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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夜神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1748
乡村的夜晚是没有路灯的,但也不绝对。上世纪九十年代,晋东南乡镇的土街上,隔三五百米就会有一根水泥电线杆,杆顶吊着一个大音箱,音箱里有个喇叭,音箱外就是个白炽灯泡。灯泡倒扣在一个铁质的灯罩里,我们把那个灯罩叫作碗碗,把那个音箱和里面的喇叭,叫作广播。

  那些广播好像泼洒汤水似的,每天中午都在空气里播散《三国演义》浓酽的气味,让放学路上饥肠辘辘的少年常常忘记了饥饿,撅着满脸的清水鼻涕就那么傻在电线杆下听袁阔成说书。

  有时候那种电线杆底下会拴一只骡子,或一头叫驴。每当袁阔成说到好处,连那些驴子都会咴咴咴的高兴起来,而骡子似乎从来不叫,它沉默在自己因无性而终世劳苦的世界里,只是经常会在袁阔成大换气的时候一撅尾巴,从屁股后跌出一串粪球来。

  吃过夜饭去中学里上晚自习的时候,村街上电线杆顶的灯泡们就纷纷点亮了自己。这些灯泡全掌握在一个叫李正的电工手里。李正小个子,精瘦,村里人都叫他电工正。这个电工正即使在二十多年后成为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时也一点没有发福,反倒更加瘦得像根盘条。冯小刚拍那部著名的《1942》时,去大箕小寨上的玫瑰天主教堂取景,电工正脱下衣服换上一身破烂儿,根本不用化妆就演了一次因饥饿而逃荒的难民。

  妹妹今年来太原和我闲话电工正给冯小刚演电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的,竟是那些电工正掌握的灯泡。

  因为,让那些在夜晚亮起的灯泡重新跌回黑暗,曾是躁动的少年最爱干的事情之一。

  我家住在大箕村东头,我有个邻居,叫来虎。来虎家的后墙就是我家院子的前墙。来虎的媳妇叫巧仙,是个很有几分姿色的外村女子。来虎的小舅子,也就是巧仙的小弟弟赵瑞军当时在乡中学上初三,因为借住在他姐姐家,所以每天都和我们那一片上中学的孩子相伴行走。

  记忆里十四岁的赵瑞军很像前苏联电影《伊万的童年》里那个伊万,脾气不好,很拽,但长相英俊,不让人讨厌。他小小的四方脸很有棱角。两只手伸开来都很大,手指骨节分明。这家伙比我们那一片的孩子要大两岁,往他姐姐家门前一站,竟然能把我们这些小伙伴都唬住。他刚来大箕上初一的时候,就从他姐姐家出来,手里拿着一团看不清楚的东西,对着嘴巴呼呼两下吹起来,竟然是一个硕大而轻盈的白气球。他灵巧的手指在气球的吹口那里一挽,然后把女人乳头样的气球尖尖朝我们脸上一晃,再两手一抛,叫一声“飞吧”,就把那气球抛到了空中,再用两手接住,就那么此起彼伏有声有色地玩着,竟然也能把我们那些孩子耍得一片痴迷且充满羡慕。

  后来赵瑞军就给我们一人送了一只。但他这次拿出来的气球却是装在一只小小的正方形纸袋里,纸袋四面密封,中央是透明的玻璃纸。撕开一开,就能拿出一个压得扁扁的气球来。我当时的印象是这玩意从形式上看很像我母亲卷起来的袜子。赵瑞军很熟练,用他瘦而灵巧的手一揪一捻一拉,就真拉出一只袜子一样的塑料皮筒筒来,再对嘴一吹,就是灰白色的大气球了。但或是我们吹得不得法,或是那气球认生,总之是吹了两三次之后,那气球就会在你扑哧——扑哧——扑哧地猛吹的时候,突然叭的一声炸烂在你鼓起的腮帮子上。这时,当你再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赵瑞军的时候,他黑亮的小眼睛就看向了别处。当你执意要他重新给你弄一只气球玩玩的时候,他磨磨蹭蹭但终于很清楚地说:“那你可以给我一毛钱吗?”

