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洋河南端一个面朝旗山的村庄。远远看去,洋河庄就在洋河的怀抱里。
相传唐王东征进驻河西郭,被盖苏文围困。危急之时,河西郭老母显灵,送来一盆饭和一罐汤,竟能供全军饱餐,后来菜汤漾出来淌成了一道河,即为:汤漾河,后人称之为“汤洋河”,即洋河。千百年来,鲁国大地甘甜的洋河水滋润着两岸,育五谷,润地脉,藏人气。
八角街就是洋河庄的一条街。我曾经数过这条街的各个角落,不知为何称作八角街。
太阳刚从东方爬出来探着脑尖,我就起床了。几乎每家每户都开了院门,母亲拿起扁担挑上水桶去了洋河。
洋河蜿蜒曲曲,不断向前,又时时回顾。河边上的甜水井养育了祖祖辈辈的洋河人,井口边上两块踩磨的大石头蛋子湿漉漉地冒着热气。
母亲每天早起都是为了去挑水。去晚了需要排队,络绎不绝的人群等得心烦意乱,有些时候,挨到你了反而井里没水了。这又需要放下水桶在井台上费一番功夫,等水泛着波浪冒出来。
母亲挑水的时候,我不是没活干,很困的样子斜靠在门边,坐在门槛上慢悠悠地掰下玉米来扔给小猪吃。没有玉米,这些小猪在院子里闲得到处刨土乱哼哼,把院子弄得一坑一洼,高低不平。
母亲挑完了满满的一水泥缸甜水要十担二十桶,等到我掰的玉米棒子差不多快完了的时候,母亲的水也挑得正好了。挑完水我就解放了,可母亲却要继续做她的家务活。
七八点钟的洋河庄八角街很多人都在忙碌着。
二爷爷瘸瘸着腿牵着生产队分养的毛驴三黑从家里走出来拴在了自家的屋山下。三黑躺在地上打着驴打滚欢叫着,等身上沾满了黄土后它才高兴地爬起来甩甩大尾巴,伸伸那个长长的驴屌,然后就突然的哗哗大尿一泡,把地浇了一个大窝子。
二奶奶从八角街的北面走来,她双手插在对襟的衣服袋里,脸也没洗一把,眼却很炯炯有神的到人家里串门,到鸡窝里收蛋,天下最闲和最忙的人,似乎非她莫属。
房顶上的烟囱熄火了,早饭过后,青壮年开始扛着农具推着车子上山干活。种花生的,栽地瓜的,勤劳的洋河庄人就这样开始了他们辛苦劳作的一天。
等太阳照到八角街那棵大刺槐树的时候,八角街上先有一个妇女推着独轮车吆喝着卖火烧,小麦换油条,做农活的人们也该陆续回家了。
母亲每次上旗山做活的时候,就提前把小麦盛在小铝盆里。我从没用钱买过油条,都是这么用铝盆里的麦子换。
夏日骄阳。最热闹的是八角街。太阳一毒,天气热烤,每家每户像潮水一样都往八角街上涌动。老头老太太一堆,小伙子小媳妇一堆,小孩子们又一堆。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知音谈天说地。太阳一暗,天空堆积起群山般的乌云,接下去便大雨倾盆,八角街成了汪洋大海,人们像是游在水中的花鲢鱼。
小爪钩他爹大獠牙牵着一头刚骟了牛蛋子的小黄牛,牛背上苫着一件蓑衣,耷拉到牛肚子上,他从中午走到黄昏,一直到太阳落地,为了让牛蛋子长伤口,一刻钟也不让小黄牛趴下休息。一群俏皮捣蛋的孩子跟在小黄牛后面看笑话,小爪钩他爹大獠牙说,小杂碎快滚,小心我把你们的狗蛋子也给骟了。
孩子们哄堂大笑,一边笑大獠牙的牙像妖怪,一边笑割了蛋子的小黄牛,他们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蛋子,风快地跑遠了。
2
傍晚六点后的八角街,太阳还在西边挂着不肯落下去。各家各户的院门便开了,鸡跑出来了,猪跳出来了,鸭子和大白鹅也东倒西歪地走来,只有牛羊拴在院子里哞哞咩咩地叫着。
我总喜欢拿着各种吃物到八角街上晃来晃去,根据季节的不同,有时候拿着玉米棒子啃,有时候拿着烧土豆吃,有时候拿几个大菜角子和烤地瓜咬。
