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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汤之味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3214
沈书枝

  水上勉的《今天吃什么呢?去地里看看》里有一段关于冬瓜的话:

  “三年前的六月,到中国访问的时候,在北京的一家饭店吃到冬瓜汤,味道非常鲜美。中国的什么汤都盛在大盆里,各自从中舀到自己的小碗里喝。我看着小姑娘端出来的汤,上面漂浮着一些浅绿色的条状东西,简直就是清汤寡水的感觉。可是吸一口,汤汁之妙实在难以言喻,冬瓜还保留着真正的味道,清纯无杂味,滑溜溜地在舌尖上融化。那样的冬瓜才有那样的味道,我赞叹不已。回国后也试着做,可就是做不出饭店那样的味道。心想最重要的应该还是浓汤的提味。日本一般的海带汤汁过于清淡,如何让冬瓜吃进味道去,掌握不到诀窍,所以一直没有成功。然而,北京那次冬瓜汤的味道难以忘记,所以现在还在努力摸索实践,争取今年夏天获得成功。”

  看这样的记述,不可抑止地起了做冬瓜汤的心,好奇那是怎样的“中国冬瓜汤”的味道。我从没有做过冬瓜汤,小时候在家里自然喝过,多年不在冬瓜成熟的时节回去,早已忘了。只记得烧冬瓜,冬瓜切成大块,上再切井字形纹,用油盐和酱油焖烧出来,颜色浓重,乍看有红烧肉的模样。我小时候上过不止一次当,看场基上当作饭桌的板凳上有这菜,窃而心喜,伸筷去夹,吃到嘴里才发现是冬瓜,顿时懊丧无比。那是少有肉吃的年节,我的这种失落也很可理解,甚至渐渐对冬瓜都起了怨恨的心理,看见菜碗里的冬瓜,连一筷子都不肯伸。冬瓜种在菜园埂上,或是门口塘埂上,带着毛刺的阔大粗糙的叶子一爬一大片,底下藏着许多瓜,每一个又都那么大,真是吃也吃不尽,我之不珍惜它,也可原谅。

  这些年冬瓜因此几乎被我摒弃出买菜的名单之外。这回起了好奇心,恰巧冰箱里有一圈家人买回的冬瓜,晚上就试着做一次。网上查了做法,多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冬瓜切薄片,油锅里炒一炒,加盐与开水一起煮熟而已。翻翻橱柜里还有不知什么时候买回的虾米,也撒一点进去。煮至冬瓜透明,舀一勺起来试——还真是很好喝啊,出乎意料。是浓浓的煮过之后的素味的鲜美,零星的虾米引人回味。再吃煮熟的冬瓜,酥软清新,也很好吃。此后连着做了好几回,心里感觉快乐。又开始多吃一样小时候不吃的食物,而没有了那时的失落与怨愤,真是件很好的事。

  入夏以来,白日延长,家里的作息不觉间随之发生了变化。家人下班回来后,天色尚明,空气逐渐凉爽下去,想让小孩子多动一动,便总由他带下去玩。而带了一天小孩的我,渴望能有一点摆脱他的、可供自己一人独处的时间与空间——哪怕这个时候仍然是在做着家务——选择留在家里做晚饭。很久不大做饭之后,这样密集地做了些天,又渐渐恢复了从前做饭的感觉,一边打开冰箱充满忧虑地看看现有的食材,一边迅速决定晚饭做什么,可以凑成两三个荤素兼备,也能带小孩吃一点的菜。做荤菜很需时间,常常来不及,需要应付时,只是从冰箱里拿两根香肠出来,切片装碗,放在饭锅上蒸熟。或是春天时家里人寄了几袋腊味过来,烟熏大肠、腊牛肉、熏猪耳朵之类,都一一切好做好了,我们收在冰箱冷冻里,时不时拿一点出来,放在碗里蒸透,就是一碗味道很好的下饭菜。每天晚上做一个什么汤,是这些天我很在意的事。到了这样的夏天,除了清淡的素汤,人很难吃得下什么东西,有时候我吃几片西瓜,再喝两碗汤,吃几口菜,一餐饭就很好地对付过去了。

