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子”的歌唱
梁鸿
一口气读完杨红的这两篇小说,闭目微思,好像闻到了从太行山深处吹过来的气息,混沌、沉厚,有着黄土地的泥味儿和高远苍凉的阳光味儿,混杂着泼辣辣俏生生的倔强和坚韧;同时,又因层层山脉的封闭和固守生出一种诚实的纯朴,这纯朴在春天柳枝做成的叫“觅子”的哨声中飞向高远的天空,单纯、轻灵得让人心动。
说实话,我没有去过太行山那边,不知道那里的生活、语言和风土人情,不知道作者这两篇小说中的语言气息是否准确和贴切。但是,就小说而言,是不是真的符合太行山的空气、地理和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这两部小说是从某一片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有扎实可靠的基础和养分,有某一种特殊的气息和形状。它可能是太行山的,也可能是任何地方任何时代的。
这扎实可靠的基础首先来自于小说的语言。两部小说用的都是半口语化形式,随意、自然,好像是在讲故事,夹杂着方言、俚语,又因为不是正在进行时,言语中多了一些因时过境迁而产生的超脱和审视。
口语化的叙说使得小说的前后语境特别紧凑,所以,方言、俚语活泼泼地嵌入在语言里面,形象而生动。读者即使不是太行山的人,不懂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也能够根据前后语境猜出那一词语所要描述的形状、意义和味道。
譬如《最远的是爱情》中,母亲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女儿,“扛着嘀里嘟噜一串行囊,拽着我和我妹妹,极像狼撵着屁股”,看着火车要走,“我母亲急得跺脚,霸住嗓子喊:‘快停下哟,还有人要下呢——’”
而在天津排队买票被插队,“人家那个女的听她吊起老高的嗓门,极像是蝴蝶蝶儿在囟门前旋旋儿,人家那个女的恼了。我母亲更恼,说:‘俺在滴疙瘩儿,你这夯货在呢疙瘩儿,怎似个米虫虫儿疙涌疙涌只说疙钻?’”
“嘀里嘟噜”,把母亲逃难似的奔亲戚及不回来的决心写了出来,“霸”字把没有出过远门的母亲既无知又泼辣的形象写了出来。而母亲在天津站说的那一段话,虽然我们不是太懂,但那一长串的方言是初次出门的母亲情急之下的自然语言,你可以感受到母亲的愤怒和不顾一切。还有诸如“忙得脚后跟踢住笃腚”、“齐楚体面”、“毛头耷煞”这样的方言词语,它们总是随着人物的语言脱口而出,贴切准确。
在描述人物时,作者总是三言两语,就把人物的姿态充满趣味地刻画出来,譬如《最远的是爱情》中那个在乡政府看门的拐腿儿老赵的话:“看,杨秘书家里的,人家能做乡领导的那号儿人,都是修了好几辈儿,才修了那一颗脑袋瓜儿,灵的来,不是咱这号儿人能比的,看,杨秘书家里的——”
“看,杨秘书家里的”,这一前缀语其实毫无意义,它只是一个人在表达自己时的无意识缓冲而已,却形成一种它语言句式,既传达出拐腿儿老赵的姿态和表情,又成为一种心理意识,把一个胆小谨慎而又善良的看门人鲜活地呈现出来。
这一扎实可靠的基础还来自于作者对地方性的敏感度上。小说并没有特别去叙述地理,但却以“景观”方式为其叙事的地方定位。《最远的是爱情》开头即介绍“我老家在太行山深处”。那一带亲戚间称呼不叫人名,而是依据你身处的方位而叫,如“县”、“东北”、“南岭”,人与地方混为一体,相互指涉,于是,“东北”就缩小为关于大姨的一切,既遥远又实在,也是“下村”对外部世界的最大想象。当“东北”成为“孤儿寡母的我们”唯一可去的地方时,它的庞大无边和未知模糊就突然呈现了出来。
在来到东北“龙镇”时,作者又借少女的“我”惊奇的目光把龙镇的外观、精神气质及生活状态呈现出来。自然地理、小说结构和主人公的经历很自然地融为一体,成为人物命运变迁的一部分,而没有被“风俗化”和“客观化”。作者特别擅长于构制人物对话和场景,在对话和场景中推进情节,这也是作品之所以有扎实和浓烈的生活气息的原因。
《最远的是爱情》虽然写的是久远的和艰难的生活,但作品始终保持着一种开阔性。即使书写母亲在乡政府门口吵架,拖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去遥远陌生的地方投奔亲戚,也没有让其陷入到生活内部,不沉溺其中,苦涩和艰难只是其内核,有一种超拔之后的清明和疏阔。一方面叙述生活本身,另一方面又超然于这生活之上,具有经过时间、岁月沉淀后的距离和审美。
