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9℃。”
“复查的胸部CT呢?”
“病灶比原来多,本来右肺,现在左肺下叶也有了。”
“自觉症状呢?”
“还是胸闷,痰咳不出来。晚上还有点呼吸困难。”
“病程呢?”
“两周了。”
林大宇和何小宝一问一答,一个急促而持重,一个缓慢而严肃,查房的气氛,好像严冬,虽然时令是早春了。科室所有的医生,都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反倒是躺在床上的陈璜,一边咳嗽,一边嬉笑:“林主任,给我带的肉丝面呢?”
老主治许向前打趣:“护士长,你这么胖,不能再吃肉丝面啦。”
陈璜立刻反驳:“滚!我这叫丰满。”说完一阵连续的咳嗽,中间还间杂着小鸡的鸡鸣声。
林大宇闻听此声,紧皱眉头,去口袋摸烟,想起这是在病房呢,这才罢手,对何小宝说:“你把具体过程写个书面的文件,包括所有的辅助检查,我去跟院领导汇报,要转上级院的。”
病床上的陈璜,听说要转院,居然哭了出来:“我不想转,负压病房难过的。”
林大宇笑了:“咦喂,平时都叫你小老虎,没想到小老虎生病也会哭啊。”
陈璜哭得更响亮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支道了开口了:“老虎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啊。”
一起查房的医生都笑了,何小宝说:“支老师,看不出啊,还会念诗的。”
支道了自己也笑了:“歪诗,歪诗。”
林大宇问何小宝:“你还发热吗?”
何小宝说:“好了。”
林大宇说:“你再倒了,科室要转不过来了。”
许向前跟林大宇小声说:“医院都在传,说感染科医生都得了禽流感,说何医生已经呼吸衰竭了。”
林大宇边走边骂:“都是卵怂。”
林大宇跟分管副院长汇报了陈璜的病情进展,副院长汇报区卫计委的医政科,医政科再向常州卫计委汇报,常州卫计委再跟常州第三人民医院下命令,打开负压病房,接受病情危重的病毒性肺炎患者陈璜。等这一切程序完成,已经到了中午十点了,林大宇皱眉,支道了明白他的苦处,主动说了:“我來送吧。”
科室就那么几个人,一个进夜班,一个出夜班,一个门诊,一个白班,一个萝卜一个坑。休息的支道了,只好自告奋勇去送陈璜。
虽然都知道时节已经是春天,但每个人的心里都不肯承认已经是春天。虽然车窗外的绿色纷涌而至,但车上的几个人眼里只见灰色,不见绿色。负压救护车驶出城外,上了金武快速大道,越来越多的绿色霸占了视线,风和景物一起变得温柔了,几个人的心境才略显安缓。
躺在担架上的陈璜,对坐在一旁的支道了说:“老支,上次给你介绍的同学,后来还见过面吗?”
