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路是在下山之后。我本来应该回到飞沙镇。我那辆又破又旧的黑色别克车就停在镇子南头名叫拖拉机旅馆的院子里。可是我回不去。从白龙山下来天就黑了,我找不到去飞沙镇的路。夜幕在山里降临得特别快。就跟变魔术似的,门里门外一个是白天一个是夜晚,你都看不到门是怎么关上去的,它就关上了。门一关上天就黑了。你也听不到门轴转动所发出的声音。我找不到路,手机也没有信号。罗爷后来告诉我,飞沙镇地区就响堂村这一块的手机信号不稳定。白天还好点,时有时没有,到了晚上就完全没有了。罗爷说移动公司可能会在白龙山顶建一座信号塔,那样的话就能解决山里面的通讯问题。这个动议仅仅停留在筹备阶段,迟迟没有动工。罗爷说孙叔伟不止一次去找过移动公司,孙叔伟说移动公司答应他很快就会建塔。罗爷说他信得过孙叔伟。孙叔伟说他给移动公司提过多次,移动公司应该不会糊弄他。可是这会儿我的手机就是没有信号,发不出信息,也打不出电话。我只能开着手机,拿在手上当手电筒使用。看来这地方也经常停电,后来弄清楚了响堂村是个什么样的村子,我便想那天是不是飞沙镇故意停了他们的电呢?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镇里动不动就断了他们的电。我迷路那天响堂村里没有灯光,手机上散发出的一点点光亮就像是鬼火。它让我心虚,越发没有方向。我于是又把手机关掉了,我不可能再回到飞沙镇。最好的选择就是——我应该找到我在白龙山顶看到的那座村庄,在那里投宿,天亮了再想办法回到镇上。山里的黑暗实在就是水深没顶的水库,水库里的水全是墨汁,我就落在这满是墨汁的水库里了。波纹、水草都是用墨水画出来的,用墨水画在墨汁里面。那些灌木、岩石、树枝和纠缠在这些东西里面的弯弯曲曲的小径也都是用墨水画出来的,也都画在墨汁里面。没有路,都是墨汁。我在树木里胡乱撞着,在墨汁里撞。我自己也是墨汁。山里面的夜就有这么黑。墨汁。墨汁是割不破的。我不管不顾,乱走,竟误打误撞地进入到响堂村了。
奇怪的是迷路之前我在白龙山上就看到了响堂村,我俯瞰到了那辉煌的一幕。正是看到响堂村让我耽搁了下山时间。我错开了必须下山的时机。在荒芜贫瘠的山谷里,我突然看到了一处村落。村落里竖着一栋栋楼房,也不高,都是两三层或顶多三四层高的楼房。整齐漂亮,每栋房子都是一个模式。房顶上盖着红瓦。白墙。房屋后面有院子。如此荒凉的地方却有这么漂亮的房子。我在白龙山上看呆了。正是傍晚,一大团火烧云落在村子里。那红彤彤的光亮就像是燃烧着火光。那分明就是天上的街市,天上的街市落在人间。我忘了照相,只知道傻站在那里。错落参差的楼房镶嵌在山谷间,配着猩红的夕照。漂亮极了,简直就是一幅油画。可是没多久,那不可一世的刀剑般的光线就收走了。那楼房——当时我并不知道它叫响堂村——忽然间又变得平凡了,变得陈旧,色彩里有些灰蒙蒙的了。但房屋依然夺人眼球。放眼远望,除了更远处的飞沙镇,这崇山峻岭里再没有这样的村落。我意识到天将黑了,急急忙忙往山下赶去。刚走到山下天就黑了。记得拖拉机旅馆的老板警告过我,他说他姓杨,我叫他杨老板就行了。
杨老板说:“你上了白龙山最好早点下山,最好在上面看到天还大亮着的时候你就要动身往下面走。否则的话你可能会迷路。”
果然让他说中了,我刚到山脚下天就黑乎乎的。飞沙镇的方向好像在白龙山西部,我往西走才是。可是西边在哪边呢?我并不知道,我一下子跌进到白龙山的夜色里。
听到狗叫,我才恍惚走进了某个村子。但是我并不能確定,不能确定进入了村子。狗的叫声很虚弱、胆怯。仿佛狗在发出叫声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那声音因此听着很像是哀叫,很像是在求救。你会以为它落入了陷阱,或者也不是狗,虽然它叫出来的声音听着像是狗的叫声,但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动物。它在陷阱里被捕猎的夹子或什么东西给夹住了。因为没有灯光,没有人出现,所以你不会觉得我这么想有多么不正常。恰巧这会儿罗爷走出来了。他手上端着一根燃烧了大半截的蜡烛。蜡烛是白色的。罗爷身边跟着一条狗,刚才我听到的声音说不定就是它的叫声。它看上去很强壮,两条后腿支撑它直立起来差不多有一人那么高。这么强壮的狗却叫得那么虚弱。它可能是故意的,我从它那张狗脸上看到了隐藏不住的狡狯和恶作剧。
罗爷是个残疾人,瘸了右腿,他拄着拐杖走路。
我说:“我迷路了。”
罗爷咕哝着说:“每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都会说他迷路了。”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显然很不耐烦。他腰背笔直,我想——他的腰部有没有像做手术那样在里面植入钢板呢?他带我走进他的屋子。我仰起头来,屋子里有楼梯。楼梯通往上面的楼层。楼梯在房屋内部而不是外面。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难怪从外面看不到一丝光亮。
“你们村子里都挂着这样的窗帘吗?”我问罗爷。
“都挂着,我们村子家家户户都挂着不透光的窗帘。”
“为什么?”
