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蛾
傅菲
“那个穿红色棉袄的女人是谁?”我问刘富贵。刘福贵正在挖芦苇,脚上的解放鞋裹着一层黄泥垢。他嘿嘿地笑。我发了一根烟给他。他用锄头柄撑着下巴,他说,傅总,你真不知道她是谁?我说我哪会知道呢,我才来上班一个月,单位一百多号职工还有很多没见过面呢!尤其是后勤员工。穿红棉袄的女人在围墙另一头给桂花施肥,把桶里的鸡屎肥用小铁铲铲到根部的小洞里。刘福贵说,那女人是我老婆呢!我也嘿嘿地笑,说:“你怎么都没说过呢?”我又说,你把这块凹地里的芦苇全挖了,种到东边斜坡里,明年春天发芽生根,能保持水土流失。
接连几天的下午,我都到那块凹地去走走。刘福贵用板车把芦苇兜拉到斜坡去种。他老婆在后边推。隔几天,他老婆就换新样式的衣服,不是大红就是粉红,要么浅红。
有几次,晚饭后,我在河边的石滩上散步,刘福贵也来。我发烟给他,他马上掏烟,说,抽我的。我说,抽我的,好日子先过吧。他堵住我的手,把他自己的烟叼到嘴巴上。我说,你这样就是分彼此了。他连忙接过烟,说,好好好,不分不分。每次都这样。烟抽了一半,他手机响了。也不是响,而是音乐:我是美蛾,你在哪儿。他接了,声音很大,说,我陪领导散步。我说,这音乐是谁下载的,别致又好听。他说,我女儿,读高二了,可聪明了,什么都会,就是成绩差。我说,美蛾是你老婆吧,是不是怕你外出找相好,盯着你。他又嘿嘿笑起来,说,我老婆怕我在外面找女人,蚂蟥一样盯着我。“谁叫你长得帅,女人不找你找谁,你可不能责怪你老婆。”我说,“你肯定有过很多女人。”刘福贵连忙摆手,说,“没,没,不过,以前有几个,都说我人好呢。”
凹地有十几亩,芦苇茂密,一蓬蓬,叶子有些哀黄,间杂地长了苦竹和漆树,麻雀和画眉鸟在芦苇和苦竹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偶尔有蛇不动声色地溜滑而过,冷不丁地吓人一跳。两边是山梁,斜斜的山梁往两边披垂下去。山梁种满了山油茶。正是山油茶开花时节,白白艳艳,细腰的黄蜂嗡嗡嗡,使冷寂的山野显得更加冷寂。这是一个荒废空寂的山野,村庄在两华里之外。凹地下面,是收割之后的田野,白白的稻茬和茵茵草色铺展,给冷秋平添了几分素练静和。我是想把凹地平整出来,移栽一些茶花、三角梅、木荷、杨
梅,修建几条鹅卵石小径,种上迎春、葱兰、月季、菊花,筑两条弯弯水沟,养几条锦鲤。说是去走走,倒不如说是去看刘福贵干活,也可以把我的想法和他深度勾兑一下。刘福贵是单位里的杂工,水电活、木匠活、水泥活、锅里活,他都能干,且有一身力气,更主要的是不惜力气。有一次,宿舍里的窨井堵塞了,污物四处流溢。刘福贵穿一件连裤的皮衣,用锄头挖窨井四周的泥巴,挖了一天,才挖到排污管。排污管埋在地下有三米多深。我责怪管后勤的汪主任,说,这么深,土方量大,你应该叫挖掘机来,省这几个钱有意思吗?汪主任说,以前都是这样挖的,挖掘机会把水泥路压坏的。“过度消耗体力,会使人受内伤,这是基本的医学常识,你怎么不知道呢?”我说。汪主任诺诺地说,是是。刘福贵浑身泥浆,站在泥坑下,土堆把他整个人都挡住了。我说,富贵,明天再干,别累坏了。他说,不行的,臭臭的,大家睡不好觉。我对汪主任说,临时请两个民工来,加夜班,清了污,把土填起来。晚上十点多,我打开仓库,提了两瓶全良液和两条烟,去看刘福贵。刘福贵刚刚洗了澡,靠在床架上抽烟。她老婆在洗衣服。房间只有二十六平米,包括外阳台。外阳台设计成一个洗手间和一个洗衣池,内间摆了四张铁架子床。两张床铺了棉被,一张放箱子、泥刀、铁锤、木锯、喷雾器等物什,另一张摆了小方桌,可供两人吃饭。中间过道拉了一根铁丝,挂满了衣物。