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三年,我在肇庆市封开县江口镇的“顺灵火机厂”上班。
火机厂属于危险企业,因此远离居民区,坐落在321国道边上的一个凹型山坳里。国道沿着西江铺开,往西走是梧州,往东走是肇庆,往南走则是小镇中心。站在厂门口,便能看到飞驰的车子和蠕行的货轮,倒是一幅车水马龙的景象。往西走两三里地,路边竖着一块牌坊,上面写着“封开县殡仪馆”,与厂区只隔了一座山头,时常听到鞭炮声在山坳里回响,和注塑机的嗡鸣声掺混在一起,十分阴森。
我在注塑车间上班。车间有两位老乡,一个叫李春甫,名字很文雅,人也长得秀气,就是个子矮了一点,他是我们县城同古镇人,我们都叫他同古仔;另一个叫董三贵,小名三弟,此人其貌不扬,一张厚厚的香肠嘴,牙齿参差不齐,说话很大声,喜欢吹牛。他还有一个特点是眼珠子转得极快,像拨动的算珠,透出狡黠的神色,总是想占人便宜。
我和同古仔的关系好,与三弟却有一些过节,刚到火机厂时他拿我出气,欺压我许久,因此我与他疏远。注塑车间就仨同乡,在同古仔的撮合下,尽管我心底瞧不起三弟的为人,但最终原谅了他,常在一起玩。
火机厂离镇中心有十几里地,虽然位于国道边上,但地处偏僻,一到晚上六七点钟,便没有通往镇上的班车,交通极不方便。厂里有五百多号员工,晚上下班无处可去,要么窝在宿舍,要么就到厂门口的小卖部转悠。男工大多围着几张台球桌打转,搞上几局,让乏味的时光在台球桌上发出声响;小卖部的电视机边上总是扎堆坐着女孩子,看着无头无尾的电视剧,嗑一包五香瓜子,便是对夜晚最好的犒赏。同古仔和三弟当时不过十七八岁,脸皮却厚得紧,敢钻到女孩堆中搭讪。不久,两人便谈了女友。
火机厂有大半员工是我县城的同乡,肥水不流外人田,同古仔和三弟追的女朋友也是同乡。那是一个由四个女生组成的少女组合,同古仔和三弟追到了其中之二,每次约女朋友吃夜宵或到外面闲逛,总会拖着两个累赘,令他们头痛不已。经过一番商量,他俩决定拉我入伙,让我追其中之一,三对四,这样就可以把多余的女孩子挤掉。
这年我十九岁,青春年少,从未谈过恋爱,当然渴望能得到爱情的滋润,驱散沉闷无聊的时光。他们要我追的那个女孩子,我在饭堂也照过面,长得还蛮漂亮,据说厂里很多男孩想追她,但都没有得手。我想我身无一技之长,又瘦如猴子,走起路来像打摆子(因为体内患有骨伤和风湿病),她应该不会看上我的。但在二人的怂恿下,我也不想错失机会,于是撑起胆子答应了。
注塑车间两班倒,一个月转一次班,当时已是国庆节过后,仨人都转入了夜班,时间交叉点不对,纵然有念想,却没有机会和女孩子接头。不过同古仔和三弟早已把女孩的信息告诉我:董秀,一九八五年七月出生,钟山县马山人。我问他们,是大马山还是小马山?三弟说是大马山的。我舒了一口气,马山是我们县城的一片村域,分为大马山和小马山,两地之间相隔七八里地。我的母亲是小马山的,也姓董,如果董秀是小马山人,那肯定是我的表妹,我当然不能再对她动心思。听说她是大马山的,虽然也姓董,却隔了一个寨子,几乎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倒是可以放心。
挨到了十一月,我们从夜班转成了白班,上班時间为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下班后,我们回宿舍冲完凉洗好衣服,正好九点钟,其他车间的下班时间到了。同古仔和三弟约了四个女孩,在小卖部边上的夜宵摊吃粉。夜宵摊也是饭堂经营的,乏善可陈,通常只供应炒米粉或汤河粉,卖得也不贵,一块五或两块钱一碗。但为了让这次见面变得神圣一些,我特意到小卖部买了花生、瓜子、鸡爪等零食来助阵。
同古仔和三弟事先也将我的基本信息告诉了董秀,我和她见面,不用再自我介绍。因为是同乡,都讲家乡土话,有点自来熟,没什么隔阂感。我们坐在饭堂的长条桌上,女的坐一边,男的坐一边,我与董秀面对面,只隔了一块四尺宽的桌面,不管抬头或低头,都能看到她。董秀一张桃型脸,五官娟秀,眼睛很大,笑起来月弯向上,眉梢眼角颇显妩媚。她的身材高挑,略显丰腴,十一月的天气颇冷,她穿着一件粉色的鸡心领毛衣,脖子上系着一条小丝巾,丝巾是淡紫色的,与毛衣很搭配。外面套着一件绿色厂服,尽管厂服宽松,但胸前的轮廓还是很明显地隆起来。我对长得丰满的女孩素有好感,这么仔细一打量,便喜欢上她了。