支道了来送陈璜,正好也有这层意思在里面。
从2000年支道了独身以后,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可说前赴后继,络绎不绝。因为毕枝一的原因,支道了内心对于男女感情,早就绝望了,根本没有那个心思。但架不住父母亲以及熟人的脸面,人家介绍了,总要见一面。见面之后,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支道了有自己的拒绝的招数。第一招,介绍自己说是感染科医生,会加一句,专看肝炎、肺结核,还有艾滋病。绝大部分女性,闻听艾滋病医生,就不再见第二次了。如果还坚持,支道了会介绍自己的经济状况,最老的小区,最小的户型,下有儿子,上有父母。没有汽车,也不会开车,上下班都是自行车。不抽烟不喝酒,最大的爱好是看电影。这一下,又去掉了一部分有幻想的女性。如果对方还坚持,支道了会带她回家,一起看电影。前年认识的一位女教师,就到了跟着支道了回家看电影的程度了。支道了选了一部电影,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两人隔得远远的,分坐沙发的两端,支道了是看得心潮涌动,女教师看得莫名其妙。看完这部电影之后,女教师就主动消失了。这回不同了,陈璜介绍的她的同学周映红,在中医院肿瘤科做护士,第一次跟支道了见面,就表达了万分的诚意,她有她的理由。她说,她丈夫是生病死的,她希望找一个不是离婚的男人,支道了满足了。其次,她自己是女孩,希望对方最好是男孩,支道了满足了。第三,最好有一点共同话题,别太现实和世俗,支道了也满足了。正月里,儿子回来,她带着女儿来串门,一起吃的晚饭,在支道了的客厅里,支道了播放的是杨德昌的电影《一一》,她看哭了。说她以前年轻的时候,也很折腾,像电影里的邻居丽丽,长大了才明白,其实生活就是电影中敏敏说的话:我怎么没有新鲜的话题要告诉婆婆呢?即使上山修行,结果也一样,生活就是不断重复的过程和时间,能够不断翻新的是自己的内心和向上的面对。这话让支道了很吃惊,感觉她确实懂得了真正的生活,有天降知音之感。大概久疏征战,上上个周末,在家看电影《奸臣》,干柴烈火欲焚之时,支道了一触而泄,大煞风景。之后支道了满心愧对,想干脆拒绝,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这前因后果,怎么对陈璜说呢?今天,既然陈璜问起了,支道了想了想:“你跟你同学说一声,我配不上她,让她另寻高枝吧。”
陈璜大概想发火,着急说几句的,开口却是一阵咳嗽,像胸腔回响的闷雷,震得鼓膜嗡嗡嗡回响,好久才平息:“老支,你总这样消极不行啊,我那个女同学对你掏心掏肺的好了,怎么会说得出配得上配不上的话啊?”
支道了心里明白,却有苦说不出,没有再接陈璜的话,因为,常州第三人民医院到了。
负压病房设在医院最西面的一栋独楼的五楼,救护车转了半天,才来到楼下,支道了要搀扶陈璜,被她一甩手,径自往电梯走去,支道了拿着病历、CT片和科室买的营养品,无奈地跟在陈璜的后面。
回程的路上,支道了向周敏要了一支烟,一面搓揉,一面在想周映红的事情,竟然慢慢地睡过去了。
送完陈璜到医院,已经下午两点,回到科室,想脱了工作服回家,许向前向他招手,同时,对面前的一位病人说:“喏,专家来了,你去问他吧。”
来人有一米八,偏瘦,白净的脸,戴眼镜,留着络腮胡子,着装还算整洁,开口嗓音发沙:“你是支主任?”
支道了很累,却需要强打精神:“你有什么事情?”
来人好像有点尴尬:“支主任,我有些事情,想单独请教你。”
在病人身后的许向前向支道了挤挤眼,支道了明白了:“跟我来吧。”
在病区最西面的专用办公室里,支道了请对方落座,嘴里说的是:“有什么事情赶紧说,我今天休息,还没吃饭呢。”
来人自称姓黄,叫黄加亮,在某机关工作,两个多月前,一位同事车祸,他前去帮忙,抬了担架,弄破了手,后来才知道,那个同事有艾滋病。当时立刻就验了血,抗体是阴性。黄加亮说,这两个多月,不是人过的日子,人瘦、心慌、脚软、失眠、盗汗、食欲不振,一定是得了艾滋病了。黄加亮问,能不能吃药啊?
支道了懂了,这是一个恐艾症。
恐艾症全名叫艾滋病恐惧症,因为患者怀疑自己感染了艾滋病病毒,或者非常害怕感染艾滋病,由此并发了强迫症的症状,表现出精神抑郁、情绪变化多端、严重失眠、对周围事物淡漠、体重下降和周身不适等反应。
支道了从事艾滋病的诊治工作以来,已经接触了好几个恐艾症的人,他们不是病人,但比病人可怕。开始的时候,支道了没有经验,搞得自己进退两难。现在,支道了很有经验了,他问黄加亮:“你说的同事叫什么名字?”
