说,哪有这样的好事?但显然,他没有拒绝。
第二天,镇长来了。我们就陪着他去了赖显增家,镇长拉着他的手要他表态,并且和他合了影,录了视频。镇长说,有视频和照片为证,不能反悔,明天开工!赖显增呵呵笑着,大家也呵呵笑着。
开了工,七七八八算下来,要一万八千元才能搞好。镇政府说最多只能算到一万六千元,我们工作队三个人一合计,剩下的两千元三个人自己承担算了。镇里、村里说,哪能由你们个人承担呢,镇里全部解决。
全部解决了。水、电、厨房和厕所的问题,都一并解决了,我们大家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
那天晚上,夜很深,很黑,赖显增来到妇联主任的家里,头上套了一个探照灯。他看见我们工作队三个人在妇联主任家里烤火,说着白话,他说给我们去树上摘几个柚子吃。我们正要阻拦,他却一个黑影般消失了。没几分钟,他又回来,用外衣包了五个柚子,呵呵笑着。
我说,这么黑的夜,这么高的树,他这个赖显增怎么一下子就摘下来五个柚子?妇联主任说,显增是个夜猫子呢。
赖显增摘的柚子,是迟熟的,个不大,我们吃着,有些酸,也有些甜。他呵呵笑着,问我们甜不甜?
妇联主任笑着说,显增说甜就甜,说酸就酸。妇联主任不经意的话,我觉着却有几分深意。
我们都笑,赖显增又呵呵笑着。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