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传在世的所有牌类在有一点上惊人相似,即起源上的不确定,没谁能确凿无疑证明某一种牌是某一位在某一时发明的。由此产生有关牌的溯源学,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些说法也已成为牌的魅力的一部分,不可穷尽,如,塔罗牌,有关它的起源多达数十种,这个分析库还会递增,并丰富塔罗牌的哲学体系,亦可以说是神秘学体系,二十二张大阿卡纳牌,被称作大奥秘库,五十六张小阿卡纳牌,便是小奥秘库。大阿卡纳中,有一张“隐者”,或许,它隐喻了所有牌的起源、诱惑及无尽魅力,隐者无名,道亦无名。
现在,要以一个有名有姓的人来命名一种牌,这无异于只身犯险。好在,塔罗牌及扑克牌等提供了森林般的掩护。塔罗牌系列是个开放的虚拟王国,它并非指同一种牌,其种类多达上千种,其牌阵虽可归纳为五大类,但每一次出现的牌之列都是无穷中的无穷,大到宇宙都可包含其中,大到自相矛盾都不再矛盾,罗成牌又算什么呢?
到头来,明眼人会看出,罗成牌却不是塔罗牌。罗成牌是被看不见的手玩过的牌,是一种输赢结局退居深处的牌。它缺的牌张不少,犹如森林里的叶子,还可能是坠入枯叶腐质层中的某几片。
罗成牌不过是混搭。那就开牌吧。
跑胡子
一种让初见者眼花缭乱的字牌游戏。共80张,牌面字符为“一至十”,分小字(简笔)与大写(繁体),每个数符四张。形制类似扑克,比扑克窄长;玩法类似麻将,比麻将灵活而多名堂。一般三人玩,也可四人,另一人“守醒”(也有說“数醒”)。其名称五花八门,带“胡”字的还有扯胡子、跑胡纸、煨胡子、歪胡子、鬼胡子,可编一组方言词条。跑胡子为老人、女人所喜。清都人素来不玩,在清都玩此者,必为外来人,且多是女人,很可能是从事某种特殊职业的女人。
罗成进店时,三个小姐在打跑胡子,另一个翘在沙发上,脸不示人,屁股示人。
她们晓得罗成会投来怎样的目光,也不在乎那目光会在哪一位的哪一处部位停留多久,目光的结果就摆在她们眼前,一如跑胡子的玩法,不外乎“碰”“吃”“拽”“掅”“跑”。
罗成做了一个她们意想不到的动作,端来一把座椅,坐在空出的第四方,将一颗板寸头放置在一波烫发和一根马尾辫之间。
她们摸字牌的手几乎同时空中停摆,目光顿时如隼。
“你们跑吧,我看看。”
“看么子嘛?”那波烫发抖出一张银盆脸,眉上唇间像打翻了调色盘。
“看上谁就直说啰,我们随时都可以跑。”坐对面是个小脸蛋,开口便笑,笑出莲子剥开般的酒窝。
“跑胡子好难打,我看看,跟你们学学。”
“我们只会打,不会教,你叫一个上楼,两个也行。”马尾辫扫出一道黑弧线,眼光从侧脸放出来,仿佛划过空中的鱼钩。
“我不碍你们的事,你们继续跑。”
“随他,”烫发一抖再抖,语气也一波三折,“花儿,摸牌。”
小脸蛋收住笑,摸进一张,从手中抽出三张,又摔出三张,均摊在桌上,一色黑字牌,有简字,有繁体,罗成看得不知究里,和高仁镇上云仙姑用字牌算命一样,不入门道,便如见天书。
她们自顾码牌、留墩、碰牌、偎牌、比牌、和牌、算胡息,丢出和收拢一张张角票、块票。看得出她们是个中老手,摸牌似穿梭,出牌如风过,很快就打完一局。看了五六圈,罗成也没看出多少门道,不明白什么牌算是胡了,胡了该算多少钱。
店外,便是国道,车往南也往北。扭头张望,车灯在追赶车灯,声音在挤压声音,也是风在拉扯夜幕。这样的夜晚,不打牌,便想干点别的。罗成借着车灯翻开的夜书,灵光一现,觉得自己在神交古人,就是那国粹麻将的发明家,他一定是个追求完美的玩主,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想出了“砣、索、萬”,还没应合四象,便想出了“風”,“風”有东南西北,仍不完美,于是乎,红“中”应运数而出,“發”是对四方祝福,他才大功告成,创造出一个比大千世界还要更有趣、更迷人的世界,堪比仓颉造字,文王推卦,河出图、洛出书。史书没记载他,那是历史的重大疏忽。
店里,三位小姐打起跑胡子来,神情自若,旁若无人,偶尔,她们说几句家乡话,语速快如出牌,语调夹以花腔和拖音,像几只不知名的翠鸟在林间说唱。沙发上,那屁股翘着、毛巾被包着、正在酣睡的小姐打起鼾来,像一架秋千在风中自荡。秋千和长裙,那是女人的绝配,她穿裙子吗?会是条什么款式的裙子?……
罗成还在走神,他将自己的神托给秋千和长裙之后,又托给那些在小姐们手中翻飞、取舍、组局、明示和暗置的字牌。简笔的数符,像八卦图;繁体的字符,像道士画出的符篆,它们有些成坎成局,摆出高深的卦象;有些胡乱成堆,又如谁在“扶鸡乩”。云仙姑总是将字牌收拾得如同盘在脑后用发网罩住的头发,此二物从不轻易示人。
一束灯光打过来,随即,一辆卡车刹出一个响屁。俄尔,一条汉子肩披一条毛巾,手提一大口玻璃茶杯,闯了进来。罗成闻到了他身上的油味、烟味,还有江湖味,那是跑长途的司机味。他看着罗成。罗成看着字牌。他扫过三个小姐,三个小姐回看他,手在纸牌上显出略微的迟疑,透着无法言传的意味。司机又看了一眼罗成。
“大哥,都是客,跑夜路好辛苦哟,是打个尖还是住一晚?我们这,住宿便宜卫生,人随便挑,都在这,住一晚吧。”烫发将“调色盘”转向司机。
“你们老板呢?”