  于是赵瑞军做成了他最初的几单卖气球的生意。而且,很快,他的气球生意,经过我们这几个上小学五年级的孩子的嘴和手,迅速覆盖了我们的乡中心小学。在那片小山下的校园里,任何一个孩子,只要花两毛钱,就可以从我们这些二道贩子手里买出一只气球,然后呼哧呼哧吹个不亦乐乎。

  当我们那个穿一身蓝中山装的朱有德校长有一天突然发现满校园都飞舞着白色的避孕套的时候,他的头都大了,他可能感觉这样的情景既奇妙,又嚣张。尤其是看到每一只飞起来的避孕套下都奔跑着一个或几个他治下的鲜嫩花朵,他顿时惶恐了起来,集合起所有的男女老师,拍着桌子把他们大骂一通,但从始到终,他都没有说出“避孕套”这三个字。只是把手伸到窗户外,朝天指了一回。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收缴气球的行动迅速在每一个孩子的口袋里展开了。

  小校园每天都十分蔚蓝的天空终于空洞了起来,偶尔会有几朵云经过,云下是那些急匆匆上厕所以及从厕所回教室路上的落寞的孩子。被赵瑞军的气球吹旺的那团轻盈与飞起来向着天空的明亮,迅速在乡村少年们的心头熄灭了。

  生意的破灭可能激起了赵瑞军的怒火,因为在接下来的那个冬天,当我们这群小孩上了初一以后,他突然开始像当初亮出那只闪亮的气球那样,亮出了他伟大的弹弓。

  这只弹弓的前身,其实是一个长相十分别致的杨树杈子。之所以说别致,是因为这个“Y”型的树杈子,朝上伸展出的两条胳膊同时也是朝后的,和下面那个手握的把子之间有一个很明显的角度。赵瑞军用很权威的口气告诉我们,这个“别”一下的角度很重要。当他把一条车内胎皮制作的弓绳呼的一声朝后拉开,并在绳尾部叫“座皮”的垫皮里放上一颗石子的时候,他会很傲慢地别过脑袋,看着你的眼睛说:“喂,指个地方!”当你刚刚伸出的手指指着一个地方还没有完全展直的时候,赵瑞军手一松,你指住的那只芦花鸡的方向就发出一片仿佛被拧断了脖子似的鸡鸣声。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伸出一根指头,在赵瑞军的鼻子尖前晃了晃。因为并不知道要指哪,所以我突然朝上指住了我们放学路上的一只晕黄的灯泡。那灯泡像一个傲慢而神奇的秃子,燃烧在一团黑色的背景中。它的四周仿佛飘着一丝一丝可以目视的冷气。

  赵瑞军显然犹豫了一下,很快说“哎呀我上个茅房”,于是消失在街角的一堵墙后,不到一分钟,就听见啪的一声,那段乡村土路跌回了自己干净的黑暗里。冬虫的鸣唱也好像就在那一跌的瞬间,迅速回到了寒凉的人间。

  我清楚地听到了细碎的玻璃碴落地的声音。那时十二岁的我还有一双敏锐无比的耳朵。它们捕捉并记录了赵瑞军打灭第一个灯泡时的所有细节。当赵瑞军系着裤带从那堵墙后闪出来的时候,我们好像突然亲热了几分。他伸出一条胳膊环绕住我的脖子,就那么一直搂着回到了我们前后相连的院子。

  很快,这种偶然的夜间射击发展成一种青春露头时最初的狂热。在赵瑞军的周围,迅速增添了十把以上的弹弓。已经完全不用假装去墙后撒尿了。所有的人就那么围站在街灯底下,啪啪一片射击声之后,路灯仍然亮得像个处女,然后是一片石子落地声,然后是一片恨恨的咒骂声。在各自撅起屁股捡石子的时候,突然啪的一声,灯瞎了。黑暗里传来赵瑞军不怀好意的笑声。

  和夜里打灯相比,白天上学或者中午放学回家吃饭的路上,就能看到猴子一样的电工正脚上套着那种电工穿的弯刀一般的铁鞋,一脚一脚爬上电线杆换灯泡。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会相视大笑。因为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在这同一根电线杆上,就又能看到爬上爬下的电工了。