三男四女坐在一起,话题甚多,你一句我一句,并不冷场。吃罢夜宵,我们便沿着国道边上的绿化带——也是西江岸边的草地,护送女孩子回去。她们不住宿舍,嫌宿舍又脏又乱,没有私人空间,也不安全(那时发工资都是现金),因此在外边租房。火机厂地处偏僻,想租房子,得要走好长的一段路。
她们住的地方离火机厂约有七八里地,走过去要四十来分钟,如果走得慢,得要花一个小时。那是一栋本地住楼改建而成的出租房,五层高,董秀她们住在二楼走廊左边的一间小屋子。出租楼两边各有一栋两层楼的民宅夹击,民宅和出租楼的墙壁连体,因此二楼的房间都没有窗户,像地下室一样终日不见光,只是在门口的上方开了一个A4纸大小的透气口,不至于令人窒息。房间不大,十一二平米,以“7”字形的方位摆放了两张木床,挤得满满的。这样的小黑屋和难民房或地牢差不多,幸好住的是女孩子,房间收拾整齐干净,且有少女芳香,倒也不闷。董秀说,她们想住到三楼以上的房间,那就有窗户了,可是三楼以上的出租房早就租满了,没有空房,只能将就住在小黑屋。她说的是实情,火机厂方圆十里就这么两三栋出租楼,边上还有别的工厂,自然是供不应求,能租到这样的小黑屋已经相当不错了。
在同古仔和三弟的撮合下,我们每天一起吃夜宵并散步。过了一周,我和董秀便熟稔了。没想到,她对我也蛮有好感的,别人问她我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她竟然也不否认,只是笑笑,有一抹害羞之情。同古仔和三弟跟我打包票,我和董秀的事情肯定是成了。他们劝我大胆些,走在一起时主动拉她的手,看她的反应。但我仍有着少年天性的害羞与拘谨,心里胆怯,虽然也很想牵董秀的手,却又不敢。
一天晚上,夜宵过后,我们三个男孩依旧送四个女孩回出租楼。跟往常一样,那位多余的女孩不想当电灯泡,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面。随后是同古仔搂着他的女朋友,接着是三弟搂着他的女朋友。我和董秀走在最后面。因为关系还没有确认,我不敢牵她的手,只是并排而行。董秀突然问我,你是养牛地上寨的还是下寨的?
这是我和董秀相处多天之后,第一次聊起老家的话题。我的老家叫养牛地(旧时地方荒芜,适合养牛,故得此名),一共有三个姓,分为上寨和下寨。上寨姓莫,下寨是冯、欧二姓。同古仔和三弟事先把我的信息告诉了董秀,但他们只说我是养牛地的,并没有具体说明是上寨还是下寨(或许他们也不知道养牛地有上下寨之分)。这时听董秀问起,我便告诉她我是上寨的。董秀说,我有一个堂姑嫁到你们养牛地的上寨,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我问她堂姑叫什么名字。她跟我讲了,我乍听之下背后冷汗直冒。她说的堂姑,便是我的母亲,如此说来,她当真是我的表妹了!
我的脑壳嗡嗡作响,像有一台注塑机发出射胶声音,一股黏稠的胶液灌到了脑子里,令人眩晕。我一时间难以接受,就问她,你是大马山的还是小马山的?她说是小马山的。我讷讷地说,听三弟讲,你是大马山的。董秀嫣然一笑,三弟可能记错了,他有个亲戚是大马山的,就以为我也是大马山的。我仍是不死心,语气低沉地问,那你……和嫁到养牛地的堂姑亲不亲?她说,很亲,我家和她家清明祭祖都在一起。于是,我大约猜到是五代近亲。在我们那地方,族大分系,子大分家,清明祭祖以系划分,通常是五代近亲一个族系。
我知道近亲是不能结婚的,并没有想过隔了几代之后是否能结婚。我们乡下还有一种“乱辈”的说法,“乱辈”不是乱伦,就是娶了有亲缘关系的女孩,会把辈分与称呼给搞乱,属于不合理亦不光彩的行为,会被别人当成笑话的。当我得知董秀是我的堂表妹,我想到了近亲不能结婚,又想到了“乱辈”的禁忌,心情便异常难过,像被马蜂蜇伤了嘴皮,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夜黑,路灯昏暗,董秀并没有察觉我脸上的神色异变,仍兀自高兴地说,以后我去堂姑家玩,正好可以去找你,我还没有去过堂姑家呢,听说她家住在江边,风景很好。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越不是滋味,心想,你到堂姑家就是直接就到我家了,还用得着去找我么?
