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水是人心，道是人心，诗是人心，画是人心，书法是人心，哲学与宗教是人心，而科学是我们对宇宙奥秘的勘探，并再一次见证了宇宙的边界恰恰是人心的边界，至远处即至近，而宇宙的全部与那从不显现自身的心是相等的这样的秘密与真实。

　　2

　　变化是这尘世的常态，是与死亡并列的，一种根本性秘密。它对应于大地的起伏与青山的奔流，对应于人世的辽阔、空濛而永无止境。

　　3

　　塞尚，这个现代绘画艺术之父，这个现代性在绘画一侧的集大成者，他最终的成功恰恰是建筑在对现代性的反省与超越，以及一种对整体性视角的领悟与坚持之上的。

　　4

　　实验水墨的可能性与出路，是我们对一种形式的探索，是我们在一种如此艰难卓绝的创造性劳动中，最终能否再一次擦亮我们的传统，能否再一次凝聚出一种对这个世界最精微，而无论东西南北，无论古今中外的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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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东方的强调，或者说，东方对我的吸引，不是我对自己这一侧的执着，而是我越来越真切地认识到，东方的智慧中蕴含着现代性，或是西方文明在今天那巨大的困境得以化解的一个崭新而如此古老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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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就画谈画，不要就诗谈诗，不要就时代谈时代，不要就人世谈人世，然后，你才可能真正看见一颗露珠在草心的孕育，以及当它划过一片草叶，一片花瓣，划过你的脸庞时，这人世的孤独、绝望与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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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写下的不再是西湖，你写下的不再是孤山，你写下的不再是白堤，你写下的不再是断桥，你写下的不再是保俶塔、抱朴道院，你写下的不再是雷峰塔、净慈寺。

　　而你一次次写下它们，是因为它们一次次成功唤醒了你心底的孤独，唤醒了你心底的绝望，是因为它们一次次成功唤醒了你对这尘世的眷恋，以及对汉语那永远的乡愁。

　　8

　　只要有一个因凝神而忘我的瞬间，那么，一个即使是两手空空的下午依然是值得用一生的漫长去换取的。那里有不着一字的天空，那里有尽得风流的人世。

　　9

　　心是东方的一种最神秘而奇妙的发明。

　　心不在我们的胸口。它甚至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

　　心在我们身体的至深处，在一把解剖学的尖刀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心是我们与道在肉身中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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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山与道相遇，山便获得了山的心；当水与道相遇时，水便获得了水的心；当天空与道相遇，天空便获得天的心；当大地与道相遇时，大地便获得了一颗大地之心。当汉语得以再一次与道相遇时，一种如此古老的语言终于重获一颗万物之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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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骄傲了！

　　对年轻的骄傲，对力的骄傲，对美的骄傲，对善的骄傲，对真的骄傲，对你依然是你的骄傲。

　　而你还未能说出对年轻的愧疚，你还未能说出对力的怜悯，你还未能说出对美的同情，你还未能说出对善与真的绝望，而你还未能说出死亡曾为每一个人发明出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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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医作为一种东方式的对人体最精微的理解，它很难在现代新式学堂中被集中地教授。它不是知识，而是智慧；它不是一个个被割裂的人体部位，而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它是与对道的秘密领悟相伴随的一种缓慢修行；它是对整个人世得以再一次发明的空无的渴慕与孜孜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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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家有一双与我们不一样的手吗？画家有一双与我们不一样的眼睛吗？画家有一颗与我们如此不同的心吗？而他看见了我们视而不见的，他听见了我们充耳不闻的，他说出了我们未曾说出的，他终于用他的笔墨线条勾勒出了，一个从未为我们所见、所闻、所感的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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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魂不是异物，它同样是因果链上的一部分，就像此刻的我们，就像无穷无尽处的佛陀，以及更远处，那因我们世世代代的修行而终于企及的无色、无声与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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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因为幽暗，而将你口中的痰吐向你面前，那同样幽暗而洁净的水面。这是因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写作，因持续地，对一个湖泊的凝望，一个不再年轻的诗人，终于获得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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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包括所有的艺术，都是我们试图通过已知来完成的对未知的测度。

　　在这注定不可完成的使命中，在这样的一种知不可为而为之中，诗就不可能不成为一种喜悦与沮丧的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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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成长不应以心灵敏锐性的丧失为代价，我们必须在一种因时间而来的，越来越深入的洞察中，重获一颗如此坚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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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好的我们是那同一个，是我们脚下最明亮的黑，也是我们头顶最黝黑的光，以及这幽暗深处终于熔铸出的，一个人、一个时代以及这尘世全部的未来与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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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一种刻薄的情感，我从来有着深深的抵触，而无论是在任何的时代，无论是一个怎样的时辰，无论我们所面对的是天使还是恶魔，无论我们因一种隐秘的激情而终于说出赞美或诅咒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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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修与顿悟之间的辩驳不仅仅发生在神秀与慧能，发生在禅宗、佛教内部，它同样作为在儒、道、释之间的一种持续了千年的交流与辩论。这也不仅仅是慧能个人的胜利，它同样为禅宗、为佛教在中原的流布，为东方文明找到了方向，为一种如此古老的智慧在激荡中终于发明出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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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统是每个时代先锋因孜孜以求的探索所勾勒出的青山在苍茫中的起伏，而先锋又无一不作为世世代代的探索者对传统的，一次又一次擦拭与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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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先锋，是我们对传统一次崭新的辨认与发明，是我们向过去与未来的至远处同时投出的惊鸿一瞥，是我们向道之深渊又一次推下的巨石，是青山在大地上再一次获得的绵延与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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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先锋一定能放下对未来的执着，并洞穿了进化论的狂热制造出的一个又一个时代幻象；真正的先锋也一定能放下对此时此地的眷恋，而终于镕铸出那同时向未来与往昔敞开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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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立竿见影的从来无关于诗。或许，它只是这迅疾而晃动的人世抛向你的一个隐喻，是一根竹竿，是這尘世的孤独，将影子般真实的你一次次虚构到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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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永远回不到古代了。

　　但古代的鲜活正在于它曾于是时是地再一次激活了那比它自身久远得多的传统。

　　而这同样作为我们在此时此地必须经受住的考验与承担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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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永远回不到一个旧有的时代了。但我们可以，并必须回到传统中去，回到我们先人及更远处的后来者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最精微的辨认与发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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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是一种爱的能力，是你在泪流满面中一次次与这尘世的相遇，是你用尽所有的力量，而终于说出的，那悲伤中的满盈，那绝望深处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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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两种不同亲近神的方式与道路最终分别成就了东方与西方，是世世代代的人群对道与真理的见证绵延成青山在时间深处的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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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辰俯视着我们，就像我们看见的蜉蝣，就像佛陀拈花一笑间，这人世的无尽与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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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人生都写在我们的脸上。我们曾经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在一念中的善与恶，都在不断书写，并塑造着那看似神秘而不可测度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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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对于英语的直接与对自我的强调与关注，汉语是一种阴性，一种更为宽厚，也更具包容性的语言。

　　一种模糊的精确性，一种在自我中对他者持续的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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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言是一种比任何一个国家与民族都稳固而持久得多的存在，是我们血脉深处的密码与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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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种语言吗？是一种语言深处那幽暗的光芒吗？是这寂静的轰鸣声最终使一个国家成为了一个国家，使一个民族成为了一个民族，使你成为了你。

　　泉子，诗人，现居杭州。主要著作有诗集《雨夜的写作》《与一只鸟分享的时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