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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手(外二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1729
……他那副委屈的样子,像模糊的界限,浮动在脆弱、忧郁、亢奋与颓废等转瞬即逝的情态之间,有些刻意,但还不至于令人生厌,有时还有一些诡异的意思,不过也不会引发疑虑。

  瘦瘦高高的一个人,站在那里,一棵深灰色的缺少水分的豆芽被放大了一百八十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干瘪柔弱的感觉……他又确实是年轻的,眼光柔软,明亮,偶尔甚至还有点羞涩,要是忽略脸上那些细微的皱纹,那就是个大男孩的样子,哪怕他像个老烟枪似的叼着香烟蜷缩在破旧的棕皮沙发里,一支接一支不停地吸着。

  即使是站着,他也会让人觉得他的身子其实是蜷缩的,那么的瘦,又那么的高,可是怎么看都是蜷缩地站在那里的……而且他的头发并不算浓密,也不算长,却让你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往头发里面退避躲藏,当然这并非因为什么胆怯,而是由于无聊,还有厌倦,假如你注视他超过十秒钟,就会发现,他的每根头发上都写满了两个字:算了。

  没人能想起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问过几个人,都不记得了。有人说是春天,也有人说是秋天。都不可信。能记得的,是那时马路旁边有个不大正规的小酒吧,里面设施非常的简陋,但有个小舞台,离地面不过十几厘米高,面积不过五平米,平时常会有些无名歌手来这里演唱。他好像也是夹杂在这些歌手里出现的。

  不同之处是,他们来两回就消失了,而他却留了下来。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让他唱歌,在他唱歌时给瓶啤酒、给包烟抽就可以。

  他的歌都是自己写的,民谣的风格,因此最常见的场景,就是他抱着吉他,坐在那里自弹自唱,眼睛半睁半闭的,自我陶醉式。

  后来酒吧关了,把那个小舞台,还有些设备,都转让给了隔壁的你们。所谓的“你们”,就是指你跟唱歌的他,还有其他几个常来喝酒聊天的哥们。区别这些人的特征,不只是相貌,还有醉后的表现。比如说A喜欢边继续喝酒边脱衣服,直到脱光为止;而B则喜欢在黑暗的园区里漫无目的面无表情对任何人都视若无睹地疾行;C却更愿意躺在浴缸里冲淋浴直到天明。

  很多人都喜欢听他的歌声。要是有外面来的歌手演出,他一般都会去做做垫场演出。还有人琢磨,怎么能帮他出张唱片什么的,哪怕就在网上卖也是好的啊。他的话不多,也可以说很少。在你们说那些事的时候,他总是会下意识地做出那副伪单纯而又委屈的样子,抽着烟,窝在一边,默然听着。

  他总是在失恋中。但是从没有人见过他的任何一位女友。每次谈及感情的话题,就会有一个没人见过也没人知道的女孩刚刚离他而去,而他又是那么的爱着她。有人怀疑她们可能就是同一个人,甚至忍不住在喝酒时直接问了他,可他根本不想回应。有时他会在喝多了之后说,女孩子都是低级动物,你只能用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的方式去面对她们,还要健忘,够冷,她们喜欢石头一样的人,只有那样的人能让她们的脑袋在一击之下瞬间变形……当然了,也正是她们把他变成了这样的一个歌手,不然的话,他怎么知道伤感是什么呢?也是。

  据说他在政府里的某个部门工作,带有某种保密性质,身份不能公开,但平日里的行动倒是很自由。他喜欢这样的工作,否则怎么可能有时间出来做这样一个业余歌手。他父亲是个领导,对他的生活管得时紧时松,总体上比较宽容,有时还有些溺爱。

  有次大家喝多了,一群男男女女闹得过了头,被邻居报了警。作为主人的你,被警察带回了派出所问话。最后关键时刻,还是他爸的警界朋友打了个电话,没过半个小时,就把你放回来了。从此你打心里对他另眼相看,指望着某一天他能帮你做点什么大事。

