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古怪孤僻的人。镇子上的人几乎很少看到他在街头出现。他每日就是坐在柜台后面,迷瞪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大街,然而那眼神似乎又越过大街上的来往行人和各色店铺,飞到了一个其他的什么地方,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干枯的脸上会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
据进他店铺买东西的女人们说,老头有点那个,又说不出那个到底是什么,只是说老头当着她们的面背诗。当她们叫他“王老板”(店面的招牌上有个模糊的“王”字)的时候,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头纠正她们,说自己姓“花”,什么“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花”,还说他摇头晃脑地把整首诗都背下来,背完了似乎意犹未尽,还在嘴里咂摸着,然后郑重其事地强调一遍自己姓“花”。
镇子上都是些卖菜卖鱼的男人女人,在他们看来,老头子实在有些荒唐可笑。
一个浪漫主义的老头子,有人嘻嘻哈哈地说。
然而更加古怪的是老头子竟然卖那些东西:花花绿绿的女式衬衫和长长短短的丝袜。
这些就是镇上的人所知的关于老头子的一切。老头子对大家的看法浑然不觉,他只是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枯坐着。
当一天的太阳又将落山的时候,老头从柜台后面的椅子上不安地站了起来,开始在狭窄的店铺里面焦虑地走来走去。
“这么说只能这样喽,”他充满遗憾地想到,“就是说什么也做不了,嗯?”他扭头看了一眼货架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女式衬衫和廉价的丝袜,无奈地苦笑了。
“你能拿它们怎么办呢,嗯,你这个老头子?你只不过是一个老头子,没用了,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呢?”他尴尬地笑着,自己问倒了自己,“他们让你卖,你只能卖喽,一个老头能有什么样的反抗呢?”
很久以来,他已经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当他一个人感到无可奈何的时候,就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产生一种有人聆听的假象,让他感到安慰。
老头的女儿女婿在县城做服装批发,把在县城淘汰掉的衬衫啊丝袜啊之类的全运回到镇上,租了一间店面,让老头负责卖。
虽然一个老头卖这种东西让大家别扭,但是女人们还是经不住诱惑,她们以前只能在电视上看到这样的衬衫和丝袜。年轻姑娘们是第一批顾客,她们大胆开放,追求新潮,当遭遇中老年女人鄙夷的目光的时候,她们就笑这些老女人是“土包子”,城里人就是这样穿的,真是没见过世面,她们光着大腿在小镇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走着,引来男人们灼灼的目光。后来一些苗条的中年女人也加入了这个队伍,她们对自己的身材极有信心。最后是一些豁达的胖女人,她们将那些劣质的丝袜崩在自己粗壮的大腿上,每当迈动步子的时候,大腿就像巨型的灌肠一样哆嗦着。
生意的红火并没有让老头子开朗起来,他仍旧沉默寡言,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摇头晃脑,视线越过镇上的街道,回到过去。
在以前,他是一个教师,在一个远离镇子的村子里教语文。
他在课堂上给村子里的孩子背唐诗,也让孩子们站起来背。
把双手背在后面,他威严地说:“把胸脯也挺起来,古代的读书人背书的时候可不是你这样垂头丧气。”孩子乖乖地照他的话做了。
“嗯,背得不错,坐下,下一个。”
“背不出来?把手伸出来!”
啪!他手拿板子,走过去重重地打了一下。
“古代的读书人背不出来书就是这个下场,甚至还惨。”他说。
他总是喜欢说古代的人,喜欢古代的唐诗,他一旦背起诗来总是摇头晃脑,闭上眼睛,双手背在背后,在课桌之间的走廊上踱着慢悠悠的步子,下巴上干枯的胡子也跟着左右摇晃。
“嗯,这是极好的。”他说。
当他背完诗睁开眼睛的时候,神情就好像刚从梦中醒来,刚从一个梦中的国度归来。
现在,他就坐在柜台的后面咀嚼这些事情,干瘦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笑容,时不时地点一下几近光秃的脑袋,伸手捋一捋自己的胡子,这是他过去身份唯一剩下的东西了。在他看来,一个没有胡子的老师成什么样子呢?李白是有胡子的,杜甫也有,背诗的时候没有胡子成什么样子呢?
