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蒙古族)鲍尔吉·原野
每株草芽都泄露了一个秘密
雪不是一天化的。春节过后,雪有步骤地减少。大街的、马路牙子掖着的、树坑里的雪如按计划撤退的士兵,一块块消失,空气湿润。西墙和北墙角的雪比煤还黑,用铁锹掏一下,才见白心。环卫工把雪掏出撒在大街上,像撒盐。我忽然想起,冬天一直有雪,地面被雪覆盖了两个多月,麻雀到哪里觅食呢?我从不清楚城里的麻雀靠吃什么活着,草和草籽被雪覆盖了,它们吃什么呢?飞行消耗的热量比行走更大,但没看到哪一只麻雀在天空像慢镜头一样飞,也没看哪只麻雀饿得一头栽下来。实话说,鸟栽下来,人也注意不到。
麻雀一定掌握好多秘密,比如在大型超市门前,有儿童洒落的面包屑,或者它们熟知沈阳市皇姑区有多少卖粮食的门市。鸟们了解鸟的秘密。人不妨养成这样一个习惯,在外衣兜儿扎个小眼,临出门抓一把小米放兜里,边走边洒。大街上——即使是雪地——隐隐约约看得到莹黄的小米粒。商店门口,这位白发西装的男人走过,身后有一点小米;那个烫发时髦的女人走过,小米落在脚印上。
雪化了,我看天空的麻雀越来越少,属实说连一只麻雀都没看到。我希望立刻有人纠正我,说麻雀数量并没少,它们飞到了乡村的田野。天道厚朴,给一虫一鸟留出了生路。
都说人乃万物之灵,灵在哪儿?人会造火箭,会给心脏搭桥,会作曲,这一类机巧的事情是万物之灵的例子,可火箭与曲都不是我们造的,是别人。搭桥也是别人搭的。应当说——极少的人是万物之灵,多数人像泥土一样平凡。如果人真的那么灵,能不知道大雪遍地,麻雀是怎样活下来的吗?
人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据说月亮圆的时候释放了许多能量,人却察觉不到。惊蛰这一天,小虫身体像被引爆了一样,腾地翻过身,人也没察觉。冬至与夏至这两天,是天地的大事情,人跟没事一样。人觉得股市楼市才是大事。
巴赫的音乐里藏有多少秘密?我们感觉得到却说不出。耳听旋律与织体环环相扣如流水一般流走了,啥也没听出来。我读巴赫的乐谱,想找一些蛛丝马迹,找不出来。听,它们是铜墙铁壁,听不出头绪。巴赫的音乐像DNA的图谱一样严密。我甚至怀疑世上是否有过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这个人。如果没这个人,这些音乐是从哪儿来的呢?他的帕蒂塔(德国组曲)、他的小提琴与人声的奏鸣曲是从哪儿来的?巴赫的后人今天在哪里?能跟他们合影留念吗?这里面的秘密比麻雀在雪天觅食还复杂。
早春的雪化了,水淌进树坑,夜里又结冰。树坑里的冰片不透明,像宣纸一样白。结着气泡的圆,一踩就破了。冰比煎饼还薄,在早春。
春天伊始,土地暴露了不知多少秘密,每株草冒芽都泄露了一个秘密。老榆树像炭那么黑,身上结碗大的疙瘩。它们头顶飘着轻软的细枝,像秃子显摆刚长出的头发,这是柳树的秘密。人坐在墙边晒太阳,突然见到一只甲虫往树上爬,真吓人一跳。在花没开、树没绿的早春,它是从哪里来的?冬天里没这个甲虫,春天还没到。会不会有人从海南捉来这只虫,装进口袋,坐飞机飞回东北,偷偷放在这棵树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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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木和春风讨价还价
上午九点多,我到公园的树林里漫游。练拳的人见背剑的人往回走,问:咋不练了?背剑者说:再过一会儿地就化泞了。我看脚下,地黑而润,像眨着苏醒的眼睛。眼下二月末,略观物候,冬天好像还没过去,但地润了。如果冰冻的大地开始化泞并撵走背剑的晨练人,不就开春了吗?
“春天”后面的字虽然叫“天”,但春从地里走过来,夏天秋天和冬天都由土地裁决节令,包括长草、开花和封冻。天只是刮刮风而已。
我说的“略观物候”,是以冬日的麻木心态看风景。若细瞅——假如以小鸟精准的视力和盼春心态辨察周围,与隆冬已有不同,垂柳从行道树的褐黑中透出微黄,枝条软了。枝软比微黄更可作立春的证据。走在土上能觉出地厚,冻土跟钢铁差不多,没所谓薄厚。说到鸟,鸟比冬日更大胆活泼,灰喜鹊扑啦落在离人不远的地面打量周遭。我猜它想在地下打一个滚儿,表达高兴的心情。灌木的枝杈还在尘埃里萧条,但叶芽在前端已露破绽,像用指尖捉一只蚂蚁;也像旧商人捏手指头谈价钱。灌木和春风讨价还价的结果是每枝萌发三十六片叶芽。
对敏感的人,春夜比白天更有微妙的变化。夜空广大澄明,星星好像换了一拨值夜者,个头矮,且陌生。春夜观天,如在海底仰望。月夜,像一块蓝玻璃盒子,动荡、有波纹(流星的身影)。春天的夜色堆在天上放不下,从边际的地方流淌人间。月亮表面好像包一层透明的冰,比夏天白净。
观物候,除草木的渐变,还有小孩的征象。孩子属于大自然而非社会。归大自然所管的孩子透露季节的变化。孩子在春天里好动,如实说是盲动。在公园和大街上玩耍的孩子,脸上的粉红与冬夏都不相同,他们把花先开在脸上。孩子眼里笑意更多,跟放假、天气和暖有关,跟春天更有对应的缘由。春让大地松软,让柳枝轻柔,孩子怎么会无动于衷?“天人合一”,原本在说孩子,他们元神饱满,比老年人更早与更多接到春天的暗示,筋骨难耐,最宜生发。
假如以中医诊脉的手法为树、小鸟和大地把一把脉,结论一定是春天到了。墒在土里行走,水在树皮里行走,还有看不到的东西在万物间膨胀勃发,它是领跑者和启动人。在春天,它的名字叫“春”。
“春江花月夜”这五个字写尽了所有良辰美景,打头的是一个“春”字。春如果不站在头一排,万物都跟不上来。我对名字里带“春”的人素有敬意。春把花朵、河开、雁来这些意韵浓缩成一个字——春。“春”在汉字里的读法也有诗意,是一个唇音,跟“吃”的音接近,跟“恩”的音也接近。春是庄稼人吃饱饭的第一道门坎,春对每个人都有大恩。“吃唔恩——春。”在春天,对着绿叶与小鸟念几声“春”,都让人心里轻快。
虫子终于在这一天醒了
“惊蛰两个汉字并列一起,即神奇地构成了生动的画面和无穷的故事。你可以遐想:在远方一声初始的雷鸣中,万千沉睡的幽暗精灵被唤醒了,它们睁开惺忪的双眼,不约而同,向圣贤一样的太阳敞开了各自的门户。这是一个带有‘推进’和‘改革’色彩的节气,它反映了对象的被动、消极、依赖和等待状态,显现出一丝善意的冒犯和介入,就像一个乡村客店老板凌晨轻摇他的诸事在身的客人:‘客官,醒醒,天亮了,该上路了。’”我很少大段引述别人的作品,这回则不同,上面的文字,出自苇岸笔下《廿四节气·惊蛰》,写于1998年3月6日,农历二月初八;天况:晴;气温:2℃-14℃;地点:北京昌平。抄在这里为的是纪念我的朋友,一位故去的散文家。
苇岸喜欢大地。大地虽然如此之大,但许多人早已感到陌生。他们的相关记忆是:道路、地板、车、写字楼、卧房和厕所。大地在哪里?人们影影绰绰觉得它在乡下,或者藏身于五十年之前的诗集里,它的一部分暂存在公园,其余的被房地产商人暗算了,至少给修改了。
如果不记得大地,人们上哪儿去体会惊蛰、雨水的含义与诗意?农历的节气,仿佛谈天,实则说地,说宽广的大地胸怀呼吸起伏。节气的命名非在描述,而如预言,像中医的脉象,透过一个征候说另一件事情的到来。
苇岸写道:“连阴数日的天况,今天豁然开朗了。……小麦已经返青,在朝阳的映照下,望着清晰伸展的茸茸新绿,你会感到,不光婴儿般的麦苗,绿色本身也有生命。而在沟堑和道路两旁,青草破土而出,连片的草色已似报纸头条一样醒目。”
而在我的居住地,惊蛰时分,草还没有冲出来用新绿包围从冬日里走出的人们。盘桓已久的街冰却稀释为水,像攥一个东西攥不住漏汤了。南风至,吹在脸上,是风对脸说的另一番话语,不止温润,还有情意。天气暖了,人们仍然喊冷。此际“冻人不冻水”,人的汗毛眼开了,阳气领先,反而挡不住些微的春寒。汗毛眼是人体九万八千窍孔之一,何故而开?因为惊蛰嘛。
惊蛰不光是雷的事情。雷声滚过来,震落人们身上的尘埃,震落草木和大地身上的尘埃。惊蛰不光是小虫的事,虫子终于在这一天醒了。谁说冬眠不是一种危险?醒不过来如何?以及到底在哪一天醒呢?惊蛰犹如惊堂木,握在天公手里,“啪”的一声,唤醒所有的生命。
其实这一切是为春天而做的铺垫。春天尊贵,登场时有解冻、有返青、有屋檐冰凌难以自持、有泥土酥软、有风筝招摇、有人们手里拿着白面饼卷豆芽、有杨树枝上钻出万千红芽。是谁摆这么大的排场?