“没有人问为什么,这是孙叔伟的规定。”
罗爷的脸很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一只白萝卜。萝卜上面枯萎了的萝卜缨子就是他的头发。他的鼻子肯定在他年轻的时候被谁打断了里面的鼻骨。它就那样凹陷着趴在他的嘴唇上方。如果凹陷的鼻子里也露出了白色的牙齿,你一定会以为他长着两张嘴巴。但是他端着半截蜡烛的手上似乎虎虎有生气。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村子名叫响堂村。”
“我在白龙山上看到的那个有着漂亮楼房的村子就是你们响堂村吗?”
“应该是的,傍晚的时候会有一团火烧云落在村子里,那就是我们响堂村。周边几十里,响堂村是最富有的村子。你看到的不会是别的村子。”
“为什么你们村子才是最富有的村子呢?”
罗爷没有正面回答我,他说以前——在我们没有富起来之前,我们村子却是最穷的村子。我们封闭、地少。我们村子里的鬼魂每到鬼节都不愿意留在自己村子里,它们成群结队地游荡到别的村子里去。别的村子里的鬼魂因此就会群殴我们村子里的鬼魂。它们愤怒地叫喊着,快把响堂村的穷鬼赶出去。我们村子里的鬼魂——它们是我们村子里的祖先——总是被别处的鬼魂打得鬼哭狼嚎。每年鬼节,我们村子里烧的纸钱全都纹丝不动。别的村子里烧的纸钱却总是阴风阵阵,呼一下这堆纸钱的灰烬吹到那里去了,呼一下那堆纸钱的灰烬又吹到这里来了。他们那些烧纸钱的人眼睛里吹入了纸灰,他们揉着眼眶哭着喊着。他们幸福啊,他们从泪眼里看到了亲人,看到它们正在领取烧给它们的纸钱。可是我们村子里的纸钱灰烬——你烧成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一连好几天它都不会改变形状,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处。
“罗爷,你们村子里的鬼魂为什么不热爱自己的村子呢?”
罗爷嘿嘿笑着:“你不要忘记了,鬼魂是世上最势利的东西。它们记着生前的穷困,又怎么会在它们死后还留恋这个地方呢?”
2
我们村子虽然后来富有了,但却是个空心村子,只有漂亮房子没有人。
“人呢?人都去了哪里?”我有些心惊,“这么漂亮的楼房都空闲着吗?”
“只有老人和孩子,没有青壮年。没有青壮年男人,也没有青壮年女人。”罗爷说,“你不要再问了。你肯定知道,知道了你还问那就是想打听什么。即使你真不知道,我也不想你再问了。”
罗爷递给我一杯水,又给我一块饼。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今天的晚餐吧。我倒真是又渴又饿,没几下就把饼和水吞进肚子里去了,我给罗爷一张钞票,罗爷不要。他说这些玩意儿不值钱。可是,我说,我还要在你这儿住一夜。住吧,住也不要钱。我被安排在楼梯下面的小屋子里。整栋楼房就住着罗爷一个人,这么大的房子他不孤单吗?空闲了那么多房子他为什么不让我住大一点的房子呢?被套和枕头还算干净,没有想象中不洁的味道。罗爷把他端着的半截白蜡烛搁在小桌上,床的对面也拉着窗帘。我走过去把窗帘扯开,窗帘握在手上显得厚重。我把窗帘拉开后却意外发现墙壁上并没有窗户。是这间小屋子拉着窗帘的地方没有窗户呢?还是村里所有拉着窗帘的地方都没有窗户?没有窗户还紧闭着窗帘干什么?罗爷可能出去了一会儿,我正对着墙壁疑惑不解的时候他又回来了。他拿着一支新蜡烛,就着那半截蜡烛又把新蜡烛点燃了。
“你为什么要把窗帘拉开呢?”