  确实,你没有想到,这个事儿来得如此的迅速和容易。近百万的赞助款,他在几个电话之后,就帮你搞定了。然后他让你等他的电话,到时好去见相关的领导,签订赞助合同。你找了做音乐工作室的老友,说好了帮他做张专辑。把合同的电子版发给他的邮箱,然后你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好像没有什么兴趣,也可能是因为没睡醒,或是还在宿醉中,含糊地说了几句,大意是最近没什么心思在這方面,过段时间再说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像包裹在棉花里,他的整个人都像被包裹在一大堆陈旧的棉花里,黑暗的满是尘土气息的棉花。当时你其实很想顺便问一下赞助款那件事的进展情况,但忍住了。就这样,你等着。从月初,一直等到月底。其实你在讲这个赞助的事时,我就猜到这个结果了,只是不想打断你而已。他没出现,也没给你电话。他的手机,不出意料地也关了。于是你就托朋友去他说的那个部门,找个熟人核实了一下他的身份,结果当然是“查无此人”。但那个去帮忙查询的朋友又说,那个部门吧,据说确实就是有很多人是不能查询到真实身份的,这个并不是什么秘密,你能明白的吧,所以,这个查询的结果呢,实际上也说明不了什么,再者说了,你也没损失什么,那什么赞助款,还有这个人,你就把它当成一种幻象,忽悠一下,过去了,就没事儿了。

  那就等他自己什么时候再出现吧,如果他还会出现的话。当然,你觉得,他很可能是不会再出现了。而且,你忽然得出个结论,就是那些貌似忧郁而脆弱的人,那些看上去充满委屈的人,那些不声不响的游离的人,那些让你觉得特有想象力的人……在本质上,都他妈的是危险的。这样想着,你觉得自己能做的,其实也就是用力往地上啐一口痰,仅此而已。

  ……很多年来,老黄一直在内地做生意,经常从这里跑到那里,居无定所。他五十岁了,家在香港,但每年只回去很少的几次。二十年前,他在香港开了自己的设计公司的时候,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他是个很有艺术天分的人,人又老实,所以我们这些朋友都很喜欢他,也愿意介绍生意给他做。后来,我们在内地出差时,也经常碰到,不时会聊个通宵。

  他二十八岁就结了婚,然后有了个儿子。三十岁那年,他遇到了她。当时她二十一岁,是个很漂亮的个性刚烈的北方姑娘。认识没多久,她就断定他是自己要找的那种男人。但她当时的男友,是黑社会的重要人物,从两年前她到香港开始,就一直罩着她,对她相当不错。找了个周末的下午,她去了那位大哥家里,让老黄在外面马路边上等着。大哥听了她的想法,沉默了半天,然后希望她再考虑一下,说:我知道那个家伙,刚离婚,财产都给了老婆,一个穷光蛋,你跟着他,要什么没什么的。而我,需要你,也能给你要的。她说她已经想清楚了。那好吧,他说。你从这个窗口跳出去,要是你平安无事,你就跟他走,过你的日子,我不干涉……要是你摔残了,我养你一辈子。她说,谢谢。说完就走到窗边,从窗口跳了下去。

  那是三楼,也有近八九米高了。老黄是眼看着她从楼上跳下来的。落地的时候,只是把左脚崴了。她拉着他就走,什么话都没说。随后他们就结了婚,还开了那家设计公司。刚开始时没有钱,那位大哥就派人送来了。

  过了一年,他们生了个女儿。老黄打点公司,她打理家务,过得很安稳。转折点是老黄雇了个女助手这件事上。那是个很精明能干又很温柔的姑娘。他老婆知道以后,对他说,必须把她辞了。老黄不同意,说她做得很好,人又正派,没道理辞掉人家。老婆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老黄沉默了。她上了自己的车,让老黄也上了去。他坐在她的旁边。两个人一路上都不说话。在开上一条正对着大海的笔直大道时,她不声不响地就把车速提到了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等车速达到一百五十公里时,她语气平和地说:“辞了她。”老黄明白了,要是不答应,她会直接把车开到海里。等车子完全刹住的时候,离海边悬崖也就几米远。

