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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背影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2244
木匠姚

  回故乡的当天下午,我就听到一个坏消息,村里花子的老爹死了。

  第二天,我在村口碰上花子,他正骑一辆锃亮的摩托进村。我问木匠找着没,他气呼呼地说:“都死球光了!”

  他从白银的建筑工地上灰头土脸地连夜赶回来,二十多个小时没合眼,跑了一天,桫椤原远近几十个村庄,竟没寻到一个为爹打棺材的木匠,心里窝着火。

  上好的松木寿材,三寸厚,是花子爹十几年前就早早备下的。但现在,四处寻不到木匠。

  桫椤原广袤辽阔,土地肥沃,人口稠密,以前木匠、鐵匠、皮匠、弹花匠、毡匠,缝纫的、磨刀的、箍缸的、做豆腐的……大地上的每一个存在都有生命周期,不会永远存在下去,时间会改变一切,这我知道。但三十年不到,那些工艺精致、心底质朴、脸黑手糙的手艺人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还是让我颇感突兀、陌生。他们都去了哪儿?

  现在是2016年的深秋,我走在故乡的村庄、街道、原野,那些曾经碎屑似的存在,伟大或者卑微,仍栩栩如生,如暗夜里闪烁迷离的灯火,在沉默中诉说、吟唱。

  也许,能记住的,大都是刻骨铭心的。

  花子爹是木匠,姓姚,人称木匠姚。老姚原本要把木匠手艺传给花子的,全套的木匠工具都齐活着,但事儿还未开头就出了岔子。那年,木匠姚五十出头。木工是力气活儿,拉大锯扯原木、抡斧头、刨木板都需要力气。已经干了三十多年木工活的木匠姚手抖、气喘,拉大锯扯一块板歇三次,端墨斗打线,线拉起来眯了眼瞄,啪一声墨线弹下去,有时竟跑了线。木匠姚心里焦虑,觉得花子学上得漫长,三年长得像三十年。

  花子心灵手巧,爱画些花花草草,平日里也喜欢给老爹打下手,木匠姚心里欢喜,一心儿等着花子初中毕业跟自己学木匠。

  与下大田的村民比,木匠姚的活儿是轻松的。雨淋不上,日头晒不着,别人在田野里挥汗如雨,他围着生产队里一堆破损的板凳、木犁、架子车、牛车等生产工具敲敲打打,修修补补,没人在他身后吆五喝六,自由、从容,修好一批拿走,又送来一堆,还要不时补做一些新农具,一年里难有闲的时候。

  土地承包后,木匠姚的日子很快便体面起来。手艺人除了能挣钱,不管到哪儿,即便日子再穷的人家,伙食不亏待,亦好茶好烟伺候着,都怕照顾不周,木匠做活儿不上心。

  生活好转,农村姑娘结婚,也学城里人,要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和录音机,“三转一响”新时尚让许多家长难肠得跳脚。但两个大儿子结婚,木匠姚竟都变戏法似的备齐活了。远近的人都觉得木匠姚有本事。也有人背后嘀咕,说他手里有祖上留下来的银圆。

  手艺人受人尊重,农村孩子有个手艺,一辈子就能养家糊口,不愁吃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不少农村家庭的光景还普遍艰难着,但手艺人的日子却远没寻常人家拮据。村里会木工活的匠人有好几个,但木匠姚手艺好,活做得精细,脾气温厚,十里八村有名,建新宅做门窗、老人去世打棺材、孩子结婚做家具,凡木工活儿都争着请他。所以,远村近邻,不少人都想让孩子给木匠姚当徒弟,一拨一拨登门的人,在他家出出进进,像新春节里走亲戚。木匠姚坐在炕上一边吃烟,一边听对方絮叨孩子学木工的原委。

  木匠姚吃烟,只吃自个儿种的老旱烟。他在屋后一块巴掌大的地里种烟叶,比抚弄庄稼还精心。施肥、打杈、晾晒,将烟杆和烟叶收拾干净,按比例混在一起,绿茵茵一布袋子,便够一年享用。烟锅亦是他亲手做的,玛瑙烟嘴,中间一截小拇指粗的桃木烟管,红润光亮,装烟丝的锅儿是黄铜的,朴素里透着精致。