“老板在房里看电视,没事,由我们和大哥结账。”
司机亮出“一阳指”,点向小脸蛋,笑了笑,扭头,走向餐边柜。塑料壳热水瓶在柜上等他。他那大口玻璃杯发出娃崽吃奶的滋滋咕咕。
小脸蛋离开一堆纸牌,手中多了只人造革绿手包。领着司机上楼去了。
罗成从牛仔裤后兜摸出一沓拾元钞,拍在牌桌上:“我来交学费,陪你们。”
烫发和马尾辫眼神相对,几乎同样的花腔语调:“要得。”
现学现打,破绽一路,罗成输了八十几元。
楼上某间房的水龙头哗哗不停。而后,弄出的声响让罗成想起了他娘罚他摇竹摇窝,在一个彩布包裹里,妹妹响铃子几乎不眨眼,他便将竹摇窝摇得更响,嚓咕嚓咕……
“你们想怎么赢就怎么赢吧,想怎么算就怎么算啊。”
“大哥,你想放水,上楼去就是,大哥痛快,我们也痛快点,给大哥打折,一百六,我们陪大哥双飞。”
“陪你们打跑胡子,也是在飞呀,我飞钱。”
“那就別怪我们赢了大哥的钱。”
“大哥的钱好赚,只要你们动动手,不要你们动水龙头。”
楼上,嚓咕嚓咕停了。
罗成将纸牌摔得比打纸碑还响亮。
“大哥,你没喝酒呀?出牌轻点。”
“打一夜跑胡子,大哥,包你学会。”
又一束灯光打进店来,一辆大货车刹出一串响屁。罗成的眼被照黑了一会,等他适应了店内的灯光,店里多出两条汉子,他闻到了长途司机的味道。随即,他摸到一张“肆”,想打出,突然他发现自己桌上碰有一坎“肆”,他想跑牌,马尾辫将手中牌摊开,笑道:“我破跑胡。”
“明明我抓成了一提牌,你怎么抢胡我的‘肆?”
“我破跑胡呀。”
“什么破跑胡呀?”
“跟你说不清白,不跑了,两位大哥好!你们住下来吧?”
“我们店里卫生便宜,正好有我们姐妹,服务你们哥俩。”
“不是还有一个吗?搞得我们没得选择。”
“她呀,不方便接客。我们姐妹,大哥可以互换,包夜一起算,不多算你们的点炮。”烫发起身,挺出丰胸,亮出银盆脸,恨不得将自己圆身子推销出去。
那双汉子一脸风尘倦色,他们对了一回眼,走向餐边柜。塑料壳热水瓶在柜上等他们。开水注入一双大口玻璃杯,滋滋热闹着,仿佛两头水牛在比赛屙尿。罗成看到那只软木瓶塞黑不溜秋,露出冒热气的瓶口,涂银内胆一定有一层水垢,瓶口处,水垢色会更深,像烟鬼的喉咙……罗成想着走神了。
楼上传来一些比赛似的声响。
沙发上,那小姐的鼾声兀自荡千秋,荡上去,不知升到哪里,荡下来,也不知降到何处。听得罗成仿佛坐到了那架千秋上,心里一片毛,一片绿,一片白,一片黑。
罗成手里抓了一把字牌。那些牌,不知何时跑到了他手里,集拢,打开,呈扇形。云仙姑从不用扑克算命。她说,外国人的命是扑克命,扑克算得准;中国人的命是纸胡命,要用纸胡子才算得准。
楼上的响声在争相冲刺。
罗成扔掉满手字牌,起身,走向沙发上的小姐。低头,他看到小姐的翘屁股少了一层遮盖,露出紧绷绷的牛仔裤,似乎到了一个极限。毛巾被落在沙发下,卷成一只布熊形状。他犹豫了一下,弯腰,捡起毛巾被,抖了抖,盖在小姐身上。毛巾被现出扑克牌背面的网状花纹。罗成眼里,那小姐就变成了一皮盖着的扑克牌。牌还是盖着有意思,抠底时,那盖着的最后一皮牌也就意味着无数种可能性……
罗成伸向小姐翘屁股的右手在空中停顿,约三秒。他回头,看了看三夹板隔成的吧台,台面摆了一束塑料月季、一个旧计算器、几个瓷杯。
楼上有人下来。
罗成走出了这家海仙客馆,走在长布镇街上。长布镇一条直肠子街,随国道而布。于是,便有了国道经济。在长布镇,靠国道吃饭的有多少,靠国道发财的又有多少,罗成盘算不清。
此时,长布镇沿国道两旁的不少店牌在秋风里弄出摇笋壳一般的响动。这镇名在不同嘴里亦变化不定,老班子说,该叫长簿镇;镇干部说,该叫长步镇;镇上居民说,长布不长,还冇得黄道婆裹脚布长,布又不产布,就干脆做不要布的生意。不要布的生意属国道经济,国道经济正当繁荣之时,其投资最少、见效最快、链条最长者,当属一首顺口溜所道:“不占地,不占房,工作只要一张床;不生女,不生男,不给政府添麻烦;不集资,不贷款,自带设备还带碗;不污染,不扰民,只是偶尔喊几声;不怕累,不嫌脏,促进消费养爹娘;不怕打,不怕捶,坚决不说陪过谁。”
罗成沿长布镇走了一个来回,他数了数,有十七家饭店旅馆,停了三十几台长途货车。临街的铺面,下层多为饭店,上层兼营住宿。秋风撩拨着楼上的窗户,撩也白撩,窗户都紧闭,窗帘均拉紧,透着晕黄的光,和罗成心里连成一个毛片。
不知不觉间,罗成又转到了海仙客馆前面。两台大货车,走了一台,停着一台。门半掩着,灯亮一道缝,像伸出来一只招呼的手。要不要再进去呢?罗成踯躅着,往来车辆的灯光给他织出一个明灭不定的罩子。
一辆面的坨停在他身后。
“是你呀!罗成,你怎么在这里打乱转?”车窗摇落,露出了一张笑脸,笑得暧昧,忽明忽暗中,更暧昧。
“是何所长啊,你管得蛮宽,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罗成,你越界了,你不会是来长布镇踩点剪羊毛吧?看你这样子也不像,鬼鬼祟祟,是不是老二憋不住了,独身一人,前来放水呀?哈哈……”
“你,你尽想歪门子,我,我有任务在身。”
“有任务?让我想想,怎么这么眼熟?想起来了,这旅馆是小红老师家开的,我来喝过酒。你真是神出鬼没呀,都跟踪到你心上人的家里来了。”
“卵就在跟她!我……我真有任务,我们公安有什么任务,用不着告诉你们司法所。”
“我晓得你有抓嫖任务,可你一个人也不能采取行动啊,要不要帮手?让我几个下来配合你执行任务,也弄几个烟酒钱。”
“崽就抓嫖!你是回高仁镇还是去哪?”