——春天。而惊蛰不过是迎接它的候场锣鼓,好戏在后边,像苇岸说的:“到了惊蛰,春天总算坐稳了它的江山。”
柳枝一天比一天软
“笃、笃、笃……”沉睡的众树木间响起了梆子。梆子的音色有点空,缺光泽。是什么木的?胡琴桐木,月琴杉木,梆子约为枣木吧。
梆子一响,就该开始了。
“开始”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本想说一切都开始了,有些虚妄。姑且说春天开始了。
梆子是啄木鸟搞的,在西甲楼边的枯杨树上,它和枯树干平行。“笃……”声传得很远,急骤,推想它脖颈肌肉多么发达。
人说,啄木鸟啄木,力量有十五公斤;蜡嘴雀敲开榛子,力量二十公斤。好在啄木鸟没对人脑袋发力。
有了梆子,就有唱。鸟儿放喉,不靠谱的民族唱法是麻雀,何止唱,如互相胳肢,它们乐得打滚儿;绣眼每三分钟唱一乐句,长笛音色,像教麻雀什么叫美声;喜鹊边飞边唱,拍着大翅掠过树梢,像散布消息。什么消息?
——桦树林里出现一条青草,周围的还黄着。这条青草一米宽,蜿蜒(蜿蜒?对,蜿蜒)绿过去,像河水,流向柏油路边上。这是怎么回事儿?地下有什么?它们和旁边的青草不是一家吗?
——湖冰化水变绿,青苔那种脏绿。风贴水面,波纹细密,如女人眼角初起的微纹。在冰下过冬的红鲤鱼挤到岸边接喋,密集到纠缠的程度。
——柳枝一天比一天软,无事摇摆。在柳枝里面,冬天的干褐与春天的姜黄对决,黄有南风撑腰,褐色渐然逃离。柳枝条把袖子甩来甩去,直至甩出叶苞。
在英不落的树林里走,树叶厚到踩上去趔趄,发出翻书页的声音。蹲下,手拨枯叶能见到青草。像婴儿一样的青草躺在湿暗的枯叶里做梦,还没开始长呢?
英不落没有鹰,高大的白杨树纠结鸟巢,即老鸹窝。远看,黑黑的鸟巢密布同一棵树上,多的几十个,这些老鸹估计是兄弟姐妹。一周后,我看到鸟巢开始泛绿,而后一天比一天绿,今天绿得有光亮。这岂不是……笑话吗?杨树还没放叶,老鸹窝先绿了。
请教有识之士。答我:那是冬青。
冬青,长在杨树杈上,圆而蓬张?
再问有识之士。说,鸟拉屎把冬青籽放置杨树之上。噢。
在大自然面前,人无知的事情很多,而人也没能力把吃过的带籽的东西转移到树梢上发芽与接受光照。人还是谦虚点吧,“易”之谦卦,六爻皆吉。其他的卦,每每吉凶相参,只有谦卦形势大好,鬼神不侵。
啄氏的枯木梆子从早上七时敲响,我称之开始。对春天,谁说“开始”谁不懂事儿。春天像太极拳的拳法一样,没有停顿、章节,它是一个圆,流转无尽,首尾相连。
林里,枯枝比冬天更多。拾柴人盯着地面东奔西走。杏树枝头的叶苞挣裂了,露出一隙棉花般的白,这是杏花白嫩的后背,现在只露出一点点。
青草缝制春天的衣衫
春天忙。如果不算秋天,春天比另两个季节忙多了。以旅行譬喻,秋天是归来收拾东西的忙,春天是出发前的忙,不一样。所以,不要跟春天说话。蚂蚁醒过来,看秋叶被打扫干净,枯草的地盘被新生的幼芽占领,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得太长了。蚂蚁奔跑,检阅家园。去年秋天所做的记号全没了,蚯蚓松过的地面,使蚂蚁认为发生了地震。打理这么一片田园,还要花费一年的光景,所以,不要跟蚂蚁说话。
燕子斜飞。它不想直飞,免得有人说它像麻雀。燕子口衔春泥,在裂口的檩木的檐下筑巢,划破冬日的蛛网。燕子忙,哪儿有农人插秧,哪儿就有燕子的身影。它喜欢看秧苗排队,像田字格本。衔泥的燕子,从不弄脏洁白的胸衣。在新巢筑好之前,不要跟燕子说话。
如果没有风,春天算不上什么春天。风把柳条摇醒,一直摇出鹅黄。风把冰的装甲吹酥,看一看冰下面的鱼是否还活着。风敲打树的门窗,催它们上工。风把积雪融化的消息告诉耕地:该长庄稼了。别对风说:“嗨!”也别劝它休息。春风休息,春天就结束了。所以,不要跟春风说话。
雨是春天的战略预备队。在春天的战区,风打前阵,就像空军作第一轮攻势一样,摧枯拉朽,瓦解冬天的军心。雨水的地面部队紧接着赶到,它们整齐广大,占领并搜索每一个角落,全部清洗一遍,让泥土换上绿色的春装。不要跟它们讲话,春雨军纪严明。
草是春天的第一批移民。它们是老百姓,拖儿拉女,自由散漫。草随便找个地方安家,有些草跑到老房子屋顶,以及柏油路裂缝的地方。草不管这个,把旗先竖起来再说。阳光充足的日子,草晾晒衣衫被褥,弄得乱七八糟。古人近视,说“草色遥看近却无”。哪里无?沟沟壑壑,连电线杆子脚下都有草的族群。人见春草生芽,舒一口气,道:春天来了!还有古人作诗:“溪上谁家掩竹扉,鸟啼浑似惜春晖。”(戴叔伦《过柳溪道院》)“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杜甫《春日忆李白》)春晖与春树都比不过草的春意鲜明,它们缝春天的衣衫,不要跟忙碌的缝衣匠说话。
“管仲上车曰:‘嗟兹乎!吾不能以春风风人,吾不能夏雨雨人,吾穷必矣。’”(《说苑·贵德》)没有谁比春天更厉害,管仲伤感过甚。看春天如看大戏,急弦繁管,万物萌生。在春天,说话的主角只有春天自己,我们只做个看官。
花朵在坚硬的枝头站成一排蝴蝶
春是春节的春。小孩子像一堆红萝卜四处滚动,他们兜里多了钱,还有鞭炮,眼睛东张西望。柴禾垛的积雪把孩子脸蛋映衬鲜红。春节驾到,它被厨房大团的蒸汽蒸出来,天生富足。人集体换上同样的表情:憧憬的、采购的、赴约的、疲倦的,打底是豪迈的表情,即春节的表情。一只小白狗往桑塔纳车轮撒尿做记号,一会儿车开了,上哪儿找这个记号呢?春节把小狗乐糊涂了。春节是家家召开的总结表彰大会、烹饪大会、时装发布会、项目规划会,参与人士为全体国民。春是春雪的春。正月的雪,是天送给地的一笔厚礼。若半尺厚,春小麦就有了一床暄暖的厚被。雪沃大地,黑龙江省进入童话,吉林省进入版画,辽宁的雪待不上几天就化,气温高。春雪飘落,带着伞翼,旋转而下,把枯草包裹晶莹。屋顶的雪借阳光变为参差耀眼的檐冰,一边淌水,一边延伸。
春是春分的春。每年3月21日前后,太阳抵达黄经零度,昼夜均,寒暑平,阴阳相半。这天正午,在太阳的脚步落下那一刻,被天文学视为北半球春季的开始。保定农谚唱: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
春是春水的春。庾信《燕歌行》:“洛阳游丝百丈连,黄河春冰千片穿。”春冰薄如翼,捡一片放在手心,透出鲜红的掌纹,与玻璃一般。俄尔缩为水。春水浩荡,越岭翻山。旧日的东北土匪,此际出山拆冰。桃花水下来,冰块壅塞河道,影响木排运输。商人请胡子(匪)拆冰,匪们喝过酒,上冰,撑木杆左支右杵,轰隆一声,冰泄河通。胡子或永久失踪,或从哪个地方爬上岸,挣的是舍命钱。大部分江河,冰化水,如鱼下锅,酥了,碎了。我的感觉,冰在春夜比白昼化得快。春水流桃花,落红搭上了薄冰的小舟。想起黎锦晖那首《桃花江》:“有人说,说什么?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不如美人多。”
春是春草的春。柳枝在河面练习书法,字被波纹抹掉。不觉间,地上浮现密密麻麻的字,连成片是草书,它们是春草。草是春天的信函,连篇累牍,蘸着绿色的墨汁,写到天涯海角。有人说,画兰须备书法功底,苛求于“笔”,“墨”则次之。而草的象形书法,撇捺通脱,开张奔放,是米芾的行草。这些草书,叫“大地回春帖”,被大地当衣裳披在身上,向夏天走去。
春是春耕的春。祭土神的春社过了,“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春牛登场,地表阳升。农人扶犁挥鞭,头顶有燕子飞掠。庄稼人开始忙了,把粮食从地里忙进仓里,春耕是头一天。
春是春天的春。唐代称酒为春,“软脚春”、“垆头春”等。曲艺界称相声为春,“宁送一锭金,不教一口春”。《诗经》里,思慕异性是春,“有女怀春”。在大自然看来,只有春天才是春。杜甫《腊月》诗:“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春天所以为春,是万物皆萌,四季轮回的新一轮又开始了。春天所以叫天,是天的心情很好,江河风雨,温润和顺,柳絮乱飞也没惹老天爷生气。春天里,管弦乐队应该去田野里演奏。鲍罗丁《在中亚细亚草原上》或者德沃夏克《斯拉夫舞曲》,均广大深厚,田野吐出带甜味的呼吸。在春天,大地的胸膛潮湿澎湃,让生长的生长,让冬眠的醒来,让花朵在坚硬的枝头站成一排排蝴蝶,让孩子在乡村的学堂里朗读。
教员(温柔):春……
孩子(倔犟):春!