可是背完诗、捋完胡子之后呢?还是要面对这个狭窄憋闷的店铺,以及街上传来的喧嚣。
“嗯,嗯。”他做沉思状地连连点头,“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直到现在,老头都还没搞清楚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自己怎么一下子就从一个背诗的语文老师沦落为卖衣服的“王老板”。
一开始,他课堂上的空位子越来越多,孩子们都跟着大人进城了,他装作不以为意似的坚持在课桌间来回穿梭,踱着步子背诗,欺骗自己并没有觉得索然寡味。但是到最后,上面来了指示,村子里的学校要关闭,房子已经卖给了村里杂货店主刘四海。
接到通知的老头子一下子就病倒了,躺在床上。
他感到绝望和愤怒在燃烧着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他想不通一个村子竟然可以不要学校。
然而杂货店主刘四海却公开地说,老头子不过是在装病,为的就是拖延时间,不想搬出去,而且他的这一举动直接给自己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
在一个灰色的早晨,女儿回来带走了他。老头站在校门口大发脾气,而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因为在他的观念里,一个老师大吵大闹是有辱斯文的,撒泼发浑像个什么样子呢?他破口大骂,甚至还引用了几句古诗文,但旁人都没有听懂,他愤恨地揪扯自己的头发,但谁都不当回事,权当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在闹别扭。
他解释不通这些事情,巨大的冲击让他晕头转向,他只感到自己好像被一股什么力量牵着走,这股力量到底是什么,他却茫然了。他只不过是一个面对小学生背了一辈子诗的老头,他脑子里只有这些东西,面对其他事情的时候都反应迟钝,摸不着北。
“难道这种事情是可能发生的么?”他在店铺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试图理出一些头绪来,这些显然都讲不通,但是当他抬头看到塞得满满的货架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确已经在镇上了,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不再是那个安静的遥远的乡村学校了。
这种徒劳无益的思索让老头子变得心慌意乱,他在这间店里待不下去了,于是他哆嗦着锁上了门,准备去旁边卖鱼的男人那里坐坐。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差点就和隔壁卖鱼的男人交上了朋友。卖鱼的男人喜欢讲历史故事,天南海北,侃侃而谈,老头子高兴极了,觉得对方也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李世民杀了自己的亲兄弟,这是不对的,试问,能杀自己的亲兄弟吗?”卖鱼的男人大义凛然地问道。
“自然是不能的,这是极错的。”老头子点头称道。
据卖鱼的男人后来说,老头经常向他炫耀以前的美好时光,说农民在过年杀猪的时候都争相请他吃饭。
“你知道,”他总是这样开头,“那是一个很好的学校,当然,房子很破,村子里的嘛,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里的孩子很听话,你说,来,站起来背给我听,他们就站起来,背不会就打板子,啪!乖乖地挨打,不敢有怨言,家长也不会有,他们尊师重教,所以,老弟,你瞧,这是一个很好的学校,他们都尊重我。”
或者是“你瞧,老弟,他们都抢着请我去吃饭,你不去就是不给面子,他们会生气的,你知道,他们都是一些最朴实不过的人。他们说,老师,您请上座,于是所有的人都给我让位子。酒足饭饱之后呢?他们还把一块猪肉塞在你的手里,也得收下,不然他们会生气的,因为他们都是一些最朴实不过的人。你就拎着肉,踩着路上的积雪,那时候快过年了,我告诉过你,远处已经有人放鞭炮,烟火在空中绽开,彩纸甚至落在你的肩上,小孩子跑来跑去,看到你后就毕恭毕敬地站着,可是何必呢,过年,大家都快活,高兴,何必跟小孩过意不去呢?我就说,嗯,小猴,玩去吧。你呀,就继续踩着雪,脚下发出吱吱的响声,东一脚西一脚地往学校走。老弟,这就是我以前的生活。可是,你瞧,眼下是什么样子呢?我想不通,老弟,我是一个老师,我会背诗,可是这些事让人想不通。一个村子可以不要学校么?嗯,他们说没人上学了,就要关闭学校,可是学生都跑到哪里去了?跟他们的父母进城了。可这又是为什么呢?老弟。”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卖鱼的男人就说:“是啊,想不通,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个卖鱼的。”
两人坐在臭气熏天的鱼铺子前从中午一直聊到太阳下山,这之后老头子就回去关掉店面,然后回到家里做饭,因为聊天愉快,晚饭也吃得心满意足。
但是这种聊天很快被打断了,卖鱼男人的老婆是个悍妇,身高体壮,嗓门洪亮,一旦发现自己的男人没有干活,从水池里捞起一条鲶鱼就往男人的脸上戳去,指桑骂槐地说他不务正业,吃闲饭。