当母亲去给小刘姐姐送扁食,妹妹摔了一跤,母亲抱住哭泣的小妹时,按照通常的写法,娘仨个应该抱头痛哭,哭这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是,作者却转而让母亲唱歌去安慰小妹:“一朵白云悠悠地飘过来,我母亲的歌儿滚一滚,跃上白云,翻几下,悬了一悬,又往更高处去了,极像是游弋在空中一段细细的丝,叫太阳碎碎的光弹拨得金亮亮的,要断不断揪扯着人的心……也不知怎么着,我的心颤悠悠突然就这么放了出去,随那歌儿盘旋着往高再往高,飘呀飘的……”
也正是在此时,母亲的生命所散发的光彩深深吸引了小郭哥哥,生命的酸甜和苦辣,爱情的萌动和美好,在这阳光和歌唱中交织在一起,让人含泪带笑。
如果说《最远的是爱情》以流年似水般的流逝结构写一种既沉重艰辛又美好感伤的生活,那么,《觅子》则用典型的散点透视的方法书写生活的琐细复杂和生命飞扬的渴望。
《觅子》描写的就是一个生活场,在这个场里,有初懂风情的少女学生,有守寡的年轻母亲,有不安分的小媳妇,有让媳妇卖身换酒的男人,而在一路之隔,有帅军人、大学生,还有从郊区医院偷跑出来的疯癫病人,也有头缠白毛巾的羊倌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作者一路散漫写来,并无特别目的,各个人物都活动在前台,好像也没有什么重点。即使小说主人公富则,他的在街上流浪被人侮辱的知青疯老婆,作者也并无特别花笔墨去书写,而是把他们放置在这一生活之中,自自然然地呈现。
这样一种散点透视的写法,使得每一个人物既普通,就是生活长河中非常普通的一分子,但又非常重要,因为他是和别人同样重要的一分子。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有着同样的重要和不重要。悲剧既是悲剧,有着它的崇高和壮美,譬如富则寻妻,但又非常普通,因为这样的悲剧是生活中最普通的悲剧,是可能发生在所有人身上的。这反倒使生活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悲情的美感和特别的温情的喜剧性。
其实《觅子》是篇很诗情的小说。这诗情不是来自于作者的抒情,相反,作者通篇都有一种近似嘲弄的语调,以一个有点优越感的小姑娘的视角去写富则和富则的生活,轻视,还带着些许少年的蒙昧和多变。这一诗情主要来自于羊倌富则嘴里含着的“觅子”和由“觅子”而生出的歌声和腔调。生活艰辛,羊倌嘴里的“觅子”却使所有艰难的表达都转化为一种歌唱,有对抗和坚持的意味在里面。这歌唱和他艰难的生活形成反差,衬托出富则品性的诚实纯朴和生命本身所包含的诗性。
作者捕捉到了生活内部偶尔的闪光和这闪光所拥有的意义,它让我们看到世俗生活中的美好和人性恒久的某一部分,这也使她的小说有一种优雅和尊严。
在《最远的是爱情》的后半部分,作者着意强调是因“我”隐藏了小郭哥哥的来信而使得母亲失去了爱情的机会,又似乎略微缩小了小说的含义。其实,不管是从时代的强有力的背景,还是个人命运的错合中,母亲和小郭哥哥都不可能在一起,即使母亲接到了小郭哥哥的信,这段感情可能仍然会无疾而终。不过,作者并没有在此煽情,而是把笔锋一转,以“我”和妹妹的闲话道出了结局。这一闲话使前面略显小的格局和空间又一次荡开了去,生命消逝,时间也在消逝,沉重的命运最终也只化为闲谈中的一环。
是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小刘姐姐和小郭哥哥早已化为泥土,母亲老了,“县”舅舅死了,“台湾”舅舅又回来了,那个长辫子的疯知青被羊倌丈夫接回去了,我们长大了。生活还在继续。春天还会来临,也许已回到太行山深处的富则仍然会折下柳枝做成清亮的“觅子”,含在嘴里,以歌唱的方式说话。
一切既无情,却又有情;既无耻,却又坚强。作者以一颗好奇而又热爱的心,把生活的韧性和包容度,生活的苦楚和美好,把里面的褶皱尽可能充分地伸展出来,还原出其肌理、血肉和流淌的声音。
梁鸿,学者,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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