  他不吱声,只是默默地吃烟,满屋里灰腾腾的烟雾。烟吃畅快了,对方长长短短的苦焦也说完了,木匠姚将黄铜烟锅在炕沿上敲敲:“给娃寻个别的营生吧,我不带学徒。”

  也有七绕八拐托了亲戚说情的,木匠姚皆不应茬。他已在心里盘算好,要将好手艺传给花子。

  我和小伙伴们在村口玩耍,有时看见有人领着半大男孩,提着礼当往村子里来,就知道是去寻木匠姚拜师的。因他家两个女娃,还远未到谈婚论嫁的年龄。

  木匠姚要去徐王村给人打家具,前一天已给请匠人的东家说好,这次打家具,会带上自己的三娃当学徒,孩子只管吃管住,不要工钱。

  夜里,木匠姚在灯下给花子絮絮叨叨了半夜,花子埋头听着,不吱声,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这年,花子十五岁,刚初中毕业。

  早晨,父子俩就要相跟着出门了,不知为啥,花子哗啦一声,将工具箱甩上了他家的屋顶。木匠姚一转身,瓦片与工具已噼噼啪啪从屋顶上飞落下来,气得丢了大锯,拎起门口的一把镢头就追打花子。花子在前边跑,不时回转身,脖子一梗一梗的,似在辩解,犟嘴。那天,我在我家屋顶上晾玉米,风大,听不清花子犟什么。花子已经跑得没踪影了,木匠姚带着哭腔的骂声,像炊烟一样,还在村子上空缠绕着。

  花子没继承爹的手艺,在老爹厌恶的目光里干了半年农活,一声没吭出远门了。

  木匠姚一直不晓得花子在外边干什么。邻居告诉他,花子在城里跟人合伙做生意,倒腾服装和电子手表。他吃着烟,脸黑黑的,不声不响,仿佛人家说的不是他的儿子。

  有一年暑假,我在城里碰上花子,时髦的喇叭裤,头发也烫了卷儿,挺洋气。

  花子在外边混了七八年,回村时脸上多了块刀疤。没手艺,混不下去,先跟村里人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搬砖、拉沙、卸水泥。后来,跟村里铜娃学砌墙,成了抡瓦刀的大工。大工虽说仍少不了风吹日晒,汗湿衣衫,但工钱比小工高出一大截。

  “那天早晨,你跟老爹到底咋了,为啥突然将工具箱扔上了屋顶?”我心里一直搁着这个拂不去的谜团。

  花子一脸神秘:“想知道,先请我吃一碗羊肉。”

  “你想上学,到城里上高中上大学,压根儿就不愿学你爹的手艺。”听我这么说,他脸一阴,转身走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晃一晃,背影里有难言的孤独与忧伤。我后悔,一语戳到了他的伤处。

  前年我回老家,他已拿积攒的二十多万元,在离老屋不远的农民新村买了一院新地方,三间上房,东西偏房亦宽敞,皆一砖到顶,贴着洁白的瓷砖,耀眼,气派,还有一个不小的后院。

  去年北京,今年四川,花子像候鸟一样,跟着包工头四处跑。一年里只春节回家几天,一过正月十五就又走了。

  头几年,花子出门总带着媳妇,他砌墙当大工,媳妇在工地上做饭。十亩地荒着,他让邻村的钮娃种,钮娃问每年要多少租金?他用常年握瓦刀的大手拍拍钮娃的肩膀,像拍他正在砌得砖墙,说啥租金不租金,我那块地好着呢,荒了可惜,若收成好,碾了新麦,给家里扛两袋子。

  三个儿子结婚后,都跟木匠姚分开过日子。三年前,老伴过世,八十六岁的木匠姚便跟了花子生活。為照顾老爹和两个娃上学,花子让媳妇留在老家,把租出去的地又要了回来自家耕种。

  花子媳妇不愿进木匠姚的屋,嫌屋里味道大,做了饭,碗上搁一双筷子,有时碗放在门外的窗台上,有时搁门口的小凳上。不论什么饭菜,每顿皆一碗,也不问木匠姚一碗饭能不能吃饱。