“嗨,今夜里背时,几个兄弟约好到猫公坳坐夜打牌,做道场引燃了柴火房,差点烧死了人,风又大,整个屋场快成了火葬场,只好赶回去,打晚晚场,你来不来成?”
“我也背时,执行任务被你们几个鬼撞破了,收锣,搭你顺风车回去。”
“上来呀,正好三缺一,有一个烟熏坏了眼睛。”
罗成看到,车灯照着夜幕和国道两旁的饭店旅馆,仿佛有一双无形手正以这些带黑格的巨大影子为字牌,在打一场无限大的跑胡子。
打红尖
扑克牌中找朋友、算计分的一种玩法,脱胎于打“5、10、K”,却是“5、10、K”的复数玩法,两副牌相合,炸弹携大小王可满天飞,打法上的出彩和诡计多多,三四五六人均可对局,红尖为朋友,但红尖在谁手里,须通过暗示、心算、判断之后,在出牌过程中才渐渐显露,其中可以使诈、诱敌、误导对方火拼,自己从中渔利。
罗成从警校毕业工作第一站是智云乡,当驻乡民警。当时,何耀光是乡司法所副所长。何所长自命为罗成的多个师傅,罗成却没叫过他一声师傅。何所长教过罗成调解纠纷、应付检查、对付刁蛮对象、抄写心得体会、给野物设夹套、摔锤钩钓团鱼、采草药泡谷酒、学鬼叫捉盗贼,还有打红尖,找女人,如何将女人一锤子敲定。
他们打红尖的擂台常设在智云小学,那里,几位青年男老师都爱玩耍,不缺牌腿。何耀光俨然是他们的带头大哥,他能玩出不少花样,他夸口,没有他不晓得玩的牌,就像没有他玩不到的女人。山里的夜晚有秋霜和月白映衬,有浓雾和冬雨紧锁,显得特别漫长,需要打闹、斗牌、夜宵、脚踏琴和男女之事来填充。雄性荷尔蒙总在寻找空气中散发的雌性荷尔蒙,即使这气味隐若在大山麓谷,混杂在秋天稻香和板栗绽开的果香里。何耀光带罗成来学校打红尖,便有点项庄舞剑的意思,他们的“沛公”是小红老师。小红老师是当年的师范毕业生,语文、音乐、美术都教,她走路轻而有态,长发不绾时和长腰一起比柔,眼睛细长,藏着两湾似笑非笑,嘴唇丰盈红润,把一张淡淡的东方脸点得生趣若滴。夜幕里,小红老师款款出没,有时看他们打红尖,有时给他们用煤油炉煮面,有时在自己房里弹曲子,一曲《边疆的泉水清又纯》从夜色中流过来,让牌桌上几位都想起了白果寺旁那曲山泉,叮咚叮咚流入半山腰的智云峒水庫,他们都在水库里裸泳过。男人到了那样好山好水的僻静处,便有裸泳的冲击。此刻,罗成心里砉然向然,好像有一群梭子鱼滑过,他提前打出了手上的红尖,输了一百二十分,被罚十二个俯卧撑。
何耀光定下计谋,要想方设法让小红老师学会打红尖。他的理论是,女人只要上了牌桌,离上床也就不远了。至于她跟谁上床,他们内部再来一决高下,昔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华山论剑,今日,你们几位就智云山比枪,移动靶,陈小红。对这位带头大哥定下的游戏规则,他们一哄而笑,将各自的心思隐藏在笑声中。何耀光还设下赌局,谁要是能让小红老师上桌打红尖,他愿输一个月工资。话自然传到小红老师耳里,她淡然一笑,谁将我设为赌注都没得意义,好比要一个哑巴唱歌,要一个聋子听琴。
小红老师让何耀光吃了一个“哑巴亏”,他便在牌桌上给她算命:“我找云仙姑算了八字,要是陈小红给我做堂客,我不是翻车而死,就是中弹而亡,所以啊,我是不会拢她的身,就是送上门来,我也不会解皮带。你们要追她,也得先找云仙姑算一算,合合八字,切莫饿狗扑食。我看她眉间带煞,脚下扫灰,是个寡妇相,一个苦八字。你们给我听好,我这番话,在这房里说就在这房里灭,谁要说出去,将来讨的堂客是白虎,生的小孩冇屁股,你们别瞪着乌鸡眼看我,都要赌咒发誓。”
罗成也不得不发誓,他发誓时像《人生》中的高加林。前天晚上,电影《人生》放到了智云小学。他趁着夜色,将一封信塞进了小红老师手心。是他第一次给妙龄异性写信,他没有直抒爱慕之情,在情书中与自己追求的对象讨论起打红尖来:我观察到了,你不只是不喜欢“打红尖”,你对玩牌很是憎恨,你懂得克制你的情绪,你用你的修养巧妙掩饰了你的憎恨。如果我猜测没错,赌博伤害过你,深深伤害过你,你滴血的心也痛在我心上!请你相信我,我绝不是一个对赌上瘾的人,他们总是想“打红尖”时带彩,我断然拒绝了,钻桌子可以,贴纸条子可以,做俯卧撑可以,罚买烟买酒也可以,但是,赌钱,决不行!这就是我的态度和底线。今天,我得向你彻底坦白,我来智云小学“打红尖”,只是想找到能看到你的一次次机会……
小红老师没回信。再次看到罗成时,眼神便多了一些闪烁,她细长的眼里似乎要溢出什么来,那是心思被窥破时的惊讶,那是引诱罗成的遐想,也是两个人的电解液。
罗成有个警校同学,高而瘦,外号孙长子,在小红老师的家乡西影大山当驻乡民警。罗成托孙长子摸清了小红老师的家底,其生父好赌,曾断指发誓戒赌,终究没有戒掉,一次与几个赌汉在西影大山推牌九,为一张骨牌相争,动手打人,被对方误伤致死。据说,是对手被激怒了,顺手抄起一根茶木扁担,命中气门。那年她七岁。后随母改嫁,改姓陈。她本姓罗,五百年前,他们说不定便是一家人。
