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到文昌是应邀讲课,住在一个临海的宾馆,推窗见海,这个宾馆好像就是为培训用的,主楼一座,前面还有散落的五栋别墅,上写专家楼,但不大住人,整个建筑群在乡村鹤立鸡群,也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意思,周边也没有其他宾馆,更无超市,出门也无摊贩市场,因不是浴场,交通不便,游人也很少来住,一到晚上,从阳台望去四围一片黑暗,遇到停电,店里有自动发电的装备。一片黑暗中,躺在床上,安静到只有海水涨落的声音,讲课的间歇,一晚,组织者突然提出要晚饭后去散散步,我们一群人,大约十来个吧,跟著组织者走。出发时还有些天光,走出去天就全黑了,而四周更黑,乡村的路没有路灯,我在后面根本看不到前面的人,只听到组织者与来访者的问答,问答的间歇有长久的沉默,我的问题是何时返回,没有人答,因这问并未发声。头顶的椰树仍在黑暗中沉默,没有风时的静默,有密布的沉闷,有人咳嗽了一声,仿佛是回的信号,我想要是这样走,在黑得连背影也看不见的密林中,是一定要迷路的,我以一个外乡人的思维想,这密不透风的椰林之夜,为什么它的静谧里有一种深在的不安呢?还是安全地看到了路的尽头宾馆门口的灯光,我们加快了步子朝它走去,几乎是扑进了那昏黄而宝贵的光之中。后来再来,在白天我多次坐车或步行穿过由两边椰子树搭建的“长廊”,在长廊中走,往两边看,都是遮天蔽日的椰林,有的长在水中,有的已被海风改变了形状,有的,倒下了身躯,却在另一处空隙里又伸长了脖子,往高处长,有的被台风连根拔起,露出了根,但躺倒了还活着,树叶是绿的。每次将目光投向那密如迷宫的椰林时,我有说不出的不安,我想这不安,来源于一种我不愿承认的恐惧,是一种对于野生的、自由的恐惧。那恣意失控的生长着的,或许是我渴望的,可能也正是我的前生,但已被知识、文明删改后的我,已被规训后的我,当看到自己的原初的本来时,难免有一种莫名的慌乱,它打乱了节奏,不按常理出牌,更关键的,它提示你,嗨,还有一种更真实的也更美好的存在。而这存在原本就是你,只是你变了。你变了,变得已不是你的本来,在你向他者的变化中,你遭遇到了原来的你,它像朋友一样站了出来,嗨,我在这里,你要往哪里去?
我要往哪里去?一直的,我不以为这是个问题。我要去的,不就是众人要去想去的吗?往往是,当你不觉得是问题的时候,问题就来了。这次,是一棵树。果然,这次回去,身有小恙,现在想来,它已经提醒我了。它不仅让我看到了黑暗,也给了我净化的可能。只是我没能及时停下来聆听调整。但是椰子树收取了我的心绪,比如我们不断抱怨的一件事,比如我们暗自喜欢的一个人,即便在黑夜里,即便只发生在心底,又哪里逃得过它的法眼。不说话并不意味着不觉察。树犹如此。我想那个从文昌回到海口的夜行路上我的心中所想一定是被椰神听到了,它在用它的方式提醒我身为人母的责任,就像它用它的“乳汁”养活了一代人一样。它不言不语。等着我明心见性。收取我一刹心念的椰子树啊,你一定也能够看到我的转变,一定也能原谅一个人的迷失。讲课间歇,照例是围坐聊天,照例是友人讲得多,有一句话我还记得,是“你的心不在心里”。这句话我不甚了了。心不在心里,又在哪里?心在心外。如此分心,长此以往,身体又怎能不受牵累?椰树的洞察是如此犀利,但的确也是刀下留人。椰树的善良我常听人讲起,说椰子从树上落下时从未砸到过人。在南山寺听一位居士说,椰子有两只眼睛和一个嘴巴,你知道不?我惊异于自己,从来没有观察到,相比于人类的粗枝大叶,椰子树可是纤敏心慈呢。它几乎是全部地献出,毫无保留。椰子汁可以营养我们的身体,椰子水可以清解身体的燥热火气,椰子肉可以入馔,椰子壳可以制碗和多种器皿,满足人类日常所需,树棕还可以用来打藤床。而老椰子树木还可以盖房子。椰子树的成长也非常泼皮,不用人操心,它的椰子掉下来,到树下,或者是风将它带到另一个海岸,它仍能从那个硬如岩石的壳中挤出一束新绿。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我多次惊异于它的再生力,这种生命可以打倒但终摧毁不了的倔强,是我们人类应向它致敬和学习的。但我们人又为椰树做过什么吗?我们将它的椰子砍下来,制成椰子水、椰子汁、椰子糖、椰子粉、椰子糕、椰子工艺品,凡此等等。椰子一树,成就了多少厂家品牌?养活了多少人口?我们吸了它的“血”,吃了它的肉,剥了它的皮,把它搬离了它本该在的地方,但它说过什么吗?不还是一个劲地长,一个劲地给出。椰子给我们人类的,除了它身体的全部,还有给如我这样迟钝的人的心性启悟。它简直像母亲一样地付出,只是付出,而不求回报。椰子树在海南是女性的,有村姑之称,是说她的朴实天性,但我觉得她更像人类中的母亲,无私地贡献着她的乳汁。