罗爷脸上陡然变色,他瘸着腿挪到墙边,刷一下又把窗帘拉上。窗帘上方的滑轮看来很润滑,关闭或拉开时的滑动相当顺畅——还能发出一串爽朗的脆响。罗爷重又变得温和,或许是对他刚才的粗暴有些歉意,他又递给我一只红薯。是烤红薯,握在手上热乎乎的。罗爷说:“你要是还没有吃饱,再吃个红薯吧。”
我没看到红薯他是怎么拿进来的,它好像就在他手上。可是他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端着蜡烛,红薯拿进来时搁在他身体的哪个地方呢?没看清。我确实没吃饱,罗爷对我的饥饿心知肚明,他递给我食物的动作明显是在施舍。他也知道自己正在施舍,他脸上因此出现了一层光芒。我相信罗爷此时是个高贵的人,他心怀慈悲地看着我在他面前大口大口地啃着烤红薯。这也正是我愿意做的事情。接受施舍,并在施舍者的注视下吃掉它。此时让施舍者开心比我自己开心更重要。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忘记,红薯是我这天晚上所能吃到的最好的美味。
罗爷坐下了。
我说:“我想洗个澡。”
“洗什么澡呀,你以为我这里是酒店呀,我这里没地方洗澡。你就将就一夜吧。”他拿着拐杖敲打窗帘,“你知道我这腿是怎么瘸掉的吗?”
问题问得太突然了,我说:“不知道。”
“我在城里做过乞丐,乞讨了二十多年。我以两只手撑着地面,拖着瘸腿,我用屁股行走。你要我现在做给你看吗?”
他是要示范给我看,就像写诗的人在喝过酒之后在酒席上表演朗诵。我马上想到了那种情景,我说:“不要。”
罗爷却坚持要做,他坐在地上,双手撑着,把屁股抬起来一寸一寸往前挪。他瘸着的腿和好腿一并在地上拖行。示范结束,他仰起头来对我说:“就是这样。”我说:“我明白。”他说:“我手掌磨烂了,屁股也磨烂了。我身边放着一只又破又旧的铁皮碗,接着人家扔过来的硬币和零钱钞票。旁边还有个音箱,音箱里循环播放着菩萨音乐。我用那种音乐告诉每一个扔钱的人,他们扔钱的时候都有菩萨心肠,也都有菩萨看着他们的善行。你不要小看乞讨。”我赶紧说:“我没有小看乞讨。”他说:“在我做乞丐的时候我养活了全家人。我老伴身体不好,老有病。我们生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也都是靠我做乞丐养大的。老伴现在不在了,她是前年去世的。我有个儿子,还有个女儿。儿子是哥哥,女儿是妹妹。我儿子娶了以前我们邻居钱家的女儿,我女儿嫁给了以前我们邻居钱家的儿子。罗家和钱家换了亲。我们村子里很多人家都要换亲。你要想你儿子能娶到媳妇,最好你也能有个女儿,刚好可以嫁给那个人家的儿子。那些做单身汉的绝户头,往往是那些家里没有女儿的人。只要你有女儿,你儿子就不愁娶不上媳妇。我儿子就是这样娶上媳妇的。因为这个,我心里老念着老伴的好。她死了我也念她好,她为我生了儿子,也为我生了女儿。”
“可是,”我忍不住还是问出口了,“既然你们这么穷,又怎么能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建起这么多楼房呢?”
“房子是在我儿子手上建起来的,光靠乞讨建不了房子。让我高兴的是我老伴看到了家里的新房子,她活着的时候就看到了。她还在我们的新房子里住了两年,住了两年以后老伴才死去。”
“你儿子怎么就能建起新房子呢?”我继续问。
“因为孙叔伟呀。”说到这里,罗爷警惕地望了我一眼,“你真不知道孙叔伟吗?”