教员(端正):春天的春……
孩子(强烈):春天的春!
喊声太大了,屋檐的小鸟惊飞,风从树林跑过来,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它们的脚步比“咔嚓”声还要快
四季当中,春天最神奇。夏季的树叶长满每一根枝条时,花朵已经谢了,有人说“我怎么没感觉到春天呢?”春天就这样,它高屋建瓴。它从事的工作一般人看不懂,比如刮大风。风过后,草儿绿了;再下点雪,然后开花。之后,不妨碍春天再来点风、或雨、或雨夹雪,树和草不知是谁先绿的。河水开化了,但屋檐还有冰凌。
想干啥干啥,这就是春天的作风。事实上,我们在北方看不到端庄娴静的春天,比如油菜花黄着,蝴蝶飞飞。柳枝齐齐垂在鸭头绿的春水上,苞芽鹅黄。黑燕子像钻门帘一样穿过枝条。这样的春天住在江南,它是淑女,适合被画成油画、水彩、被拍照和旅游。北方有这样的春天吗?没见过。在北方,春天藏在一切事物的背后。
在北方,远看河水仍然是白茫茫的冰带,走近才发现这些冰已酥黑,灌满了气泡,这是春天的杰作。虽然草没有全绿,树未吐芽,更未开花,但脚下的泥土不知从何时泥泞起来。上冻的土地,一冻就冻三尺,是谁化冻成泞?春天。
像所有大人物一样,春天惯于在幕后做全局性、战略性的推手。让柳叶冒芽只是表面上的一件小事,早做晚做都不迟。春天在做什么?刚刚说过,它让土地解冻三尺,这是改革开放,是把冬天变成夏天——春天认为,春天并不是自然界的归宿,夏、秋和冬才是归宿或结果——这事还小吗?
春天既然是大人物,就不为常人所熟知。它深居简出,偶尔接见一下春草、燕子这些春天的代表。春天在开会,在讨论土地开化之后泥泞和肮脏的问题。许多旧大员认为土地不可开化,开化就乱了,泥泞的样子实在给“春天”这两个字抹黑。这些讨论是呼呼的风声,我夜里常听到屋顶有什么东西被吹得叮当响,破门拍在地上,旧报纸满天飞。这是春天会议的一点小插曲。春天一边招呼一帮人开会,另一边在化冻,催生草根吸水,柳枝吐叶,把热气吹进冰层里,让小鸟满天飞。春天看上去一切都乱了,一切却在突然间露出了崭新的面貌。
春天暗中做的事情是让土地复苏,让麦子长出来,青草遍布天涯。“草都绿了,冬天想回也回不来了。”这是春天常说的一句话。春天并不是冬天到达夏天的过渡,而是变革。世间最艰难的斗争是自然界的斗争,最酷烈的,莫过于让万物在春天里复苏。冬天是冷酷的君王,拒绝哪管是微小的变化。一变化,冬天就不成其为冬天了,正如不变化春天不成其为春天。春天和冬天的较量,每一次都是春天赢。谁都想象不到,一寸高的小草,可以打败一米厚的白雪,白雪认为自己这么厚永远都不会融化。如果它们是钱,永远花不完。积雪没成想自己不知不觉变成沟壑里的泥汤。
春天朴素无物,春天大象无形,春天弄脏了世界又让世界进入盛夏。春天变了江山即退隐,柳枝的叶苞就是叶苞,它并不是春天。青草也只是一株草,也不是春天。春天以“天”作为词尾,它和人啊树啊花啊草啊牛啊羊啊官啊长啊都不一样,它是季候之神,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爱照相的人跟夏天合影、跟秋天合影、跟冬天合影,最难的是跟春天合一张影,它们的脚步比“咔嚓”声还要快。
在大地上看不见大地
地上的阳光,一多半照耀着白金色的枯草,只有一小片洒在刚萌芽的青草上。潜意识里,我觉得阳光照耀枯草可惜了。转瞬,觉出这个念头的卑劣。这不是阳光的想法,而是我的私念。阳光照耀一切,照在它能照到的一切地方,为什么不给枯草阳光呢?阳光没办法只照青草而绕过枯草,只有人才这么功利。枯草枯了,还保持草的修长。如果把枯叶衬在紫色或蓝色的背景下,它的色彩含着一些高贵,是亚麻色泽的白。它们在骤然而至的霜冻中失去了呼吸,脸变白。阳光好好照耀它们吧,让它们身子暖和起来。青草刚冒出来都是小片的圆形,积雪融化之后,残雪也是圆形。这是大自然的意思,正如太阳、月亮和鸟蛋都是圆形。你没办法让残雪变成长方形或三角形,没这个道理。
青草好像不敢相信春天已经到来,它们探出半个浅绿的身子四处张望,田鼠刚刚跑出洞来也像青草这样张望。青草计算身边有多少青草,用同伴的数量来决定它快长还是慢长。我很想拿日历牌举到青草鼻子前面:“已经春分了,下一个节气就是清明。”今年我喜欢节气,不打算过月份而只过节气。一年二十四个节气正好比十二个月多一倍,一年顶两年。
阳光洒在嫩绿的小草上,像把它们抱起来,放到高的地方——先绿的青草真都长在凸出的地方。阳光仔细研究这些青草,看它们是草孩子还是老草的新芽。我替阳光研究这件事,发现既有稚嫩的新草,也有枯草冒出的新叶。你看,这就是阳光照耀枯草以及照耀一切的原因——貌似死去的枯草照样生新芽。阳光照在牛粪上、碎玻璃上,房顶废弃的破筐上都有恩典,破筐里正有一小堆虫卵等待阳光把它们变成虫子。
我在荒野停下来,让阳光在脸上静静照一会儿。走路时,脸上甩跑了许多阳光。中医说,脸对阳光,合目运睛有养肝之效。余试之,感到我的眼皮比樱桃还红。体察阳光落在脸上的感受,只觉敷一层暖。阳光的手是何等轻柔,它摸你的脸,你却觉不出它手指的触感。阳光不分先后照在我的前额、鼻子、嘴唇和下巴上,如果光膀子就照到了胸膛上,这是多么大的恩惠。以后不会进入花钱买阳光的时代吧?一平方皮肤每小时收十元钱,照完一个脸需要一上午,比心理咨询还贵。阳光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这是一张蒙古人的脸,鼻子这样,嘴那样,阳光照在每一个汗毛眼里。我转过身,让阳光照照脖子,否则脖子不乐意,来个落枕什么的不好办。
走在荒野里,看大地出发到远方。在大地上,我看不见大地,只有铺到天边的阳光。四外无人,我趴在地上看阳光在地表的活动情况。
我想知道阳光摊多厚,或者说它有多薄。一层阳光比煎饼薄比纸薄比笛膜还薄吗?