  也许花子媳妇是唤过的,但木匠姚老了,耳背。他估摸着是吃饭时间了,窸窸窣窣摸到门口,碗沿上不是一两只麻雀,便是一只鸡在旁边,脑袋像捣蒜似的在碗里啄。他不声不响端了碗进屋。然后,再默默地将空碗放回老地方。

  在我的印象里,木匠姚极爱干净,也是细心人,衣着干净体面,做活井井有条,锯子、斧头、凿子、刨子,每样儿有多种型号,一大堆工具和各种正加工着的家具半成品摆得齐齐整整,细心、从容里,有传统手艺人的风度。满地木香的刨花,他在中间不紧不慢地默默忙碌,像一朵沉静盛开的莲。

  堂哥说,木匠姚当过他的小学老师,教语文和数语,画花鸟很有功底,毕业时给他的杯子上画过一对鸟。会拉二胡、吹笛子,是多才多艺之人。他每次从上海回老家探亲,都会去看望木匠姚。但从我记事,老姚就一直是木匠。

  晚年的木匠姚不糊涂,言语清晰,还时常戴着眼镜看一些泛黄的药书。但极少出门,他像一粒遗落在时间深处的坚果,面如秋水,在沉默里与自己促膝谈心。是回味儿女们在他的庇护里成长的欢喜与热闹,还是手艺人的传奇过往?在无限的孤独与寂寞里,面对生活的沉重和无常,也许他想弄清楚这辈子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他的生命到了这般境地。

  媳妇照料老爹的闲话传到花子耳朵里,他脖子一梗,说不可能,我跟媳妇睡一个被窝,能不了解,别瞎嚼舌头根子。

  木匠姚曾给我家打过一次家具,木料是家里备的,管饭,工钱每天两块钱。

  早晨,我们刚起床,木匠姚已在工棚下不声不响地忙开了。他先用刨花生火,一个大搪瓷缸子,上边拧着一个铁丝把手,丢一把末子茶叶,罐罐茶在炉子上沸着,他静静地蹲在一边吃烟,皱纹和眉宇间有隐隐的儒雅之气。母亲端来馍和菜,茶已在烟火熏得黑乎乎的茶缸里咕嘟好,便就着一大杯浓酽得能掉起线的茶吃早饭。吃过饭,茶喝畅快了,棚下才响起工具的起落声。他的不急不躁里,有长者的淡定与从容。

  他慢腾腾的从容,似乎要把时间一点点弯曲,拉长,变成图案,或者裁剪成段落,让正在经历和正在失去的都镶嵌进家具里。

  他不吃纸烟,嫌淡,没劲,有人敬一支烟,他顺手夹到左耳上,那根纸烟便一天都搁在那里。右耳上夹一截不长的铅笔,用时伸手往右耳上一抹,用过,又放回老地方。

  我那时八岁多些,放了学,就跑到棚里看他做活。有一天,他把茶缸递给我,说很香,让我喝一口,我喝了,咽不下去,苦得像汤药汁,转身吐了。他在一旁看着笑,一脸开心。之后,每次看他喝熬得黏稠的罐罐茶,我的嘴里就不由自己地泛苦水。

  细雨绵绵,虽是仲春,但微风里依旧带着一丝寒意。工棚里弥漫着新鲜刨花的淡淡木香。他默默地做活,我蹲在旁边帮他照看火炉上的胶水。不管什么家具,他尺寸拿捏得极精准,咬合之处只涮一点点胶,从不用钉子。他喜欢让我打一点下手,比如帮他扯墨线,拉小锯锯一块小料。他刁空给我做过两个小玩具,一个拳头大的陀螺,一把木手枪。小巧而精致。

  金黄的油菜花在田野里怒放、铺展,屋前芬芳的梨花刚刚谢落。高大的槐树在阳光里簌簌而响,花香如春雨,细细密密,一层一层落下来。

  他能从一块木头的纹路里读出一棵树成长的年份,是长在山坡的阴面,还是阳面。一块已刨得平滑光亮的小木板,他眯缝着眼睛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瞄,半晌,又拿起刨子刨几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一副一定要拿捏精准的样子。一天三次罐罐茶,雷打不动。有时喝完了茶,他会长时间盯着一块木料看,宁静的神情里有思索、回味,有对生命的理解和大地万物的瞭望。