“不知道,”我说。
“那就奇怪了。”罗爷摇了摇头,“我们村子里都是因为有了孙叔伟,孙叔伟让我们这个穷村子富裕起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富裕了就远走高飞。他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他心好,带着大家一起干,要我们和他一起富。大家也都是因为跟着他干才家家户户建了新楼房。不说这些,不能说,再说我就要掌自己的嘴巴了。”罗爷很麻利地从地上爬起身,他拍了拍屁股:“你也该睡了吧,我不打扰你。”我说:“我可以晚点睡,你没有打扰我。”“没有打扰你我也不说什么了。”说着,罗爷就要出去。他咧开嘴笑着,他说我这条瘸腿是我自己敲断的。“为什么你要敲断自己的腿呀?”“不敲断自己的腿,我就连做乞丐也没有资格。敲断了自己的腿我就有资格做乞丐了,还能做得心安理得。也更容易讨到钱。做什么事情都需要成本啊。我就靠着这条瘸腿乞讨了二十年。养老伴养孩子。后來我儿子我儿媳妇我女儿我女婿都跟着孙叔伟去了,我就再没有做乞丐。我儿子我女儿说要让我享福,他们说有能力让我安度晚年。我就拄着这条瘸腿又回来了,拄着瘸腿住在我儿子新建的楼房里。我女儿女婿新建的楼房在村子另一头,和我住的这栋房子一模一样。我想把我那条废腿锯掉,反正现在又不乞讨,再也用不上它,安上假肢更方便。可是我儿子不同意,孙叔伟也不让我锯。我儿子说留着它是我们罗家的纪念物。孙叔伟说留着它是我们整个响堂村的纪念物。有一次孙叔伟喝多了,他指着我的断腿说,它不是纪念物。在你们罗家它是纪念物,在我们响堂村它是纪念碑。纪念碑啊,孙叔伟说它是纪念碑,我哪还敢锯它?从此我就小心地保护着它,比保护好腿更仔细地保护着它。再过多少年,弄不好我的瘸腿就变成了我们村子里的文物呢。”
孙叔伟是谁啊?罗爷走了之后,我好半天睡不着。这家伙是个人物,还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但是罗爷一直语焉不详,他似乎在忌讳什么。我想这无关紧要,明天白天我到镇子上去一问就能问个水落石出。一个人凭一己之力做出了一个村子,而且还是一个这么漂亮的村子。罗爷是这意思吧?这个人会是什么人呢?
3
这段时间我在一个隔离强制戒毒所里体验生活。那个戒毒所的地理位置是这样的:它的东边是火葬场,南边也就是它的大门正对面是一座监狱,西边是刚刚开发的一所花卉度假庄园,北边也就是它的背面则是大片农田。我在强戒所的办公楼里有一间住房。每天早晨叫醒我的是火葬场的哀乐和鞭炮声。我在这混响声里起床,拿着饭盒到后面院子里的食堂去吃饭。后面的院子才是戒毒学员住宿和做手工的地方,前面的院子则是办公区域。要走到后面院子里去,我必须穿过空空荡荡的前院。东边的火化炉正挨着强戒所的院墙。我抬起头来,一边往后院走,一边望着烟囱里冒出的淡淡黑烟。火葬场上空冒出的黑烟和工厂里冒出的黑烟有什么区别呢?我想象着某个死者正在融入天空。
每月十五号是强戒所的会见日。这天我看见一个女人来探视她的儿子,我在他们会见之前采访了她。她在南方打工,一个月收入三千五百块钱,出租屋的租金八百块钱。她是个白血病人。她儿子二十一岁,因为吸毒进了强戒所。她强调了好几遍,对我说她儿子是个吸毒者。儿子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前夫也是个吸毒者。他好像还犯了另外的事情,被关在监狱里面。关押她前夫的地方就是强戒所大门对面的那座监狱。她前夫在她之前还有另一任前妻,他和另一任前妻有个女儿。她儿子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也是个吸毒者,他姐姐所嫁的男人也就是她儿子的姐夫也是个吸毒者。女人很羞怯地对我说:“你明白吗?我儿子只能依靠我。我是我儿子唯一的依靠。”因为化疗,女人的头上已经没有头发。她掀掉头巾,让我看她的脑袋。她说为了儿子,她现在要好好地活下去。她还要多挣钱,每个月给儿子打一千块钱零花钱。打在他卡上,她说,卡上有钱他才可以每周在内部超市里买点东西。