罗成知道,接下来,他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候。终于,小红和他单独打羽毛球了,小红踩着脚踏风琴给他伴奏《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了,小红让他牵手在山路上散步了,他们在树林中消失了……
在校门外松树林,黑暗中有无数松毛虫在不停啃绿。罗成搂住了小红。小红依偎着,挣扎着。他手指抓进了柔软的肉团,那里好像是时间的尽头。小红嗔道:“你抓痛了我。”他让自己喘均气,手握紧小红的汗手,指尖能触到小红指尖里血流的脉冲:“星期天去我家见见我爹妈好不?”小红点点头。他顿时心跳再度加速,感觉自己的指尖在小红手心像被捉住的跳蚤。小红的手跟着颤抖数下,像几只跳蚤捂在他们合拢的手心。“你怎么啦?”“我激动,全身上下都激动。”小红抽回了手,一手汗,分不清是谁的汗。那晚,罗成一夜没睡稳,小红的最后防线出现在似梦非梦中,好像是一个蜂窝,那里却成了松毛虫的天下。
早起,跑完步,罗成计划今晚约会地点改到智云峒水库边,那里,泉水归流,春草满坡,适合于将一双叠合成一个。中午,他气喘吁吁跑到智云小学,送给小红老师一本书,书中夹了封信,信上的水库荡漾开来,他用了类似《黑三角》中的接头暗号,却不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而是取自该电影的一场预演:一起听泉水叮咚……
午后,罗成接到了行动的命令。
黑桃皇后
手持星云盘的赌运之神,有着命运掌管者标准版的毫无表情。在罗成偶然读过的小说中,他认为,普希金的《黑桃皇后》很棒,该是赌博爱好者的必读书。谁都想做圣·热尔门那样的人物,洞悉神秘渊薮里的赌运,拥有取之不竭的金钱。黑桃皇后却爱使无常手段,她化作某伯爵夫人出现在格尔曼的梦里,让格尔曼相信“三点、七点和爱司”是保证赢牌的秘诀,却在最后一局她代替爱司现面,让格尔曼输个精光。
秋风渐凉,趁着夜色,罗成坐成了海仙客馆的常客。
烫发和马尾辫走了,小脸蛋还在。小姐们比候鸟更熟谙迁徙的法则,也是国道经济的法则,以动谋生,动则生财。海仙客馆新来了三位小姐,没客时,她们常和小脸蛋打跑胡子。来客了,罗成便替补而上,他打跑胡子已成里手。
新来的三位小姐使出浑身解数鼓动罗成和她们上楼办事,罗成和她们虚与委蛇,她们浪起来,便要合伙将罗成抬上楼去。罗成捉住她们流窜在肚下腿间的柔手,顺着腰间,停在一处,这些手瞬间僵直,随即像摸到了一条四脚蛇,她们化浓妆的脸顿时变形,嘴唇便夸张:“你是——”
“嘘!我不会打扰你们做生意,你们不容易,我也有我的任务,与你们无关。”
在她们眼里,罗成此刻的脸像一张大王,俗称大鬼。在不同的扑克牌里,它的鬼脸儿有多种花色,它手持的玩意亦随脸而变,时而乐器,时而兵器,时而魔术棒,时而一手一根魔术棒,一手一串乒乓球。
罗成费了不少口舌安慰她们没事,他在这里,她们最安全。她们凭什么相信罗成不是一枚钉子、一颗地雷、一个卧底?何况罗成一再警告她们,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对客人不能,对老板更不能。往后,和罗成打跑胡子时,她们畏手畏脚,患得患失,怯生生的,生怕哪张牌没打好,结果输多赢少。她们上楼去做生意,会先看看罗成,那眼神挺像慰安妇的,甚至有点楚楚动人。她们没敢在楼上弄出虚张的声响,水龙头也没开到最大档位。她们尽量拖延下楼时间,让来吃快餐的客人独自先行。若是司机留宿,她们就像获得了豁免,整夜消失不见了。
店里管事的显出脸来,一张圆乎乎的柿饼脸,眉淡,鼻平,嘴往内收,那眼神好像隔壁美容美发店的快剪。
“大哥,这里不是茶馆,也不是麻将馆,你不上楼,可不能断我们生路。”
“我没碍你们做生意。”
“你一尊门神一样,客人进来先畏三分。”
“从来没客人说我碍事。”
“我们开个店子也不容易,七八张嘴要呷饭,开门就要钱,司机都是跑江湖的,他们的钱不好赚,还要这个税那个费……”
“我晓得你们服务国道经济。”
“你到底要怎么样?”柿饼脸提高了嗓门,她那“快剪”仿佛在牛皮带上刚磨过。
“打跑胡子。”
“刘姐,交给我吧,唐哥,我陪你去玩扑克。”柿饼脸旁浮出一张笑脸,越南女子那般的额头,生媚的翘嘴角,尖下巴,要不是左眼下有一弯小疤,会是张让人舒服的脸。
罗成站起身,跟着那小姐,走进楼下一个包间,客人吃饭的地方。对面墙上,悬着一副挂历,香港小姐李嘉欣在摆她的姿势,笑得有点冷。页面显示是五月。挂历下方,有个取暖器,一层油污色。小姐用一次性塑料杯给罗成倒了一杯茶。
罗成伸出手,捏着塑料杯,茶水溢出,他手一哆嗦。
“没烫伤你吧?给我看看。”
“没事。”罗成将手放在桌底,夹在两腿之间。他跷着二郎腿。手在那里麻六火烧。
“小桃,那刘姐她是老板娘吗?”
“老板他妹。”
“老板呢?我从没见过。”
“老板跑长途。”
“你为么不打跑胡子?”
“我和她们不是一坨的,我韶关人。”
“你怎么跑到清都来了?”