  有天早晨,木匠姚刚把罐罐茶坐到火上,就有人匆匆跑来请他去做棺材。碰到这样的事,任何木匠,都要立即赶过去,手里再紧的活也要放下。因时间耽搁不起,棺材大都是几个木匠一起做,当天就得做好。木匠姚给母亲招呼一声,背起工具匆匆走了。

  每个村子都有木匠,但木匠姚会画棺材,是不能缺席的。我家的家具做做停停,一直持续了近两个月。

  那年我家做的是一个新式组合柜,一个大立柜和一个三抽桌。刨花的芬芳,他端详一块木料的缓慢神态,各种工具和木料陈设的意境,还有淅淅春雨与花香,至今仍清晰地落在我的心里。那是我乡村经历里最诗意的生活。

  做一件有水准的东西,慢和时间都是必须的。但那时,我们却觉得他是故意拖工,多做一天,就能多挣一天钱,不懂得一个品质高贵的匠人与一件精美家具之间的秘密,不懂得他在细心和耐心的慢里,在用心用力为我家做几件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家具。

  实际上,木匠姚不光木工活儿做得好,还是颇有名气的乡村中医和阴阳先生。

  他把脉时的专注与安静,难以描述。方子多是便宜的草药,却能药到病除。他看庄基与墓地脉气,常带一个古董似的老旧罗盘。

  母亲说,木匠姚走得很平静,早晨还喝了一碗粥。中午花子媳妇把一碗面放在窗台上,在村子里串门回来,饭还在窗台上,进屋,人已冰凉。

  找不到木匠,家里备好的松木寿材派不上用场。花子没功夫跪在老爹尸身前呼天呛地,跑到城里给老爹买回一口单薄的桦木棺材。

  木匠姚是大匠人,叮叮当当,一辈子亲手为多少人打过棺材,没人能记得清。他让一茬一茬死者住着他做的舒适房子重回大地。临了,却像一场无法摆脱的宿命,寻不到一个匠人为他打一口棺材。那口买回来的薄棺材,一定不是他喜欢的。

  晚年,他曾对邻居感叹:“我活得太久了!”

  母亲说,老辈手艺人做东西不惜力气,舍得花时间,打出来的大小家具顺眼,皮实,耐用。抚摸他三十年前为我家打制的家具,除了色泽有些泛旧,仍硬朗如初,每一个连接处,皆无松动。抚摸它们,我的心微微颤抖,当年看他做家具时雨天里湿漉漉的意境与情绪,还有那些我无力呈现的生活气息,如今只能隔着时空与我的忧伤对望。

  用了大半辈子的案板有些凹陷,有几处裂缝,商场里买的母亲嫌太小巧,味道难闻,不愿用,一直念叨着要做一个擀面的新案板,还想做几件新家具。我们四处打听,几年里总找不到匠人。

  不光我家,我在村里串门,家家庭院的棚内、檐下,都码着许多人腰粗的原木,它们和乡亲们一样,都在时间里期盼一个木匠。没有木匠,那些质地细密的原木只能在时间里沉睡,或者朽烂。

  半夜里,我已睡下,花子拍门找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有事寻我,就说,有啥事你说嘛。他闷头抽过一支烟,说你在外头干大事,这事本不该劳烦你,但咱原上风俗你知道,出丧棺不落地,村里都是老人和娃娃,明早抬棺材还差着人手呢。

  我爽快地应了。然后,枯坐灯下,难以成眠。窗外的树叶窸窸窣窣,似私语,似时光的沙漏声。

  李铁匠

  集市还是曾经的集市,人头攒动,川流不息。水果摊、蔬菜摊、小吃摊、卖衣服鞋袜的……长长的街道两边,挤挤挨挨落满了各种生意人的摊子。两边摊位后边,是东西向沿街铺展的铺面,饭店、药铺、诊所、发廊、超市、压面坊、榨油坊、纸货铺,一家挨一家。但招牌比过去锃亮、耀眼,齐整。

  高超过六七层楼,身粗需四人伸长手臂合抱的三棵巨柳,苍老挺拔,虬枝盘绕,仍雄踞在街东头。它们在沉默里俯视着街道里的熙攘往来,沉默里有永远无法读懂的大地的传奇与秘密。

  我沿街从东走到西,没见到铁匠铺,也没看到一个小炉匠。而且转遍了所有的铺面和摊点,竟没看到一家传统的农具商店。一家商店的墙上只挂着几把铁锨和锄头,问还有没有别的农具?回答:没了,就这几把。机械已经代替了传统的耕作方式,这我知道,但锄头、铁锨、斧头、镰刀之类的日常农具总归要用的,用坏了就要换新的,去哪里买呢?