也有小媳妇一边用奶喂着孩子,一边摘着韭菜叶子,说是晚上要吃一顿韭菜盒子。狗爪子他老婆怀里抱着五个月大的小牙狗满身上抓虱子,两个大拇指挤得虱子啪啪响。浪丸子大娘吃饱了,用她蓖麻子秸身上撕下的皮吊着一根猪骨头在撮麻绳,那块猪骨头黄得发亮看上去岁月已久。说不定是她的婆婆或者是她的亲娘用过了几辈子。未出嫁的闺女用红花五彩线绣着鲜艳的红鞋垫,浪丸子大娘说小媳妇整天想着伺候自己的男人,臊红了姑娘的脸。大伯大叔几个老爷们在抽旱烟卷,用石头块当象棋走五湖,他们谈论着一场雷雨的到来。只有二奶奶手里闲得扇着蒲扇,她除了用蒲扇拍拍胳膊拍拍腿,赶走蚊子什么也不做,就是一个劲地在说东家长西家短,像一个广播喇叭传遍了洋河庄。
树上的槐花在微风中摆动,八角街上到处洋溢着迷人的槐香。从穷山恶水临沂来的放蜂人,在八角街上支起了帐篷,一排排的蜂箱飞出来的蜜蜂在槐花上采蜜忙。
母亲催促我钻进去掏出鸡窝里的抱窝鸡扔到洋河水里去洗个澡,抱窝鸡在河里被水灌得咯洛咯洛直叫唤,它跳到岸上挤了一泡鸡屎,我抓起来三番五次的再把它抛到河里去,它顺着河水漂,我跟着河水跑。我担心抱窝鸡一路漂到洋河口冲进胶州湾。
我提领着浑身湿漉漉的抱窝鸡回来的路上,晚上七点入伏天了。
天气越热,出来的人越多。光着黝黑的膀子,露着白嫩的奶子,都想钻进洋河水里赤裸裸地泡上一夜。
凉风起时,燕子和蜻蜓在八角街上空飞来飞去,后来又是蝙蝠出洞了。
我曾赤着脚脱下绿球鞋抛向天空,鞋不是砸蝙蝠的,而是让蝙蝠把球鞋当窝飞到鞋里去。
也有些孩子试着去捉燕子,这些黑色的小精灵,一会儿飞得很高一会儿又飞得很低。你眼睁睁地看着它是紧紧地贴着地面飞翔,速度之快让我担心它的方向盘失灵,撞得头破血流。
抬头一看屋山顶上的电线,密密麻麻地蹲着这些黑精灵。它们像在议论麦收一样,叽叽喳喳地哨嘴皮子。有些燕子刚学飞,叫着的声音也是脆脆的,嘴角是鸡蛋黄颜色的嫩肉。大燕子母亲衔着虫子飞回来了,一个猛子扎过来,翅膀抱着小燕子,小燕子就张开黄嘴等着喂。
爷爷家的屋梁上有半个布袋大小的燕子窝,六七只燕子在那里美满幸福地生活着。我很讨厌这些燕子,它们的粪便拉了一档门,我几次都想把它的窝端走,都被爷爷制止住了。
爷爷说,房梁上住燕子的人家是富贵的象征。
3
八角街上铺满了一片片金黄的麦子。麦香如香水般侵入洋河人的心中。
麦子收割一完,父亲就忙着学校里的中考。小粮食他娘隔三差五就撒腿往我家里跑,她的三儿子小粮食七月份要参加高考了。父亲是洋河庄上出了名的文化人,物理教师是一个多么神圣的职业,那时的口号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父亲像他们心中的救命稻草,有个什么事都依赖着找父亲问问深浅。
小粮食是八角街大爷大娘眼里听话懂事、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母亲也总是拿着小粮食给我们兄弟说事,除了学习就是学习,父亲说小粮食不闻窗外事只读圣贤书,一定是大学耙子。
小粮食每月底从镇子上香甸中学回洋河庄一次,这次他捎着漏水的脸盆回来,娘一看就明白儿子的意思,别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小粮食他娘一大早就来找母亲借两块钱,说给小粮食买个新脸盆,把那个漏水的替换下来塞上棉花自己留着用。父亲正在家里做物理实验,被小粮食娘发现了,啧啧称赞起来说,俺兄弟真有本事,还能在家里造原子弹和飞毛腿呢。
父亲说原子弹和飞毛腿都不会造,但可以把她的脸盆补补,还能省点钱,给孩子吃顿肉壮壮身体岂不更好?