阳光没有褶皱,它们覆盖在坑坑洼洼的泥土上,熨帖合适,没露出多余的边角。
我像虫子一样趴在地上看阳光,看不见它的衣裳,它那么紧致地贴在土地上,照在衰老的柳树和没腐烂的落叶上。进一步说,我只看到阳光所照的东西却没看到阳光。起身往远处瞧,地表氤氲一层金雾,那是阳光的光芒。
阳光照在解冻的河水上,水色透青。水抖动波纹,似要甩掉这些阳光。阳光比蛇还灵活,随弯就弯贴在水皮上,散一层粼光。阳光趴在水上却不影响水的透明。水动光也动,动得好像比水还快。
傍晚,弄不清阳光是怎样一点点撤退的。脱离光的大地并非如褪色的衣衫。相反,大地之衣一点点加深,比夜更黑。
闭上眼,让皮肤和阳光说会儿话,假设我的脸膛是土地,能听到阳光在说什么呢?我只感到微温,或许有微微的电流传过皮肤。伸手抓脸上的阳光,它马上跑到我手上。多快的手也抓不住阳光。
叶苞攥在灌木的手心
黑黝黝的灌木丛冒出一层暗绿的芽苞,横竖都成行,像一封信,密密麻麻的字写在灌木的手心里。叶苞攥在灌木的手心里,掰也掰不开,除非春天真的来临。
春天与人间的通信,字迹是绿色的。在柳树那里,枝条边写边蘸浮雾袅然的池水,不然,字迹绿得不深。
在这封信里也有插图——当苏醒过来的土地写信写得手腕已经酸了的时候,就随手涂划。
插图是树上的花。
杏树把花朵高高举在头顶,这是对节令最沉挚的感激也是对天的膜拜。
天也许在春季才睁眼俯瞰下界,那么杏树赶紧举起花朵,一个春天也不敢放下。春天看到了杏花,就会如约而来,蜜蜂与蝴蝶都如约而来。
这时,人们相信,天和地都如此诚实。
当灌木写信的时候,春天会为此感动得流泪,泪水被风飘成雨丝,把灌木的信笺打湿了,字迹洇染之后,整个信都绿成一片。
因而春天始终没看清灌木的信,她安慰自己:明年还能看到。
蚂蚁认为是它把春天惊醒了——在蚂蚁纷沓的足迹下,草叶探出头来观看,一瞬间,草叶像森林一样围绕蚁穴。
风开始从南方吹来,把寒意赶回北地。而北地也有杏花的手势和河水的奔走声。南风吹在墙上,拐弯而走,扑在脸膛如流水拂过,脸庞和鼻孔里灌满了青草的香味。
和梨花一起白头
四月,春草如在显影剂里刚刚露出一点轮廓,还没形成势力,梨花已经开放。梨花以花瓣试探天气,摊开瓷器似的白花瓣。而红花在六月之后才露头,红在炎热里不容易凋谢。
梨花瓣单薄后仰,像小女孩用手黏在褐色的枝上,四五瓣围成一朵花。只有豆芽十分之一粗细的花蕊戴着小黄帽,像杂技演员躺地上用脚蹬坛子。
春草埋伏在旧年的枯叶里,弄不清是转世还是新生。春草在边边角角偷着绿,枯叶掩护它们朝山坡潜行。草芽走在树下抬头看梨花,盼花瓣落下来,闻闻香味。
梨花为山川安神,它的白皙似乎只为曲水流觞调琴。梨花的情操不归于西洋乐,也不是维瓦尔第的《春天》,它性近古琴,一音复余音,抚弄流水幽咽。春云那么淡,像贴上去的云母片,与梨花般配。
北方的四月还在萧索,旷野见不到闹意。最闹的虫子还没来,明晃晃的野花也没开始闹,更见不到青蛙。梨花在静寂时分出场,如演员提前十年站到台上。梨花由此意态淡然,不像演出,像给自己排练。水袖略略挥一下,唱词只在心里默默念过。山上的梨花,比所有的草木更像远望,等消息。它引来了春天,却还在等春。鸟儿斜飞过来不落,仿佛不相信梨花的真实。没有飞蝶翩翩,怎么能叫真花?
梨花、杏花是土地的第一张信笺,字迹还模糊。土地手里还没有青草的墨水、红花的墨水。泥土在春天用的是白墨,跟人画国画正相反。古人称“墨分五色”,这是对松烟的黑而言。天地最推崇的墨色是白,不是留白是留黑。白墨的淡远比台静农的白梅更悠长,不枯、不涩、不焦,笔笔都是润。天地的浓墨是大地的青草,一皴一川,闭着眼睛用笔扫就可以,不必太工。而梨花由天工仔细点染而来,连工带写。画杏花的时候,稍带一点胭脂,一点点就够了,让它留一些雨水浇过的淡粉。
我来树下,伸手想摸一下却不知摸什么。花瓣嫩不可摸,而树干比我还老。站在树下,略微可与梨花相比的是两鬓的白发。发白不及梨花美,但我俩都白在了上边。我发觉第一根白发时,认为珍贵,拔下夹在一本书里。如今头上的白发太好找了,用手摸,都感到白发抚我。
头发白不算什么怪事,比脱发好得多。我不染发,听凭上帝的意思。哪个人的白发不与他的面容眼神相配?全配。人之衰老,从混浊的虹膜、松弛的背肌、手的皮肤、耳朵形状、嗓音、指甲、吃完饭剔牙的动作、颈皱纹、腹部脂肪、走路的姿态和眼神里流露无遗,染什么头?染发师只管染黑这些头发,上帝掌管其他的一切。我与梨花共白头。
初夏踮着脚尖小跑
初夏羞怯地来到世间,像小孩子。小孩子见到生人会不好意思。尽管是在他的家,他还是要羞怯,会脸红,尽管没有让他脸红的事情发生。小孩子在羞怯和脸红中欢迎客人,他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你,用牙咬着衣衫或咬着自己的手指肚。你越看他,他越羞怯,直至跑掉。但过一会儿他还要转回来。这就是初夏。初夏悄悄地来到世间,踮着脚尖小跑,但它跑不远,它要蓬蓬勃勃地跑回来。春天在前些时候开了那么多的花,相当于吹喇叭,招揽人来观看。人们想知道这么多鲜花带来了什么,有怎样的新鲜、丰润与壮硕。鲜花只带来了一样东西,它是春天的儿子,叫初夏。初夏初长成,但很快要生产更多的儿子与女儿,人们称之为夏天。夏天不止于草长莺飞,草占领了所有的土地,莺下了许多蛋。夏天是一个昏暗的绿世界,草木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抢夺阳光。此时创造了许多阴凉,昆虫在树阴下昏昏欲睡。
然而初夏胆子有点小,它像小孩子一样睁着天真的眼睛看望四外。作为春天的后代,它为自己的朴素而羞怯。初夏没有花朵的鲜艳。春天开花是春天的事,春天总是有点言过其实。春天谢幕轮到初夏登场时,它手里只带了很少的鲜花。但它手里有树叶和庄稼,树的果实和庄稼的种籽是夏天的使命和礼物,此谓生。生生不息是夏天之道。
初夏第一次来到世间,换句话说,每一年的初夏都不是同一个夏天,就像河流每一分钟都不是刚才那条河流。在老天爷那里,谁也不能搞垄断。夏天盼了许多年才脱胎到世间,它没有经验可以利用。往年的夏天早已变为秋天与冬天。夏天的少年时光叫初夏,它不知道怎样变成夏天。每当初夏看一眼身边的葱茏草木都会吓一跳,无边的草木都是奔着夏天来的,找它成长壮大。一想这个,初夏的脑袋就大了,压力也不小。初夏常常蹲在河边躲一躲草木的目光,它想说它不想干了,但季候节气没有退路,不像坐火车可以去又可以回来。初夏只好豁出去,率领草木庄稼云朵河流昆虫一起闯天下,打一打夏天的江山。
初夏肌肤新鲜,像小孩胳膊腿儿上的肉一样新鲜,没一寸老皮。初夏带着新鲜的带白霜的高粱的秸秆,新鲜的开化才几个月的河流,新鲜的带锯齿的树叶走向盛夏。它喜欢虫鸣,蛐蛐儿试声胆怯,小鸟儿试声胆怯,青蛙还没开始鼓腹大叫。初夏喜欢看到和它一样年轻幼稚的生命体,它们一同扭捏地、热烈地、好奇地走向盛大的夏天。
人早已经历过夏天,但初夏第一次度夏。它不知道什么是夏天,就像姑娘不知道什么叫妇人。这不是无知,是财富。就像白纸在白里藏的财富、清水在清里藏的财富,这是空与无的财富。人带着一肚子见识去了哪里?去见谁?这事不说人人都知道,人带着见识与皱纹以及僵硬的关节去见死神,不如不知好。如果一个人已经老了,仍然很无知,同时抱有好奇心与幼稚的举止,这个人该有多么幸福。只可惜人知道得太多,所知大多无用,不能帮他们好好生活。
初夏走进湿漉漉的雨林,有人问它天空为什么下雨,初夏又扭捏一下,它也是第一次见到雨。这些清凉的雨滴从天空降落,它是从喷壶还是筛子里降落到地面?天上是不是也有一条河?初夏由于回答不出这些问题而脸红了,比苹果早红两个月。
初夏跑过山冈,撞碎了灌木的露水。它在草地留下硕大的脚印,草叶被踩得歪斜。初夏的云像初夏一样幼稚,有事没事上天空飘几圈儿。其实,云飘一圈儿就可以了,但初夏的云鼓着白白的腮帮子在天空转个没完,还是年轻啊。你看冬天那些老云窝在山坳里不动弹,动也是为了晒一晒太阳。初夏的云朵比河水汹涌。大地上的花朵才开,大地的草花要等到夏天才绽放。开在枝上的春花像高明人凭空绣上去的,尤其梅花,没有叶子的帮衬。而草花像雨水一样洒满大地,它们在绿草的胸襟别上一朵又一朵花,就像小姑娘喜欢把花朵插在母亲的发簪上。
初夏坐在河流上,坐在长出嫩叶的树桩上。初夏目测大地与星空之间的距离。它寻找春天剩下的花瓣,把它们埋在土里或丢在河里漂走。初夏藏在花朵的叶子下面等待蜜蜂来临。初夏把行囊塞了一遍又一遍,还有挺多草木塞不进去。要装下这么多东西,除非是一列火车。
仲夏