  时值五月,天气不冷不热。柳树下,一辆大厢板汽车、三辆时风牌三轮货车,车上满载着贩卖的化肥。还有数十辆电动小三轮,那是老汉和女人们赶集的车子,柏油路直通村子,小三轮比自行车方便、省力。出门,小厢板里既能坐两三人,也能拉一点货物,比如一袋化肥,或两袋面粉,等等。老人们像约好了似的,大都坐在树下聊天,吃烟,如一丛一丛黑色的蘑菇,面孔上堆满沟壑般的皱纹,目光平静、安详,仿佛赶一趟集,就是为了凑在树下谝一阵闲话。

  几个收鸡蛋的中年人,脚边是盛鸡蛋的大筐子,蛇皮袋子里装着麦壳,正和几个女人讨价还价。他们从赶集的老婆子、媳妇子和娃娃手里,以一粒一元钱的价格收下乡村的土鸡蛋,再以一粒两元到两元五毛的价钱卖给城里人。

  不少菜摊和菜铺子里都有鸡蛋出售,一斤八元钱。二哥说,那是贩子从城里养鸡场趸回来的,是吃饲料的鸡屙的蛋,价格便宜,但吃着不香。现在,农村家庭大都不养鸡了,想吃鸡蛋,跟城里人一样,也买这种饲料鸡蛋。

  “一个再加一毛,少了我就不卖了。”一胖媳妇子用手捂着篮子说。买者和卖者围一圈,都低头盯着鸡蛋。我想看清他们的面孔,却看不到。几个女孩手挽手走过来,轻盈柔软的笑语,像她们漂亮的裙子一样引人注目。乡民的目光为啥都往这几个女孩子身上聚?除了穿着时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街上年轻人太少,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在农村几乎看不到,都出门打工了,偶尔有几个年轻人,不管男女,都很抢眼。

  从我记事起,三棵巨柳就这么高拔,如今天我已人到中年,而它们依然枝冠入云,不见衰老。一茬茬枝杈像过去一样,在风雨里枯死,掉落。然后,来年春天,又奋力萌出新枝,跟活着的老枝一起拼命绽放新绿。在乡村,时间有时是苍白的,无力的,凝滞的,衰老、死亡、更替,像河流深处的秘密,缓慢而不易觉察。

  据母亲说,这三棵桫椤柳,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以现在的话说,它们是辽阔桫椤原、我的故乡巨大而鲜明的地标。

  集市是土地承包责任制后恢复的,仍是逢四、七、十的集日。

  中午十二点至下午三点,是集市最热闹的时间。人头攒动,各种招徕、说笑声此起彼伏,繁华,喧嚣。商贩们高一声低一声,甚至嘴对着小喇叭推销商品。相熟的人互相打着招呼,点头,或者停下来握手、唠几句家常,不慌不忙,散漫,从容。

  在乡村,集市日是一次小型节日。即便是农忙时节,乡民们也会放下手头的活路,换上鲜亮衣服,到集市上买些日常用品。到铁匠铺里打几把新镰和铁叉,早早为夏收做着准备。春耕折了犁铧头,趁赶集到铁匠铺焊修一下,凡是农事中要用的大小农具,该修的修,该买的买,哪样儿都不能少。街上有专门卖传统农具的商店和摊点,就连麦镰上指甲盖大的牙子都有人打制、修补,不论大小,每一样农具在乡亲们心里都有存在的意义、理由和生命。

  现在,农具在许多农村人的心里已没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赶集的人群里,看不到拿农具的人。人们赶集似乎只为闲逛、散心,与相熟的人坐在街边或大柳树下扯扯家常。累了,坐在小吃摊上,就著油饼吃一碗豆腐脑或者凉皮,然后,不急不慢地回家。