黃加亮一愣:“我不能说,我要替他保密。”
支道了严肃地说:“你大概不知道,只要是本地确诊的病人,都在我这里随访和治疗,你不说,我就当你说谎了。”
黄加亮马上说:“他是外地人,不是本地人。”
支道了问道:“你从哪里知道他是艾滋病人的?他亲自告诉你的?”
黄加亮有些慌张了:“我来咨询问题,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得了艾滋病,要不要治疗。”
支道了心里有数了,不想点破他:“那我也直接问你,距离感染三个月的时间,还有几天?”
黄加亮说:“还有一周吧。”
支道了起身,往门外走去:“那好,等一周以后,再验血,如果阴性,就排除了,这是世界卫生组织定义窗口期的最后期限。如果阳性,我保证帮你入组治疗。”
黄加亮并不动身:“艾滋病能治得好吗?”
支道了说:“老黄,对不起,我今天休息,还没吃饭呢,艾滋病能否治疗,等你确诊了,我再回答你,如果排除了,你也不需要知道,是不是?”
黄加亮还是不起身:“支主任,你说的不对,我是有病了,我有症状啊,一夜一夜不睡觉,梦做得不停,老是发热,人直往下瘦,不想吃饭,走路走不动,对了,我还拉肚子,一天三四次,都是稀便,我查了百度,就是艾滋病的症状啊。”
支道了走到办公室门口了,对黄加亮说:“我问你的问题,你没有全部回答。我说你不是,你肯定不信。还是那句话,等一周后化验了再说。请你离开我的办公室,不然,我只好叫保安了。”
黄加亮听说要叫保安了,这才很不情愿地离开办公室,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破专家!”
支道了早习惯了病人的态度,等黄加亮走远了,脱了工作服,回家睡觉,太累了。
自己被担架抬着,往高高的楼上去,心里明白,那是常州三院的负压病房,嘴里拼命喊着:我不是禽流感!我不禽流感!一扭头,周映红居然还躺在自己身边,好像赤裸着,妩媚地笑着。支道了更加着急了,用力推她,嘴里说着有碍观瞻,有碍观瞻。呯一声,电梯停了,“负压病房”四个红艳艳的大字,迎面压来,支道了用力一挣,飞起又掉落,心脏“怦怦怦”跳得要冲出胸腔了,心里说要死了,要死了……
醒了,一身臭汗。支道了懒洋洋地躺着,心还在“怦怦怦”跳着,心里发问,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事情?
支道了起身,还是感觉累。想着看书也不能集中,就看一部电影吧,选了是枝裕和的新电影《比海更深》,看到男主人公筱田良多的脸面和表情、动作和语气、穿着和神态,好像在哪里见过。想起来了,是《醉乡民谣》中男主角勒维恩·戴维斯,又好像,还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拿起手机,照照自己,对,就是自己。不禁想笑,是苦笑,难道,失败的中年人,呈现给外人的感觉,都那么惊人的相似吗?
应该被人类感知的理想的春天,应该是春阳浓烈,春意洋溢,春色诱人。但现实的春天是,春阳温吞,春意逼仄,春色委顿,每个生活其中的人,内心都无法感知这春天,疑问这到底是不是春天。
今天支道了门诊,依然是肺结核、肝病、发热混为一体,忙得支道了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到十一点,才有了第一次小便的机会。下午继续忙,一直到三点,才稍微闲了一刻,电话响了,是林大宇的声音:“你到护理部去一下。”
支道了说:“门诊怎么办?”