夏天好似乐曲里的中板,它的绿、星斗的整齐和蛙鸣呈现中和之美。夏日与夏夜的节奏匀称,它的肢体饱满。夏天的一切都饱满,像一池绿水要漫出来。庄稼和草都在匀称之间达到饱满。夏日的生命最丰富,庞杂却秩序清晰。生命,是说所有生灵的命,不光包括庄稼和草,还有几千种小虫子。有的小虫用一天时间从柳枝的这一端爬到那一端,而它不过活十天左右。小虫不会因为一生只有十天而快跑或慢爬,更不会因此哭泣。每一种生物对时间的感受都不一样,就像天上神仙叹息人生百年太短,而“百”和“年”只是人发明出来的说辞。小虫的时间是一条梦幻的河流,没有“年月日”。命对人来说是寿,对小虫来说是自然。虫鸟比人更懂缘起性空的道理。夏天盛大,到处都是生命的集市。夏天的白昼那么长,仍然不够用。万物借太阳的光照节节生长。老天爷看它们已经长疯了,让夜过来笼罩它们,让它们歇歇。有的东西——比如高粱和玉米,在夜里偷着“咔咔”拔节,没停止过生长。这是庄稼的梦游症。在夏日,管弦乐队所有的乐器全都奏响。电闪雷鸣是打击乐,雾是双簧管,柔和弥漫,檐下雨滴是竖琴,从石缝跳下来的山泉水也是竖琴。大提琴是大地的呼吸,大地的肺要把草木吸入的废气全吐出来。它怕吓到柔弱的草,缓缓吐出气。这气息在夜里如同歌声,是天籁地籁人籁中的歌声。
许许多多的草木只有春天和夏天,没有秋天,就像死去的人看不见自己墓地的风景一样。草不知何谓秋天,它对秋天等于收获这种逻辑丝毫不懂,这是人的逻辑,所说都是功利。
夏日是雨的天堂。雨水有无数理由从天空奔赴大地,最后无须理由直接倾泻到大地上,像小孩冲出家门跑向田野。雨至大地,用手摸到了它们想摸的一切东西。雨的手滑过玉米的秸秆和宽大的叶子,降落到沉默的牛的脊背上。雨从树干滑下来,钻进烟囱里,踩过千万颗沙粒,钻进花蕊。雨没去过什么地方?雨停下来,想一想,然后站在房顶排队跳下来。它们在大地造出千万条河流,最小的河流从窗户玻璃流下来,只有韭菜那么宽,也是河流。更多的雨加入河水,把河挤得只剩一小条,拥挤的雨水挤塌了河岸,它们得意地跑向远方。太阳出来,意思说雨可以休息了。雨去了哪里?被河水冲跑和沉入泥土的雨只是这个庞大家族的一部分子民,其他的雨回到了天空。它们乘上一个名为“蒸发”的热气球,回到了天上。它们在空中遇到冷空气,急忙换上厚厚的棉衣。那些在天空奔跑的棉花团里面,隐藏着昨夜降落在漆黑大地上的雨水。
夏夜深邃。如果夜是一片海,夏夜的海水最深,上面浮着星星的岛屿。在夏夜,许多星星似乎被海冲走了。不知从哪里漂来新的星屿,它们比原来的岛屿更白净。
夏天流行的传染病中,最严重的是虫子和青蛙所患的呼喊强迫症。它们的呼喊声停不下来,它们的耳朵必须听到自己的喊声。这也是老天爷的安排,它安排无数青蛙巡夜呼喊,听上去如同赞美夏天。夏天如此丰满,虫与蛙的呼声再多一倍也不算多,赞美每一棵苹果和樱桃的甜美,赞美高粱谷子暗中结穗,花朵把花粉撒在四面八方。河床满了,小鸟的羽毛干干净净,土地随时长出新的植物。虫子要为这些奇迹喊破嗓子,青蛙把肚子喊得像气球一样透明。
夏至
到了夏至,雨水不再是陌生人,它们像投奔故乡的游子,踩着云彩回到夏至的土地上。
夏至,雨的声音大过河水声、庄稼拔节声、蛙声。雨说给土地的话,要在夏至这一天一夜说完,土地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对雨水而言,春秋冬三季造访土地只算做客,夏至才回到自己的家。
草毛了,从春天开始,草在雨水的定额里断断续续生长,属于计划经济。而到夏至,草逢豪雨,尽情挥霍,一边喝一边生长,还有余裕的水分洗一洗脚丫缝儿的泥。水有的是,草在风里甩去袖子上的水。白天,城里的草呆观街景,在夜里像冲锋一般疯长。才几天,街边公园的草已经高到让沈阳的老爷们儿站在其中撒尿了。以往如城堡一般的云朵全向夏至投降,化为宽大的灰筛子筛雨,减轻天空的重量。
二十四节气里边,夏至是第十个节气。公历6月22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90°,此为天文学之夏至点。这一天,按照旧学说法,阳气极至,阴气始至,太阳北至。夏至之时好像十二时辰中的午时,11点~13点,阳鼎盛而催阴生。这个月,属十二生肖的午马当令,奔腾暴烈,下点雨只是小意思。卖弄一点中医学说,午时或者夏至,归于十二正经中的心经。心为火脏,刚烈蓬勃。火与心、马与午、夏与阳,都说生机勃发之至,乃至夏至。
雨下之不够,始于夏至。雨从春天开始一天天降价,像姑娘变成妇女。春雨因播种而贵,到夏至,雨回归大众,为野草榆树赖毛子青蛙蝌蚪下到冒泡。该长的全长出来,青苔亦随之厚泽,每一寸土地都长出植物。至于花,开遍了城乡大地。雨水充沛,花是草木对天的谢忱。大地无所有,聊寄一枝花。河南的唢呐曲牌,一曲名为《一枝花》。
《素问》曰:“心主夏。”养心的人于夏宜安,食苦味,助心气。对大地来说,心是生长,是让所有的植物尽性勃发。如果有什么东西到了夏至还没长出来,就永远长不出来了。
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
大地母亲一手拢过雨水的子女,一手拢过草木的儿孙。这时候,大地最高兴,像看见满院子孩儿乱跑,天真无赖,比秋天的成熟还好看。
七月长胖了夏天的腰
七月有权利下小雨、大雨和暴雨。野草在汪洋中露出绝望的头颅,它的手在积水里写了无数个水字,却没一个字浮出水面。七月悬挂着骄阳的火炉,把土壤晒得开裂,蚂蚁得到纵横四海的地道。野蜂在七月结成网,吮取所有植物的花粉,让大地变成蜜地。野蜂改变了七月份每一个早晨上的气味,在青草的苦味和河流的腥味里加入透明的甜。空气如同黏稠的漩涡,不知去哪一棵树上结晶。七月在每天的傍晚都戴上玫瑰色的草帽儿,帽檐宽至天际。地上的花朵与西山的晚霞共同跳一支舞。它们的舞步在风里燃烧,草帽里露出窟窿,露出隐藏在里边的星星。
七月醉了三十天,野草趁季候之神的醉意占领所有的领地。在七月,野草不再向上生长,草尖垂下来,野草张开臂膀霸占更多的土地,草叶变宽,贴在地面延伸。草的容貌气质在七月变野了,成了从千里之外跋涉而来的流浪汉。它们黧黑、粗犷。被暴雨冰雹冲刷过的野草的生命力在此达到最高点。
七月有雾,河上的薄雾如云母一般空灵,离河三尺,不高不低,为河流里的鱼搭了一条羊毛的毡棚。雾是迷路者,雾是夜里跑出来玩耍却找不到家的精灵。阳光出来后,雾忘了应该从哪一道山缝走回去。山在夜里昼里的模样完全不一样。雾游荡,它们不会飞,不会像水流一样潜地,兀自让风吹着游走,不高不低,像山腰的、白桦林的、河流的纱巾。七月,雾的纱巾在每一棵树上都做了记号,在松鼠的尾巴绕过三圈儿。雾让树林变成了舞台,雾慢慢拉开幕时,树的合唱队员已经排好了队形。
七月电闪雷鸣,乌云如同江底的淤泥压塌了天空。天所降者不光有雨,还有天堂的溪流,天堂屋檐的冰凌,天堂草地与小路上的积水。庄稼喝到这些水并体会到天意。天意无非好生,生生不息。在七月,雷霆把天空炸裂。从天上看,雷把天炸开无数裂纹,像碎鸡蛋一样,流出闪电的蛋黄。七月雷声的嗓门最大,回声千里。天神看到被闪电击中起火的森林在大雨中燃烧。七月之中,天下所有河流都增加了一倍的水。丰满混浊的河流在河床里游荡,如浴后久久不穿外衣的肥胖妇人。
野草俯身大地,流星找不到降落的地点。七月的夜空比春夜更深邃,春夜的天空仍然结冰,星斗和月亮的影子从冰层照射过来,看上去模糊清冷,比夏夜多了一重蓝屏风。七月的夜空是天海的深底,星星、星宿与星座是游鱼、珊瑚和没有马的马车。这时候,天空的海底渐渐变暖,生物密集,潮汐剧烈,七月的夜常常因此下一场雨。人们在地球上见到的月亮其实隔着天空的海水。由于水对光的折射作用,月牙儿显得纤瘦,白净。在无事的后半夜,月牙儿躺在摇椅上睡到天亮。
蚂蚁在七月长大了一倍。春天蠕动的小蚂蚁长成了大黄蚁和大黑蚁,气势汹汹。老天爷怂恿所有生物在七月变得理直气壮。蚂蚁像螳螂一样凶恶,青蛙像黄狗一样狂吠,雨水毁坏道路,乌鸦的翅膀扇来了暮色。七月,生长的势力最大,树在风中模仿庄稼拔节,“咔嚓”的声音惊醒了鸟梦,七月是蛮横的兵勇,他们手持滚石檑木,打碎所有妨碍生的路障,一日千里,如群山驮走太阳。
七月有权力炎热,阳光的轧道机从天下滚下来把麦地轧一遍,或两遍,让不熟的种子全部成熟。金黄的麦浪起伏不定,保留了轧道机的痕迹。七月有权力号召大雨滔天,被阳光晒死的虫子所产的卵在潮湿里新生。每一种生物在七月都得到一份生的份额,不止巨蟹,万物于此皆生。
七月的晨雾如牛奶泼在草地上,河水用颤动仍然摆脱不掉玉米叶子的倒影。昆虫在七月彻夜歌唱,它们爬过每一寸大地,熟悉每一株草。七月任性,七月压抑不住自己的热情,七月水灵,七月是六月后面那个月,比八月清新一个月,它长胖了夏天的腰。
