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胎是个儿子,举家欢欣,表嫂地位也因此直线上升,从此全脱产。其他人倒忙起来,看着那大胖小子,每个人都干劲十足。超哥先跑去日本打工好几年,回来后又搞运输又养兔子;二姨喂牛放羊,打理内外;连二姨夫都跑到外面去打工挣钱,回家就喝酒喝到脸上通红,抱着孙子四处显摆,把酒气喷在孙子的胖脸蛋上。现在,超哥又生了二胎,是个女孩,叫“玉婷”还是什么的,儿女双全,全家更高兴了。
第二天才出殡,我提前一天赶回来。一路周折,剩下最后几里路却无车可乘。我打电话给超哥,他正要带女儿来镇上打预防针,刚好接上我。我在路边等,猜他会以什么形式出现。路上走过的每一个人都穿着黑衣服,看上去都像他。一辆车裹着一团灰停在路对面,灰散了,车显了形,我看到超哥在朝我招手。
开车的是超哥的妹夫,小敏的老公。车是一辆松松垮垮的桑塔纳,座位下面全是土,脚垫铺在土上面。兄弟姐妹们挤了一车。
小敏说:“咱姥娘好福气啊,昨天是个好日子。”
超哥说:“好福气,刚过完年,打工的还没走,外甥孙子的都在。”
我们生于1970年代中后期。我姐比超哥大两岁,超哥比我大两岁,我比小敏大一岁。想想那几年,姥姥家真是捷报频传。当然,也可能是喜忧参半。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算是比较亲近的,主要的感情基础都是小时候打好的。那年代,我爸妈刚离开农村,仍时不时回老家,我和姐也都喜欢去姥姥家。二姨就嫁到邻村,所以我们也经常顺带去二姨家。二姨家有山,能采果子,有水库,能捞鱼,因此更受小朋友们欢迎。上小学时,我常在那里度过整个暑假,晒得像个黑泥鳅,回到家里,说话口音都变了。我们和本村的孩子们玩得不分彼此,也打得不可开交,常常和超哥、小敏联合起来,打哭邻居家的孩子,而那个孩子细论起来,竟是我们的长辈,该叫“姥爷”。我们经常犯上作逆,打哭“姥爷”。
我到现在还记得超哥带我去河里摸鱼,一条雪白跳跃的大鱼从我手指间溜走,成为我终生的重大遗憾之一。
超哥和小敏也会趁放假来找我们玩,这算是“进城”,就更兴奋了,他们常常要盼一个学期,然后才换上新衣服,随着大人来我们家,他们会在最初的几分钟里腼腆羞涩一下,然后才小心征得姨夫赞同的目光,被我和姐带出门。当天下午就玩得昏天暗地。
最让他们兴奋的是我们家的水龙头,一拧就出水,简直太高科技了,这之前他们只见过水库和水塘这种大片的水,从没想过水能装在管子里,一拧就流,再拧就停。我拿大人的话唬他们,说这就是“四个现代化”中的一个。他们很赞叹,问另外三个是什么,我一直没告诉他们,因为我也不知道。总之,他们对水龙头非常敬畏,又不好乱动,所以,只要有大人要用水,超哥和小敏就冲刺般奔过去,一路扭打着,非要亲手启动这神奇的现代化,好几回争得打起来。
还有一回,我爸给我和超哥一人买了一双“回力”球鞋,两个小男孩穿上新鞋,立刻脚底生风,感觉整个人都飞起来了,回家的路上,我们坚决不肯坐我爸的自行车,一路跑着回去……
尽管如此,那时的我们各方面都还相差不多,或者互有长短,因此还具有可比性。事实上,我们的童年正是在相互比较中长大的。每次见面,我和超哥都要比一比,比比谁考试考得好,谁单手扔石头扔得远,谁弹弓射得准,谁长得高,而大人们也乐于促成这事。有一年,超哥翻到了我的语文试卷,说怎么你连“庐山”的“庐”都写错了?广字头下面写了一个“卢”。还有一次,我们刚学会骑自行车,一人一辆在街上飙车,后来经过路边一个下坡,下坡处有道窄门,超哥说:“你敢骑下去吗?不敢吧?”我二话没说,车把一拐,忽一声骑下去,膝盖擦过水泥门框,连人带车翻在地上。