我很想告诉她,我就是她堂姑的儿子。但不知为何,却又不情愿,也不舍得说。倘若一说,我和她的爱情当然就变成了亲情,不可能再继续谈下去。我从未谈过恋爱,这是初次,而且对象是一位令我心仪的女孩,她对我也颇有意思,让我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与生命的乐趣,在枯燥无味的火机厂生涯中,体会到人生原来还有美好事物存在的,如果突然中断了这一切,让我重新回到一潭死水的生活,心里便有一万个舍不得。
感情本来就是一件令人欲罢不能的事情,对一个十九岁少年而言,爱情的需求大于一切。我于是抛开了禁忌,只想着先谈谈恋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只要不结婚,谈谈恋爱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很自私地将这个秘密隐藏起来。
二
同古仔和三弟谈女朋友,动机不纯,并不像我怀着浪漫主义,希望邂逅一场美妙的爱情。他们只想尝一尝女人的滋味,打发无聊的时光,让身体得到快活与满足。他们知道漂亮的女孩子是很难追到手的,因此不想废太多工夫,故意找了相貌平庸且不懂事的小姑娘下手。他们早就打定了主意,哪天离开火机厂,就拍拍屁股走人,不再管身后事。——也不能怪他们心怀不轨,当时整个火机厂的风气败坏,被一股邪念裹挾着,他俩年轻不懂事,很容易就被这股歪风吹乱了心思。
火机厂地处偏僻,穷山恶水,娱乐匮乏,那个巴掌大的小卖部,只不过是解决生活用品的地方,并不能打发漫长的无聊时光。人类虽然是高级动物,但毕竟逃不掉动物本能的兽性,困在这样一个地方,身上的精力无处发泄,自然会生出一些邪念来。加之火机厂没有任何企业文化,不说版报,就连一句精神象征的口号都没有,在福利方面极为苛刻。
火机厂的厂房和宿舍是分开的,中间隔了一条马路。宿舍区划分出四个区域:以饭堂为中心,左边是女宿舍,右边是男宿舍,往纵深处走则是夫妻房。夫妻房十来平米一间,却要以凹型方位放三张床,住三对夫妻。不过想住这样的夫妻房,那也要有结婚证才行,男女朋友关系,是不可能分到夫妻床位的。厂里几百号人,百分之八十都是年轻男女,在枯燥无味的环境下,年轻人谈恋爱自然成为了主流。男人谈恋爱,哪有不起邪念的,火机厂坐落在郊区山坳,附近别说旅馆酒店,就连饭馆都没有一个,殡仪馆倒有,但谁也不敢往里面跑。想开房,只能去镇中心,但一到晚上就没有来往的车子,交通极为不方便。想去找出租房吧,要走四五十分钟的路程,来回耗时间,给上班带来不便,何况出租楼就那么两三栋,里面的房间早就被人租完了,想租也未必能租得上。在这样无奈的环境下,不知道谁起了头,就把女朋友带回男宿舍过夜了。
每间宿舍要住六七人,挤得满满的,夜里鼾声四起,遥呼相应。那些男的也大胆,去买个帘子,把铁床四周包围起来,就当成了自家的卧室,将女的搂到床上。甚至有人到注塑车间捡几个装塑料的织编袋,用刀片割开,拿透明胶把织编袋粘到床铺上,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像老家的鸡笼狗窝一样。有人说,这种织编袋包裹的床铺比布帘要好,因为隔音。当然,我时常怀疑睡在里面的人会不会被闷死。
带女朋友回宿舍睡觉的男孩,基本睡上铺,上铺安全,免得旁人偷窥。当然,下铺还要睡人。上铺的情侣也不忌讳,有时动静太大了,下铺的人便用脚踢一下床板,开玩笑说,兄弟轻点,别掉下来了。上铺的人也不在意,说翻身而已。宿舍的屋顶全部是铁皮盖的,没有任何隔音与隔热层。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下雨,雨点砸在铁皮上,像敲铁皮鼓一样哗啦啦响,极吵。然而,这些情侣最盼望的就是下雨天了,哗啦啦的雨声能盖住床上的动静。
后来有些男的胆子大了起来,竟敢公然跑到女宿舍睡觉。女宿舍也是六七人一间房,住的大多是未婚少女,一个男人走进去,当然是多有不便的。我真不知道这些男的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毫不避嫌,也不害臊,光明正大地把宿舍当成自己家。
这种情况愈渐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简直不分男女宿舍了。女宿舍我不是很清楚,男宿舍我是了如指掌,哪间男宿舍没有一对情侣同居,反倒显得不正常了,说你这间宿舍的风水不好,连个女信号都没有,只能当“飞机舱”。我和同古仔三弟同住一间宿舍,同古仔的上铺便是一个情侣窝,他跟我讲,夜里睡觉时上铺经常震动,摇摇欲坠,总是做春梦。我笑话他,说你名字取得好,叫春甫,自然要做春梦的。