  和少年的疯狂相比,电工正频繁更换的灯泡也是不够的。于是,弹弓的射击对象从街灯发展到夜间一切闪烁之物。比如乡村深夜里还没有熄灯的理发店,以及某些临街的店铺,要不就是那些停靠在公路上闪闪发亮的运输车的窗口。

  有一回,理发店那扇糊着白纸的窗户上竟然清晰地闪出一对狗男女脸贴着脸的剪影。于是谁也没有说话,看,看,接着看,再看,终于有人骂了一声,于是迅速亮出了一片弹弓,并随手从地上捡一块什么射向了那两只脸的正中间。一声惨叫中,四散奔逃。

  后来,传说理发店的红霞与当时的某个副乡长有染。因为她每周都会背着小小的理发箱子穿着高跟鞋去给副乡长理发。后来红霞结婚了,而理发店的窗子再也不在夜里亮起。

  和理发店窗户带给我们那一丝湿润润的恨意不同,射击老炮的商店窗户则完全是一件妙趣横生的快事。老炮是一个肥胖的小商人,以摆小摊卖瓜子和花生起家。从我们穿开裆裤那时候起,就熟悉他那张圆圆的肥脸。如果是村里唱夜戏的时候,他的摊前就会摆放两盏铝皮制作的电石灯。电石灯吐着长长的青白色的火苗,一伸一缩,甚至发出刷刷刷的轻响与一股股难闻的气味。而就这样的难闻的火苗光中,老炮发家致富了。他竟然开成了一家像模像样的商店。

  冬天里开了商店的老炮总是穿一件黑色的皮大衣,头上戴着毛茸茸的翻皮帽子。油胖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要从你口袋里掏出毛票的微笑。老炮的店铺就设在我们放学回来的路上,那是一间用铁皮和油毡搭起来的临建。但这种用油漆刷得锃亮的活动房当时还因少见而极惹眼,于是它几乎从第一天站起来的时候就成为我们憎恨并决意打击的目标。

  几乎每一天夜里下晚自习路上,只要一发现老炮店铺的灯闪着铜臭一样的晕黄,我们便迅速弯下身子系好鞋带,然后捡起一颗粗大的石子,各选角度,迅速射向窗户里隐隐约约的老炮。但几乎每一次,那一片冰雹般的石子都打在了活动房的铁壁上,发出暗夜里一片丁里当啷的巨响,以及老炮“哎呀妈呀”的怪叫。

  当他终于穿上鞋提着他的两个大秤砣出来追捕的时候,只能在街道转弯的地方看到两只飞快隐遁的鞋跟。

  但这种射击夜间一切明亮之物的嗜好终于在一个夜晚结束了,伴随着一串红薯干的跌落。

  这几串红薯干其实是挂在耀虎老舅二楼的窗户口。每天上学放学我们都要从这几串红薯干下路过,但谁也没有注意过它。因为在晋东南乡村的冬天,红薯干这种东西是家家户户都有的。每天上学的路上我们都会在裤子口袋里装上一些,不时给嘴里塞上一个。也一下嚼不动,就那么噙在各自的口水里泡着,慢慢那红薯干就鲜活生动了起来,就从里到外辐射出金黄的甜蜜。这时后槽牙才可以上场,对这满嘴风干过的甜蜜进行分解和吸收。

  耀虎老舅家的楼口在某一天夜里突然出现了一只诡秘的灯泡。这只白得有些耀眼的灯泡就像只突然掉落下来的星星那样,很嚣张也很突兀地亮在那几串红薯干上,仿佛是授命前来照耀那风干的甜蜜似的。我们从那盏陌生的灯泡下经过时竟然都没怎么注意,是赵瑞军突然停了下来,他摘下自己的火车头小皮帽,重新戴上的时候帽檐子已经朝后了。他骂了一句,然后对我说,这灯泡也太“扎不下了”,难道就它日能?我们迅速会意,并迅速举起了有些寂寞的弹弓。