夏季从阿龙山开始
一位在卢旺达做过“赤脚艺术家”的美国作家泰丽·威廉斯在她的书《沙漠四重奏》中说:“风——说出这个字,有一小股微风从你嘴边送出。对着一根点燃的火柴说出这个字,火焰就会熄灭。”夏天,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我天天遇到风的拥抱。我什么也没说,风已经把我的头发捋到后边。到草原,你迎接的是无边的绿色,迎接你的是风。当绿色满目,我们忘了透明的风。风拂过你的耳垂,翻你的口袋,把女人的裙子变成长裤的样式。清晨的风湿润文静,是吹排箫一般轻轻的气息,风里有一些白雾。傍晚的风如同散步的人,像水从高地流入一个宽阔的池子,向四面八方散去。草原的夏季风不生硬,不冲撞门窗。它们像歌声一样韵律整齐,风中带着太多的树的、草的、河流的体香,因而不粗暴。城里的风——夏季常常没有风——会突然冲进屋里,门窗叮咣,强盗也不过如此,或者像贼,偷偷地溜进来。城里的风没有衣裳,没有树与河流的生命气息,它们是被工业化激怒的发脾气的人。
我在草原的风里感受流动,感受这些风穿过了一万片树叶之后吹到我的前额上,稍作停留,再赴远方,这与生命或时间的生长与流动是一样的。如果有人不知道什么叫时间,让光溜溜的风吹过他的脸和手臂,他就知道刚才路过他皮肤的轻微的抚动就是时间。风走了,它像时间一样永无停留,去了谁也不知晓的地方。世上有那么多椅子,体育场空着数不清的白色台阶,但时间与风从不在上面坐一会儿歇一歇。谁也没见过坐在路边歇息的时间。今年夏季,我常常想起泰丽·威廉斯说的话:“风——说出这个字,就有一小股微风从你嘴边送出……”接着,我感到风从四面走过来,它们手拉着手。如果在傍晚,能猜出这些风带着微微的笑容。我曾经划亮一根火柴,对它说——风,声音再大一点——风!看威廉斯的咒语灵不灵。火苗依然袅娜地燃烧着,我用英语说——就像泰丽·威廉斯当年说的——Wind,英语也没管事,因为这是中国风,或者叫从大兴安岭吹过来的呼伦贝尔风。
阿龙山是根河市的一个镇,在大兴安岭腹地,镇内有三十万公顷林地。在这里,我没见到阿龙山,但登上了奥克里堆山,山顶有古冰川遗迹。我们去过的地方还有蛙鸣山和鹿鸣山,这两座山均有一块飞石矗立。我对石头长得像什么没兴趣,各地都有一些智障者为当地的石头起名,问游客这石头像不像某某?好像帮助患失忆症的游客恢复关于人间的记忆。我喜爱植被,如果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是人,我在根河已见过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青翠、干净、洁身自好;他们安于本分,满意于自己安居一隅。在云彩的影子和雨水下面,我觉得草木都发出了笑声。恍惚间,我似乎看到青草与树正发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虽然我找不到他们的面孔。没有面孔的植物用整个身体来笑。风来,草的腰身和叶子前仰后合,好像拔腿去一个地方;又犹疑了,尔后再往前走。他们拉着其他草的手,揽着它们的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想跟它们一起笑,却怕笑声太突兀。荒野里传出人的“哈哈”的笑声似不妥当。草的笑声是“刷刷”,树的笑声是“飒飒”,“哈哈”显得愚蠢,但人的声带也只能发出这么一种声音,人还没进化到草的程度。
我在阿龙山的树林里行走。如果说阿龙山一无所有的话,它没有的只是高楼大厦、超市和雾霾。这里盛产树和草,树长在了山上的每一寸土地上。从山顶看过去,只有河流和公路没长叶子,不绿。再往前看,村庄中有一个养狐狸的饲养场,几百个长方形的笼子像棺材一样横置在饲养主面前,其余地方都被树木覆盖。树和树在这里相遇,就像人和人在超市里见面一样,只不过树不推购物车。山上长满原始次生林,由于多年禁伐,这些树形成了森林的样貌。在山上,我见过一株老死的树,我特别高兴,围着这株树看。别人奇怪于我的兴奋,我说,我从小看到的树都不幸变成了木头,之后变成家具、房梁、窗框、斧把和马勺把,高雅的存在是琴的音箱。它们是在生长中被伐掉剖解的树,永久性地离开了树根和绿叶。我所看到的另一些排成行、长树叶的树也不过在等待砍伐,就像我看到的羊肉和羊群一样。我看过唯一的老死而不是被砍死的树,是在四川海螺沟风景保护区。在阿龙山看见了第二棵老死的树,我当然高兴,就像我见到一位百岁寿星而高兴一样,不一定他非是我爷爷才高兴。这株寿星树倒向山下,一部分泡在溪流里。它的直径约有七十公分粗,已经腐朽了。看这株树,总算看到了它肚子的解剖图,最里层的树心已朽掉,树干变得像一条长长的独木舟,树干外层还很坚硬。独木舟可能就是这么来的,一棵老树死后还能变成船,这个能耐为人所莫及。人死后也是内脏先烂,但外壳连个口袋都做不成,人的用处都体现在活着的时候。这棵大树没被抬到河边当船用(太沉),它的树皮结着几钱厚的苔藓,有的苔藓开着针鼻大的小黄花。树的肚子里被风刮进土壤,长出了草和小指粗的新树。树身的蛛网上挂着蜘蛛的膏粱厚味,这是一些昆虫的肥硕尸体,蜘蛛不要吃太胖才好。
在树林里走,从树叶声即知风大风小,但弄不清风从哪个方向吹来。我觉得,所谓风是树叶的教员,它一来,树叶纷纷拿出课本朗读,朗读声连成含混的一片,此起彼伏。你看那树叶在枝上簌簌翻动,分明是书页翻动。树叶读书,读的一定是大自然的诗,像惠特曼的《草叶集》,朴素浩荡。
哗——哗——树叶的响声越来越大。我想象树叶们——山杨林、蒙古栎树、白桦树的叶子——一起朗读德博拉·迪吉斯的《美洲梧桐》,这首诗见于这位在大学执教的美国女诗人的诗集《高空秋千》。诗的结尾处写道:“美洲梧桐今晨几乎空无一叶/它们白色的肢体高高矗立于十一月蔚蓝的云霄/仿佛它们已被主召回,经过/古希腊彩色棺木/经过着火的房子,经过漂向岸边的/沉船,经过上了锁的/门,像下一生的树/在这里,沿着这山脚/和它们无数的硕大的捋不平的落叶。”
我在心里默念这首诗,树用树声为我伴奏。在无边际的树里,我突然想到一个词:夏天。是的,今天是6月22日,现在是夏天了。对我来说,今年夏天从阿龙山开始。
“忙”已不是秋天的语言
初秋看不到卷成一根针一样的青草心,看不到树叶像抹了一层油似的新绿。初秋是老天用很大的力量转变一件事,它让草叶由深绿变得微黄,叶子的水分流失了,最后薄得如一张纸。天的动作让天的色泽都变了,深蓝褪为浅蓝,宁静辽远,好像后退了一百零八公里。老天所做的这件事叫“秋”,或者叫自夏而秋,这是何等盛大的典礼,让所有的植物加入秋的合唱。看不到从水泥地的缝隙长出新草,云彩只剩下原来的十分之一,变薄了,仿佛不够絮一床新被子。那些娇嫩、浅颜色的花朵已经敛迹藏形,只剩下成片的花朵鲜艳开放,如菊花、鸡冠花和串红。土地不再松软,不似春雨之后的酥透。当土地进入初秋,犹如一个男人行进中年,好比李察基尔、周润发。他们从容了,也放慢了步伐。所谓争先恐后说的是春天,每一个时辰都冒出一个花骨朵,河水急匆匆流过,浪花四溅。春天怎么能不争?每一朵花都报春信,以为是自己招来了春天。夏天的茂盛,用“争”已经不确切,是无边的生长,每一个有生命的植物在夏天都有了一席之地。花草比房地产商对地的态度更贪婪,长满了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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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还有什么大事要忙吗?没有了。你看一眼枝上的果实,就知道“忙”已经不是秋天的语言。不必说水果,连卑微的小草都结满了草籽。鼓鼓囊囊的草籽穗头像八路军的干粮袋一般朴实,它是明年几十株青草的娘胎。
秋天慢下来,地球转到秋天也应慢一些。秋天沉重,大地多出来无数沉重的粮食,地球的辎重车行走当然要慢。地球舍不得把藤上晶莹的葡萄甩下来,宁愿转得更稳些。
初秋并不是丰收的时候,丰收是说晚秋。初秋所做的事情是定型,让一切可以称为果实的东西由不确定变得确定,由浆变成粉,由稚嫩变得坚硬。那些还没在初秋定型的东西已经定不了型了。人也如此,一个叫作“青春”的东西已经逝去了多年,双脚正往晚秋行走,此时还没沉淀、没雏形、没味道、没形态,有什么收获可言呢?