傍晚下班,吃了晚饭,有些人吃得快,眼见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就借着这短暂的时间洗澡,以免晚上下班洗澡人多,打不到热水(热水量供应有限,只能满足三分之一的人洗热水澡)。这些人都是在宿舍屋檐底下洗澡的,他们不会脱光,穿一条三角裤,哼着歌儿洗搓搓,不亦乐乎。女孩们吃了饭,因为她们寄居在男朋友宿舍,大多时候都是往男宿舍跑。这些女孩也真是大胆,男孩们搓着沐浴露,站在门口哗啦啦地泼水,她们毫不在意,当作没看见一样。有些男孩则夸张起来,好像跳舞一样,拍打着桶里的水,吸引女孩们注意。但没人敢说调侃的话,毕竟是别人的女朋友,怕莫名其妙挨打了。
我也经常在宿舍门口的屋檐下洗澡,看到女孩子来了,我会脸红,把身子背过去,蹲下来蜷缩着身子,不敢面对她们。那时火机厂的宿舍区是单独区域,没有冲凉房,也没有厕所。冲凉只能跑到公厕里面,要穿过夫妻宿舍区域,往山里面走,得走几分钟才到。提着热水过去极不方便。何况晚饭后洗澡,因为还要加班,时间本来就紧,大家都是就近原则,在宿舍的铁檐下“急冲冲”算了。当然,公厕洗澡并不舒服,因为臭,洗完了也不觉得身体干净。公厕的蹲坑常年没人冲洗,很脏,人不可能在蹲坑边上洗澡,只能站在过道边上洗。洗澡要脱个精光,站在过道自然是被人一眼看光了。有些人自卑,宁愿在宿舍门口解决,这样反而更好,可以光明正大地穿着三角裤洗澡,不用担心别人朝他的裤裆里投来诧异的目光。
女冲凉房也一样,要站在公厕的过道上赤裸裸地洗澡,所以流出了一些隐秘的内容,令男人们无比兴奋。这些内容显然不宜传播,但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也许是虚构的,也许是捕风捉影,经过加工之后,像神话故事一样很快就在男人群中疯狂传开,许多女人的身体于是不再是秘密……
这种混居生活,给未婚少女带来了极大困扰,于是有人告到了厂里去。厂里先是贴出公告,禁止互相串宿舍,违者罚款三十元。又过了一阵子,厂长半夜带保安搞突击检查,扯开这道帘子发现是男女同居,扯开那个帘子发现也是男女同居。厂长是个保守的人,长头发或染头发的男生都不招,何况是这种伤风败俗之事。厂长痛心疾首,罚款由三十涨到了一百元。有些人还抱着侥幸心理,还真被罚了。一百块钱可以在外面租房一个月了,宿舍从此得以安宁。
三
半个多月,董秀成了我的女朋友,落落大方地和我一起牵手走路。
现在回想起来,倒不是我有多么厉害,只不过当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利。我们都是懵懂之年,她十八岁,我十九岁,年华青涩,对爱情皆有所憧憬,可谓天时;火机厂在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她也觉得日子乏味,我约她出来聊天散步,至少能带来新鲜感,可谓地利;人和则是同古仔和三弟以及他们的女朋友,不停地在边上帮我开枪打炮,替我说好话,硬是把她赶到我身边来了。
厂里许多男工对董秀也抱有幻想之情,得知她成了我的女朋友,不少人朝我投来羡慕嫉妒的目光,我因此尝到了恋爱的快乐与虚荣。但一想到她是我的表妹,心中却又十分苦恼与黯然。我知道,这场恋爱终究不会太久,但那时我实在年轻,已经深陷下去,毫无理智可言,就像吸毒一样,明知不可为,却要贪恋与沉溺在两情相悦的美好之中。
十一月下旬,同古仔看到我和董秀已经产生感情,于是找我商量,说晚上要在女孩子的出租房里过夜,问我敢不敢?三弟在一邊起哄,说这么爽的事情,是个男人都想干呢!我以为他们开玩笑的,想想那间小黑屋,就两张一米二的床,两个女孩同睡一张床就已经够拥挤了,怎么可能还容得下我们三个男孩呢?我嘿嘿一笑说,好啊!同古仔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你不要当缩头鳖。我仍是不相信他们会干出这种事情,自顾着点头。
九点钟,女孩们下班,同古仔让她们先回出租房洗澡,说待会我们会给她们带夜宵。一直挨到差不多十点钟,我们买了夜宵,到小黑屋“聚餐”。吃罢夜宵,便已经十一点,从出租楼走回去,大步快走也要半个小时,厂里的宿舍十一点半关门熄灯,这时候走还来得及。可是同古仔和三弟却满不在意,依旧谈笑风生,拖延着时间。三弟见我神色着急,朝我瞥来一眼,眼珠子贼溜溜地转动,传递暗示。天啊,他们竟然真的要留在此处过夜!我看了看那两张床,三男四女挤在这样一间小黑屋聊天,女孩子要盘腿坐到床上,男孩子则坐在床边,才能勉强容得下。连坐的地方都不自在,怎能塞得下我们这么多身躯?难道要打地铺?已经是十一月份下旬,天气渐冷,夜里要盖被子,哪来的东西打地铺呢?