  但这时赵瑞军又突然指住那几串红薯干,说,打灯泡也太没意思了,咱先把这几串红薯疙瘩打下来。老规矩,你们先!于是就开始一通乱射。被击落的红薯干零零星星地落下来,然后不知道是谁,一弹弓把一整串红薯干从那只灯泡下击落,迅速引起了一片骚动,并有几个年纪小的伙伴欢叫着扑向那串红薯干。

  他们并不是奔那串风干的小甜蜜而去,他们其实是想去看看自己想象中打了满环的靶纸。

  就在他们突过一堵开着小门的断墙,就要扑到那串红薯干下的时候,啪的一声,楼口上那盏灯在破碎中纷纷扬扬地掉了下来,掉进地上一整片的黑暗中。这种惯常节目式到来的黑暗并未引起那几个小伙伴的重视。他们更加富有刺激性地推搡着去捡拾,去用穿灯芯绒胖棉鞋的脚踩地上无辜的红薯干。

  我们这些站在远处没动的大孩子听见了“咔嚓嚓”的一阵响,然后是“扑通——哎呀”的叫喊。这是真正的落难的叫喊,在完全深刻的乡村黑夜里,在所有的灯盏都熄灭后的死寂中,这种孩童的喊叫就像碎玻璃似的让人骨头缝里冒凉气。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出事了。这时云鹏才大声说,“哎呀就忘了,那儿是个大粪口!”

  大粪口是厕所出粪的地方。平日里用一只已经不能分辨颜色的高粱秆编的拍子盖着。除了前来出粪去肥地的人,谁也没有想过要把这只拍子翻过来看一看里面的内容。但这只不被注意的拍子,包括上面那盏诡秘出现的灯泡,都更像是一个有意悬置的老鼠夹子。

  而此刻在粪水中挣扎的那几个小伙伴就是被崩簧打断了脊梁骨的老鼠。

  若不是耀虎老舅的窗口突然亮起了一盏灯,要不是这第一盏灯迅速叫醒了一片临近的灯火,粪坑里的小伙伴恐怕要泡死在里面了。

  在突然出现的一大片手电光,更多是矿灯直射的强光中,一霎时我惊讶得快要瞎了。没有大人扑打我们,他们正以白天里少有的敏捷和果敢扑下了那个黑洞洞的粪口。耀虎老舅跳进去,一个一个把那几个老鼠一样的夜间射击者捞起,举出来。

  在捞出受难的一切之后,耀虎老舅朝地上唾了一口,笑骂道:“你们这些菜疙瘩,真是臭死了!”

  二十多年后初冬的午夜,透过没有拉紧的窗帘,我躺着,斜看太原五龙口的一盏终夜不灭的灯。我之所以迅速想起这些暗夜里被射灭的少年灯盏,可能是因为,我终于对那些深夜里的明亮之物充满了敬畏。

  有一天早饭时,抱着我儿子的母亲突然说:“你知道吗?走夜路的人之所以能平安地回来,是因为夜夜神用眼睛在送着你。如果夜夜神在你身后闭上了他的眼,走夜路的人就回不去了。”母亲突然中止了这个话题,但她又强调了一下:“夜夜神,就是那些住在黑暗里并掌管黑暗的老爷们!”

  在十月初一送寒衣那天的中午,母亲和我说起有一年,因为忘了给故去的先人送去衣物,我就莫名其妙地生病了。而在赶紧补上这份孝心之后,我又神奇地好了起来。这时母亲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起了夜夜神。她说:“你姥爷故去后,家里再也没有给夜夜神送饭的人了。”

  我见识过我的姥爷和他的前乾套村人给夜夜神送灯的场景。但我奇怪的是,我的母亲竟然说,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种事情,只是听起老人们说起过。但我却见过,而且一定是在秋末或者冬初的时候,因为记忆中送灯的夜里很凉,好像夜夜神冰冷的手突然从后面握住了你的脖子。