  出入中学的巷子,直通街道。临街的巷口还是旧模样,不时有赶集的男人躲进巷口墙角撒尿,老远就扑来一股尿骚味。我上初中时,那里就醒目地写着“此处严禁小便”的红色大字。现在,校宿已从土坯瓦房变成了三层楼房。那墙上的字迹淡了又写,写了又淡,却一直没能禁住赶集的乡民们在墙根处撒尿。

  巷口斜对面的铁匠铺,老房子还在,门匾换了,变成了一家卖蔬菜的店面。走到这里,我的脚步竟有些迟滞,恍惚间,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里面飘出来。

  铁匠铺是一个两间、开间挺大的店面,李铁匠曾经在这个铺子里打了近三十年的铁。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铁匠铺是街面上颇为热闹的铺子。李铁匠是届后村人,名黑子,高个,国字脸,身粗脚重,一看就是抡大锤的。但他是师傅,不抡大锤。

  夏秋时节,李铁匠光着膀子,脖子上挂一条擦汗的毛巾,腰里围一块满是窟窿的黑皮裙,带两个学徒,一个拉风箱烧铁,一个抡大锤。三个男人整天在铺子叮叮当当忙碌着,满地的铁屑和黑煤。锤声在街上很响,飘得很远。

  炉火在风箱的巴嗒声里窜着蓝色火苗,黑乎乎的铁块和要加工的铁件在炉火里慢慢变成了透亮的蛋黄色,脸膛黝黑的李铁匠,一手握着长长的铁钳子,不停地翻转着铁砧子上由红渐暗的铁件,一手抡一把小锤子。边上的学徒双手挥动大锤,大锤砸一下,小锤敲两下,“当——当当,当——当当”的锤声,节奏明朗,沉实有力,火星四溅。

  每天下午放学,我从巷子里出来,都会立在铁匠铺门口看一会。听着起落的锤声,我有时会仰头看街上的大柳树,天很蓝,各种小鸟在柳树上欢唱、应答,很婉转。我想,也许这就是大地上最纯真的音乐。

  在铁匠铺里看李铁匠打铁,有时,我会不自觉地站得很近,他在锤声里大声呵斥:“离远点!”“离远点!”我退后几步。过一会,又近了,他再呵斥:“离远点,火星子迸到你娃脸上,烫个疤,长大了咋找媳妇?”我总想离近一点,看他怎样把一块红彤彤的铁块敲打成一件精美的农具。

  “当!当当!”大锤绵长、沉实,小锤急促、响亮,一块拳头大的铁,打一会儿,他拿起来左看看,右瞧瞧,然后再打。在反复烧打中,铁块渐渐变成了一把镰刀。李铁匠将那月牙似的镰刀伸进脚边的水桶里,“滋”一声,腾起一股蒸汽。然后,“咣”一声,将打好的镰刀丢给抡錘的徒弟打磨,刨光,开刃。这把光亮锋利的镰刀,在墙上静静地等买镰人,并在某一天跟随它的主人走向田野。

  打好一件成品,李铁匠会对烧火的徒弟朗声道:“将姚家老汉的那两个镐头烧上。”

  李铁匠刚坐到门口的杌子上歇息,徒弟就将烟锅和茶杯递过来。他神态松弛,缓缓地吐着烟圈,看街上人来人往,跟相熟的人应答,说笑。

  墙上挂着打好的镰刀、锄头、铁叉、犁铧、铁锨、耙子、斧头……一排一排,有新打的,也有以旧翻新加钢淬火的。它们经过李铁匠和徒弟的手,已经变得不同凡响。

  那时,我刚上初一,每天放学,出了校门,都会被李铁匠的锤声吸引。有时我会拉一两个同学,多数时间是我一个人。我一边专注地看李铁匠和徒弟打铁,一边在脑海翻腾“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在心里反复为自己描绘一把剑。我渴望自己也能像李白“仗剑行天涯”“抚剑夜啸吟”。我把家里所有的废铜烂铁搜罗出来,还带着同学在乡农机站偷了几截钢管,用麻袋分多次将这些沉重的废钢铁背进铁匠铺,缠着李铁匠为我打制一把剑。他说:“你把手工费拿来,明天我就给你打剑。”他这样说,让我很兴奋,但我想破了脑袋,也凑不齐打一把剑的手工费。那时,一个鸡蛋只能卖七分钱,况且,我穷得连买作业本的钱都没有。

  我迟迟凑不起这笔小小的费用。他嘲笑我,说:“没钱,让老子打什么剑,回家削个木头剑玩去吧。”

  现在,我手里攒够了能打一百把好剑的钱,却再也找不到李铁匠。听说李铁匠是患胃癌死的,死时刚七十岁。即便现在还活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铁匠,连一把小锤都抡不动,怎么给我打一把剑呢?