这时候,老头子只好讪讪地走出鱼铺子,回到自己的店面,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盯着面前的街道,等着太阳下山。
如今,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这个朋友,想去找他聊聊。他感到自己不能再继续待在这个屋子里了,在绝对的寂静中,他听到屋子发出巨大的声响,几乎要将自己吞没。
鼓足了勇气,老头钻出自己的店铺,然而外面热闹的声浪一股脑地朝他扑了过来。卖菜的在大声吆喝,理发店把脏水当街泼了出来,卖鱼的从水池里一把捞起活蹦乱跳的鲤鱼,当头一砖头敲上去,这些都朝老头一下子袭来,让他不堪其扰,招架不住,他像一个神经衰弱的病人一样脸色惨白,身体哆哆嗦嗦,皱着眉头,不知所措。他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外界这副热腾腾的、鲜活的、完全陌生的生活场景让老头害怕,他下意识地立马掉头,重新躲回自己的屋子里。
他慌乱地锁上门,没有开灯,摸着黑,步履踉跄地找到了自己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在黑暗中坐了好大一会儿,才微微喘过气来,感到那股热浪慢慢远去了。
“嗯,好了。”他脸上露出满意的苦笑,算是终于镇定下来了,“明天再去找他也不迟,急什么呢?不急。”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找他干什么,刚才的一时冲动只不过是想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只是出于一种稍微做下改变的愿望,可不是一时冲动么?后果是显而易见的。
“你啊,完全是老糊涂了,你找他又有什么用呢?”他责备起自己来。
由于今天没能见到卖鱼的男人,老头子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只能一个人再把过去对卖鱼男人说过的话重温了一边。他现在靠这个活着,唯有对过去的回忆能提供给他应对现在的武器。他是一个老头子了,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他像一只蜗牛一样活着,躲在自己的壳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过去,感到心满意足,内心平静。
“来,你站起来背,背不会就打板子!”
“嗯,这是极好的,不错的。”
这个时候,太阳彻底下山了,他站了起来,锁好门窗,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外面的大街已经差不多安静下来,很多店铺已经打烊关门了。他沿着墙根,缩着脖子,朝着不远处自己的屋子走去,然后缩在里面,等着第二天到来。
然而,今天,他隐约感到有些不安和遗憾。当他朝着屋子走去的时候,内心惶惑,总不能平静下来,某种感觉在扰乱着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问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往常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感到心满意足才对,可为什么遗憾现在啃噬着自己呢?总有种不尽兴的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想。
晚饭吃得索然无味,他中途有好几次停下来试图抓住那个依然在打扰他的念头。“咄咄怪事,”他无奈地挥挥手,“你呀,你这个胡思乱想的老头。”
终于,如同灵感乍现似的,他发现竟然是在回忆的那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原来回忆提供给他的满足似乎较往日逊色了,就像你在市面上买的酒掺上了水,喝起来不够味,那种满足已经不足以让你保持心平气和了。
想到这点之后,老头彻底慌了,如同一个漂浮在大海上的落难者丢失了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无依无靠,百无聊赖了。
“哎呀呀,你瞧瞧这,”他不知所措地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吗?瞧瞧这一切。”
老头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卖鱼男人的铺子里,把卖鱼的吓了一跳。他看到老头的脸愈发苍白,眼袋乌青,嘴唇在不住地哆嗦,胡子和头发都没来得及打理,乱糟糟地粘在他的脑袋上。
“你这是怎么啦?”他问。
“是啊,老弟,是啊。”老头低声说道,“我遇到了一些问题,可是……”男人等着他说完,可是老头突然停住了,好像在脑海里翻找合适的字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但被卡住了,只是在那里焦急地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势。
“我知道,”卖鱼男人蛮有把握地说,“你是在担心你的生意吧?”