“我马上来顶你。”
因为陈璜生病,护理部从其他科室派一个护士长,过来暂时主持工作,今天是第一天。上午参观了科室,下午跟护理部表示,不想去感染科,原因很简单,感染科有住院的艾滋病人。她不理解,而且怕。
这里面确实有渊源。
2011年3月,支道了到上海公共卫生中心进修艾滋病的临床诊治,为期半年。2012年9月,省卫生厅发文,人民医院感染科,从市疾控中心,接手了全市的艾滋病的入组、登记、随访、发放药物、并发症的诊治等工作,这都是支道了一个人的事情。2013年,随着病人人数的越来越多,出现并发症的病人也相应增多,林大宇来做支道了的工作,想在病区开设病床,专门治疗艾滋病的并发症和抗病毒药物的副作用。理由有几条:一,方便病人,如果能在本地治疗的疾病,病人是都不希望到外地治疗。二,可以报销,尤其是农村合作医疗的病人,省里有专门的文件和规定,艾滋病的常规并发症,在限定的费用以内,可以报销百分之八十,相对于一般疾病的百分之三十五,对具体的病人来说,是一笔相当大的节省。三,为了隐私。这样的病人,在本地治疗,隐私可以得到保护,到外地治疗,容易暴露隐私。四,增加个人的临床工作经验。按照林大宇的话,这个疾病,迟早要在县级市开设病房,晚开不如早开,早临床早实践早得益。五,增加科室效益。不管一年收治多少病人,毕竟也是科室收入的一部分。就这样,支道了被林大宇说动了,原来科室的储藏室,改造成病房,设三张正式床位、一张加床。迄今为止,在县级市人民医院感染科,开设艾滋病病房的,只有支道了所在的医院。附近其他医院,遇到需要住院治疗的病人,要么转上级医院,要么转南京第二人民医院,要么干脆转上海公共卫生中心。
支道了把来龙去脉娓娓道来,护理部所有的人都听入迷了,因为,虽然在一个医院,谁都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多的故事。但是,那位护士长仍然表态,不想去感染科,理由是,自己要生二胎,怕万一感染了传染病,没法交代。她还特意添了一句:我不是歧视。
支道了忽然立身,一拍桌子:“不是歧视?当你说出不想去感染科的时候,你就已经是歧视了。你是女人,你要生二胎,你怕感染,那么,那些几十年以来,一直坚持在感染科工作的医生和护士呢,他们怎么办?也离开感染科?医生和护士都以各种理由离开感染科,那些病人怎么办?是,你确实没有明确地歧视病人,但你歧视了为病人服务的医生和护士,其实是变相歧视了生病的人。记得当年,我刚进医院的时候,流行的选科口头禅,金眼科、银外科、不好不坏是内科、累死累活妇产科、吃力不讨好是儿科。当年的传染科,连排名都没有。当医院的医护人员,还存在相互歧视的情况,一个看不起一个,这样的歧视才是真正的歧视。好,你别去感染科,我们也不欢迎你去。”
支道了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出护理部,留下一帮人,尴尬地目瞪口呆。
回到门诊,林大宇看支道了一脸愤怒,不觉奇怪。支道了说了原委,林大宇抽着烟,美美吸了一口,慢慢地说:“这科室啊,也跟人一样,没本事的时候,人人想踩,等你有了本事了,人人想拽。我們科室目前的境遇,属于有本事和没本事之间,所以呢,有想踩的人,有想拽的人,老支,你别生气,也别着急,你慢慢看着,好戏多着呢。这帮卵怂!”