小粮食娘一听,像是有了大救星,她对父亲说,奇好,奇好,俺现在就跑回去拿。
父亲是1950年代生人,1960年代末期考入昌潍师专学物理教育,然后进入中学做教师。
父亲半闭着一只眼睛在太阳底下对着阳光看小粮食的脸盆,再用指头轻轻地弹的咚咚响,一道毒辣的太阳光从露孔里斜射到父亲的脸上。
父亲从他的工具盒里拿出砂纸把脸盆露孔周围锈迹打磨干净,又拿出一块废弃的旧干电池,扒下干电池身上的外皮子当作锌片扔到燃烧着的烧瓶中,当干电池的外皮子和烧瓶中的盐酸发生化学反应便生成了氯化钠溶液。父亲管这种溶液称作焊锡水,焊锡水制作完成后,滴在脸盆的露孔边上,然后用烙铁头沾着一点点铅跟焊锡水接触就能紧紧地凝固在一起。
小粮食他娘眨眼功夫看到了完美无缺的脸盆,顿时乐开了花,一个劲地夸奖父亲,说要把儿子小粮食拖来开开眼界。
母亲说父亲这些破铜烂铁堆满了一屋子,誰家的收音机不响了找父亲拍打两下子又嗤嗤啦啦出音了。不出音的收音机,父亲卸开后盖,找出问题,然后用松香,一块宛如琥珀一样的物体。父亲说收音机的线细,用焊锡水容易溃烂周围的线路,松香是中性的温和的,从松树油中提炼出来,不像化学配置的有腐蚀性。我经常看见父亲把松香擦在他的二胡上,每天晚上拉着茂腔戏和秧歌剧让我们兄弟听着入睡。
小粮食骑着自行车从县城拿成绩单回来,天都黑了,爹娘连个话都没打听出来,小粮食哑巴了一晚上,全家人跟着连晚饭都没吃下去半口。
小粮食心事重重一个人去了旗山,然后绕过庄稼地走到了青年水库。小粮食他娘就尾随在身后。
小粮食在青年水库边上和他娘哭了一夜。
我在很多年后又回到了那个水库边垂钓,小粮食陪我一同去的,他现在做生意,身家颇巨,为了陪我,推掉了老大一单生意。
我们钓了一上午,他一直那么静静地坐着,始终没有提杆。稍晚一些时候,我才发现,他的杆上并没有钩。
我看他一眼,他突然笑了,颇有姜太公的风范。
小粮食姓姜,叫良石。
4
清晨。一觉醒来。一夜小雨淋湿了美丽的梦。烟雨轻轻柔柔地飘荡着,把整个洋河都蒙起来了。天空无比洁净和澄澈。
雨过天晴,绿荫葱茏耀眼。父亲从河西郭教书回来,在自行车座上驮着一个纸壳箱子。
我远远地看见父亲在南岭上下了车子,推着步行。我扭头向南岭跑去。
我问父亲,纸壳箱子里是什么玩意?