刘福贵站起来,搓着手,说,这么晚了,你还来看我,我承受不起。他老婆从挂着的衣物里扒开,露出一个头,说,坐,坐。她把小方桌移了移,说,找个地方坐一下都难,房间太小,你将就一下吧。我说,这是我失职,没能给职工安排更好的生活。“不敢这样讲,你能看看我们,都已经让我们很感谢了。”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看刘福贵的老婆。她说话有一种沿海山区的口音,第一个字和最后一字有很重的前鼻音。她四十多岁,穿厚厚的棉袄一样的睡衣。她的鼻子很挺,鼻翼饱满。她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一盒七匹狼,说,傅总,来一根。我说,抽我的。她说,你是客人嘛,别嫌弃。我点了烟,她也点了。刘福贵又点了一根,说,你在老板面前也敢抽烟。我说,富贵,你很有福气,老婆这么漂亮,工作还积极。刘福贵呵呵地傻笑,说,单位就是我的家,我们一定好好干的。
大部分时候,我和职工一起用餐,在食堂里,两个大桌。有几个职工,中晚餐都爱喝点酒,天热喝啤酒,天冷喝谷烧或水酒。啤酒一块三毛钱一瓶,酒瓶退一毛。谷烧七块钱一斤,塑料壶满壶十斤,是县城谷烧称来的,壶退一个三块钱。水酒则是自家酿的,糯米蒸熟,放白酒曲,用破棉絮焐半个月,就可以饮用了,时间焐得越长酒越烈。若是煮热了喝,绵柔,微甜,不知不觉人就醉了,眼眶发热,口干,头疼,想吐吐不出来。刘福贵见了我,热情地说,喝酒喝酒,酒好喝。我笑笑。他老婆美蛾站起来,说,一起来,热闹热闹。她的眉间有两道眉笔留下来的青黑色。她的脸驼色,鼓鼓的。她喝一杯,刘福贵也喝一杯。她斟酒,也一人一杯。有空闲,比如早晨或傍晚,她去溪里摸一些螺蛳,去山里捡拾一些板栗,去田边采摘一些水芹,做下酒菜,他们酒也多喝一杯。我说,你两个谁酒量大呀?美蛾笑起来。刘福贵说,那肯定是我呀。美蛾说,你哪是我对手呀。礼拜六,刘福贵早早起床,骑上破摩托,带上美蛾去城里了。摩托发动时,呜呜呜呜,排气管一阵黑烟。我问刘福贵,去哪儿呀?去城里吃酒,她姐妹那里,要好好喝喝。刘福贵说。有一两次,他把美蛾的姐妹约到单位来,吃吃喝喝。后来,我制止了,对刘福贵说,我们单位比较特殊,不适合和社会上的人,尤其是有复杂社会背景的人交朋友,真朋友交心,不在于吃喝。
有时,我在外打包回来的如野猪肉、卤水鸡爪、猪耳朵等,给刘福贵下酒。有时也特意
带几个菜给他们下酒。美蛾把煤气灶打开,回锅,放一大把的辣椒,浇两圈酱油下去。每个月,刘福贵都要喝醉一两次,喝醉了,就找人吵架,谁也劝不住。他脖子涨得粗粗,太阳穴的青筋暴出来,满脸猪肝色。大家知道他脾气,避开他,他找汪主任,说,这个活没法干了,你看看,我上午拉了二十多趟土,捡垃圾的老张也不帮我推推,上宿舍右边的斜坡,他空手晃来晃去,也不搭把手,汪主任,你说说,明天你安排他拉土,我捡垃圾,你说,水电、木工、泥瓦匠,哪样我不会干,凭什么我干最重的活?汪主任递上烟,没安慰几句,刘福贵扑在桌子上睡着了,涎水流得桌面水亮亮的。更多的时候,他找美蛾吵架。他指着她鼻子,说,你是什么东西,离婚,现在就离婚,你把我的钱用到哪里去了,像你,你女儿才十七岁,不回家,和那个镇里的同学上床,还用我钱,一个星期一百多,,,不离婚你就滚,马上滚,你看看,我会用绳子拴住你吧。主管老马,拉住刘福贵,说,马尿就那么好喝?不喝不会死吧,丢人现眼,快回到房间睡去。他拉住老马衣角,说,不骂老婆骂谁?你说说,我忍她好久了,一直忍,现在我不忍了,再忍,我眼睛会喷火。老马拽着美蛾,说,我们走,他是个酒疯子,别当真。美蛾嗯嗯嗯地哽咽。
一觉醒来,刘福贵啥也不知道。别人取笑他,说那些傻话干啥,多伤人呀。他呵呵地笑,说,你骗人,我怎么会说那样的话呢?