我惶惑得紧,却又不能说什么。挨过半小时,听到同古仔坦然自若地说,厂门已经关了,我们现在已经回不去,今晚就在你们这里挤一晚上。四个女孩听完,都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同古仔和三弟二话不说,各自搂着女朋友,一副要相拥而睡的样子。同古仔在我们三人当中年纪最小,那时才十七岁,却当起了指挥官,发号施令,让三弟和他的女朋友睡在挨墙的里面,他自己则睡在床外头,而我和董秀及余下的女孩睡在另外一张床上,分头而睡。
同古仔布置完一切,不等女孩们反对,便伸手去关灯。黑暗一瞬间吞没了各人的脸,也吞噬了面面相觑的尴尬。我仍没有回神过来,愣在黑暗中,想象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觉得像小时候过家家一样。只听得三弟假装用哆哆嗦嗦的声音说,天气好冷,挤在一起睡觉容易发热。同古仔说你不要动来动去,把我挤下床了。三弟说,你自己要掉下床,关我屁事。同古仔说,你不挤,我怎么会掉下床,喂,不要用力扯被子,我盖不住啦!三弟说,盖不住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穿衣服睡觉的,冷不死。同古仔说,谁说我穿衣服睡觉,我把裤子脱了。三弟说,真的假的,我摸一下看看。同古仔说,别乱摸,摸到我女朋友的脚,小心我踢死你……
不得不佩服这两个家伙,也许他们早就设计好这样的台词了,这时就像唱戏一样说出来,黑暗中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表演,但听他们这样瞎扯,令人忍俊不住想发笑。女孩们果然被逗得笑起来,笑声能缓解情绪,这事情竟然就这样落实了。
我知道董秀不乐意也不愿意我们三个男孩挤在她们的小黑屋过夜,这像什么话呢!这栋出租楼还住着许多厂里的员工,而且有不少是同乡,传出去于她们的名声有损。但她也知道这时让我们回宿舍,肯定是进不去了,厂里管得极严,用死规定来压人,是不可能开门的,抓到了还要被罚款。工厂附近又没有地方可去,总不能让我们在外面流浪挨冻吧。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她只得跟我睡在一张床上。那一个多余的女孩子,天天跟我们混吃混喝,吃人的嘴短,她不好说什么,只能乖乖就范,睡在床的那头。床小,被子也短,三人共一张被子,不可能完全盖住,因此我只能和衣而睡。董秀怕我乱来,也只是脱了外套,穿着毛衣入睡。
床铺实在是太小了,睡在里边的人倒不担心掉下去,但要紧紧挨着墙,像个锅贴一样,难以翻身;睡在外头的人勉强容得下身子,但往外翻身就要摔下去。我只得紧紧地挨着董秀。董秀侧过身子,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不要碰我,知道吗,一定不能碰我!她说话声音很小,像蚊鸣一样细不可闻,但我能听出语气中包含着焦心与忧虑。她一定是怀疑我和同古仔三弟商量好了,晚上要对她们下手,因此央求我。我当时想都没想,轻声说,放心吧,我保证不动你。她很高兴,握着我的手,悄声说,我知道你不像他们那样坏。