父亲说是一台日本进口的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
小斌、小岗和一群孩子把父亲包围了,他们手扶着装电视机的纸壳箱子,嘴喜得咧开,像一只只癞蛤蟆蹦跶着跟在父亲后面。
这是一台非常漂亮的电视机,日本人就是会造。橘红色的外壳,放在家里的八仙桌上,顿时让这个家变得热闹和富有起来。
母亲说,这台电视机花掉了她养的两头猪。而且母亲还偷偷地告诉我,家里已经是万元户了。买了电视机,一分再也不能动了,全部留着给我们兄弟三人上大学花销。1980年代初期,万元户是什么概念,我幼小的心灵不曾知晓,但是家里吃的、穿的、用的,在洋河庄八角街上是独一无二的。
那是个没有炫富的年代。
父亲用一个小铁桶挂在窗户顶的房檐上,大批的新加坡和香港电视剧如潮水涌向大陆。呱呱娘一个劲地夸奖父亲不愧是文化人,这么一折腾竟然很灵验,她不知道一个破铁桶子竟然把几万里外的花花世界吸收到洋河庄上来,被她的嘴到处一呱呱,八角街上的老小又涌向我们家。每次呱呱娘都是第一个坐到我家炕头上占位置,看着我们家还在吃晚饭,她也顺便捎着嘴夹两筷子,瞎嘚啵着菜咸了还是淡了。
看电视剧的人流,把家里的大衣橱的玻璃镜挤破了。玻璃镜上的鸳鸯和红鲤鱼哗啦啦碎了一地。玻璃镜,是我每次趴在缝纫机上画画临摹的样板。
孩子们总能模仿电视里的角色来施展一番功夫,他们学陈真,学郭靖,也学蓉儿,童年世界里驰骋着是侠义的武打天地。小伙子们都学许文强,一心想找冯程程那样的好姑娘,结果洋河庄上只有小燕、小环、黑嫚、小红艳、大兜齿燕红这样的女孩,呱呱娘骂他们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她倒是最喜欢黄老邪,说他邪了门的神气!
为了让洋河人都有席位看到热播时段的电视剧,在母亲的建议下,就把电视机搬到八角街上去放映。人山人海挤得八角街水泄不通,小眼趁机扑在大兜齿燕红的怀里抓了一把奶子,燕红恣的荡漾起来,嗷嚎惊叫一声,一看是小眼,又急忙捂住了嘴巴。小眼凑在燕红的耳朵边说去蜀黍地里吧,有了快感可以尽情地叫喊,燕红用眼睛剜打了小眼半天,两个人的手揉搓着却拉在了一起。
小日本造的三元牌黑白电视机立刻成了八角街上自家的露天电影院。连蜻蜓、蝶拉子、飞蛾、屎壳郎也扑到荧光屏上凑热闹。
邻居一光棍汉姜保国,站在八角街上光着膀子看我家电视机的热播盛况,小眼拖着燕红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顿时胀得他龇牙咧嘴。
第二天姜保国来找父亲。他挠头抓腮,闷着心里话不好意思说出来。父亲说你就说吧,一个老爷们,像个穿裤裆的小丫头,这样下去一辈子找不到个媳妇。姜保国,一看父亲猜透了心里的花花肠子,就直说了。