是的呀,你怎么会说那样的话呢?你和美蛾多般配呀,你拔草她浇水,你挖地她搬土,你喝酒她添酒,你们美死多少人你都不知道。
那是。那是。
刘福贵做事去了,拉上板车。板车上放着锄头、砍刀、木锯、粪萁,车把上挂着鲜橙多大号瓶装的凉开水。
到了签发工资的时候,我逐个签核。我把汪主任叫来,问:“老汪呀,刘福贵工资怎么才一千八百六十五块,是不是低了点,你的工资标准是怎么核定的呢?”汪主任一边泡茶,一边说,“刘福贵还有一千块钱以领条形式领取出去,没上工资册。”我说,“为什么?所有的工资都要上册,白条子违背财务制度。”汪主任说,“他是半路夫妻,他老婆很会花钱,他工资都归老婆管,白条部门,他给他嫂子管。”“这是谁的主意,他四十多岁的人,还管不来自己的钱?以后钱弄错了,你又多出一桩事。”汪主任说,“不会的,刘福贵交钱给他嫂子,我在场,支钱,我也在场,我用本子记着。”我说,“怎么这样复杂?”“你不知道,他老婆厉害,他们结婚才一年,刘福贵两万多存款没了,他嫂子急,又不好明说,叫我出主意,那我只有这样了,他还有三千多放他嫂子那儿。”汪主任把头低下来,轻轻地说,“好多事你不知道,他老婆以前干那个事的。”“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你能不能堂堂亮亮说话。”我说。“你以后知道的,会知道的。”汪主任边说边出了门。
一次,我在办公室午睡,门咚咚响起来。我开门一看,是美蛾。她穿一条绿裤子和浅紫的棉袄,裤脚上黏了许多苍耳子。她眼睛红红的,脸也是红红的。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我说,什么事这么急呢,你喝酒了。她低着头,坐下来,我给她一根烟,说,受什么委屈了?讲讲。她不说话,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抽完了,又抽了一支。她说,我不想在这里干了。我说,是不是工资待遇没达到你要求呢?我们是定岗定薪的。她说,不是,反正不想干了。我说,刘福贵欺负你了?她说,不是。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头伏在我办公桌上,说,我不适合在这里工作。我说,这样吧,你回去考虑成熟了,明天再沟通沟通吧,我们一起去克服困难,怎么样?到了晚上,我把办公室小吴叫来,说,你提两瓶酒去美蛾那里坐坐,她好像情绪波动很大。小吴说,她经常这样的,一两个月,都会爆发一下。我说,你还是去看看吧,心里不痛快做事也不会痛快。
第二天早上,小吴回复我,说,美蛾被老
陈骂了,骂得很难听,说她是卖X的,刘福贵扇了老陈两个耳光。
哪个老陈?我问。
“就是那个扫垃圾的,瘸腿的那个。”小吴说。
他们怎么会有矛盾呢?