“不,可是,”老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怎么不是生意呢?你知道,这生意……”
“那就得了。”男人同情地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抢了你的生意,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那是个小伙子,你要明白,小伙子相对你来说更具有优势,是不是?”
“我没明白,说真的,”老头苦笑着,“小伙子,可是跟小伙子有什么相关呢?”
“人家小伙子卖衬衫卖丝袜当然更合适啊,”男人大声地说,“所以,你瞧嘛,没人来你这里买了,我明白,这让人不好受,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嘛,是不是?”
“啊,是这么回事,”老头脸色惨白地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说着就跌跌撞撞地往自己的店铺走去。
老头哑然失笑了,自己整天昏昏沉沉,竟然没有注意到在大街的另一头新开了一家服饰店,同样卖花花绿绿的女式衬衫和长长短短的丝袜,生意兴隆,顾客盈门。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老头想,“但并不是卖鱼男人想的那么回事,不,老弟,这跟生意没关,你呀,老弟,你不懂,不是生意上的事情。”
老头近乎得意地想清楚了这一切。“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老弟,你不懂。”
关键不在于抢生意,在于他被彻底抛弃了,如果说之前还有人对老头议论纷纷,指指点点,那么现在他被彻底遗忘了,老头被抛给了无穷无尽的时间。
而关键就在于无穷无尽的时间。以前老头是用回忆来填补生意的间歇,而现在生意没了,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献给了回忆。当他与镇上的最后一点现实意义上的联系被掐断后,他彻底活在回忆之中,一遍又一遍,从早到晚,缩在角落里倒嚼,可是有什么东西经得起如此咀嚼呢?
如今他充满遗憾和焦虑,在柜台后面再也坐不住了,在店铺里面茫无目的地转悠,看着堆满货架的廉价服饰,他感到憋闷窒息,觉得有必要作出改变。
希望开始萌生,虽然他并不知道方向,但感觉到一种隐秘的冲动在撞击着自己,让他感到既害怕又兴奋。不安和希望交替折磨着他,连回忆也经常被莫名的希冀扰乱。
好歹得做点什么,他一边在店铺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走动,一边嘀咕,自言自语,用拳头轻轻地捶打自己的脑袋。
“也许还并不太晚,”他想,“给他们瞧瞧你的手段,老家伙,难道咱们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现在,他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思想,好像只要说出来,这个想法就立了起来,并且站稳了脚跟,可触可摸,几近付诸实践了。
最终,他想到可以去卖文具。
“哎呀呀,”他兴奋地叫道,“干嘛不这样干呢?老家伙,这可是一个一等一的好点子。”
“当然,这事不能告诉他们,得瞒着点,你呀,要放精明一点。”他得意地点着自己的脑袋,几乎高兴得身体发抖,就像一个做了错事却以为能够瞒住大人的小孩子一样。
他把货架上的衣服撤掉了一半,他还不敢把衣服全部撤下来。
这是个折中,而妥协是必须的,他安慰自己,我既卖衣服,也卖文具,当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就把文具藏起来。
卖文具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点子了,卖文具不会有损自己老师的尊严,起码跟老师这个行业不会差太远,他满意地想到,卖文具就会有学生过来。
哎呀呀,真是不赖,老头兴奋地搓着手,盯着货架上的文具,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真是不赖啊。
“嗯,怎么样,今天都教了什么?”面对前来买文具的小学生,他赔着笑问道,伸长了脖子,期待着回答,心里怦怦地跳。
小男孩抹了抹鼻涕,嘟嘟哝哝地说教了英语。
“嗯,英语,学了英语,洋人,也是不错的,可是终归要学点自己的东西,怎么样,没教语文?”