这么多人挤在小黑屋,虽然淹没在黑暗中,但氛围仍是怪异。幸好天冷,空气不沉闷。大家都睡不着,于是又开始聊天说笑,以此打破尴尬。我很想看看董秀的表情,但房间没有窗户,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尽管门口上面有透气口,但走廊里的灯光本来就昏暗,漏进来的灯光微弱无力,根本起不了作用。我只能幻想此时此刻的场景:一个秀气的姑娘睡在我的身边,瞪着大眼睛看我,眼神里又是吃惊又是害怕吧,说不定也有一些欢喜与心动。这么一想,倒也惴惴自喜,于是转了个身子,朝里面侧着睡。董秀也是侧着睡,我与她面对面,虽然黑暗中看不到人,但是我知道她近在咫尺,她的呼吸就打在我的脸上,吹气如兰,幽幽不散,令我心神荡漾。我咽了咽喉咙,想把嘴巴凑近一点,可是董秀却转了个身,正面躺着,故意把头扭向一边。她定然是怕我对她做出非礼的事情。我挨着她,已经感受到她怦怦的心跳,还有微微颤抖的身子,带着青春的悸动,更让我心猿意马。她在黑暗中找到了我的手,紧紧地抓着,告诫我不要乱动。
毕竟是熟人,虽然我们做出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举动,但经过聊天说笑,大家都慢慢地褪去了尴尬与不安,反倒多出了一些新鲜感。那时我们年纪都很小,就我年龄最大,也才十九岁,而其余的姑娘都是十七八岁。谁也料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像正在经历一个奇幻的梦,有趣得紧。
一直聊到了两点多钟,大家渐渐疲困,进入了梦乡。我睡得很不安稳,浑浑噩噩的,总担心会摔下床。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时,发现半个身子都搭在了董秀的身上,手也放在了她的右肩膀上,相当于搂着她睡觉。但一想到她是我的表妹,心里又万分地难过。这种忽喜忽忧的情绪,反倒把身体那股蠢蠢欲动给压了下去。我不敢做出过分的举动,就这么静静地搂着她,让自己的脸挨着她,轻轻地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少女芬香。
正沉溺于幸福时刻,突然,床底下的闹钟响了。声音不大,嘟嘟地叫着,像一只藏在床底下的小虫儿。房间太窄,没有桌子,电子钟放在床底下的行李箱上面。我打开房间的灯,找到了电子钟,将闹钟的开关按下去,顺便看了一下时间,六点四十分,我们还要赶回宿舍洗漱,得赶紧动身起床。
因为和衣而睡,起床倒也不费事,我一边穿鞋一边催促同古仔和三弟。女孩们大约也都醒了,但为了避免尴尬,都还假装在睡,并不出声。
我们一起溜出小黑屋,也不跟女孩们说告别的话,像做贼一样,径直下楼。回厂的路上,同古仔和三弟兴奋地说起昨晚的经历,顿时令我目瞪口呆。原来,他们昨晚真的对女孩子下手了。
我断然想不到,他俩年纪轻轻的,竟然坏到了这个地步。也难以想象,昨晚他们四人睡一张小床盖一条被子,怎么能做出这种荒诞的事情,难道不觉得害臊么?他们问我昨晚有没有对董秀下手,我摇头说什么也没做。
听他们说,今晚还想到小黑屋过夜,我内心有些挣扎。虽然我也想搂着董秀睡觉,也迷恋那种美妙感觉,但是三男四女挤在这样一间小黑屋,成何体统,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将来这些女孩子怎么抬头做人?