“唐哥,我们不说家里事,我们玩扑克算命。”
“我看你像黑桃皇后,给你一个练摊机会吧,我的命算不算,都在身上。”
“唐哥,你为么不喊我红桃皇后呢?”
“红桃皇后主爱情,黑桃皇后主运数,你当然是黑桃皇后。”
“今晚,我偏偏要算算唐哥的爱情婚姻。”
“你算呀,要我怎樣配合都行。”
小桃端坐着,将扑克捂在手心,闭眼,嘴里念念有词,她的翘嘴角煞有意味。
“我用凑十点加心法来算,唐哥,你今年大多?”
“二十七。”
“我给你洗二十七次牌。”她拿走了大王、小王,拿出一张红桃K,正面摆在饭桌上。余下的扑克在她指间跳跃,像银行点钞员点数崭新的票子,那是歘歘流动的隐喻。她将洗好的牌递到罗成手指前,要罗成提牌、摆牌。桌面上出现了七列牌,构成一个金字塔式,红桃K以下,分别摆两张、三张、四张、五张、六张,均盖着;又摆出七张,牌翻开。包间里现出难以言表的氛围,仿佛李嘉欣也在挂历上俏眼旁观。罗成看着桌上的纸牌,片刻之前,它们还与自己毫无关系,摊开排列之后,且不论虚幻,它们却和自己的终身大事正在发生某种神秘的象数关联,会是什么呢?罗成意味深长的面容顿时凝重起来。
小桃从摊开的七张牌入手,将两张组合的点数拿开,又从剩余的牌堆中补充,她手法灵巧而从容,牌列在变换形状,牌堆随之减少,直至一张不剩。牌列中,红桃K以下,还剩五张牌,小桃一一揭开,她凝色观牌,腕上一块电子表荧荧跳着数符。小桃将目光移动,轮到她意味深长来看罗成。
“唐哥,我从牌上看出来了,有一个女人走近你又离开了你,你想离开她又在走近她,你都走到她家门口来了,却打不定主意是进去还是不进去,是这样吗?唐哥。”
“这样个屌!什么乱七八糟呀,说些似是而非的滑头话,你能算出我哪年结婚,会娶几个老婆吗?”
“牌上都显示出来了,只是你不会看,我看到,你会晚婚,三十岁后才结婚,你还会离一次婚。”
“那我这三四年怎么过呀?难道真要靠你们解决我个人的生理问题?”
“唐哥,你真是一个怪人!我见过男人也不少,算你最怪,你怪就怪吧,反正你也不会睡我。”
“那可不一定。”
“我肯定。”
“那我要谢谢你说得这样肯定。你算命收钱不?”
“好玩呢。”
“我付给你二十块,高仁镇那个云仙姑算命,也就这个价。”
“唐哥,我不要你的钱。”
“我说给,你就收。”
“我从没收过算命的钱。”
“这个钱不等于其他钱,是你该得的第一笔算命钱,但愿讨你口准。”
“谢谢唐哥!”
“黑桃皇后,还有其他钱,想赚不?”
“什么钱呀?”
“你老板的钱。”
“只有老板赚我们的钱,唐哥。”
“我可以让你赚你老板的钱。”
“要我虎口讨食啊?”
“再老虎的老板,他也是人,男人。”
“唐哥,我可不想引老板上床,这个钱,我赚不到。”
“你理解错了,是我给你钱。”
“唐哥,你这方面的钱,我也不敢赚。”
“你老板是叫刘海不?你会唱刘海砍樵吗?”
“唐哥,你真把我转糊涂了,他们是两个刘海哟,再说,我也不是狐狸精呀!”
“刘海戏金蟾,晓得不?”
“不晓得,你越说,我越糊涂。”
“对你们老板,我们反过来,给他来一个黑桃皇后戏刘海。”
“怎么戏呀?我真是云里雾里。”
“我告诉你,我不来店的时候,若刘海回来,或是带什么人回来,带什么东西回来,你给我留个心眼,留神看看,要是有什么情况,呼我BB机,我写号码给你,还会给钱你。”
“唐哥,你到底叫我干嘛呀?这个钱,我不敢得。”
“你协助我执行任务,我给你的是特殊经费,该你得。”
“刘海不是特务吧?”
“给你交代一下保密纪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晓得的不必晓得,当然,他和他带回来的客人,要是找你上床,你也莫讲客气,上完,给我报告就是。”
“唐哥,你说得我怪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呀?你和客人上楼,我还老给你楼下站岗。我看你呀,身上两处地方翘得有味道,一处是嘴角,一处是屁股。我第一次看见你,只看到了你的翘屁股。”
“唐哥,你还偷看过我!?”小桃的翘嘴角百媚丛生,翘屁股将座椅弄得嘎吱作响。
“你穿裙子应该更好看,你可以拿我给你的特殊经费买两条裙子。”
“第一个穿给你看。”小桃嘿嘿笑,嘴角更翘。
“小桃,来客了,出来,你还做不做生意?”刘姐在喊。
“小桃,你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记得我给你交代的任务,过几天,我会过来问情况。”
“唐哥,我记得,我还记得买裙子。我上班去了。”
望着桌上的扑克牌列,罗成古怪一笑。他想起了孙长子,读警校时,孙长子便不按套路出牌,鬼点子多,他脸上常挂着小鬼般的笑,是扑克牌上那扮魔术师的小鬼,逗人发笑又在笑被它逗笑的人,它的嘲笑表情超乎游戏的表现,仿佛看透人心又满不在乎。孙长子将一条线索告诉罗成时,他脸色便是这样。孙长子在西影一带屡破疑案,已是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写材料的笔杆子把他写神了:最狡猾阴险的罪犯也最怕他的微笑,他一笑,便宣布了他们多端诡计的破产,也便是他们末日的来临。