但是往往没等他说完,买东西的孩子已经一溜烟跑了,一边跑一边笑,其他孩子就跟着起哄,说老头真是个怪人。
老头尴尬地笑笑,挥挥手,但并不死心,下次来了小学生,仍然伸长了脖子提问。
要是有孩子回答说学了古诗,老头的脸立马就被一道光给照亮了,兴奋起来,在椅子上激动得坐卧不安,到最后一下子站了起来,背着双手在屋子里来回走,弄得站在面前的孩子莫名其妙。
“嗯,好,极好。”他低声重复着,“会背么?”他扭过头来期待地望着小学生。
“背会了我送你一个本子,怎么样?”他急切地说,“不要钱,送给你,会背么?”
面前的孩子从惊讶中镇定下来,想到这个老头有点傻,这还不简单么?
他涨红了脸,准备背了,但老头伸手阻止了他。
“等等,”他说,说完慢悠悠地走了回去,在柜台后面庄严地坐了下来。他向四周看了一圈,并没有板子之类的东西,叹了口气,只好作罢,不无遗憾地说:“开始吧。”
孩子磕磕巴巴地背了出来,眼睛急巴巴地盯着货架上的本子。
“错倒是没错,”老头摇头晃脑地说:“但没有味道,背诗是要背出味道的,懂么?”
小孩迷惑地摇了摇头。
“嗨,你们呀,”老头不无蔑视地说道,“这是要打板子的,你们老师打板子么?”
小孩又摇摇头。
老头的蔑视就更严重了,连连摇头。
“不打板子你们就会捣蛋,是不是,你们这些小猴?这可不行,不打板子的老师是什么老师?”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老头满意地笑了。
“喏,拿去吧,”他把本子递给孩子,“下次背会了再来,知道不?”
老头看着孩子的背影,舒心地点了点头,情不自禁地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但是一想到镇上的老师教孩子竟然不打板子,就又轻视地摇了摇头。
初步的成功让老头子志得意满,昏头昏脑,他决定再迈进一步。
他提出为一个小姑娘补习功课。
有个可爱的小姑娘经常来老头的店铺买文具,老头经常要她背诗,背会了就奖励本子或者铅笔,但遗憾的是小姑娘总是背不出来。
“这是不行的,”老头俨乎其然地说,“要是在我的课堂上啊,你都不会及格,不及格就会挨板子,懂不懂?你们老师打板子么?”
小姑娘摇了摇头。
“这是不行的,”老头说,“咱们做个交易,怎么样?就是说我给你当老师,怎么样,行不行?”
看着小姑娘不说话,他慌了。
“我给你本子,”他急忙说,“你下课就来我这里补习,背会一首诗就奖励一个本子,怎么样,两个?”