会见日的第二天我离开了强戒所,我想找个地方独自静一静。强戒所里的故事总有一天我会慢慢写出来,但是现在我要离开那些故事。要去哪里呢?我想到了白龙山,白龙山上有个白龙寨遗址。如果白龙寨遗址可以过夜的话,我倒是愿意住在那里。即使不能住在那里也没关系,那地方人烟稀少,现在我只想到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去。去那里干什么呢?也不知道干什么,反正我就需要这么一次旅行。我想远离那些吸毒者。我并不认为他们的生活才是破败的生活,但是我至少还可以见证另外的事情。去一个遗址。据说白龙寨里曾经出现过某种很奇怪的文明,有一篇题为《装在蛇皮袋子里的手稿》的小说讲述过那里的故事。
我开着车来到飞沙镇。这镇子的一半像是乡村,另一半则像是城镇。街道和房屋混杂不堪。没有指路牌。房屋的门脸上也没有门牌号码。有人在大门口——也有人在马路牙子上摆开桌子打麻将。我问一个人去白龙山怎么走,那人站在路边。他像是这个镇子的旁观者,嘴上叼着烟,手插在牛仔裤兜里:“你去那里干什么?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说:“我想去那里看看,走走。”
“随便你!”他随后给我指了一条路,“你从这里一直往前走。可是去白龙山不能开车上去,那只是条羊肠小道。”
“走到山上有多远呢?”
“不远,也就十几里地吧。”
看来我只能先找个旅馆,把车停在镇子里,徒步上山。从山上下来后,我还得在这里住一晚上。镇子上的旅馆倒是有不少,我入住的那家旅馆非常像是一家屠宰铺。睡在罗爷楼梯下面的小屋里,我闭着眼睛也能回忆起旅馆的院子里杂乱无章,它的名字叫拖拉机旅馆。招牌是一块小黑板,旅馆的名字用白粉笔写在黑板上面,房间的价格也用粉笔标在上面。院子里到处都是等待清理的杂物。角落里甚至真还停放着一辆报废的手扶拖拉机。叫拖拉机旅馆就一定要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实物吗?旅馆的老板也太实诚了吧。我之所以说它像是屠宰铺,是因为我觉得这个院子很适合吊挂白晃晃的动物尸体。我可能刚做了一个梦。那些在我梦境里被屠宰完毕的猪狗牛羊猫狗在大木桶里褪完了毛发,吊挂在木杆上开膛破肚。院子中央果然就有几根这样的木杆子。木杆子之间平素里也可以拉上铁丝或绳索,晾晒旅馆里洗过的衣被。等到屠宰的时候,就可以吊挂动物尸体了。地上污水横流,从污水里很容易辨认出动物的粪便或血迹。我那辆又旧又破的黑色别克车就停在那些杂物的缝隙里。
旅馆的男人看上去有些蛮横无理,他说:“我姓杨,你就叫我杨老板吧。”
杨老板要求查看我的身份证。我从钱夹里掏出身份证递给他。他拿着我的身份证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好几遍,样子就像是超市里的收银员收到了一张怀疑是假币的钞票。杨老板这时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这上面的照片是你吗?”
我说:“是我呀。”
“你怎么比照片上的人老了那么多啊?”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这算什么话。
“你的头发掉了不少,你看你都快谢顶了。”
“那跟我没关系。”我抢白了他一句。
“你别怪我。”他又把身份证还给我,“以前我才懒得查看身份证,我们又不是什么大宾馆,我们只是个小旅馆罢了。可是现在风声紧了,不查不行。你知道吗?这几天上面的人要到我们镇子里來检查。”
“检查什么呢?”
“全面检查呀。”杨老板说,“检查完了还要验收,我们镇里领导全力以赴都在忙这个事呢,风声紧得很。”
他自顾自地说着,我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这儿有吸毒的吗?”我突然问他。我这问话里其实设了圈套。可以说是你这儿有吸毒者吗?也可以是你这儿有吸毒的东西吗?或者是你这儿可以吸毒吗?我在强制戒毒所里和那些吸毒者打交道时练出了这一招。我要看他怎么接招。
杨老板的脸上变了颜色。他左边的脸痉挛了几下,右边的脸尽管故作镇静,却也变得铁青。他把脑袋凑到我跟前,在我耳边轻声问:“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第三方——被派来暗访的人呢?”
