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四十岁的时候,开始寻找自己的第一滴水。我再不找到那滴水,我就要干涸了。我知道这是一种很遥远的寻找,但我更知道这是我应该寻找的时候了。
这样的寻找,使我不能不想起我很喜爱的画家高更。他去塔希提,去离他的国家他的家园那么遥远的一个地方,是不是也是去寻找一滴水呢?他的那幅很吓人的名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应该就是用他寻找到的那一滴水画出来的吧?一滴水的禅境到底有多深?一滴水通向我们心灵的距离到底有多远?站在高更这幅画面前,我的身体告诉自己,我一直就飘在一片无边的水里。这片无边的水里有我的一滴,也有你的一滴。我们的那一滴水都滴在一条河里,我们的那一滴水都混在了一起,混在一起就成了一条河流。然后,我们就拥挤在这条河流里各自的飘着,越飘越远。这是我们的身体提供的一个美好而又危险的信号,但我们都没有在意。我们没有时间在意或者根本就不想在意这个信号。我们在意的是谁在这条河流里飘得更快飘得更远,我们在意的是河流两岸的树木和花朵、村庄和城市,以及头顶上的云彩。因为这些场景都与我们漂泊的目的有着密切的关联。这就让我们忽略了许多与目的无关或者关系不大的许多事物。
更多的时候,那滴水其实就在我们的身体内部。但我们的身体内部有时候实在是太庞大了,大到我们无法看清寻找那一滴水的具体路径。因此,那滴水就那样静静地闪烁在身体的某个角落,但它的光芒却无法照耀前行的道路。因为我们基本上都在排斥它,基本上都在想怎样把它熄灭掉。我们就用这样一种心理自残的方式相互漂泊在一条河流里,一条我们用彼此的那一滴水组合汇聚的河流里,或激情澎湃或气息奄奄地随波随流着,怀着一种基本上共同的目的寻找我们自以为很美好的彼岸。
而这种渴望抵达我们彼此那个目的地的过程,却是一场漫长的挣扎。但我们似乎特别迷恋这种挣扎。这是一种充满诱惑的挣扎。这样的挣扎让我们有一种强烈的快感,一种疼痛的快感。
二
在早些年的南方乡村,我们会看到一些稻田,那些稻田一片一片的连在一起,或卡在某些山岭的角落里。还有一些千篇一律的树木和野花,一两条河流和几口鱼塘,一些麻雀和画眉,成群的鸡鸭和几声狗叫,土砖房子、木板房子和一两座老式火砖房子,屋顶上总是站着几只麻雀或者几株狗尾巴草,房子上空飘着一缕炊烟,那炊烟一直要飘到云里。如果是北方的乡村,就会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平原,看到平原里一大片一大片的麦子和玉米,看到低矮的土墙和一些山梁,看到一些白马、黑马、红马和一些骡子,看到一些杨树、白桦和树上的大鸟窝,看到大漠和西域,看到一种空旷和辽远。
我们这些正在各个大大小小的城市里相互拥挤着的人,是从这些南方乡村和北方乡村里走出来的。最早走出来,我们都是一滴水,或者是一泓细流。我们从那里把自己流出来,是碰到了很多石头的阻拦和泥沙的堵塞的。更多的时候,我们流了一圈,最终又流回了我们的村庄。就这样反复地流啊流,受到石头和泥沙的阻挠,我们开始有点浑浊了。但是,因为我们毕竟还没有真正流出去,还被堵塞在纯净的家门口,这一滴刚刚有点浑浊的水很快就再次融入了那种巨大的纯净里。我们变得不纯净的时候是终于流出村庄之后。流出了村庄,就有更多村庄以外的水不断的流进我们的身体和内心。我们就是冲着这些水才要流出去的,所以基本上不会拒绝这些水的融入。外面这么多陌生的水的温暖和惬意使我们无法抗拒。就这样由最初的一滴水,我们变成了一片水,一泓细流,一条小溪,再变成一条河流。最后,我们汹涌澎湃,再也没有了最初的宁静。
三
从乡村走进城市,我们就开始了对自己的塑造。就像那些原本长在乡下的树木和竹子,到了城里就变成了时尚的装饰和道具一样,这就是城市对来自乡村的树木和竹子的塑造。塑造后的树木和竹子从此就被切断了源头,就不再是树木和竹子了。我们从乡下来到城里,可能会成为一个个带着不同身份的虚拟的城里人,然后就会有那么一部分人慢慢变成真正的城里人,一大部分可能一直就是城里一个虚拟的角色。
那些幸运的人,可能会成为一个官员、一个大款、一个白领、一个红人。然后,这些人就会产生一个很美好的想法,他们会想到要在城市的边缘建一栋或买一栋别墅,会想到要开着他们的私家车或者公家车回一次家乡。这些住在别墅里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们很想回到乡村去,绝对不是。这些别墅,其实就是那些从乡村里走出来的城里人刻意竖起的一个精美巨大的道具,这个道具所演绎的,就是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城里人对自己身份的一种界定。那些开着小车回到乡村的城里人,也并不是因为他们很想念家乡了,他们的还乡,其实更是对乡村的一种深度的切割。他们想以这种风风光光的还乡,来表达和完成他们对于乡村的决绝。他们的那一滴水,就在这样的决绝中干涸了。他们不再要那一滴水了,他们要的是一条河流。
这当然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谁不想拥有一条河流呢?不管这河流是深还是浅,是宽还是窄,那毕竟是一条可以载舟远行或者放歌逐浪的河流!