  说来我是一个爱喝素汤超过荤汤的人,对于这一点,妈妈也许是最了解的。在南京读书时,学校食堂伙食太差,我一个星期回一趟姐姐家,妈妈总要想法做两个我喜欢的菜给我吃,又常常炖了汤,鸡汤、鸭汤或是排骨汤,吃饭的时候总是劝:“喝碗汤哎!喝汤又不长胖!”我说:“不想喝。”一口都不碰。这并非我挑食,只是没有吃的欲望,因而懒得喝罢了。偶尔被强押着喝一碗,也知道那滋味是鲜美的、很棒的。只有在冬天,在寒冷的饥饿的冬天,从外面回到家里,看见这样一锅热气腾腾的汤,才会趁着滚烫喝一两碗,感到整个人舒展开来。

  我之不爱荤汤,也许和小时候很少吃荤汤有关,在我的记忆中,乡下鸡鸭鱼和猪肉都是用来红烧的(那时候最盼望的,莫過于家里杀一只公鸡来红烧着吃),而完全没有炖汤喝的印象,因此总觉得隔膜了。素汤却是常有,除了冬瓜汤外,蚕豆鸡蛋汤(嫩蚕豆剥去两层壳,只留豆瓣,微微炒过之后加水煮开,将起锅时放盐、加蛋花)、丝瓜汤(丝瓜切片炒,加清水煮软,加盐)、瓠子汤(瓠子切细丝,稍炒,加水煮熟,加盐盛出)、青菜豆腐汤,菜园里什么上市就是什么汤,如今回想起来,觉得都是些很美丽的绿色。瓠子的细丝煮作淡绿,白色幼滑的籽飘在汤中,是那时我很喜欢的画面。

  在南京,一到夏天,我最喜欢的也是妈妈最后菜上桌前做的那锅素汤。南京地方常见的菊花脑蛋汤(一种小野菊的叶子,其味清苦,带着菊科植物特有的气息,喝这个汤时,会觉得陶渊明爱菊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或是大众的紫菜蛋汤、西红柿鸡蛋汤,一大锅汤汤水水,她本意留在灶台上等大家吃完饭再喝的,我却总要跑过去先端两碗来喝掉,才开始吃饭。我自己做紫菜蛋汤却总没有妈妈做的好吃,因此虽然喜欢,却很少做。这也许只是因为我贪心,总是忍不住在里面放太多紫菜,而加的水却不够多的缘故吧。

  有时留意别人的饮食,以期有所借鉴,改善花样。有一天在微博上看见朋友枕书怀念在重庆时常吃的黄瓜皮蛋汤,说了做法,依样试了一次,后来就常常做来吃,是很适合夏天的菜。黄瓜去皮后用刨子刨成薄片,皮蛋切片,油锅里煎香,加水和盐煮开,稍微多煮一会,待味道变浓一些,然后浇沃到黄瓜片上,就是很好的一碗汤了。黄瓜片因为很薄,已经熟了,但还保留着清脆的口感,非常好吃。我很喜欢中间部分刨出来的黄瓜片,一排排细细的黄瓜籽整齐排列着,落到碗里,如绶带般随意弯卷,很美丽的。