警校同学跳槽、马良多国庆结婚,一班远近同学相聚于喜宴,楚洞波从庆州赶来。毕业后的时光在他们脸上施展刻刀,给他们抹去了一些青涩、自负,增添着几丝迷茫和加以掩饰的空洞,有些痘坑是修补不了的,只是颜色涂深了,犹如季节给水果盖上的印章。他们都喝高了,罗成进了厕所,他先看到瓷口的黑洞,后看到镜中一张脸,从水中捞出来,好像宴席上粉蒸肉那般黏糊糊,无血色,怎么看也不像自己的脸。
楚洞波在手舞足蹈:“开房打牌去,人多就多开两桌,三打哈的三打哈,抠底的抠底,我抠底,谁跟牌……”
孙长子在过道里拦住他。“罗成,你流年不利,莫去摳底,要找机会转运,如今,机会来了,跟我走。”孙长子将罗成拉进一辆一身灰泥的破警车,开口便戳向罗的痛处,“罗成,你第一个未婚妻陈小红不是发誓不嫁赌棍吗?她抗得过命吗?她老公刘海从肉联厂辞职下海后,跑长途,赚了不少钱,钱多就手痒啊,他常在外大赌豪赌,一夜输赢上十万,九赌十输,他一个货车司机,哪来这么多钱输?一条线索指向他,他可能涉嫌贩毒,他开货车常跑云南,和那边的毒贩可能搭上了,贩毒分子,在我们内地警察看来,似乎很遥远,可黄赌毒向来跟着跑,内地市场大呀,境外毒贩盯上了这块大肥肉,不,一头大肥猪,说一个大猪场也不过分。我判断,刘海是他们的先遣队员,他开在长布镇国道边的饭店加旅店,有可能是一个毒品转运窝点。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可左局不当一回事,说是刑事案就够忙晕脑壳,贩毒案还排不上号,再说,办这号案子,内查外调,得花一大笔钱,局里哪来的钱?账上还欠两百多万,下个月,兄弟们发工资都成问题。左局说的都是实情,我不好再拿这案子烦他。我琢磨,将这条线索交你查蛮好,理由有五,第一,你不是长布镇民警,不会打草惊蛇;第二,你如今这副失魂落魄相,根本不像一个警察,倒像一个赌鬼,适合卧底;第三,你在这案上要是立下功,可抵你五年前犯下的过,一举扭转你的霉运;第四,这案子慢慢查,不要急于求成,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来一个守株待兔,他们就是狡兔三窟,也总要出洞露出尾巴来;至于第五嘛,我们心知肚明,就不说破,对陈小红也有好处,她在水深火热之中还浑然不觉呢。你机会来了,你们能不能重温旧梦?不属本案管辖范围。我就说到这,余下你自己看着办,有情况直接找我。”听完孙长子这番话,罗成又想上厕所。
罗成化名唐某,以一闲人、赌汉模样夜间常出没海仙客馆,已三月有余。他从没看到过刘海,也没看到过陈小红。长布镇流动人口多,适合于守株待兔。他不急于收网,在夜晚,他有的是时间待消磨。他喜欢上了这海仙客馆,和进进出出的小姐厮混得熟;和别人说话,他寡言少语;和小姐聊天,他张嘴就来。他还能看不少人间喜剧,主要由国道流动戏台提供。这里的氛围,仿佛梦色,又似是无家男人的理想栖居。若不是柿饼脸不时给他脸色,他会认可西蜀后主那句名言:此间乐,不思蜀。
冬天来了,某日黄昏后,他喝了冰啤,尿急,一楼厕所坏了,他转到海仙客馆后院,打算找个僻静处行方便,抬头,看见一小女孩,站在院中央,穿件大红羽绒棉袄,在玩一根彩色电光棒,她被那根魔棒深深吸引,满眼溢彩流光。罗成不知不觉朝她走过去,他看清了那两湾细长的亮眼,好像有绣花针扎了过来,那是一把绣花针,它们飞散,倏然不见,有几根扎入了他心窝。罗成弯下腰,他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也看到了冷风中白出一团棉花糖。“小朋友,你玩得好开心呀!你妈妈——你妈妈是不是陈老师呀?”小女孩警惕看了他一眼,眸子幻出焰火的耀斑,转身,她举着电光棒,一溜火红色,闪进了后院的铁门。罗成痴痴站着,突然感到裆内热乎乎,他尿湿了内裤。
罗成找到小桃盘问,店主刘海的老婆是不是回来了?小桃答曰:“他们清都城里有房子,回这里干嘛?”罗成又问:“我刚才看到一个小女孩,她好像刘海的——女儿,她是谁呀?”小桃回答:“唐哥,你喝多了吧?说话颠三倒四,一个女老师,会把自己女儿放到这种地方来住?”小桃穿着一条皮裙,胡桃色。
约摸十日后,一个北风呼啸夜,罗成与何所长等牌友在高仁镇三打哈,他BB机响了,心头突然一紧。
他手气臭,没做庄,便用主家电话回过去。
“唐哥吧,我小桃,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也是刚刚听到,刘海翻车死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反正,这条消息,我不能收你钱,特殊经费,也不要。”
罗成放下话筒,去了厕所。
何所长在喊:“罗成,你是在厕所里敬尿神吧,还不出来?又是一个‘无分光头!”