老陈住美蛾楼上,卫生间滴漏,美蛾叫他修修,老陈不修,两人争吵起来,老陈骂她卖X,她哪受得了。
汪主任没去处理?我说。
汪主任去了,劝了几句,美蛾一直哭。
“老陈侮辱人,处分肯定是要的,卫生间滴漏,后勤部门没及时维修,也要处分,刘福贵也要挨批评,你把汪主任叫上来。”我对小吴说。
汪主任来了,说,我工作没做好,接受处分,但是我冤枉呀。汪主任又说,你看着,他们要不了三天,又兄弟一样喝酒,他们就这副德行。
就你德行好,你要去化解他们矛盾,不要产生积怨。我说。
其实,我来这里上班一个月,我就知道美蛾了,只是没见过面,听人说,美蛾有一段不堪的生活,在南门街住过比较长的时间。南门街是一个让人鄙视的地方,相当于下水道吧。
一天晚上,特意去了一趟县城。去了一趟南门街。我想看看南门街是什么样子的。我差不多一个星期去两次县城,公事或会客,但没去过南门街。县城像一个烤面饼。一刀切下去,面饼一分为二。一南一北,中间是一条溪。南岸临溪的街叫南门街。这是一条挺有名的街。街有两百来米长,临溪的樟树婆娑,街灯灰暗,街道窄窄,路面是碎裂的水泥路。店面只有三类,洗头城、小招待所、茶楼。粉红或暗红的灯光,多多少少有些暧昧。小招待所住着县城几个中学的学生,和刚刚被学校开除的辍学生,男男女女,他们骑摩托车去邻近的县或乡下,打架斗殴,一辆摩托车坐四个人,个个手拿铁棍、钢筋、木棍,手臂上是彩色的文身。他们之间也打架,中学或乡镇为派别,各自为阵。我就见过一个这样的家长,当着他女儿面下跪,求她回家。这人去上海做小生意,赚了点钱,可他女儿留给奶奶带,带了半年,不成人样了。他女儿剃平头,手腕上戴了一条黑色的檀木珠链,牙齿很白,脸长但饱满,穿一套藏青色牛仔服。她还在读九年级,但膝盖骨摔裂过两次,坐摩托车去乡下打架,翻车。她站在我面前,抽着烟,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南门街住了很多这样来自乡下的学生,招待所的房间睡七八个人。很多人说,这里的学生妹很便宜,一个晚上只需要八十元。洗头城则是外来的女人,一般是四十岁以上,五十块钱做一次,接的客人一般是农民工、宰鸡场工人、皮革厂洗皮工、三轮车夫,还有一些寡居的老头。
坐在门口的发廊女人见男人经过,站起来,招手,说,进来吧,放松放松,很舒服的。她们一般穿色彩艳丽的衣服或棉裙,头发遮了一半的脸,一只手攥着瓜子或花生,耳垂挂着耳坠,嘴唇殷红。溪边掠上来的风,有些刺痛,樟树呼呼地翻动树叶。灯光也随着树枝摇曳晃动。据说,美蛾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她没上班,租住在一间民居里。刘福贵那时还是宰杀场的杀鸡工人,已经离婚三年多了。他骑一辆破摩托,突突突,每个星期要去三次美蛾的出租屋里,带上一斤谷烧、鸡爪、鸡脯、猪耳朵等熟食,和美蛾好好地喝上几杯。有时还约上他乡下老家的朋友,一起去。这是看守门房的老陈讲的。老陈本地人,和刘福贵相熟十几年了,还在宰杀场一起宰杀鸡呢。刘福贵来我单位工作,还是老陈介绍给汪主任的。我出门散步,沿土公路往溪边走,老陈没事,也一起去。他说,你可别看刘福贵长得糙糙的,命好着呢,美蛾之前,有一个二十二的女人跟了他半年,和他一起干活,可能是刘福贵实在没钱,养不住,那女
人走了,还哭了一阵呢。他说起了美蛾,说美蛾是海边的山区人,离了婚,来这里的,刘福贵去了几次南门街,相熟了,米糊黏米糊一样撒不开。事实上,我并不相信老陈的话。美蛾这么舍得吃苦的人,怎么会是有那么不光彩的过去呢?