“我不是。”我往后撤了一步,暗访的人是什么人,第三方又是哪一方,我不想骗他,也不想吓唬他,“我不是暗访者。”
“那你是贩卖消息的人吗?”
“也不是。”
“真不是吗?”杨老板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他好像要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看着还真不是,”他抽了自己一耳光,“吓死我了。”他脸上的铁青色褪去了。他假惺惺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既不是暗访的人,你问这个干什么?”
“习惯,”我说,“我这段时间就有这么个习惯,杯弓蛇影。”
“是不是你自己也喜好上了这一口?”
“没有。”我皱着眉头说。
“听说你要去白龙山,不就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吗?山上的寨子早就毁掉了,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告诉杨老板:“我也不知道。”
“你要早点下山啊,别说我没提醒你。”杨老板反复告诫说,“太阳还在头顶上你就要赶紧下山。”
我说:“记住了。”
他看着我的背影摇着头说:“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
4
我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在回味上山之前的事,脑子没闲着。我睡得并不踏实。但是罗爷说我睡得死沉死沉的。他来叫醒我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罗爷比昨天晚上看上去开朗多了。昨天晚上他是个晦暗的人,是个时刻在诅咒别人也在诅咒自己的人。今天早晨他像是換了个人,换成了一个能够祝福别人,也能够与人为善的人。
他说:“我错怪你了。”
他瘸着的那条腿倒是比我初次看到时更触目惊心一些。它明明断掉了,却又外挂在他的大腿根部。外挂着的多余的那一截无所事事地摆动着,飘荡着。它并不能支撑他的身体,支撑他身体的是他拄着的那根拐杖,它是他身体上面多余的那一部分。我记得昨天夜里罗爷说过它的纪念意义。他还说有一天它或许还会成为响堂村的文物。这么想着,我便多看了它一眼。
“错怪我什么?”我在他那张窄小的床上伸着懒腰,准备起床。
“你不是公安局的人。我原本以为你是公安局的人,可是我证实了一下,你不是!”罗爷有些羞涩,他站在我床前,拄着拐杖。他那条外挂着的断腿正兀自悠闲地摆过来摆过去,就像是一截空着的裤腿在他身体一侧荡秋千。
“你是怎么证实的呢?”我在穿衣服,好奇地住了手,穿了一半的上衣停留在胸前。
“我可能忘了告诉你,我做乞丐时不光乞讨,我还做过小偷。”
“你的确没告诉我。”
“等你睡着了,我掏遍了你所有的衣兜。”
“你掏我衣兜干什么?”我紧张地翻掏自己的衣兜,检查有没有丢失什么。结果发现钱夹子还在,证件还在,车钥匙也还在。
“没少什么吧?我不是要偷你东西,我只是要证实一下你是不是公安局的人。”
“掏衣兜就能证实身份吗?”
“那当然,一个男人,你都掏遍了他所有的衣兜,难道还不能确认他的身份?”
“那么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我即使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但是至少我知道你不是公安局的人。”
我说:“公安局的人怎么了?你那么在意公安局吗?”罗爷说:“公安局把我们村子里的青壮年全都抓走了。我儿子我儿媳妇我女儿我女婿——还有我的大孙女,全被他们抓走了。我的大孙女才十六岁。我们村子里所有的青壮年全蹲在监狱里了。”
罗爷把面条端到桌子上,那是我今天的早餐。我问他吃过了吗,他说吃过了。我的早餐比我昨天的晚餐要奢侈得多。面条里多了两个鸡蛋,汤面上漂着厚厚的油水。我很快吃完了面条。吃得这么快是因为我肚子早就饿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心绪不宁。我开始意识到——因为迷路我无意间陷落到一个曾经充满了罪恶的村子里。这里毫无疑问是个有罪的村子。尽管我看不到人,到现在我也只看到了罗爷一个人。我看不到的那些罪恶的面孔都曾经漂浮在这个村子的空气里。有罪的气息即使在我刚刚吃着的那两只鸡蛋里也冒出了墨汁的味道。必须离开响堂村,我要回到镇上去。
罗爷说他愿意带着我在村子里走一走。这也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告别离开之前,我也想一窥村子的全貌。村子并不大,但整洁。我大体上估算了一下,差不多有三百多栋楼房,朝向一致,共分为四排,所以出现了三条街道。每栋楼房的面积和样式全都一样,街道上有路灯,有垃圾箱。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空间也都是等距离。我仍然没看到人。有几条狗,昨天晚上跟在罗爷身边的狗在领头。它们从这条街道呼啸着跑向另一条街道,又从另一条街道跑回这条街道。罗爷说村子里还有十来个人。他们不敢出来,害怕和我打上照面。这十来个人也都是老人或残疾人,可能还有一两个孩子,这一两个孩子实在是因为没地方可去。村里其他上学的孩子都住到外村亲戚家里去了。罗爷说他们肯定都躲在窗户后面看着我们。我说:“他们为什么不走出来呢?”“他们害怕陌生人。不是害怕把他们抓走,他们才不怕这个。他们害怕的是别人向他们打听孙叔伟的去向。虽然没有人知道孙叔伟在哪里,但是所有人只要经历过对他们的询问——他们都会自认为对孙叔伟是一种背叛。没有人会出卖孙叔伟,为此,他们甚至还要刻意躲开对他们的询问。他们以这种方式来保证对孙叔伟绝无二心。”
“照你这么说,孙叔伟还没有被抓住?”