四
我们的举动果然引起了同乡们的注意。三男四女同住一间小屋,比男孩带女孩回宿舍睡觉还要令人惊骇。曾有不少男工追过董秀,因未得手,不免起了嫉妒之心,要抹黑她的形象。工友们口口相传,当成了笑话看待。同古仔和三弟也不害臊,竟然引以为豪,大肆吹牛,我并不像同古仔和三弟,把这件事情当成吹牛的资本。
幸而没过多久,迎来了十二月份,我们从白班转为了夜班,和女孩们的工作时间岔开了。因为夜班辛苦,女孩子白天又不在出租房,我们也懒得花四五十分钟走路到小黑屋睡觉。于是各自抱回了被子,又重回宿舍安窝扎寨。
谁也没料到,十二月中旬,同古仔和三弟会突然提交辞工申请书。
此二人是赌徒,每月发工资,都会将一半工资押在赌博上。火机厂地处偏僻,生活乏味,聚众赌博自然是热门的娱乐,每到发工资时,宿舍里面就有许多人玩三公和斗牛,杀得天昏地暗。同古仔和三弟经常联手做庄,被工友们称之为“二庄主”。他俩突然离职,是想到了这个时节,乡下农活已经忙完了,清闲的人们也开始聚众赌博,每天都有场子,不像火机厂只有发工资那几天才有场。古同仔和三弟要回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发一笔横财。
对于二人辞职的事情,我并不劝说。我和他们不是同类人,他们喜欢赌钱、打台球、泡妞,甚至有时候会做点顺手牵羊的事情,带着一些流氓痞性。而我喜欢看书,闲时写一点东西,爱好完全不一样。何况我打心底不喜欢三弟,虽然一起经历了同居事件,但我仍不能改变对他的看法,他的小气与喜欢贪便宜让我一直不屑为伍。所以,他们既然要离开,却也正合我的心意,等下月转白班后,我就不用鉆到小黑屋进行三男四女同居之事了。要是他们不走,以他们的性格,当然不可能就此罢休的。尽管我也迷恋与董秀相拥而睡,但我害怕终究有一天,会酿下大祸。同居多天之后,董秀对我的感情也日渐深厚,尽管我俩没有做出越轨之事,但是睡觉时,我把半个身子搭在她身上,搂着她睡。我很害怕,但害怕中却又藏着无穷无尽的神秘力量与刺激感觉,让我欲罢不能。我正在往一个深渊走去,如果不回头,将会万劫不复。
同古仔和三弟离去,正是我的解脱之时。所以,他们递交辞工书的时候,我不仅没有劝说,反而火上加油,祝他们回去通杀四方。
元旦那天,厂里发工资,因为临近过年,订单很多,并不放假。同古仔和三弟拿了工资,匆匆地收拾行李,一走了之。走的时候,竟然没有和他们的女朋友告别。
我转成了白班,和董秀上班的时间有了交集。跟初次见面那样,我每天晚上约董秀一起去吃夜宵。其余三个女孩,倒也很识趣,并没有来当电灯泡。同古仔和三弟的女朋友失身被甩,又流出各种不好听的闲话,心里极其低落。她们问过我,同古仔和三弟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明年他们还会不会来火机厂?我说他们只顾着回去赌钱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也不知道他们明年的计划。她们黯淡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
吃完夜宵,我依旧沿着西江边送董秀回去。我牵着她的手,或搂着她的肩膀,跟情侣无异。天气冷,江风大,董秀的秀发被风撩起来,时不时打在我的脸上,千丝百绕,渐渐地在我心里织成了结。董秀说,我没有看走眼,你和同古仔他们不是一路人,你对我是真心的。我心想,假如有一天,你发现了我是你的表哥,就知道我跟他们一样,其实都是欺骗感情的负心汉。
我知道欺骗一个女孩的感情是可耻的,何况她还是我的表妹。可是没办法,我的生命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美好的事情,我如何能舍得放手?在没有遇到董秀之前,可以说,我的人生过得一片苦闷。小时候因为练武,我把腰骨扭坏了(医院确认为盆骨变形),成为了一名瘸子,只读完了小学,连初中都没有办法上。后来在家里的江边当渔民,又染上了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痛起来时几乎走不得路。病痛贯穿了我的童年与少年时光,父母倾其一切,花了整整七年时间才将我的病情控制住。因为病痛的纠缠,我从小就对生活充满绝望,情绪低落时,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直到十八岁那年,也是我病愈之年,我跟着寨里人出来打工,满怀期待,想靠打工改变命运,可没有想到,却来到火机厂这个偏远之地,进了注塑车间,每天要上十二个小时的班,有时还要上夜班。上班极其苦闷,在充满刺鼻塑胶味和漂浮着塑料粉尘的车间,不停地干活,一刻也不能停歇。注塑机每隔八九秒钟就开模,打出二十四个产品,产品是火机的外壳,我们要将其插入底板,手脚要快,否则产品很快就堆满桌面,下班还要加班。每天守在机器边上,除了吃饭,其余时间把命都交出去,就像囚禁在时间里的奴隶。手指因为插机壳,指甲两边经常起毛刺,刮掉皮刺出血,疼得要命;每天坐十二个小时的硬凳子,屁股磨出又痒又痛的痤疮,坐都坐不住。工资也不高,扣掉食宿费,一个月工资也就六七百块钱。这一点钱能做什么?我在注塑车间待了一年多,黑白颠倒,身体难以适应,旧疾冒犯,经常要去买风湿药吃……
直到董秀的出现,爱情的光芒照亮了我灰暗的心灵,让我感觉人活着还是有一丝乐趣可言的。所以,我明知她是我的表妹,情理上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但要让我在热恋之时,突然中断与她的爱情,我如何能舍得?