但汪主任的话,我信。一次,我说起岗位安排的事情,说刘福贵可以做维修工,修修补补,他在行。汪主任说,他是在行,可没人和他搭档呀,谁和他搭档都不超过三天,不欢而散,他脾气暴躁,谁也受不了,他适合一个人去干事,只有美蛾和他搭档,谁也别埋怨谁。又说起美蛾,我说,老陈不积德,把美蛾说成了暗娼。汪主任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说,实情,实情,我开车送他去过呢,有时没钱,都是我借他的。他说,刘福贵好这口,几个钱藏不住,都塞到缝里去了。他又说,美蛾靠住不,刘福贵最后还是要人财两空的,美蛾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带来上高中,开支不小,全是刘福贵支付的,一旦女儿大学毕业,美蛾肯定跑路,哪会要刘福贵,刘福贵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工资省着用,勉强过一个月,你想想看,美蛾图啥?还不是图女儿生活费。我说,你怎么把人想得那么缺德,夫妻间的事,谁说得清。
也不能不说汪主任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有几次,美蛾因为钱和刘福贵大吵大闹。一次是美蛾外婆去世。美蛾去奔丧,要带两千块钱去,刘福贵不肯,说,外婆死哪要那么多钱呢,我去抢也抢不来,你要钱,你就滚,你滚,越快越好,马上消失。他喝了酒,唾沫飞溅。美蛾说,我从小是她带大的,和我娘没区别。在土公路边,拉拉扯扯,一直闹了三个多小时,谁也劝解不了。我刚从外面陪了客人回来,见美蛾坐在地上哭,刘福贵叉腰,站在路灯下。我说,大家都睡下了,你还在闹,有完没完呢?美蛾说,想奔丧都奔丧不了,我嫁个男人干什么。我说,奔丧是大事,你去吧,包个车,我来解决。大概过了半个月,刘福贵喜滋滋地对我说:“我小儿子要回来看我了,三年多没见了。”我说,难得见面,好好吃一餐,聊聊。他说,是,是,还带媳妇呢!在外边请,体面一点。刘福贵有两个儿子,老大在给广州一家车行洗车,老二在一个厦门苗圃里做花匠。他们都不回家,过年也不回,去他们妈妈那儿。刘福贵前妻有钱,开发廊赚的,在大城市买了两套房子呢。刘福贵说起这些挺自豪的,说,我儿子娶媳妇的钱,我前妻早存好了,哪要我操心呢?!
他儿子,我没见过。但为此,刘福贵和美蛾,狠狠地干了一架,我知道。刘福贵给了未过门的媳妇一千块红包,吃了一餐饭,花了三百多块(酒,是我从仓库里提给他的,算是祝贺),住宾馆两夜,花了三百八十块。儿子一走,美蛾没事挑事,说,哦,我外婆死你没钱奔丧,你儿子来一趟,花了差不多两千块,你根本没把我当人看。刘福贵被美蛾打得鼻青脸肿,用鞋底抽刘福贵。刘福贵戴一顶长耳朵帽,把脸完全盖住才出门。
美蛾的女儿,我倒经常见。她女儿十七八岁,高挑,白净,每个星期天中午来食堂吃饭。美蛾对女儿说,卿卿,叫叔叔。我笑笑,说,功课怎么样,考二本有没希望呀?卿卿脸红起来,轻言细语,说,基础很差。吃了饭,刘福贵骑摩托车送她去学校。刘福贵几次对我说,卿卿,读什么书呀,整天花枝招展,光知道谈恋爱,肚子没大起来算是好了,一个星期花我一百多块,我欠了她的。我说,刘福贵,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她花你的钱是应该的,难道你叫她花别的男人的钱?现在年轻人有自己生活方式,你尽责任吧,你是她继父,继父也是父。刘福贵说,我儿子两个,加起来,也没她花得多。我说,那是你儿子懂事,出社会早,挣钱早,没可比性,卿卿是一个女孩子,爱美也是可以理解的,你有福气,白捡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刘福贵喏喏几声,再也不说了。