“没有,”罗爷开心地笑了,“这也正是令我们感到欣慰的地方,我们的孙叔伟还在外面,没人能抓住他。”
街上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样的,只有一栋建筑有些特别,看上去很像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电影院。罗爷说每家房屋的样式都是孙叔伟设计的,他自己的房子也和我们一样,孙叔伟的房子没有搞特殊化。街道是他出资修建的。街上的垃圾箱、路灯也都是他买来的。还有这座像旧电影院的房子也是孙叔伟出钱修建的。它是我们村子里的灵堂。孙叔伟心细,他给村里人建了灵堂。哪里都要死人,死了人总要有个摆放的地方吧。只有响堂村有自己的灵堂,别的村子都没有。我老伴死了就停在这里。那时候村子里的青壮年还没有被抓走,那时候村子里多繁华啊。
“他们是因为什么被抓走的呢?”我等到现在才直言不讳地问罗爷。我已经走到村口了,再不问他我就离开了。虽然我知道到了镇子上我也能打听清楚,但我还是更想听到罗爷亲口告诉我。
“他们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他们做生意就是给人打电话,不停地给人打电话。给陌生人打电话,给不认识的随便什么人打电话。这个人挂掉了就打另一个人。”
我接着说:“然后告诉人家說人家得奖了,得大奖了。是这样吗?”这是我的直觉,我不知怎么就有了这种直觉。
罗爷说:“好像是这样。”
“再折腾上几个来回,让人家把钱打过来,是这样吗?”
“好像是这样。”罗爷说。
“这就是电信诈骗啊。”我说。
罗爷挺了挺腰,把头转到一边去。
“我在白龙山上还没有下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你们村子,一大团火烧云落在村子里。我当时感叹着,在偏僻的山谷里面,你们村子真像是天上的街市。整齐划一,确实漂亮。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你们的钱来得不干净。”
罗爷这时急了,他扯着我的袖子,好像不准我离去:“那么你说,这世上谁的钱来得干净?你说,你告诉我。”
我忽然很厌恶这老头,厌恶他的拐杖,厌恶他那半截在拐杖之外摆动着的废腿,我说:“你听说过那些被你们骗了钱之后的人吗?你听说过他们的悲惨故事吗?要不要我随便讲一个给你听听?”
我以为我击中了罗爷的要害,我以为他会软下去,事实却并非如此。罗爷比刚才更激动。他单腿站立着,之前我还没见他这样站立过。他这样子很像是在表演金鸡独立。他举起拐杖,梆梆梆地敲打着他那条不受约束还在摆动着的断腿。
“你当然会讲那些故事,那些故事当然悲惨。可是我们响堂村从前的故事就不悲惨吗?你要不要我随便讲一个给你听听?我的故事——我敲断自己这条腿的故事难道就不悲惨吗?”