也有那么几次,我稍稍占了上风。比如有一回我们坐在路边,比谁扔石头准,目标是路对面一户人家大门口的下水道。石子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我们比了一下午,差不多快把人家的下水道给填上了,谁投进一个谁就计个数。117比93,我战胜了他。
那是1980年代,我们共同度过了欢乐无邪的童年。
在一张珍藏至今的黑白照片中,可以看出我们两家当时的亲密无间。照片是在县城照相馆拍的,上面一共九个人:两个四口之家呈对称之势,平均分布在左右,大人坐着,小孩站着,外加我小姨一个人在后排踩着凳子,只露出一张脸。小姨只比我姐大几岁,当时也寄居在我们家读书。她正在青春期,有一次闹起脾气,大概嫌自己多余吧,她把照片中自己的脸撕掉了,留下一个神秘的空白,好让剩下的八个人更对称些。拍照当天,我姐也刚耍过小脾气,嘴撅着,眼睛还肿着;小敏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好像刚见证了神奇的事物;超哥一手抄着口袋,站得挺拔,不知道为什么戴着帽子,大概是二姨夫让他戴的,因为二姨夫也戴了一个,超哥的穿着打扮,完全是二姨夫的小号翻版;我懒洋洋地斜倚在我妈腿上,眼神颓废,从小就透着玩世不恭。照片右下角印着:一九八九年留念。
进入1990年代,超哥渐渐不喜欢我们之间的种种比较了,因为他开始在各项数据中处于下风,尤其让他抬不起头的是身高。作为哥哥,他觉得理应比我高一些才对,可我很快超过了他,而且越超越多。他大概暗自努力了几个学期,最终放弃了追赶。下次见面,大人就取笑他:怎么弄的,还没你兄弟高?甚至直接在我们面前搞错:对了,他叫你哥,还是你叫他哥?
除去身高,我们的其他方面正以更快的速度,拉开更实质性的距离。有人说,人最大的不平等就是出生地的不平等。超哥比我聪明,脑子比我灵活,跑得比我快,乒乓球也打得比我好,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个基本事实:他在农村,只要不出意外,他就将按照一个农村人的方向走下去,终将和我渐行渐远。1996年,我考上了山东大学,去了省城济南,而他也在当年早些时候到了济南。当我们在一个工地上相遇时,突然横亘在我们面前的巨大鸿沟,让我们都有些不适应了。我来读大学,而他来打工。
看着他从几十米高的塔吊上爬下来,我腿都软了。
在一个满是钢筋水泥的未完工的楼房里,他和他的工友兼老乡们接待了我。他买回来一些猪头肉,几包熟食,我们围坐在地上,大口吃喝起来。我穿着崭新的牛仔裤,戴着眼镜,像个初到工地的技术员。他灰头土脸,衣服上全是石灰,把一块肉夹到我跟前,说:吃。
他不像小时候那么多话了,总是听别人讲,然后轮到他时,他就哼一声,或是笑一下,笑得迟疑、牵强,再也难见儿时的开怀大笑。趁工友不在的时候,他向我抱怨,每次一起吃饭,他们总是哄骗他出钱,今天一看我来了,知道他要买好吃的,他们都笑嘻嘻凑过来了。
我们不再像儿时的玩伴,更像一对兄弟。临走的时候,超哥叮嘱我:“没事别往外面乱跑……好好学习。”他在努力扮演一个哥哥,说一些哥哥该说的话,不过,连他自己也觉得,“好好学习”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点不伦不类。
在我刚开始我的大学时,他已经过早地进入了生活。当我忙着初恋的时候,当我为了第一次牵手而辗转难眠的时候,他已经让他的小女友怀了两次孕,流了两次产。