  从那以后,她开始全面介入公司的日常管理。老黄负责在外面跑业务。但不管他走到哪里,走多远,每天午夜零点之前,都必须跟她通一次长时间的电话,通报每天情况。有一次,我们在北京的一家酒店里碰上了,就住在了一个标房里,边喝酒,边聊天。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她在电话里严厉地数落了他一通。没等她说完,他就把手机挂了,然后直接关了机,把房间电话线也拔掉了。早晨四点多,酒店大堂值班经理跑上来说,有长途电话找老黄。当然,是她打来的。

  后来很多年,他们一直是分居状态。据说她也开了自己的公司,经常出来跑业务了。孩子交给了阿姨照顾,两个人都不怎么回去。转眼间,她的分公司开到了北京。她三十六岁了,但看上去反而要比二十来岁时还要有魅力。难得在机场碰上,她就请我吃饭,在她住的酒店里。她跟老黄,也有几年没碰面了。只是偶尔因为孩子的事,通个简单的电话。我发现,在她手边,有三个手机,有两个一直在此起彼伏地响着,只有一个是安静的。她见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就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个么,是专门给一个人用的,他是我现在的大哥……我其实很想知道,她跟老黄既然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不彻底分开了事呢?她听了后,默默地看著窗口那边,出了半天的神。我是不想,她慢慢地说道,他也别想。

  ……有天晚上,他忽然对她说,有个表妹,要来家里暂住。她从没听说过他还有个表妹。他说表妹最近遭遇很不好,刚离了婚,又辞了职,跟父母也闹翻了……但表妹是个营销高手,刚好可以帮他打理艰难起步中的公司。本来她是坚决反对的,但经不住他反复说,只好答应了。

  表妹是个样貌平常的女人,二十六岁。第一印象,就是冷,总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平时话不多,怎么都看不出会是个擅长交际会营销的人。表妹住在客房里,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吃了饭就躲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在里面跟人打很久的电话。

  她呢,是个秀气的女人,跟他同居一年多,一直都很恩爱。他对她向来是言听计从,只有让表妹住到家里这件事,他是自己做了回主。有天下班回家,她开了门时,看到他跟表妹都在客厅里,挨坐在沙发上,同时回头看着她,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她就生气了。很生气。他很耐心地跟她解释,他们只是在聊天,真的没什么的。她想了想,也觉得不大可能会有什么,他怎么会喜欢表妹这样一个冷冰冰、貌不出众的女人呢?而且,表妹跟前夫还是时有联络的。不过从那以后,表妹就经常会待在客厅里,不再像以前那样吃过晚饭就回房间了。三个人坐在客厅里时,她是不说什么的,只是看电视。他跟表妹会聊很长时间,东南西北的,无所不聊。这个时候表妹的神情倒是轻松的,看不到平时那种莫名的冷。

  真正让她崩溃的,是某个周末的下午,她给他打了很多遍电话,他都没接,也没在公司,失踪了似的。她就打车回了家。他的手机在沙发上。他的裤子、钱包、笔记本包,都放在了门边地板上。她就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等,也不开灯。表妹的房门是关着的。

  过了一个多小时,门开了,表妹慵懒地从里面走了出来,随手半掩了门,但并没关上。表妹边慢慢地梳弄着散开的头发,边坐到她的对面沙发上,闭着眼睛待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关节都在隐隐作痛。她默默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直到这人睁开眼睛之前,她都觉得自己仿佛得了失语症。她问她,知不知道你哥去哪了?不知道啊。可是很奇怪,他的东西都在呢。不知道,我一直在房间里待着了,没听到有人回来。表妹平静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位莫名其妙前来求助的不速之客。

  一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她表情黯然地离开了家。半小时后,她回来了。他坐在她原来坐的位置上,正在平静地跟表妹聊着公司里的业务问题。过了两天,他同意了她的要求,让表妹搬了出去。但他不同意让表妹离开公司,因为表妹确实帮了他很多忙。他对她依然很好。他们仍旧过着跟以前差不多一样的恩爱生活。她再也没见到过那个表妹。只是偶尔从他那漏音的手机里,听到表妹的那种特别随意的声音。有时他还会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不知道,表妹其实是个很幽默的人……

  赵松,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说集《空隙》《抚顺故事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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