我猛地往前冲去,向着飞沙镇的方向奔跑。正是我这个动作,让罗爷扑倒在地。我这才记起来,罗爷还有一只手揪着我的袖管。看来他刚才能够金鸡独立跟我也有关系。他一条腿站着,另一只手敲打断腿。可是他还有一只手揪着我的袖管在保持平衡,我往前奔跑,挣脱了他的拉扯,罗爷于是扑倒在地。我回头看了一眼,地上腾起了一团灰土,他就躺在那团烟雾一样的灰土里。我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回去把他扶起来。
5
回到飞沙镇,拖拉机旅馆的杨老板问我昨天晚上怎么没有回来,我说我迷路了。“我是不是早就提醒过你?”他笑逐颜开地说道,“你在哪里过夜呀?”我说响堂村。“响堂村?”杨老板大声喊叫着,“那可不是一般的村子,你在那里过夜就不害怕吗?那个村子的人全在坐牢呢。”“我是没办法,误打误撞进去了。”他提到我在拖拉机旅馆开的房间,按理说我又没在这里住是不是可以不收住宿费呢?我要这么想他也觉得有道理。可是,杨老板又说:“你已经登记了,我就不能再让别人住那个房间,事实上昨天来住宿的人很多,因为没有房间我不得不放走了好几个旅客。所以那个房间的住宿费你还是得交。”
我不知道杨老板说的是不是真话,有了响堂村的经历,我不会再轻易相信镇子上的人所说的话,但我还是如数交了住宿费。这是规矩呀,既然我开了房,我就得交住宿费。
杨老板把需要找补我的零钱递给我。他说:“响堂村是个诈骗窝子。应该抓起来的人都抓走了,可是公安局的人怎么也抓不住孙叔伟。”
“你也知道孙叔伟?”
“瞧你说的,谁不知道孙叔伟呀?”
“为什么就抓不住他呢?”
“为什么呢?也不能说孙叔伟就有三头六臂。我在想,一定是响堂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所有人都在保护他,所有人都在掩护他。他们宁愿自己被抓走,宁愿自己的家人被抓住,也要想办法掩护孙叔伟逃出去。”
我在响堂村待过,只待过一夜,也只见过罗爷一个人,可我认为杨老板所言极是。
“孙叔伟到底是个什么人啊?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
杨老板的右手原本捧在肚皮上,他就在那里竖起了大拇指,那只竖着大拇指的手慢慢往上移,一直移到他的额头上:“整个飞沙镇,孙叔伟是唯一让我敬服的人,这个人真有本事。”
孙叔伟并没有多少文化,小时候也很穷。他在外面打工,找了个四川女朋友。临到结婚时,女朋友被人骗了。两人打工攒了几年的钱,还要加上家里借来的钱,一并被人骗走了。女朋友只是接听了几个神秘的电话,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钱打给别人。孙叔伟心平气和地听完了女朋友的讲述。女朋友还在痛哭流涕,他却已经转身走开了。孙叔伟正是在那时候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
虽然杨老板敬服孙叔伟,但同时他又认为他很傻:“我就不理解,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那么傻呢?傻到极点傻到家了。”
“他怎么傻?”我倒是要问问杨老板。
“跑路呀,只要搞到钱就迅速跑路,那才是上上策。孙叔伟是响堂村第一个在外面搞电信诈骗的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通那些弯弯绕绕的技术的。这里面肯定有技术,不知道他是怎么无师自通的。听说他后来还编写了专门的小册子。接通电话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全写得清清楚楚。跟着他干的人只要照着他的小册子一步一步去做就行了,照本宣科就行了。问题是他搞到钱了没想着跑路,却带着村里的人一起干。什么七姑八姨乡邻四舍的一串串的全给他捎出去了。这还不算,他还要回来做楼房。这不是显摆吗?你这么显摆不是明摆着树大招风吗?不过呢,公安局怎么也抓不住他,也是咄咄怪事。按说警方的侦破手段越来越先进,怎么就抓不住一个孙叔伟呢?”
我说:“是啊,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孙叔伟在哪里。”
“不知道。”
我开着车驶离飞沙镇。路上我打开车载广播,电台里在播放音乐。隔上半个小时,电台主持人就用武汉方言插播一条广告。
孙叔伟是响堂村的首领,是他们的王。这个村子里国王级的人物——这会儿正在不知道哪个地方逃窜或隐匿。我想起了罗爷说过的一段话,他扑倒在地之前这样说过:“不能让他们抓走孙叔伟,我们还要指靠着他呢。被抓进去的人没有杀人也没有放火,他们犯的不是死罪。因此不会被枪毙。总有一天他们还会出来。有的早点出来,有的晚点出来,他们都会出来。等到他们出来,我们再去找孙叔伟,让他再带着我们干。”
“再干那种事吗?”
“干不干那种事?干什么事?还是由孙叔伟说了算。”罗爷说。
我正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要拼命往前奔跑,猛地挣脱他的手,摆脱他对我的撕扯。我做到了,我看到罗爷扑倒在一团灰土里。
曹军庆,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影子大厦》,小说集《雨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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