姜保国从小死了爹娘,他和弟弟姜保庆都是亲大娘一手带大的。姜保庆十八岁应征入伍,发展得也有出息,三年兵退伍后经媒婆介绍找到了女人早早地结了婚。他哥哥姜保国,刚开始还不急着找女人,在旗山脚下的石头窝子里打石头,干的是力气活,他一身健硕的肉,结实得如牛犊子。
姜保国全凭出大力赚的血汗钱给了弟弟盖房子娶媳妇。
姜保国把余钱给了父亲,让父亲托关系帮他买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父亲给姜保国买了一台牡丹牌国产货,便宜不说,牡丹还图个桃花运的好彩头。
自从姜保国有了电视机,很多年轻的大姑娘、小伙子就往他家跑。刚开始去的人挺多,慢慢地就很少了。再到后来只剩了姜睡莲一个大姑娘,其他人全被赶出来了。
姜睡莲她娘站在姜保国的门口吧嗒吧嗒地砸门,外面门环没上锁,里面反插着门关。
洋河顿生仇恨,更糟糕的是一群人围着姜保国的房子辱骂,喊叫和嘈杂声响成一片,笼罩在院子上空。
姜睡莲她爹脱裤子翻墙爬进去了,连门闩也没拔开,气得老婆大骂,你先把门闩拔了,一群人闹哄哄地推进去。姜保国屋里人走两空,只有黑白电视机上刷刷地下着白雪花。
姜睡莲她娘发现了炕头上小五嫚的红发卡,发疯非要把屋子点上火。
老丸子爷爷说,姜保国犯下了拐卖良家妇女罪。五嫚她娘,你要是点火,就是杀人放火罪。
姜睡莲她娘哭着让老丸子爷爷给她做主。这个狗娘养的,在洋河庄上可是给我丢尽了脸,我没法活了,哭着要往电视机上撞死。
老丸子爷爷拦住了寻死寻活的姜睡莲她娘,做主让姜睡莲他爹先把电视机抱回家去。
后来,姜睡莲他爹又带领人把姜保国的窗框和门框子全部拆掉拿走了,徹底剩下了空空荡荡的屋框子架。
一群大雁从洋河庄上空排着一个人字掠过,天气凉爽了很多,蝈蝈叫的秋天确实到了。
5
洋河庄上来了一群钻井的勘探队,他们端着像是机关枪的三脚架,上面卡住望远镜,头戴着黄色的锅盖帽,像日本鬼子进村,这群工程师说洋河庄水土富饶,地底下蕴藏着宝贵的金矿石。
经过一番地形的勘测和筛选,决定在我家的酒窖边开矿。这里曾经是我祖上烧酒存酒的原址,曾祖父过世后造酒的手艺再也没有传下来。当我记事的时候,酒窖子已经变成了白菜窖子。母亲经常把井口亮上半天,然后让我爬下去拿白菜。菜窖里面曾经也有长虫出没,父亲撒上了很多硫磺熏,熏得长虫一摊一摊地卷在一起,像是点了穴,看着害怕其实已经毫无威力。
轰隆隆的机器声搅合得整个洋河庄不得安宁。
呱呱娘问父亲:文化人,恁说说,这洋河庄真的有金矿石?俺驴年八辈子也没听说过,要是真有的话,那咱们岂不天天坐在金山上烙的腚锤子疼?她觉得,这里除了最平庸的低级趣味,不可能有任何金矿诞生。
父亲说有。呱呱娘说我就信你文化人的。然后美滋滋地扭着金胶州秧歌舞,唱着一段茂腔《东京卖宝童》小曲飘远……