他从来不是一个老实孩子,他话不多,但心眼多,拳头也够硬,这是在外面混社会的必须条件。我们在济南见面不多,一是因为我听了他的话,“没事不往外面乱跑”;二是他整天在外面乱跑,被流离的生活抛来抛去。他好像从没来过我的大学,那个干净、安静、永远也不用爬塔吊的世外校园。
他的小女友也是他的工友,他们直接住在了一起,他们的幸福小窝永远是未完工的房间。我估计,这也是他没再让我去找他的原因之一。他有了女人,不方便了。后来,好多年后,等我见到这个比我还小的“小女友”时,她已经嫁给了他,成了我的表嫂。
再后来,我去上海读研,工作,定居,和超哥相聚的机会就更少,偶尔回家见到了,亲切中常有尴尬。新话题越来越少,只能一遍遍回忆童年。我们花十年时间度过童年,再花十年时间回忆童年。下一个十年,我们都还没想好。
在上海,我们倒有一段计划外的相遇。
2006年,他们村好多人开始去日本打工,已经先后去了几批,消息传回来,说是赚到了钱,于是一个带一个,一个带一帮,更多的人开始去日本打工。超哥也加入了,交了几万块钱的保证金,又交了几万块的培训费,一轮一轮地办手续,等待,猜疑。终于有一天,火车将他们带到了上海,他们要在这里接受短期的语言培训,然后换乘轮船,东渡日本。
我在上海火车站接到了他们。他们大包小包,满眼兴奋,我数了一下,一共十三个。超哥向他们一指我,他们一律向我点头,一起喊:“哥!”
在上海,他们吃、住、学习都在杨浦区一所培训学校,等他们安顿好,我去找他们,请他和几个最亲近的老乡吃饭,我没敢挑什么大馆子,就近找了一个小饭馆,点了几个菜,却没有白酒。我要了一瓶黄酒,让他们尝尝上海人喝的酒,他们小心喝一口,咂咂嘴,没说话。后来,一瓶喝完了,我要再点一瓶时,超哥才鼓起勇气,带头说:“别点了,喝不上来,像醋。”
我才想起来,超哥早已是离不开酒的人。对他来说,酒只有一种,叫白酒。
还有一次是周末,我请他们来我的办公室,在18楼。他们在窗口探头,俯瞰蓝天下的大上海,他们转着头看办公室的装修,咂着舌说:“哎哟,这是你们总经理的办公室吧?”我说:“我们这里没有总经理,这是我们会长的办公室。”他们轮流在我的电脑椅上坐下来,试着左右转一转,谁要是转得时间有点长,就要被下一个拖下来。超哥看到文件柜里摆了几本书,说:“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还学习?”我一看,是我读研时的几本教材,是我的导师写的,我告诉他,他更惊叹了,说:“怎么你们上课的书都是你们老师自己写的?”好像这事很不可思议一样。
他们在办公室玩够了,我又带他们去了陆家嘴,看了金茂大厦、东方明珠,又去了滨江大道,他们正好四个人,我叫他们站在“滨江大道”四个大字边上,一人一个字,给他们拍了张合影。他们大概从没拍过这样的合影,照片里,他们乐开了怀,连超哥也罕见地笑了。
我始终没让他们来我的家。
我那时没有家,寄居在“青年人才公寓”里,那是浦东新区为外地来沪人才准备的公寓楼,要求单身,至少要有本科学历,公寓的租金比市场价便宜,原则上只准住一年,第二年要让给新来的“人才”。这本是一桩善事,实际操作中则掺了假,很多领导的司机住在里面,且常年不搬走,好多已经在里面结婚生子,看样子要代代住下去。我当初能租进去,也是托了领导,而且我也一住三年,直到我买了一套小房子后才搬走。公寓楼都是两室一厅,由两个“人才”合租,简装修,家徒四壁。我没好意思让超哥他们来,这不像个家,我怕破坏了他们对“人才”的美好想象。
私下里,我问超哥:“去那边能赚多少钱?”