抠底
将《道德经》妙义于扑克牌上推演。“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相生相克,谁也别称老大。“抠底”每人三张牌,三张牌可组合成散牌、“对子”“一首歌”“罗刹”“同花顺”“三个头”,每一种牌型有很多种变化。按游戏规则,最小的散牌“2、3、5”,能克制住最大的三个头“AAA”。取牌之前,可连续下注;取牌之后,可“偷鸡”,以大赌注吓走牌比你大的对方;可“下套”,放出诱饵引他人跟牌。有地方将抠底叫作捞鸡、扎金花,似有性暗示。
回首五年前,刘海取代罗成,成了小红老师的丈夫,就因为那次任务。任务下达的时间,是在罗成气喘吁吁跑去送水库边的约会情书之后,一路上,罗成满耳响着泉水叮咚……
局里接到举报,石寿山有个赌窝,几十上百人在聚众赌博。石寿山在罗昌,与清都、潭陵搭界,是个三县不管之地,赌窝设在那,瞅准的就是这空子。赌窝也是块肥肉,吃进去,既治了赌,也能弥补经费不足。既然是肥肉,三县公安都会争相前往,就看谁下手快。局里急调四十几名干警,分乘二辆中巴,后面还有接应,一路急驶,来一个“奇袭白虎团”,再往上,不通公路,抓赌队跳下车,往崎岖山路上急行军,包抄过来,将山坳屋场围住。还是慢了半步,赌徒们发现了,顿时,场子里怎一个乱字了得,推牌九的骨牌,比砣子的麻将,抠底的扑克,塑料杯子,方便面盒,烟灰槟榔,角票块票,还有草帽斗笠、拖鞋布鞋,满场乱跳乱飞,一条碎花围裙鼓风飘荡,犹如一只在选地方降落的滑翔伞。脚快的夺后门往后山跑,手快的不忘抓一把桌上筹码往口袋里装。
罗成的任务是断后路,等他就位后,冲出门的赌徒好比从溢洪道跳出的鱼群,根本不听警察喝令。手急的同事拿下了几个,少不了扭打,一一制服。一后生从罗成眼前掠过,沿屋檐后墙脚起飙,快如跳羚,没看清他的脸,罗成一声断喝:“站住!”后生迟疑了一下。罗成纵步而上,后生顺手从墙边柴堆抽出一根杂木柴棒,他回过脸来,罗成大致看到一张冒出汗与酒刺的脸,一双斗牛黄牯似的眼,一曲扭歪的嘴巴。他扭头、持棒,又拔腿起飙。
情急之中,脑子的运转会如一颗球状闪电,来无征兆,刹那间,炸裂之状无法形容,其内部一直是一团谜。罗成正处于球状闪电的炸裂之际——小红老师的生父和棍击他的赌棍以无法言喻的速度出现在他脑海……仿佛一群跳蚤在狠咬他的手指,它们呈现出响尾蛇的应急反应,纷纷蹿向腰间——枪已在手,指向天,罗成再喝:“给我站住!”后生一个猫公跳,飙上了后坡。罗成放了一枪,天空是他的靶子,悬空往西的太阳是靶心,它耀眼的斑点令罗成目眩。后生又一个猫公跳,闪进了半人高的荒草丛,他甩手,木棒往后飞扬——罗成又放了一枪,后生应声倒仆,像一头藏进草丛的兽。刹那间,罗成感觉到太阳在爆裂,他的身体也在爆裂,他尿道正在泄洪,那山洪来得正猛。
同事们围了过来。赌徒们蹿进山林。
这些年来,罗成经常走神,回到多年前那段山路:带队的熊局下了他的枪,命他将后生背下岭去。那破了头的后生伏在他背上,血像浸水一般流着不断,有鱼腥草般的气味,从他的后颈流进去,从他的后背浸过来,和他的冷汗混合着。起先,后生的身体是热的,软的,血也是热的,流的,将他的冷汗一遍一遍温热。走着走着,后生的身体慢慢冷了,硬了,血也慢慢冷了,滞了,和他的冷汗、警服结成块,粘贴在后背,像是他身上长出一层血红的软壳,把他变成了一种拼命负重的甲壳虫,诸如屎壳郎之类。他感到,那正在死去的后生已与他的身体结成了同盟,他不再怕他,死与他如此挨近,就在他背上,死的斤两正在他突突乱跳的心房里称重。他只想把他这样背下去——犹如连体兄弟同行。放下后背上的死尸也是兄弟,那会是时间的终点。他走在石寿大山的下山道上,瘦长的体内似乎潜伏着中了魔法的力量,那被血滋补的力气老是使不完,他步子迈得大,翻岭下坡,一点也不觉得疲倦。有时他还腾出血手,将几绺垂下的头发拢回原来的位置,一并揩掉聚在眉间、脸上的汗珠。他突然哭了,是不开嗓的抽泣,泪、汗、血糊了他一脸。苍翠的山色、山下银蛇蜿蜒的河流、成片油绿的稻田在他眼里尽染血红。后背上,后生的脑壳挤压他的脑壳,好像那位置是他的,他只得将脑壳一低再低;后生的头发摩挲他的头发,好像在对他厮磨耳语,他一定对他说了什么,用另一种语言,宛如山泉对着洞穴说,说着说着,泉水就不见了,洞穴回荡着它远去的呼告……
这便是当年轰动清都的“10·27”事件。当事人罗成一和他的“连体兄弟”分离,便直接送往某处关了禁闭。关于他枪击的定性,公检法三家发生了激烈争论,定性最严重的认为是故意杀人,次之认为是过失杀人,第三种意见认为罗成出现了严重的精神恍惚症状,应作精神病鉴定。左局长发表了第四种意见,正当防卫。他出示了在场目击者的书面证词,既有公安的,更多是赌徒的,他们一致证明,罗成数次喝令对方站住,而他置若罔闻,罗成不得已鸣枪示警后,对方非但不按命令停止逃窜,反而将手中木棒抛向罗成,这是公然袭警行为,将之击毙,是罪有应得。同志们还不能就事论事,要从全局稳定和社会治安形势来看问题,清都赌博之风越演越烈,因赌博盗窃抢劫案高发,近期,引发了五起人命案,有因赌斗殴致死的,有因赌谋财害命的,有输钱上吊自尽、服毒自尽的,更有对公安抓赌集体抗拒的,已严重威胁公安干警的执法安全,人民群众对此深恶痛绝,反响十分强烈,纷纷上书上访,要求公安机关从严从重从快打击赌博违法犯罪(左局出示了一本群众来信来访登记簿,请大家翻阅)。会议从下午开到晚上,最后定性为防卫过当,根据刑法相关条款规定:“应当减轻或者免除处罚”,罗成先关禁闭,再停职反省三个月。当务之急,是善后,这号事,须快刀斩乱麻作了断,不能节外生枝。局里替罗成收拾残局,给后生家赔了七万元。这一场跨县抓賭,到头来,局里倒贴了十万以上。
罗成在禁闭室关了七天。对这七天,他讳莫如深。解除禁闭后,罗成变了一个人。父母差点没认出他来,他们坐在一起,仿佛在演一场哑巴戏。
何所长来看他时说:“命都收在云仙姑的字牌盒子里,我陪你找云仙姑给你算算,她确实算得蛮准,兴许她还会给你一个破解法子。”
“算个卵。”
“你真是一筒纠结卵!”