四
我们都知道“人之初,性本善”这句古话。其实,这句话说的就是人性中最早的那一滴水,那一滴没有被我们自己污染的水。
没有一个杀人犯生性就是凶残的,没有一个妓女生性就是淫荡的,没有一个贪官生性就是贪婪的。他们的裂变都是因为他们人性中那一滴水在某个时刻慢慢干涸了。他们在没有了那一滴水之后,就把自己流进了一条长河里。开始是他们的肉身在这条长河里飘荡,长河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灯光,那灯光迷离而又诡秘,幽深而又宽广。在这种强大的灯光的诱惑里,他们慢慢地开始迷路了。他们的肉身就被这样一个巨大的磁场吸附着,牵引着,最终,体内的另一种东西也被吸走了。当那无边的灯光把他们吞噬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的灵魂已然走进了另一条河流,这条河流同样诡秘幽深,只是没有一盏灯光,那些灯光都被他们强大的内心给扑灭了。他们似乎也知道,在这样的黑暗里要找到那一滴水,比在肉身里找到自己的一颗细胞还要艰难和荒诞。
这样的艰难和荒诞,我是有过自己的切肤体验的。
我从故乡晓塘冲走出来之后,就无数次想过要回到自己的家园里去。以前,我总是坐着班车回去的。下了车,往那个长满了枣子树的村庄走近的时候,我总是不敢抬头挺胸地走进我的家园,总觉得自己的还乡缺少了一种依附在我的面部的光环,总觉得自己给家园带回去的,是我内心的一种暗淡。因为不能风风光光地回到我的故乡晓塘冲去,我只好把那种暗淡紧紧地关在心里,不让这种膨胀的虚荣像一只乡下麻雀一样到处乱飞。回到故乡,我当然是很温暖的,但这种温暖就像从热水瓶里倒出来的一杯开水,慢慢就变凉了。内心的温暖被冷却之后,就觉得家园里的一切都很零乱、寒碜、灰暗,就连枣子树上那些以前最喜欢的画眉鸟的叫声,听起来都有点怪腔怪调了。于是,我就知道,我可能把自己那一滴水给弄丢了。我虽然回到了自己的家园,但我只是回来了极少的一部分,我的大部分还在外头,还在一条河流里横冲直闯。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后来每次回到故乡晓塘冲去,我就会找一部车回去。我觉得我这样就可以把留在河流里的那一大部分自己装进车里带回去了。但更加糟糕的是,因为装在车里的是用泡沫做成的我,这样的回家让我浑身都像插满了刺,刺得我又痛又痒。
于是,再后来,我就尽量不回家或少回家了,尽量不把一个泡沫做成的自己带回去了。
五
我再也不可能长时间的待在乡下了,那样会让我无法忍受。因为我再也看不惯乡村的模样了,这让我感到悲凉和害怕。那些曾经那么亲切那么温暖的乡村,怎么一下子就变得丑陋了呢?仔细想想,其实乡村并没有变丑,她其实变得更加美丽妖娆了。只是,我再也看不到她美丽的容颜,再也感受不到她滚烫的体温了。我宁愿在一条花花绿绿的河流里拼命的挣扎,也不愿意轻松地在乡村自由呼吸。
每次回到故乡去,都会听说某某在城里打工就在城里买了房子,并且要把父母亲也接到城里去住。这就让我想到,那些人也和我一样,不再在乎他们心里那一滴水了,也开始厌恶那一滴水了,因为那一滴水已经无法养活他们的渴望了。但我在回到乡下的时候,有时也听到另一种消息,说的是某某又回到乡下来了,城里的房子也卖掉了,并用那卖房子的钱在我们家乡建了一栋大楼房,里里外外都装了修,比他在城里买的房子气派多了。这样的消息总是让我黯然。我知道这些某某们的选择是明智的,但我就是感到黯然。而且,我还非常清楚,我这种黯然恰恰来自他们卖了城里的房子回到自己的村庄来的那份明智。他们还可以回到自己的源头,我却不能。虽然没有任何人阻止我把流出去的水再倒流回来,但我的水却被自己的内心给堵塞了。
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野菜在大大小小的城市突然成了一种奢侈品。我们到菜市场去买菜,总是有意无意的要去寻找野菜。我在买菜的时候,就喜欢买一些野菜回去。我在买这些野菜的时候,卖菜的人就会善意地调侃我,说这种野菜在乡下到处都有,他们都不喜欢吃。
出野菜的季节,很多时候在酒店吃饭,我也总是要点一道野菜的。其实,有这种爱好绝对不是我一个人,现在城里的很多人都喜欢到一些离城市不远不近的野菜馆去吃饭,去了总要点一两道野菜,难道现在的城里人都集体怀乡了吗?这让我想到,不管是正宗的城里人还是从乡下嫁接到城里来的人,很多人内心里的那一滴水都还没有完全干涸。
那应该是一滴很坚韧的水,我们可能随时把它丢失,丢在任何一个角落里,但它还是那么顽强固执地回到我们心里,藏在某个缝隙里,并不打扰我们,也不和我们争吵,静悄悄地等待我们唤醒它。
一滴最原初的水,一滴最朴拙的水,一滴最慈悲的水,就这样被我们从生命的源头携带着,走过我们的道路。当我们的源头隐藏或者丢失的时候,就被许多事物和场景复制着我们的生活,复制着我们的欲望,复制着我们在城市里行走的脚步,复制着我们在一条条河流里踏浪而行的姿势,复制着我们的笑脸和眼泪,复制着我们的挫败和成功,复制着我们的暗淡和风光……唯有源头里的那一滴水,一直像一朵莲花一样,默然在内心,随着我们渐渐地老去。
凌鹰,作家,现居湖南永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巨轮的远影》《放牧流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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