林大宇走了,支道了坐在办公桌前生闷气,不是气具体的事情,而是生自己的气,今天怎么了?拍桌子骂人,骂的还是同事,这样的情况,还是刚工作的时候发生过。家庭发生那么大巨变的时候,自己都没有骂人,更别说拍桌子了。到底怎么了?支道了拿起桌上的散烟,捏在右手,拼命揉搓,好像在揉搓坚硬的内心,烟很快就四分五裂,烟丝散落一地,心还硬着。
微信响了,是周映红,约他晚上一起吃晚饭、看电影,然后……
支道了心里忽然慌了,心悸、虚汗、头晕、厌食、乏力,这是什么病的症状啊?赶紧定心静气,发散思维,想着今晚该看什么电影呢?这么一想,哎,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
晚饭是叫的外卖,四菜一汤。周映红说,一直不做,手艺生疏了,不敢献丑。晚饭很快,看什么电影呢,支道了倒是很费思量。支道了电脑里,忽然看到了《赤桥下的暖流》,觉得也许会有那样的感觉,就连上电视机播放了。和支道了的预期很符合,看到一半的时候,周映红已经坐到了支道了身上,就在沙发上,居然成了。
但是,性的和谐,并不能保证生活的和谐。也许是单身久了,支道了养成了事事懒散的习惯,只要无关医疗原则和生死大事,生活中一切随缘和从简,这跟周映红的生活理念处处冲突。譬如穿衣,除了内衣内裤,外面的衣服和裤子,基本是一月一换,周映红说不行,要每天换。譬如吃饭,除了吃食堂,支道了一个人的时候,在家就是下面吃,再加一个煎鸡蛋。周映红说不行,每顿要换花样,或者叫外卖。支道了心里,没有节假日的概念,但遇见周映红之后,什么情人节、护士节、医生节,她都要买花回来,插在花瓶里。还要拉支道了逛街,而支道了最大的爱好,是除了工作,就是看电影,其他一律无感。总之,都是些小是小非的事情,支道了很苦恼。慢慢地,支道了下班不愿意回家,也不再主动给周映红打电话和发微信。一想到两个人的今后,支道了就心慌、盗汗、乏力和厌食了。
四月初,一个大雨的早晨。陈璜到上级医院已经有半个月了,回馈的消息并不令人放心,据说,复查的胸部CT和感染性指标,依然明显异常,病程处于僵持阶段。早会的时候,林大宇眉头紧皱,凶猛地抽烟,给大家汇报了陈璜的病情,一时,晨会的气氛就冷凝了。因为没有人愿意来感染科做护士长,护理部无奈,请了本科原来的老护士刘爱英暂代。她提出一起去探望陈璜,被林大宇拒绝了,因为,去了也看不到人,还在负压病房里呢。
晨会结束,支道了刚要去门诊,门口站一人,雨衣未脱,仅露面孔。支道了一看身形,知道是黄加亮。
在专门的办公室,黄加亮站着,也不脱雨衣,也不落座,支道了以为,难道还真的阳性了?就问:“三个月的化验出来了吗?”
黄加亮回答:“出来了,还是阴性。”
支道了笑了:“那我恭喜你了,你被彻底排除了。”
黄加亮忽然高声:“谁说排除啦?我还是有症状啊,这个怎么解释呢?头晕、失眠、没劲、不想吃饭、人还一直在瘦,这不是艾滋病的症状,又是什么病呢?”
支道了摇摇头,请黄加亮落座,黄加亮不肯,支道了说:“临床上有一类疾病,叫恐艾症,就是你现在的症状。如果你实在不相信我的判断,你可以到上级医院去进一步诊断,在我这里,我只有这样的诊断。”
黄加亮勒着嗓子高声喊了:“我去过了。去过常州,查了没有,去过南京,查了没有,这都是什么破医院啊,还要去哪里?”
支道了赶紧追问:“上级的专家怎么说的?”
黄加亮忽然脱去雨衣,细心地叠好,放在一边的凳子上,一边换了表情,非常认真地对支道了说:“支医生,我们打赌。”
“打赌?”支道了不解。
“我在网上查了,现在的窗口期,最长应该是六个月。如果三个月以后,我查出阳性,你输一万块钱给我,如果查出阴性,我输一万块钱给你。你要不相信,我们写在纸上。”
支道了心里乐了,还有这好事?可惜,支道了说:“黄加亮啊,我还真想跟你打赌,我是包赢不输啊,赢你这一万块钱。可惜,我是医生,你是患者,医院有规定,医患之间,不允许有金钱来往,赢了也算你贿赂。”
黄加亮明显生气了:“支医生,你这就不讲诚信了,上次三个月,你说保证的,这次六个月,你就不敢保证了?”
支道了被惹火了,一直放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黄加亮,我一直不好意思讲你。你说我不诚信,你就诚信了吗?你说是因为抬同事,划破手,感染了,你对我讲真话了吗?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才如此害怕,要我说出来吗?”
黄加亮忽然气短了:“啊,支医生,你别乱说啊,我做什么啦,你说!”