  在那一天的白日里,全村的人都像节日似的亢奋而奔忙。他们先用食油把米糠认真地搅拌、晾晒好,然后把整方的白麻纸一块一块地裁开。然后家家户户都上阵,用祖传的熟练手法,把油拌的米糠紧紧包扎在白麻纸里,然后把纸捻紧,留出一条长长的捻子。姥姥告诉我,这就是给夜夜神送的灯。姥爷——姥姥的第二任丈夫,是指定的给夜夜神送饭的人。这种职司是一辈一辈祖传下来的,也许是祖先在夜夜神前许下过愿望,子孙们就要永远地侍奉,以便让夜夜神永远关照走夜路的灵魂。除了专职送饭的人家外,还有送衣的、送鞋子的、送帽的。这些职司,由村子里和姥爷一样的专人来担当。

  夜幕深深地降下来的时候,村子里终于响起了喧闹的锣鼓和唢呐。记忆的耳窝里,这种晋东南八音会制造出的乡村音乐出奇地喧亮。五颜六色的人群就被这种欢闹的音乐声快镜头似的一下推到记忆的村口。身材低矮的姥爷挑着两只很大的铁皮桶,桶里是姥姥特意烧出的香汤面。姥爷穿着特别的服装,黑亮的脸孔洋溢着郑重而喜乐的光芒。他的身后,是戴着一只巨大的尖顶纸帽的人,以及各式奇装异服的人群。

  和表弟跑在姥爷的饭桶前头,我看不到这浩大的队伍更多具体的场景,我能够看到的就是——灯,一盏一盏点亮起来的灯,一盏一盏放置在村路、山路、悬崖、溪谷、矿井口的灯。所有的人都带着一只荆条编的篮子,篮子里放满这种油糠麻纸做的小灯。所有的人,都在随手点亮小灯,随手放在自己经行的黑暗处。

  ——最深刻的黑暗里,住着无处不在的夜夜神。今夜,他闭着眼;今夜,他不照耀,也不送度;今夜,是他的节日,他享受光明,衣食和音乐。

  我的姥爷挑着饭桶,一只手举起长柄的汤勺,伸进前面的饭桶里,舀一勺泼一勺,并用我完全听不懂的话向着黑暗处念念有词。在饭桶前奔跑着,我也在一盏一盏点灯,点一盏放一盏,我只觉得快乐、兴奋、热火,并没有看到点起了多少给夜夜神的明亮。

  随着队伍登上村后那座山的顶峰时,一回头,我看到了那些你只要经历过一次就永难忘怀的明亮。黑暗中,站在山顶上,头上似乎没有星星,又似乎你到了天上,而天接触到了地上,所有的星星都在你眼睛下的山窝窝里列队,跺脚,静静跳跃,唱着你听不懂的歌。

  一盏盏的灯火勾出了你黑暗的来路,以及你在灯火熄灭之前必经的归途。整个村落是明亮的,就像夜夜神突然睁开的泪花充盈的一只眼睛。就那么站立着,山风从背后吹来,吹拂我想不起当时究竟几岁的肩膀。我突然伸出两条胳膊,把自己紧紧抱住。

  姥爷说我是凉了。现在想来,我可能只是被那种充满了眼眶并照进灵魂缝隙里的光,吓了一跳。

  可能就是从那时起,我成为一个见识过黑暗里闪亮之物的人。夜夜神,开始住到了我身体里最黑的地方。就在我三十四岁的今天,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黑暗,喜欢在无光的房间里静坐,喜欢在黎明到来之前玄想一切光明的事物。

  黑暗无限,它是永恒的一部分,黑暗之中必定有限的光明因燃烧自身,而永远值得敬畏。

  夜夜神,就是那在永恒之中燃烧自己给夜行人的灵魂以照耀的明亮。

  母亲说,姥爷死后,家里再也没有个给夜夜神送饭的人了,村里再也没有给夜夜神送灯的人了。那个黑暗里喧闹与光明的节日,再也不被她的前乾套村人提起。

  突然间,心头跳起一句话:这是不是沉在黑暗之中的人心,对明亮之物的遗忘?

  有些留恋,有些伤心,但更多的,却是害怕。

  成向阳,作家,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历史圈·我是达人》《青春诗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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