初秋明净,光线照在树枝和马路上,一样的澄澈。秋天的水比夏天更透明。早晨,秋天弥漫着来自远方的气味。这味道不知有多远,是庄稼、果树、河水和草地的混合气味,在城里也能闻得到。此味对于人,可叫作深刻或沉潜,离肤浅已经很远。如果秋天和中年还肤浅,就太那个了。好在四季一直懂这个道理。如果大地不知好歹地装嫩,会把人全吓死。初秋只是短暂的过渡色,叫作立秋和白露,而后中秋登场,所有的喜庆锣鼓都会敲响,丰厚盛大。
怀里揣着接生婆的剪刀
秋叶在树头俯观大地,风劲吹,使它摇摇欲飞,叶子早就想下地走一走。所谓秋风吹过来,怀里揣着一把接生婆的剪刀,去掉叶子羁绊,让它们在大地打滚奔跑。人看秋叶飘落,心境生凉。错了,人心哪懂天意。落叶高兴,在地上与众多兄弟姐妹相逢,千千万万的叶子抱着、携着,牵拉彼此的手腕臂膀团团起舞。
它们原来看不清彼此的长相。人说,叶子和叶子长得一样嘛,又错了。叶子在叶面上的面庞,润洁或活泼、多情或静思,脉络不一,绿的深浅不一,表情也不一样,这在枝头上看不清。叶子在枝头做团体操,每叶位置固定,跟奥运会开幕式差不多。
在地面,叶子看清了伙伴的面孔和它们的表情,表情写着:走啊,咱们浪迹天下吧。
脚下的大地松软、坚硬、平坦、起伏,释放迷醉的香气。青草的外衣在秋天换成浅黄的披风,围在膝下。说土地只生草木是短见,它还是蚂蚁、蛐蛐儿的大本营,是石子、碎玻璃、废弃的烟盒、雪糕纸的家。大地有多大?落叶以为在风中奔跑三天三夜就到了尽头,不可能。三天三夜才到法库,法库前面是四平,然后是长春、洮南、科尔沁左翼中旗、满归。诸落叶,尔等明白啥叫天涯海角不?不明白就慢慢跑吧!
城里的落叶在避风的墙角入眠,半夜醒来,见光秃秃的树枝挡不住月亮的脸,吓了一跳。落叶看枝杈歪斜,更吓一跳。它们一直以为枝直通天。树是千手千眼佛,向四面八方伸臂,一层层接引,收拢成为枝尖。
风不光是接生婆,还是导游。它带着无边的落叶,参观躺在小区里的白菜和大葱,参观马路上的斑马线,看大楼身上的玻璃幕墙飘过白云。
奔跑的落叶已经找不到原来的枝头。天晓得天下有多少棵树,谁知道谁的位置几排几号?无风的早晨,鹅黄的落叶覆盖人行道,个别地方没盖好,露出一点点水泥的缝隙。即便这样,爱美的人也不忍心在上面踩。其实踩没啥事,落叶在脚下“沙沙”响,暗发秋声。
秋天,落叶尽享游荡的快乐。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人成群结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它们劝枝上的留守者,下来吧,大地宽阔。
像一只大筐空了
从格日僧往东,一直到新苏莫,秋天的大地仿佛沉浸在往事中。早晨的白雾八九点钟才散尽,牛毛黄的荒草被雨浇过,贴在泥土上。褐色的大地延伸到地平线的雾岚里,好像在想一件事。大地如果想一件事,四周变得静悄悄,像在帮它想。夏日的牛群和野花去了哪里?雨水去了哪里?野鸭子和像踩一双滑雪板飞翔的蓑羽鹤都无影踪。大地失去了这么多的东西,势必要闭上眼睛想一想。乌鸦第一个闯入草原的早晨,即使没有人,它们也“呱呱”叫着,听取从远处传过来的回声。仔细辨析,乌鸦们叫得短促,是半句话,等待别的鸦来接续,咕——呱。像说相声有捧有逗,嗯啊那是。它们的音长,刚好跟扇动翅膀的频率符合,也像借力。过一会儿,乌鸦站在了泥褐色、带着白霜的大地上。
乌鸦赤着双脚,结霜的泥土上留下它们的足迹,像国画所谓皴,钉头皴、拖泥带水皴。动物都赤脚,而在秋天看到赤脚的乌鸦,让人感到它们一年当中一无所获,甚至没得到一双短靴子。草原上没有粮食,乌鸦们三三两两站着,抬颈看,似乎对不长庄稼的土地感到气愤。
我一步步朝乌鸦那里走,不知哪一步让它们起飞。走到很近的地方,瞧见乌鸦翅膀有几根大羽闪蓝光,像高级的漆,黑里暗藏着深蓝。如果不是乌鸦,连宝石都放射不出这么神秘的色泽。人说乌鸦聪明,像水里的海豚。我觉得海豚更友善一些,乌鸦显得傲慢。它一定高估了自己的智力和嗓音,也高估了黑色的高贵含义,因此跟其他的鸟类格格不入。看不到乌鸦有什么朋友,譬如乌鸦在枝头跟黄鹂对唱,没有的事。
乌鸦在岑寂的大地行走,感到秋天的荒凉,像一只大筐空了,里面的好东西都被拿走。乌鸦其实很善良,知道大地的疲惫,来到这里散步,是为了与大地做伴。大地在秋天没有伴儿了,喜鹊到村里杀羊的人家报喜,麻雀飞到收割粮食的地方,草已经休眠,只有乌鸦来这里散步,想引发大地的对话。乌鸦赤着脚,一抬一放,在大地身边走来走去。
时间在雨滴里没有表针
雨滴耐心地穿过深秋。雨滴从红瓦的阶梯慢慢滴下来,落在美人蕉的叶子上,流入开累了的花心里,汇成一眼泉。
雨滴跳在石板上,分身无数,为寂静留下一声“啪”。
雨滴比时钟更有耐心,尽管没发条,走步的声音比钟表的针更温柔,在屋檐下、窗台上,在被雨水冲激出水洞的青砖上留下水音的脚步声。时间在雨滴里没有表针,只有嘀嗒。清脆的声音之间,时间被雨滴融化了一小节。被融化的时间永远不能复原,就像雨滴不能转过身回到天空。
秋天盛满繁华之后的空旷,秋天被收走的不光是庄稼和草,山瘦了,大地减肥,空中的大雁日渐稀少。
说秋月丰收,这仅仅是人的丰收,大地空旷了,像送行人散尽的车站月台。
让秋天显出空旷还由于天际辽远,飞鸟就算成万只飞过也不会拥挤。云彩在秋天明显减少,比庄稼少得还快,仿佛说,云和草木稼穑配套而来,一朵云看守一处山坡。庄稼进场,青草转黄,云也歇息去了。你看秋空飘着些小片的云,像鱼的肋条,它们是云国的儿童。
浓云的队伍开到海的天边对峙波涛,波涛如山危立,是一座座青玉的悬崖,顷刻倒塌,复现峥嵘。
雨滴是天空最小的信使,它的信是昼夜不息的滴水之音。在人听到雨滴的单调时,其实每一声都不一样。雨滴的重量不一样,风的吹拂不一样,落地声音也不同。雨滴落在鸡冠花上,像落在金丝绒上哑默无声。雨滴落在电线上,穿成白项链,排队跳下地面。
秋雨清洗忙了一年的大地。大地奉献了自己的所有之后,没给自己留一棵庄稼。春雨是禾苗喝的水,夏雨是果实喝的水,秋雨是大地喝的水。土壤喝得很慢,所以秋雨缠绵。人困惑秋天为何下雨,这是狭隘的想法。天不光照料人,还要照料大地与河流。古人造字,最早把天写作“一”,它是广大、无法形容的一片天际;尔后造出两腿迈进的“人”字。把天的意思放在“人”字肩上曰“大”,而“大”之上的无限之“一”,变成现在的“天”字。天在人与大之上,要管好多事。
天没仓库,不存什物或私房钱。天之所有无非是风雨雷电,是云彩,是每天都路过的客人——飞鸟。天无偏私,要风给风,要雨给雨。风转了一圈又回到空中,雨入大地江河,蒸发为云,步回天庭。这就像老百姓说的,钱啊,越花越有。像慈悲人把自己的好东西送给别人,别人回报他更好的东西。
深秋的雨,不再有青草和花的味道,也没有玉米胡子和青蛙噪鸣的气息。秋雨明净,尽管有一点冷。雨落进河流,河床丰满了一些。河流飘过枫叶的火焰,飘过大雁的身影。天空的大雁,脖子比人们看到的还要长,攥着脚蹼,翅膀拍打云彩,往南方飞去。河流在秋天忘记了波浪。
雨滴是透明的甲虫,从天空与屋檐爬向白露的、立秋的、寒露的大地,它们钻进大地的怀抱,一起过冬。
岁尾最先落地的客人