超哥说,弄好了,一年能混个十几二十万。
我说:“值当的吗?在家里随便干点啥,还混不出这十来万块钱?非跑那么远,老婆孩子舍家里,而且还一去三年?”
超哥沉默了半天,说:“你不知道,现在家里不好混。”
后来我又问他:“能及时拿到钱吗?现在拖欠工资的很多。”
超哥说:“能,人家挺正规,还签了合同……”他没敢多说,看得出来,他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但是,人还没出国,五六万块钱已经砸进去,他们其实没得选,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我从没问起他们去那边干什么,他们也从没说。官方的称呼是“劳务输出”,在我的想象中,那不会是什么体面的工作。我唯一向他说起的叮嘱的话,就是一条:“安全。”
我试着聊些轻松点的话题,我说:“你日语学得怎么样了?说几句听听?”
超哥立刻很不好意思,说:“不行不行,学了半天,一句不会。”他指着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位说:“你让他说,他行。”
出发的日期一拖再拖,他们既回不去,也走不了。但不管怎么说,上海的日子算是一段相对轻松的日子,他们也知道,属于他们的快乐时光不多了。那段时间,我记得上海的天空总是阳光明媚。
在一个动荡的夜晚,一艘货轮将这十三个青年带上惊涛骇浪,在这之前,他们中的很多人连村子都没怎么出过,现在,他们窝在船舱底部的狭窄空间里,开始了真正的异国之旅。他们家乡背靠的那座山叫徂徕山,抗日战争期间曾有过一场徂徕山战役,据说相当惨烈,七十年来,那曾是他们村对日本这个国家的唯一记忆。现在,他们离开越来越“不好混”的家乡,企望这个国家给他们一线生机。
我继续过我的日子。那时我做五休二,下班准时,办公室离家步行五分钟,有一辆破自行车,没有女朋友,晚上和双休日,我趴在公寓配发的一个写字台上写小说。我仍没有开始真正的生活。
有一段时间,我的手机上经常接到一个奇怪的号码,我每次都把它摁掉,但它过几天还打过来,有一晚我实在忍不住了,按了接听,一下子有点吃惊,原来不是骗子,是超哥。
他买到一种当地的电话卡,据说打国际长途很便宜,比国内市话还便宜,缺点是音效不佳,常有延迟,所以能在听筒里听到自己的声音,感觉很怪,突然发现自己的发音很不好听,简直每句都需要矫正。就这样,我们像对着复读机练习发音一样,打起了越洋电话。
他突然变得很能说,女人一样絮絮叨叨,长吁短叹,没话找话。有几次我听得出来,他喝了酒,但很多时候他很清醒。在这些通话中,我多少知道了他在那边的一些片断,他们吃不惯日本人的饭,每顿都吃不饱。他们在附近发现了一片水塘,如获至宝,回去自制了鱼钩,晚上去钓鱼,居然真钓到了,有一条足有两斤多,他们没让那鱼活过那一夜,当晚就炖了它,吃得片甲不留。他们去乘地铁,想办法逃票,比在上海容易得多。他买了一台笔记本,学会了QQ和视频聊天,他的儿子已经能在网上叫他爸爸。他们搞不懂日本人,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他们做工竟然那么认真,早晨没有一个迟到的,即使没领导看着,他们也一样卖力……
在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日本的生活更像一次暂时的奇遇,所有的小困难小周折都轻松得像一个笑话,讲出来的同时就失去了苦难的味道。我仍然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我问他累吗,他说,不累。
很快我就发现,他不止给我一个人打电话,他给每一个人都打电话。有一次他告诉我,在给我打电话前,他刚给“我大姨”打过电话,也就是我妈。我妈在晚辈前是个严肃的人,常教训他们,超哥尤其怵她,平时见了面就想着快溜,电话更加没有,现在倒好,在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外,他居然主动打给我妈,据说还聊了很久。