没做母亲时,我并不知生了孩子之后,母亲的乳汁是会自然分泌出来的,虽然我也是吃母亲的乳汁长大的,但如若我没有做母亲,我将永远错过对于人类的最伟大角色的认知。凡事必得亲证方可证悟真理,这也是一种实修。六年前躺在协和医院国际医疗部的产床上,我惊喜于我的孩子的出生,一个如我这样在生活中算不得聪明的女人,能孕育自己的孩子真的是一件奇迹;而更惊喜的是三天之后乳汁的分泌,身体仿佛是天然知道这新发生的转变,身体知道有一个孩子要活下去,母亲的天职就是给他自己最好的东西。人说乳汁是最干净的“血”,它由为母的气血转化而来,它是天然的,和思想意识或后天训练都无关系,天生的。母亲怀着孩子时,是用脐带供养孩子,而生下孩子后,则是用乳房给出自己最好的营养。所以生孩子不是我们在书本故事中看得那样简单,当概念只是概念,它只是知識,当概念走下纸面而成为实践时,才是真的修行,而从修行得来的东西真的是终身受用。
这可能就是一个人的“心回到了心里”,心外无心,心不在知识里,不在意识里,当然就不在思想里。心在心里,不在大脑里,凡经大脑认定的必是后天成就,而人最可贵的当是天然,不经思想的天然的善,或者称作天真的真,该是世上多么可贵的东西。所以我们讲的养生之养,说到底是养身体中的原初之心。初心,是不受污染的,是洁净而良善的,但说到初心,往往又会导入到意识的我执中去,初心又不是初心了。说到这里,可能会有些绕。也许这样的一段话可以启发:在我们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神”,“它一直在爱我们,我们顺着它的意思,就会过得比较好;如果我们不顺着它的意思,它就会提醒我们,给我们一点麻烦,而这些小麻烦正是为了提醒我们从错误中归来。”人真的不能也不必掌握他人的命运,但可以掌握也必须掌握的是自己,从心出发,而不是从角色出发,其结果大为不同。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就意味着全方位地付出,不求回报地付出。而人类所继承的这种自然界的天性,也只有在母亲一职上体现得最为完整。
不求回报的无私的品性,我们人类做得可远不如一棵树。椰树有嘴巴,但她真的是少言寡语,不解说不意味着不懂得。在事功与功利的人群中待久了,真的是应该不断地返回椰子树林,看看它们的身姿,听听它们的细语,学到它们的精神,然后借那高高的树干不断提纯自己的文字,将之化作一壶慈悲,椰汁一样地养人身心。
德国艺术家博伊斯从蜜蜂的工作中看到让人类认识到自己的神圣力量,从而谈到自然界与艺术家的创造的相似性,他说:“如果你拿一块蜂蜡,你拿的其实是血、肌肉和骨骼中间的产物。它内在的穿过人类这个蜡的阶段。蜡里所拥有的,其实就是力量里所具有的……工蜂从植物身上采集回来的花蜜,在自己身上转制成蜡,筑美妙的蜂窝。而人类头部的血液细胞做的也是同样的工作,从头到整个身体。如果您注视一根骨头,里面到处都是坚强的六角形细胞。在身体里循环的血液,做的就等于蜜蜂在蜂窝里的工作。”
生命脆弱,但支撑着生命传承下去的,也不复杂。自然恒久不变的秘密,或者正如英国诗人斯温伯恩《被遗弃的花园》诗中的一句:
只要有阳光与雨水,这些都将继续存在;
直到最后一丝海风在所有这些之上
翻动着海水。
也是在椰子树下,也是一个夜行的路上,友人开车,我和另一位朋友坐在车上,穿过暗夜中的椰林,说着说着,那句话由友人先说了出来:“我就是一棵椰子树啊!”黑夜里这句话像一束光,突然照亮了我在故乡的老房子,在我和母亲住过的卧室里,在卧室的靠南窗的床头柜上,一直放着一个用椰壳做的女孩头像。那时,我上大学一年级,第一次离开父母住校,虽在一城,但一周也只能见一面,妈妈一天买回来“她”,搂着我指给我,说:你看“她”——多像你!
我到现在——在这个穿越椰海的夜里,在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中,才真的明白母亲当年的意思。
何向阳,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朝圣的故事或在路上》《肩上是风》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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