二○○四年的春节来得比较早,元月二十二日,但立春却是在二月份,而大寒正好是除夕之夜。临近过年那几天,天气极冷,北风顺着西江滚滚扑来,浪花掀起一米多高,拍在岸堤上,哗哗的水声在山坳里回荡,时间在这反复重叠的水声中悄然流逝。山上的松树和杧树虽然常年翠绿,却也被北风吹出了苍白的颜色,看上去一片萧瑟。国道边上的班车多了起来,还有成群结队的铁骑,如同候鸟回归,冒着严寒往梧州的方向掠去。
元月十五号,火机厂放假。县城的同乡多,有人提出包车回去,省得去梧州转车。我和董秀都报了名。包车的人却耍了心眼,没给我们包一辆大巴,而是搞了一辆公交车过来。公交车不敢大摇大摆上路,故意等到凌晨四点钟才出发。从江口镇到县城老家,也就两百多公里,公交车的速度极慢,只开到四五十迈。车上没有暖气,车门的密封性差,一直漏风。而且车上全是塑料硬凳子,边上又是铁扶手,坐在上面冷得要命,脚底板冻得像结霜的豆腐,一点温度都没有,跺几下,仿佛要裂开一样。大家都咒骂着包车的人黑心。包车的人却理直气壮,说过年车子紧张,能包到一辆公交车回去都不错了。
我和董秀相依而坐。我知道她冷,便紧紧地搂着她,恨不得把自己体内最炽热的温度传给她。我俩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一起,她的脸蛋起初一片冰凉,后来厮磨了一阵,才渐渐热乎起来。所有人都冷得打哆嗦,没有人睡得着,大家都叽叽喳喳聊天,以此抵抗冷气的入侵。车厢的灯没有打开,大约是怕路上交警查车,车厢内黑咕隆咚的,像一口黑箱子。有人实在冷得受不了,就抽起烟来,烟味闷在车厢里面极难闻,晕车的人更加受不了,有人打开窗户透气,寒风像刀子一样灌进来,鬼哭狼嚎,大家都骂了起来。
我和董秀不说话,我抱着她的腰,让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我的下巴枕在她的头上,嗅着她秀发的清香味儿。我看着窗外,外面仿佛罩着一层黑布,冷风呼啸而过,把黑布扯得哗啦啦作响。车子摇摇晃晃的,发动机的引擎声巨大,像火车咆哮般,我很担心会熄火。车玻璃传来滴答声,像被冻得裂开的声音。我知道外面下雨了,但无法看到雨滴打在玻璃的样子。直到车子行驶到一些有路灯的路段,昏暗的灯光撕开冰冷的夜色,才能看到外面的场景,只见树木肃立,细雨中弥漫着寒气,夜色一片苍茫,地面上光溜溜的,不知道是不是结了冰。
到了七点钟,天空才渐渐苏醒。公路两边的景物褪去了夜色,被晨光还原,像从梦中回到了现实。因为掺混着苍茫的寒气,看上去不像是早晨,倒像是夜幕降临的时分。我低头看着斜躺在怀中的董秀,竟然睡着了,天气虽冷,也许是因为躺在我怀里,她睡得很香甜。她的脖子系着一条淡蓝色的丝巾,正是我和她第一次相见时系的那一条,上面绣着绿色的小花。我一时无聊,就一朵一朵地默数着。
回到县城,已是上午十点多钟。县城也在下雨,但那雨并不是一直下,而是一阵狂风吹来,就落下一片雨。天阴沉沉的,乌云就像一块浸湿的灰布蒙在空中,北风猛地吹过来,雨滴就像筛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急风急雨,稀稀疏疏的并不紧密,但有几滴落在身上,立即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车子没办法进站,就在县城的广场边上停下来。一年没有回家,我们都像守卫边疆的士兵,纷纷拎着行李下车,想早点回去见到自己的父母。
我把董秀送到一辆出租的三轮摩托车上面,帮她把行李放上去。她坐在車厢边上,哈了一口暖气捧在手心,一边搓手一边对我说,天气冷,你也早点回去吧,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见面了,我会去堂姑家拜年,到时顺便去找你玩。说完,她俏皮地在我的胸口打了一拳。因为我挨车厢太近了,她想把我推开,让我早点回去。她这一拳打得很轻,完全是打情骂俏,但是打在我的胸口,却比用大锤子猛地一砸还难受,疼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临,这是我的宿命,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怎么也逃不掉的。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愣愣地看着她,想把此刻分别的忧伤与美好,全部铭记在心里。北风掠过天空,雨滴又稀稀疏疏地落下来,打在我的身上,但我浑不觉冷。
三轮摩托车发动引擎,沿着街边缓缓地开了出去。董秀依旧坐在车厢边上,一边朝我挥手告别,一边冲着我笑。她笑得很开心,脸上带着少女的柔情与烂漫,寒风中,像一朵盛开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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