在挂断那天的电话之前,他还问我其他人的电话号码,他准备一一打过去,向他们重复钓鱼和乘地铁的故事,重申对日本人的看法。他每次接通后都要提醒我:“这电话很便宜,比市话都便宜,尽管打。”还有一次我记得是中秋节,他明显喝得比以往多,我拿手机的手都快酸了,他还没有挂断的意思。在他漫长的没有终点的讲述中,我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我本该在第一个电话中就听懂的:他想家了。
在这些电话中,我充当了一个越来越麻木的听众,一开始我还问,后来我只应,再后来,我连应的兴致也没有了。我也很忙,我也需要抒情,但我从没想过对象是他。
在某一次通话之后,他再也没有打来电话。
2008年的一天,他们突然接到提前回国的通知,原因是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他们几乎是风暴中第一批落水者,同两年前的离开一样,他们被粗暴地、不加解释地抛了回来。这些地道的中国农民,第一次和全球化发生了如此直接的联系,他们被撞个正着。
因为基本是原路退回,所以这一次他们熟练多了。超哥在上海下了船,先去火车站办了行李托运,又买了晚上回山东的车票。上海留给他的,还有最后一个下午。我想省点时间,直接去车站见他,他却坚持要自己来市区,我们约在一个地铁站碰头。这一年,四舅的女儿已经来交大读书,我把她也叫上,在地铁站出口一边等超哥一边聊天。表妹刚到上海,正惊诧于上海的高楼和美女,她才上大一,我们每见一次面她都变一次模样,真不知道照这样变到大四,她得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聊了二十来分钟,自动扶梯把他带了上来。
他穿着新衣服,人却旧了许多;背好像有些弓了,整个人更显矮小。他没有表现出多少海外游子重回祖国的兴奋,没有一见面就大谈国外见闻,他甚至话更少了,似乎该说的都已在电话里说尽。我们问他,他也只是摇摇头,或是撇撇嘴,好像国际长途很便宜,当面说话倒很贵。表妹在他左右蹦蹦跳跳,我们本是同辈,但在超哥面前,她像小辈。
这一次我更有经验了,找了一家比较体面的东北餐馆,因为不是饭点,整个餐厅上下两层只有我们这一桌,上菜快得来不及吃,说话就更顾不上。我想他或许很久不吃中国菜,就点了很多东北菜,摆了一桌子,看得表妹连说:“哎呀,今天又不能减肥了!”那段时间我突然对家乡的粗粮很感兴趣,看到菜单上有厨师推荐的玉米面粥,就嚷着要点,超哥却伸手挡我,很害怕似的说:“别点,别点。”
酒水单上有白酒,便宜的几十块,贵得成百上千。我看了半天,点了两瓶啤酒。
这顿饭来得匆忙、突兀,记不清有什么成形的对话。吃到中间,超哥问我:“能在上海给我找个活儿吗?”
我说:“你才刚回来。”
超哥说:“回来了,就得想回来的事,回到家里,不还是没活儿干?”
我说:“上海找工作也不那么容易,大学生都失业。”
超哥说:“你就给我找个下力的。”
我说:“下力的,我还真没办法,平时也接触不到。”
超哥就闷头吃。过一会儿,我试着问他:“钱都拿到了吗?”
他说:“走得急,拿到了一些,还押了一部分。”
我说:“能拿到吗?”
他说:“拿不到也得拿。”
吃过饭,我叫表妹自己回学校,我送超哥到了车站。两年前,我在这里接到他,两年后,我又在这里送他,两年间,我们各自发生了多少的事情?见了面却无从说起,我心里一阵酸,我说:“哥,到了给我发个短信。”
再接到他的电话时,他已经又换了一个可疑的新号码。电话另一头,他劈头盖脸地抛给我一个全新的国际背景,他说:“兄弟,我在新加坡,刚到就让人家给骗了,钱都让他弄没了。兄弟,你在新加坡有认识人吗?”
我说:“你你你怎么又去新加坡了?”
他说:“听别人说这里好挣钱,就来了,一下车就让人家给骗了。兄弟,你认识的人多,能给我想个办法吗?”
我说:“我上哪认识新加坡的人啊!”
他愣住了,不说话,也不挂电话。我觉出我的话可能不好听。我说:“回来的钱还有吗?”