老头好像焕发了第二次生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自己唯一的学生身上,还没到放学的时间,他已经急不可耐地在椅子上端坐着,他甚至几度站起来走到门口朝学校的方向观望,但是一考虑到自己教师的身份,他又马上矜持起来,折回来继续俨乎其然地坐着,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
“嗯,现在好了,”老头满意地笑了,“现在把门关上,咱们正式上课,把你的书本拿出来。”
据小姑娘后来的说法,老头拿着她的语文课本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样子就像要哭出来似的,我当时害怕极了。”小姑娘说之所以留了下来,是因为老头许诺奖励给她本子。
等到一天的补习快要结束时,老头端坐在椅子上,说:“开始背吧。”
小姑娘把在学校里早就背熟的课文背了一遍。
老头满意极了,认为自己的补习起了作用,骄傲地摸了摸她的头。
“喏,给你。”老头满意地递给她一个本子。再后来是一枝铅笔,然后是一只擦子,还有铅笔刀——所有这些后来都成了证据。
终于有一天,当老头递给小姑娘本子的时候,她拒绝了,摇了摇头。
“这些东西我都有了。”她说。
“你瞧,我只有这些东西。”老头惶恐不安地说道。
但小姑娘并不看他,视线越过老头的肩膀,盯着另一半货架上的东西,老头还在为自己不能给她别的东西感到羞愧,讪讪地瞧着自己的柜台,并没有注意到小姑娘的眼神。
老头担心小姑娘第二天不会来了,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小姑娘如约前来,但她在补习的时候要求老头出去一会,原因是老头在这里会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不错,老头满意地笑了,出去在大街上走了一圈。据镇上的居民后来说,他们甚至看到老头在街上背着双手,志得意满的样子,一定是有了非常高兴的事情。
当老头回来的时候,小姑娘已经走了。
“嗯,你们这些小猴啊,”他想了一会就自作聪明地笑了,在货架前面转了一圈,得意地自言自语,“你们瞒不了我,全都瞒不了我,背不会就溜了呗,嘻嘻,看我明天怎么说。”
但是小姑娘第二天没有来,一连几天都没来。
又过了几天,小姑娘来了,但小姑娘的父亲,一个围着油腻腻的围裙的屠夫也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凑热闹的人。
“嗯,你到底是来了。”老头在人群面前感到局促不安,但当他在人群中看到小姑娘的时候,似乎找到了救星,“怎么样,书背会了么?”他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众人的眼神。
然而他发现当自己朝小姑娘走过去的时候,她竟然一下子躲开了。
“嗯,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尴尬地笑着说,双手在大腿上来回摩擦着。
“嗯,我倒要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屠夫觉得老头的侮辱和傲慢已经让人忍无可忍了,“我倒要教教你这是怎么回事。”他骂骂咧咧地重复着这句话,上去就给了老头一拳。
打完之后他把一件东西扔到老头的脸上,一条劣质丝袜。
“哪儿来的?”男人呵斥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哭哭啼啼了一阵,然后指着老头,说是他送的。
“他还做过什么?”男人又问。
“他摸过我的头。”
“还有呢?”
“学习的时候他把门关上了。”
于是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众人说早就该料到了,这个老头子就是不正常,从他来到镇上那一刻,他们就看出来了。
然后有人说,难怪老头那天那么高兴,呸,真是个变态!
又有人说,难怪老头这一段时间来一直关着门,想想都让人恶心。但明显的是,大家都乐意去补充一些细节,乐于发挥想象,乐于谈论他们口中让人恶心的事情。
在这之前,老头子好像一直只是个看客,他瘫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盯着大家看,好像发生的一切都跟自己无关。当看到大家都朝自己涌过来,嚷着要他去公安局的时候,他才稍微明白过来。
老头子站了起来,气愤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然后开始大声咒骂。他骂这些人卑鄙龌龊,竟然能编造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来,神情俨然一个老师在训斥自己的小学生。他甚至跑上前去,指责小姑娘的父亲,说他怎么能这样侮辱自己的女儿。他愤怒得几度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指点点,终于,他表示自己再也没什么要说的了,请他们出去,自己作为一个老师,一个文化人,不屑跟他们争辩,关于这件事,他一个字也不想说了。总之,他傲慢地拒绝辩解,也自然拒绝去公安局,说什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众人面面相觑,被老头的这一举动弄懵了,但是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说老头子只不过是在故布疑阵,转移大家的视线。
屠夫愤恨地咬紧了牙关,众人也觉得受够了老头的侮辱,所以人群涌动,都冲了上去。
几天以后,老头子躺在床上死去了。
当女儿给他穿寿衣的时候,发现他的下巴上光秃秃的,作为老头教师身份最后凭证的胡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揪掉了。
果旭军,编剧,现居北京。已发表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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