  李铁匠长相粗糙,媳妇却像一枚鲜嫩细长的柳叶儿。水蛇腰,丹凤眼,肤白如雪。这个叫二妞的女人,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不光人长得标致,眼角眉梢都会说话。据乡间传闻,二妞有一天替父亲去铁匠铺取打好的犁铧,被大自己近十岁的李铁匠插上门硬睡了。二妞有了身孕,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就让李铁匠托了媒。

  李铁匠平常吃住都在铺子里,中午和晚饭时,李铁匠的铺子里总是挤着许多人。说是看打铁,却不止于打铁,因为这个时段是二妞给铁匠送饭的时间。人们挤在这里,目光都在花朵一样的二妞身上打转。李铁匠板着脸,闷头吃饭,呼呼有声,不时眯缝着眼看我们,很炫耀很幸福的样子,仿佛沉浸在一个别人无法拥有的欢喜里。

  与铁匠铺里粗重的锤声相应和的,是街道里小炉匠细碎响亮的小锤声。小炉匠多在出在邻村的沟泉,别的村庄也有,少。小炉匠的家什精致小巧,一副担子,一头是工具箱,另一头是铁皮炉与小风箱。但小炉匠只赶集,不挑着担子走村串户。

  小炉匠做的多是细活儿。补锅、修壶、焊煤油灯和烟锅、钉眼镜、打收麦镰上的牙子……凡是金属物件上的小损伤、小配件,小炉匠都有办法解决。

  补锅是小炉匠的大活儿。乡村人家做饭炒菜是一大一小两口黑铁锅,用久了,铁锅会出现裂缝。有一次,我家铁锅蒸馍时烧干了水,锅被烧裂了一条缝。父亲不声不响,把铁锅从灶台上拔下来,用铁铲刮锅底的锅灰,铲子在锅底上一下一下刮,声音尖锐刺耳。锅灰刮干净,锅拎起来,地上留一个圆圆的黑圈。父亲带着我,将锅背到集市上找一个姓岳的小炉匠。岳铁匠接过锅端详一翻,拿一小块铁放进炭火炉上的小坩埚,不一会儿,坩埚里的铁融化成了铁水,铁匠拿起小勺舀了铁水,迅速倒到铁锅的裂缝上,拿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在上面一碾压,裂缝就补上了。补过的疤痕会硌铲子。他先用砂轮打磨一遍,再用细砂纸磨,一直磨到光平如初。

  那时,去集市的村道上,时常会看到像父亲一样背了黑铁锅赶集的人。街道里的几个小炉匠亦忙得很,摊前摆满了等待修补的壶、锅、锁,叮叮当当的锤声在街道里起起落落,像阳光的颗粒,细碎,明亮。这些充满烟火气息的敲打声,使岁月有了绵长细密、精致光亮的味道。

  小风箱呱嗒呱嗒,炉子上的火光一闪一闪,一小块从别处拆解下来的黑铁在炉火里慢慢变得柔软红亮,在叮叮当当的锤声和飞溅的火星里,被反复敲打、裁剪,最后,变成一片薄薄的、大小适宜的补丁,像一粒尘埃轻轻落在一件旧家什的破漏处,成了锅或者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二十多年前,铁匠们相继从集市上消失,从此之后,街市上再听不到铁匠的锤声,乡亲们农具坏了、锅裂了、壶漏了怎么办呢?没人知道。

  现在,不光铁匠消失了,就连曾经热闹喧嚣的骡马牛羊猪市场也烟消云散了。集市上出售的皆是一次性消费的工业化产品,而逛街的又几乎全是老人、妇女和娃娃。房屋、街道、树木、遗闻逸事都将被尘埃一点点覆盖。

  春天到来了,谁告诉我,这个季节田地里该耕种什么?那些破损的家具谁能修补?

  王雁翔,作家,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穿越时光的河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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