呱呱娘的老头子戴着一顶发霉的破草帽子,扛着锄头,手里拿着一张破网,网里兜着两只灰云雀,从谷地里回来,晌午饭还没吃。他和父亲说,云雀把他种的谷子都吃光了,谷子壳落了一地。老婆子却整天闲得鸡家子狗咬,屁股都扭翻了个,也扭不来个金银财宝。再不行,我让她画上鬼脸天天站在的谷地里装神弄鬼,总要比木偶般的稻草人吓唬人些。
秋老虎来到洋河的那天下午,似乎更热了。空气颤抖着,烈日火焰般翻腾。全个洋河像不堪酷日头的焦灼,躲了起来。一辆青岛来的小卧车开到洋河停下来,满庄上找大眼要闺女。大眼从青岛回来麦收,再也没回去。兰兰也一直在洋河庄养着孩子过日子。
大眼把兰兰左藏右藏还是被她娘从墙角旮旯里拖出来了,兰兰全家出动,往车上拖她。拖得地上划着一道道伤痕,兰兰的高跟皮鞋拖在地上东一只西一只,大耳环把耳朵眼都撕破了流着血……兰兰趴在地上,披散着金毛波浪,捂着疼痛的耳朵眼,看着扬长而去的小卧车,和爹娘划清了界线。
一年后姜睡莲从东北黑龙江宾县拍来一张电报,告诉爹娘一切都好。
姜睡莲她娘收到邮包打开一看着实吓了一跳,还以为黑五嫚从东北捎回来一只黑瞎子,差点把她吓掉了魂。她披上貂皮大衣的时候,在洋河庄上走了八趟,卖弄风情。
洋河庄的人也习惯了姜睡莲和姜保国的近亲之恋。
6
新年来临之前,洋河庄上来了一群江湖艺人,他们牵着瘦骨嶙峋的骆驼,叮叮当当的铃声从远处悠扬飘来。这群卖艺的外省人到处漂泊流浪,四海为家,他们选择了洋河庄上最大的一块场院搭起帐篷安营扎寨。
马戏团的杂技演员头扎着彩带,穿着演出服敲着锣打着鼓造声势,洋河庄的百姓习惯性成群结伙地从四面八方跑来。劳累了一年的洋河人终于在农闲之余盼来了观看一出人和动物的精彩表演。
马戏团全是用大钢架子搭建的,蒙上一片遮雨挡风的劳动布。他们在里面支起炉灶生起火,搭起木板睡大觉。一个个大铁笼子里装着山羊、狗、蛇、斗鸡。马匹和骆驼则拴在柱子上吃着饲料,高高挑起的大喇叭里响着时髦的音乐。
这群走南闯北的商业艺人演出由村大队里出钱,百姓看马戏表演成了免费入场。
马戏表演的开场先有一个杂技小伙子骑着一匹枣红马,甩打着响鞭绕场一圈,锣鼓家什响起来后,骑在马背上的小伙先是找到平衡稳住,然后立马来了一个十字交叉躺在马背上,场下的欢呼声阵阵喝彩声,枣红马撒欢地尥着蹄子围着圆圈奔跑,踢踏踢踏马蹄声扬起一溜尘土,像烟雾般飘散。
杂技演员继续炫技,在马背上双手倒立,接着一个飞跃马背双腿绷直,然后下马鞠躬致谢。
驯兽师赶着山羊出来了,山羊走钢丝是孩子们最爱看的节目。狗也出来了,奓着胆子走上钢丝的另一端。狗有点偷懒,不情愿和山羊挤独木桥,因此它坐在一端吐着舌头不动。驯兽师又吆喝了两声,狗才勉强站起来摇摇欲坠地走。
大兜齿燕红说,她家里的山羊和小眼家里的狗是不是也可以训练一番走钢丝?