  五月将尽时,朋友月仔从淘宝上给我寄来十二斤云南小土豆,怕我吃惊,提前告诉我。收到的是大大两袋,用无纺布袋装着,一袋小的,一袋稍大,都已拾掇得很好,土豆上的泥都洗干净了。这种小土豆是红皮的,小的只有鸟蛋大,大的也不过鸡蛋大小,是小时候顶喜欢吃的那一种。几年前我曾写过,我们那里种的就是这种小土豆,有红黄两种,地方上喜欢把它们切片汆汤吃,用猪油炒一炒,然后加水煮熟。偶尔奢侈一些,或是家里来了客,在里面捏几个肉丸子一起烫熟,起锅时撒几粒小葱。月仔一定是记得我从前的热爱,所以寄了这样珍贵的礼物来。于是照小时候喜欢的吃法做汤吃,怕做得不好,先问三姐做法,而后挑小的削皮。说起削皮,又想起水上勉的书里一段关于削慈姑皮和削芋头皮的话,说看到电视烹饪节目里,做菜的人像剥小孩子穿的棉袄似的把慈姑的外皮削下来,只剩下很小很小的身体,感到吃惊。他说慈姑本身有苦味,但外皮有甜味,且皮极薄,将外皮及里层的果肉一起削掉,过于浪费。与之相似的是削芋头皮,从前他在寺庙做隐侍(长老的助手,为长老做饭)时,庙里有独特的刮皮方式:

  “把带泥土的芋头放在大约三斗大小的桶里,放满水,将顶端钉有横向木板的棍棒插进去,双脚踩在桶沿上,双手转动棍棒。在棍棒下端的横板搅动下,芋头互相碰撞摩擦,大约二十分钟,芋皮头浮在水面,开始露出里面美丽的芋头肉。就这样保存起来,用作食材。不要用刀把皮削掉。可是,在电视上表演的厨师麻利地把芋头削皮郁李那么小,把那么厚的芋头肉毫不可惜地扔掉。这样的做法让芋头难过。它刚刚还在雪下的土地里。”

  从结果层面说,我们去洋芋(地方称土豆为洋芋)皮的方法与之类似,即是只刮去外面薄薄一层皮。大概这样小的洋芋,倘若再加厚削,剩下的就太小、太可惜了。在门口长年累月倒扫地的尘土、不要的破东烂西的空地上,找一块小孩子打碎碗之后扔在那里的碎瓷片(我们称之为“瓦杂子”),水里洗洗干净,把已洗净泥土的洋芋皮刮去。洋芋刚从土里挖出来,皮是鲜明的玫红或明黄,用瓦杂子轻轻一刮,比纸还薄的皮就一片片刮下来了,露出光溜溜的洋芋。遇到疙瘩眼里的皮,就用碎瓷片的尖角刮干净。皮刮好,把洋芋在清水里洗一遍,漂去碎皮,就洗好了。

  这样去土豆皮的方法,到了城市里就很难实行下去。毕竟买来的土豆已不大新鲜,不像家里的土豆皮那样容易刮掉。第一次看见菜场里卖的巨大土豆,心里十分惊讶,也很难起珍惜的心。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喜欢吃饭馆里炒得脆生生的土豆丝,因为习惯了家里煮洋芋汤或是炒洋芋绵沙沙的口感,觉得那是没有炒熟的东西。这回重睹小土豆的面,很想用小時候的办法来刮,只是没有碎瓷片,找了一会,勉强找到一把很钝的水果刀,刮了起来。不料长途跋涉了几天,土豆的水分失掉了一些,皮已经刮不动了。我把它们泡在水里,过一会再去刮,还是很难刮掉,最后只好还是用刨子将它们刨成小小的一个一个。

  土豆洗好后,切片在油锅里炒,遵三姐的嘱咐,炒到略有一点焦的样子,再加水煮到熟透。而后将料酒、生抽、生粉、鸡蛋搅好的肉末捏成小丸子放进去,煮两分钟,起锅。北方买不到像南方那样细的小葱,切一点青菜叶子撒进去代替,一碗可以当饭的洋芋肉丸汤就好了。洋芋肉丸汤也许是夏天里我唯一愿意吃的荤汤,小时候家里偶尔买了肉,爸爸有时会做肉丸汤给我们解馋。青菜肉丸汤或洋芋肉丸汤,肉丸子煮得很嫩,里面已经有菜籽油了,还要搲一勺猪油进去,以增其香。我对小时候喜欢的菜,记得清楚的多是妈妈做的,爸爸做的则大多模糊,这个肉丸汤,是我能记得的为数不多的“爸爸做了很好吃”的菜之一,因此格外有一些依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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