他说:“回去的钱倒是有,可是不能回去,回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说:“快回来吧,哥,回来了,什么都还有。”
他不说话了。我能听出他无声的失望,以及由此引发出来却又不便表露的气愤。
我觉得我们童年时代积攒的兄弟情,正在被一点点消耗。
再后来,他回到家里,不再四处乱跑,安心在家乡做点事。日本赚来的钱还剩下一些,再找亲戚借一点,他买了一辆车跑运输。生意还不错,后来还专门雇了一个司机。家乡是他的地盘,一切似乎正在好转,儿子转眼就要上学了,他和老婆商量着要不要再生一个,罚款都准备好了,这次最好生个女孩,当然男孩也不错……生活似乎又渐渐回到了他的掌控中。但是有一天晚上,那个滴酒不沾的司机喝了几杯酒,撞死了一个人,一车货翻进沟里,车也撞了个稀巴烂。超哥的生活一夜回到起点。
我们在各自的生活里。他总是换手机号码,我的手机里永远只有他的上一个号码。
2009年底,我换了一套大点的房子,由小房奴升任大房奴。买房过程中和中介起了点冲突,被中介暗中用牙签堵了防盗门上的锁眼,弄得我无家可归。我报了案,却拿不出一点证据,反被警察笑话一通。我照着电线杆子上的电话号码叫来一个开锁匠,他研究了半晚上,宣布放弃。最后,我和他轮流用大锤猛砸门锁,像两个恼羞成怒的强盗。一锤一锤,仿佛砸在我自己身上。原以为天衣无缝的生活,一根牙签就给捅破了。
那些天,我恨得牙根痒痒,天天想着报仇雪恨,空想了种种复仇的计划,却一个也没法实施。那一刻,我想到了超哥。如果他在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
到我这一代人为止,每一个中国人都至少有一个农民兄弟,每一个中国人的故事里都少不了农村的记忆,不管你走得多远,站得多高,他始终牵绊着你,拖累着你,也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支撑着你,温暖着你。即使你一年到头都想不起他,他也会在某一天回到你眼前,弥补你终年的遗忘和无视、愧疚或无奈。
但是,或许也只是到我这一代为止,以后不会有了。
大年初六,姥姥去世了。初七,我坐在超哥的车上,由他送我走完这回乡的最后几里路。没有他,这几里路将成为我的绝境。我们聊起了各自的近况,他现在和小敏家合伙养兔子,拳头大的小兔子,几十天就能喂肥,兔子肉卖给河北人,兔子皮毛卖给浙江人,浙江人卖给法国人,最后变成法国贵妇身上的皮草,据说连动物保护者协会对这桩生意都没话说。超哥不再整天折腾出国了,因为他不出村子,就可以把他的兔毛送出国。他红润的脸色越来越像酒后的二姨夫了,他甚至重新变得很能说了。
超哥说:“咳!年前我不是又生了个老二嘛,今天带她来镇上打预防针。”
超哥说:“来,玉婷,叫叫你表叔,会叫吗?不会叫?呵呵!”
超哥说:“你现在去学校了?当老师了?”
超哥说:“怎么不当公务员了?原来当公务员多好!整天出发(出差)!你那一年还出发去了非洲是吧?怎么就不当了呢?”
超哥说:“你在什么学校?什么?大学?咳!你侄儿!他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学呢,小学都上不好,一叫他做作业就肚子疼!”
姥姥的灵堂设在三舅家,门口闹哄哄,旁边还支起一个烧水的小锅炉,人来人往,肃穆中竟也带着喜庆。车子开过三舅家门,超哥在后座交代开车的妹夫:往前开,别回头看!妹夫演技不行,还是不由自主看了一眼。车子开到前面一段距离,放下了我。
超哥最后说:你进去了别忘了先磕头,他们要问起来,别说我们送你到门口,就说我们把你送到村皮上就走了。兔子离不开人,我得赶紧回去,你去吧,我明天再来。
姬中宪,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阑尾》、诗集《双喜》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