他重新上岗后,调离了智云乡,调到了高仁镇。高仁镇派出所也有干警参与了那天石寿山抓赌,他们告诉罗成,被他放倒的那后生是个篾匠,那天抠底,手气奇好,三张牌老是比别人大,赢了两百多块钱。
年底,小红老师经人介绍,与肉联厂的货车司机刘海结了婚。
仿佛跟自己的命较上了劲,罗成迷上了抠底。他所好的不仅是一般赌徒所要的输赢和刺激,似有一连串隐喻和秘密在三张牌之中,也在三张牌之后,变得不可穷尽:他和刘海与陈小红,也像是在抠底。第一局,刘海赢了,他赢走了陈小红。第二局,他有机会赢,就等着揭刘海的第三张牌,可人家来了一个驾鹤西游,不陪你们玩了。第三局,陈小红走了,离开清都,去了庆州,她再嫁的却是楚洞波。楚洞波老婆也是出车祸死的,外出旅游,一车四十几人死了三个,她被上帝的骰子所击中。命运选了楚洞波、陈小红是组成“一对”还“散子”呢?罗成永远难以知晓陈小红的底牌,也就无从知晓命运的布局。到头来,他们这一桌抠底,只剩下罗成一人,没有对家,他与谁玩呢?怎不能左手跟右手玩。
牌桌上的时间总是过得快,仿佛有一双无形手将赌徒们的时针拔快了一倍,有时还不止一倍。“怎么就天亮了?还打三盘。”往往就不止三盘,是三盘的十倍,三十倍,罗成打过三天三夜没下桌,实在坚持不住,就在桌边眯一会。“罗成,出牌。”他会应声而起。“罗成,洗牌,洗醒瞌睡。”纸牌和麻将在罗成手里耍得快溜,他更爱纸牌,牌友们称赞罗成会洗牌,纸牌到了罗成手里,有如魔术师唤起了它们的灵性,哗哗哗——似是钢琴声,似是庖丁解牛声,似是阴河水响,也似是沙漏的循环单放、歘歘流动的隐喻……
碰“罗刹”
抠底时,出“三个头”的几率很小,“三个头”碰上“三个头”,几率更是微乎其微,只略高于小行星撞中地球的机会,若是有人做手脚、出老千,另当别论。而“罗刹”碰上“罗刹”却是大概率事件,一桌牌,三四个“罗刹”碰头,亦不少见,那会是一场血拼。《慧琳意义》卷载:“罗刹,此云恶鬼也。食人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该书又记:“罗刹娑,梵语也,古云罗刹,讹也……乃暴恶鬼名也。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抠底的牌,三张同花色为“罗刹”。碰“罗刹”,那便类似恶鬼相搏相食。
罗成从警校毕业快十个年头。十年足以发生很多事情,犹如塔罗牌摆出的牌列,单说手机取代BB机后,这个世界就变得像一场停不下来的轮盘赌。和所有经济周期类似,国道经济鼎盛过后,进入了它的衰退期。
这日,罗成带联防队员小凌、小郑来国道上“剪羊毛”。中午,他们将无牌照面包车停在高仁镇、长布镇交界处。罗成窝在后排打瞌睡,他吩咐小凌用望远镜观察动静。国道两旁,饭店旅馆仍长藤结瓜,今日生意却如小寒节气。
罗成又梦到了小红老师,她在国道上跑,一身白连衣裙,光脚,跑得如一张鼓风的帆,眨眼,她跳进了一辆拖煤大货车的后箱……他也在国道边,高高在上,坐在长布镇一家饭店的屋脊上,他看到小红老师的同时看到了对面旅馆阳台上有位小姐,身披床单,红口白牙,翘着嘴角,对他笑,朝他喊,喊什么,听不见……
“罗哥,你醒醒,你在说梦话,还拳打脚踢。”
罗成醒过来,看到小郑张嘴对着他,露出一口整齐白亮的牙。车窗外,国道仿佛是从梦里扯出的床单,往南的车流缓慢得像一群去泥滩晒太阳的河马。
罗成想吐,忍住了,喝了半瓶矿泉水。。
“罗哥,看你脸色不好,今天生意不好,我们回所吧。”
“小凌,有情况吗?”
“罗哥,两小时内,高仁镇辖区的小姐们都冇生意,长布镇上,有一单生意。过了中午,到了小姐们打牌时间,我们不必用望远镜看她们打牌吧。”
“说那单生意。”
“长布镇又不归我们管,没请示报告,我们不能越权办案呀。”小郑整齐白亮的牙离他很近。刚才,梦里,那小姐也有一口好牙。
“请示报告是我的事,先说案情。”
“二十分钟前,有辆面的坨停在幼儿园附近,下来一个穿风衣男人,东张西望一阵,若无其事朝姐妹饭店走,出来了四个小姐,拉他进去了,一看就是个老嫖客。”
“快开车。二十分钟,快的,裤子都拉上来了。”
“罗哥,真抓呀。”
“罗哥,天冷,估计他们脱衣脱裤冇得平时快,何况又是一个老嫖客,他出钱不会只玩二十分钟。”小郑脸上发了汗,一张娃娃脸很兴奋。
面包车打出一串喷嚏后,直奔姐妹饭店。
亮明身份,喝令店主敲開五间客房,他们的收获不是单,是双,除了风衣男子,还有一位排骨身形的老倌,正在小姐身上拱猪。小姐在看《知音》。
将他俩带到楼下作处理,出现了戏剧性一幕,风衣男子一直将头包在风衣里,小郑连喝几声要他露出脸来,他装聋作哑,小郑出手,扯出了他的脸。他扭转脸,向罗成求情道:“警官,先放老人家吧,罚他的款,我出。”
“这里,不要你学雷锋。”
“学么哩雷锋哟!我认出钱,不然,会出人命。”
老倌一言不发,一张脸忽青忽黑,看上去,既像“青面兽”,又像“黑旋风”,他嘴边有粒痣斑,豌豆大,扎眼。罗成的脸忽青忽白,他叫小郑将老倌带到隔壁房间。
“警官,他是我岳父,我岳母死得早,他也不容易,是我劝他出来散散心,他一个人老憋在屋里会憋出病来,老人家要是憋出了病,一冇人照顾,二要多花钱,你们罚我吧。”
“你带岳父一同来嫖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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