山区的冬天像一条高速公路,肆意狂奔的则是从江边奔袭而来的风。尤其是傍晚,风翻滚着,咆哮而来,树枝怒吼。凹地平整出来,也栽上了苗木,修了小径,筑了水沟。我请刘福贵美蛾吃了一餐饭。刘福贵说,“傅总,菜不要多了,有一瓶酒就可以了。”我说,“你什么都不愁,一餐有一杯酒一天有一包烟,这个世界就没你想的事。”“想那么多干吗,人最后都是死,都是一个骨灰盒。”刘福贵说。“不能这么说,太悲观。”我说,“当然,我喝不来酒,体会不了酒的乐趣。”刘福贵手掌很大,很厚,很结实,他也很魁梧,走路,脚往两边晃得幅度很大。刘福贵说,“我以前也当过老板呢,开过家具店,我自己做自己卖,我什么家具都会做,沙发、桌子、茶具,我都会打。”“噢,看不出你还有这么好的手艺,怎么没继续开下去呢?”我说。“都是亏呀,一年亏了两万多,老婆就离婚了。”刘福贵说。美蛾笑起来了,说,那哪里是开店,卖出去的东西都收不到钱。刘福贵说,都是邻居来买,欠下不还的,那个开米厂的老六还欠我三千多,种芋头的米八欠我一千多,我都记着,他们自己也都记着,他们要还的。我笑了起来。刘福贵说,喝酒,喝酒,不说这些了,喝酒痛快,酒好,酒好。刘福贵说,我邻居都羡慕我呢,说我老板对我好,给我酒喝呢。
临近过年还有一个月,刘福贵突然来辞工,还带美蛾一起来。我说,都快过年了,还有半个月就放假,你怎么有这个想法?是不是我这个人不好相处呢?明年正月再说,年底还有一些福利。刘福贵说,我们都知道你人好,也舍不得走,但实在待不下去,一天也待不下去,我行李都收拾好了,车子来接了,外边的房子也租好了。我说,你哪有钱租房子呢,那你去哪儿上班呢。美蛾说,去宰鸡,一个月比这边多两百多,吃住都算自己的。我说,你傻呀,你算算,你吃住,一个月算一千块,外面应酬也多,杂七杂八的朋友多,你那几个钱不够花的,哪比得上我这里,你碗都不用洗,包吃住。刘福贵说,他们说话很难听,我待不下去。美蛾哭了起来,说,昨天小周骂我鸡婆,很多人都听到了,小周喝醉了,耍酒疯,在职工食堂,骂了好一阵子。美蛾说,我哪一样比别人差呀,花园是我打理的,拔草松土也是我干,种树挖树洞也是我干的,你看看我的手,都裂开了,和男人一样干重活。刘福贵已经多次表达过辞工的意思,以前都是嘴巴说说,这次态度很坚决。我说,这样吧,我把你房间空在那里,你随时回来上班,我和汪主任都是很欢迎的,工资你现在去财务结算。我到门口送他们。他们坐在三轮车上,棉絮箱子抱在手上,车子坐垫下,塞这几个尼龙袋,袋子里是四季的衣服。我鼻子一阵发酸,马上点了一根烟。
到了来年正月,我才上了三天班,美蛾哭哭啼啼地来到我办公室,说,傅总,借点钱,刘福贵出车祸了,还躺在医院里。我说怎么回事呢?人怎么样了。美蛾说,喝酒骑摩托车,翻到水沟里,腿骨折了,脸也撞烂了。人没大事就好,我去看看。我说。“医疗费都没有,又没地方借。”美蛾说,“鸡场效益不好,只上半天班,没事干,他就去喝酒。”到了医院,刘福贵躺在病床上,脚吊着,脸部绑着纱布,一双眼睛露出来,嘴巴露了一条缝隙。傅总,傅总。他叫着,也说不出其他话。我对美蛾说,出院了,还是回到我这里上班,你这两个月的房子租金我出。美蛾低低地应了一句,好的,还有搬家花了六十块钱。
一个月过去了,刘福贵没来。他嫂子说,他还躺在家里呢,伤筋动骨一百天。
三个月过去了,刘福贵没来。他嫂子说,他不知道去哪里了,手机打不通。
七个月过去了,刘福贵没来。他来电话,是东莞的号码。他说,傅总,一直惦记你呢,你好吧。我说,好着呢,你怎么样,美蛾怎么样?他声音很大,一贯如此。他说,在东莞黄
麻岭一家五金店上班,有三千多块一个月呢,谁也不认识我们,开心呢。我说,那就好,欢迎回家,到我这里坐坐。刘福贵说,一定的,我还欠你钱呢。我说,那是小事,你好着比什么多好。刘福贵说,叫美蛾说几句。
傅菲,作家,现居江西上饶。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星空肖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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