二奶奶说狗咬羊,一辈子走不长。
狗和山羊蹦下来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小丑画着大红鼻头和鬼脸,在钢丝上骑独轮车,他滑稽的样子令人捧腹大笑。
妖艳的粉红女郎在冬天里露着肚皮跳着欢快的劲舞,一条五花蛇在她手里翻飞。孩子们都惊呆了,停止了笑声,瞪大了眼,张大了嘴,担心五花蛇一旦脱手抛到自己的头上来。担忧不必,肚皮女郎把五花蛇缠在自己的脖子和腰上,扭动着屁股都能扭到十里远的旗山西杀牛沟。
涔涔的汗水从肚皮女郎的脸上一直顺着脖子流到肚皮上。她的肌肤在汗水里晶莹剔透,散发出淡淡的蚂蚁蛋花的香味。她狂热的目光里散着勾引和欲望,打量着场下一个个壮实如牛的洋河庄小伙。
小燕还说,这样的艳舞女郎太放射了,像浑身被电击了,她也要进马戏团做艳舞女郎。结果,刘大彪把闺女小燕骂得狗吐血,让她骚着屁股去妓院里做妓女。
小眼就是被这样的一种眼神给中了毒,只有这样的肚皮女郎才能满足他野骡子般的性欲。
小眼跟着马戏团远走他方,被抛弃的燕红找遍了整个洋河庄。她把自己赤裸裸地关在屋子里流泪痛哭,发疯般地挠墙皮。一时间,洋河庄传开燕红得了狂犬病。
7
下雪了。
雪天的洋河庄八角街银装素裹的,是一年四季最美丽的时候了。
站在旗山上俯瞰整条大街,就像一条银白色的巨龙盘旋在村庄之上。
一个算命的瞎眼子先生,手攥着一根长长的细竹竿,经常在大雪天的时候出现,他用竹竿在雪地里扒开了一条路,母亲在这个时候会在村口等待着把这位老先生请回家,非常尊敬地给老人家泡上一壶浓香的茉莉花茶。瞎眼先生是真瞎,他掐指头给母亲算命的时候,总是会说府上有龙,府上有龙,有龙就有秘笈啊!他说母亲天生不是下庄户的命,男人命里有大量的金,等待开春山花烂漫时,一只凤凰落到牡丹上,会有贵人相助,生活上一番好气象!
母亲说她都下了快四十年的庄户地了,算命瞎眼先生说你别管四十年,你们姜家祖坟上有后劲,不愧是圣人的门户,书香门第啊!
曾祖父过世后,唯独埋在他坟里的柳杖长出了一棵参天大树!
母亲说他和父亲结婚的时候,我曾祖父做梦梦见了一只金凤凰落到了家里的牡丹上。
大雪过后,太阳出来了。母亲牵着算命瞎眼先生手中的竹竿走在太阳里。
凤凰没有,倒是一只花喜鹊落在家槐树上不停地叽喳叽喳叫。
母亲送走了瞎眼先生,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茉莉香弥漫在整个洋河庄的八角街上。我一路顺着这种迷人的香气长大。
雪去春开。国家来了新政策,教育工作者可以农转非。父亲教龄年满二十年,他一个人把全家老小七口人的农村户口变成了城市非农业户口。从此之后,我们脱离了土地,脱离了农村,脱离了洋河庄。
货车行驶在进城的路上。大风呼呼地刮着,抱在我怀里的断尾狗,望着远去的洋河故乡汪汪地叫唤。
8
瓜果飄香的秋收时节。回乡路上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响。八角街上停着两座五颜六色的大彩轿。二奶奶坐在墙角边的蒲团上晒着太阳,她一边给自己缝制寿衣,一边看给狗爪子他老婆吹鼓书喇叭的艺人。二奶奶手里的寿衣是深蓝色的,乍一看瘆得慌,像兰兰刚来村里时穿的蝙蝠衫。
洋河庄上老一代的乡亲死的死病的病,只有九十岁的二奶奶依然活得像一头野牦牛,身体硬朗。
二奶奶握着我的手跟我拉一桩桩陈年旧事还不忘骂我,恁都耗到多大了还不结婚成个家,爹娘跟着操碎了心。
我本想跟她说说大城市的事,可看着我妹妹兰兰怀里抱着刚出生的男孩子,她已不是原来那个充满幻想、热爱跳舞的少女了,而是一个成熟的家庭少妇。我突然感到自己真的老了。
太阳升起来了。望着天空掠过的云雀,奓煞着翅膀飞翔,我突然想起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和二奶奶去胶南赶王台集,二奶奶光顾着照应怀孕的母亲,在集市上却丢了家里的大黄狗……
我突然又觉得,在二奶奶如刀刻般年轮的皱纹里,我又变小了,穿越到了过往……
姜博瀚,作家、导演,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我和我父亲的过去与现在》《电影是一种乡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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