支道了不能再客气了:“黄加亮,你非要我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三个多月前,你一定是一时兴起,找小姐了,没戴套子。找完以后,马上就后悔了,网上看看,怕生病,就编了谎言来骗我。我一直没说,是因为你已经阴性了,安全了,就别再揭开盖子了,给彼此留点面子,以后在大街上看到,就当不认识。可是你呢,反复纠缠,说什么都不听,还要跟我打赌,还说我不诚信,黄加亮,你先回答我,你诚信了吗?”
外面的雨忽然变大了,雨声落地,像在打夯。黄加亮面色阴沉,带着惨绿,静静坐下,开始是无声地流泪,然后是埋头抽泣,最后是仰面嚎啕大哭。一个一米八的大个子,长着络腮胡子的大男人,当着支道了的面,如此发泄,在支道了这么多年的从医生涯里,还是第一次。
支道了心里略略有些懊悔,感觉刚才的话语和语气,已超越了正常的医患关系了。即使要说出事实,也可以委婉和温和的。支道了不说话,只是不断给黄加亮递纸巾,半包纸巾快要完了,黄加亮才停住哭声,默默地穿起雨衣,点了点头,拉开大门,径直往暴雨里走去,一句话都没留下。
五一劳动节,天气温和着,不冷不热。关系温和着,不好不坏。儿子和女儿的回来,打破了僵持。前一天,支道了夜班,五一早晨回到家,已经九点多钟了。周映红早起,买洗烧,做了一桌菜。午饭的时候,为了庆祝节日,四个人都喝了一点酒。孩子们喝的啤酒,支道了喝的红酒,周映红是白酒。看到周映红喝白酒,支道了立刻联想起毕枝一,心里略略不乐。午饭以后,两个孩子出去找同学聚会了,周映红邀请支道了陪她逛街。支道了本来的打算,是预备看一部新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已经下载到电脑里。但看到周映红殷切的目光,支道了心软了,答应了周映红的请求。
街上人挤人,各种声音互不服气,争抢着撞击支道了的鼓膜。支道了喝了点红酒,头有点晕,眼睛半闭半开,好似梦中。周映红逛得起劲,开始没有发现。后来一看支道了的脸,心里有些后悔了。正好走到电影院,周映红建议一起看电影吧,顺便可以休息。电影名字叫《喜欢你》,周映红从头到尾聚精会神,支道了是从序幕开始就睡著了,直到电影结束。电影结束,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周映红看支道了脸色恢复了,建议一起去喝喝咖啡。
这一次,支道了没有答应,也没有说话,径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时间到了五月十一号,明天是护士节了。终于有了好消息,陈璜可以痊愈出院了。依然是医院的救护车去接,依然是支道了自告奋勇,司机,还是周敏。
救护车刚出医院大门,支道了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开始想不起是谁,救护车一个弧线转弯,绕过那个人的身体,支道了心里喊了一声:黄加亮。救护车已经飞速地离开了黄加亮,看不到黄加亮的脸色和表情,只是可以猜测到。不知道他还记得那个打赌吗?再有机会碰到黄加亮,要向他要那一万块钱。又一想,不对,没写在纸上,没有凭证,黄加亮可以赖账的。不知道他的那一哭,是否把心里的结全部解开了。他的人生,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了吗?支道了心里七想八想,把自己逗笑了。一旁的周敏奇怪了,这支主任平时从来不笑,更别说笑出声来,就问是什么喜事。支道了把黄加亮打赌的事情说了一遍,周敏也笑了。就这样,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常州三院。
电梯来到负压病房,支道了抱着鲜花在前面,看到陈璜,立刻说笑:“哎呀,护士长苗条的么,回医院可以选美了。”
陈璜一边作打人样,一边闪过身体,嘴里说着:“老支,人家等你半天了。”
支道了一看,是周映红,脸色立刻涨红了,像拿在手里的鲜花,嘴里的那一句你好,努努了半天,也没出声。
老于头,医生、作家,现居江苏金坛。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和灵魂一起守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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