初雪下在十一月,是岁尾最先落地的客人。它们量少,在地上站不住,随下随化。初雪少有厚厚密密的大雪,那是腊月的事情。雪刚下到土地上,像春草一样东张西望,冬至才是雪的春天。这些雪花商量不定,不好意思落地,或不敢落地。这时候的雪,被风刮起来如碎纸屑,静静躺在低洼处。雪花刚来时,树叶还没落尽,你好像听到它跟树上的叶子相互埋怨,如同电影还没演完,下一场的观众提前入场时发生的埋怨。初雪来,下两三场,甚至下了四五场之后,我们才见到可以称为下雪的雪。河水灌满河床才叫一条河,大雪才叫雪。大地下满大雪,房檐堆砌毛绒绒、没有裁齐的边痕,屋顶、水塔、煤堆都胖了,地上有了深深浅浅、东倒西歪的脚印。汽车盖子留下猫的梅花式的足迹。大雪造成吱吱叫的足音,雪人在屋前矗着,小孩或小狗在雪地撒泡尿,留下黄酥的渣滓洞。大雪给所有的屋顶刷上白漆,虽然马路的积雪化为黑泥,城市的楼顶仍保持着童话的洁白。在装了彩灯的楼顶边上,风吹雪,红色橙色的火焰飘舞。岁末降临的大雪,像带着许多的心事,每一片雪都像找一个人,或者带来上天写给每一个人的信。薄白的信函如此之多,超过了人的总数。这里面包含投给故人的信,投给孔子孟子,或世人逝世的祖父母。无人认领的信最终融化,俟待来年。一人在一年中的劳碌积累、储备流失,都由雪花来阐释,以其丰厚、以其飞散,讲解天道轮回。雨与雪是一回事,有与无也是一回事。富贵即使不如浮云,也如积雪,在轮回中代谢新陈。
微融的冰反射橘红的阳光
在山坡上俯瞰一座小城,街道上雪已消融,露出泛亮的黑色,而房顶的雪依然安然如故。远看,错落着一张张信笺,这是冬天给小城的第一份白皮书。雪地上,小孩子的穿戴臃肿到了既不能举手,也不能垂放在肋下的程度,其鲜艳别致却如花瓣纷繁开放。当一个孩子赤手捧一只雪球向你展示的时候,他的笑脸纯真粲然,他的双手也被冻得红润光洁了。孩子手上的雪球已融化了一半,显出黑色,掌心上存着一汪雪水,有些浑浊,透过它仍看得清皮肤的纹路。
孩子站在雪地,为手里捧着的雪而微笑。这的确值得欢笑,游戏的另一方是上帝。孩子通过雪与上帝建立了联系。
在冬日的阳光上,最上层的雪化了,又在夜晚冻成冰壳,罩在马路上。这时的行人双腿直视举步之处,许多人因此改掉了喜于马路遍览女人的习惯。如果哪个人脚底一滑,手臂总要在空中挥舞几下,决不甘心趴下。倘是向后摔倒,胳膊向后划如仰泳者。向前倒属自由泳式。我看到一位女性右脚一滑,双臂向右上方平伸,我心里热乎乎的,这不是舞蹈《敬爱的毛主席》吗?君不见,当唱到“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深沉有力地)要对您讲(昂—昂)”之时,双手攥拳向右上方松开前送,头亦微摆,表示舞者有向日葵的属性。
在雪路上行走,摔跤富有传染性。比如离你不远的行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摔在地上,你往往也照此姿势摔在地上。预防导致不平衡。
最好的雪景是帕斯捷尔纳克写的“马路湿漉,房顶融雪/太阳在冰上取暖”。
微融的冰所反射的阳光,是橘红色的,在南国看不到。
雪用冰翼支撑小小宫殿
雪在初冬落地松散,不像春雪那样晶莹。春天,雪用冰翼支撑小小宫殿,彼此相通。在阳光下,像带着泪痕的孩子的眼睛。春雪易化,好像说它容易感动。冬雪厚重,用乐谱的意大利文表达,它是Adagio,舒缓的节奏;春雪是Allegretto,有一点活泼;Cadenza,装饰性的,适合炫技。一个孩子站在院里仰望天空。
孩子比大人更关心天,大人关心的是天气。天空辽阔,孩子盼望它能落下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表明天是什么,天上有什么。雪花落下,孩子欣喜,不由仰面看它从什么地方飞来。
飞旋的雪花像一只手均匀撒下,眼睛盯不住任何一片。雪片手拉手跳呼啦圈舞,像冬天的呼吸,像故意模糊人的视线。雪落在孩子脸上,光润好比新洗的苹果。孩子眯眼,想从降雪的上方找出一个孔洞。
雪在地上积半尺深,天空是否少了同样的雪绒?雪这么轻都会掉下来,还有什么掉不下来呢?他想,星星什么时候掉下来,太阳和月亮什么时候访问人间?
雪让万物变为同一样东西,不同处只在起伏。房脊毛绒绒的,电线杆的瓷壶也有雪,像人用手捧放上去。
孩子喜悦,穿着臃肿的大衣原地转圈,抬头看雪。
没有人告诉这一切的答案,科学还没有打扰他们。就像没有人告诉他们童年幸福,孩子已经感到幸福。
白露为霜
天最冷的时候——我是说在沈阳——先是感到早上冷水浴的水“换人”了。头一分钟浇过来的是楼里的水,不算太凉。转而冷,地下的,像一伙强硬的人破门而入。水揣着针来的,听着“哗哗”的声音都响亮。承受的极限是:手指骨疼痛,停止。这时,如果往镜子里看一眼,瞥见一张惊慌的脸,像美国惊悚电影常有的镜头。傻了吧?这是我对自己说的话。
到屋外,如果鼻子先痛后酸,证明真冷了。鼻子头儿像被钳工的手拧了一下。你想,鼻子只比脸突出两厘米多,就被冻这样。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比较留心别人的鼻子,见到矮扁的,替它们庆幸。但行人多戴口罩,见不到鼻子。天最冷时跑步,我容易被冻出眼泪——不是冻哭了,冷空气刺激支气管,咳嗽憋出眼泪——泪水在眼眶里冻成小冰碴,顾盼晶莹。还有,手从皮手套里抽出,掏钥匙开门那一瞬,如针扎,证明真冷了。
老年人形容天冷,爱说“真冷喽”,好像盼望已久。我喜欢冷。一次往东走,见发电厂的大烟囱扫红漆白漆,像一条腿穿儿童连裤袜,顶端白烟滚滚。在晴朗的蓝天下,抬头见到银白的烟团,也算难得的景观。如果烟算烟囱的头发的话,它的银发飘向南方。我一想,从小到大看到的烟都往南飘,是为什么?上级有规定吗?想起来了,烟囱冒烟是烧暖气,天刮北风。烟向南,像葡萄串一样扩大。小时候在清水里捏钢笔的胆,那一串蓝也不散,斯文蜿蜒。烟团也是这样,煤好啊,经过了充分燃烧,烟白。烟团距离烟囱嘴那一段似无物,飘出去一段才变成烟。烟像烟囱放的风筝,像在海底追潜水艇的白色鲨鱼。或者说,烟是地面舒卷的叶子,一拽叶子,连烟囱也拔出来了。
那年五月,我登华山。下缆车,一步两阶跑上峰顶。至顶,身上出了不少汗,脱衣散热,绕颈赏玩四外风景。不远处,一对老夫妻对我笑,我对他们笑。在峰顶见到友善的人是幸事。他们看我大笑,我觉得不须大笑,则小笑。他们盯着我笑得前仰后合,我狐疑,观自身,见——赤裸的上体——每一寸皮肤升腾白气。胳膊、前胸、腋下和腰腹雾气缭绕,配合高天之流云,山峰绝壁,周围黑黝黝的松树背景,是挺好看。我笑,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两下子,老夫妻好像看见了一个刚出锅的人,像馒头、黏豆包或发糕。我一琢磨,是山顶气温低,热气成烟。就好比说谁谁呵气成霜,也是天冷。有道是,“吹胡子瞪眼”,可能指北方人冬天说话嘴角带两缕白气,吹如胡须。如此,我对老夫妻点头,感谢他们的笑声。但衣服仍不能穿,这和文不文明无关。此时穿衣,衣乃湿透,使身上为难。我当时想在身上写一副对联,左胸:蒹葭苍苍;右胸:白露为霜。这是《诗经·秦风》之一首,此地属秦,恰好。这时,一队戴红帽的旅游者上来,见了我,集体无意识大笑,边笑边指我,东倒西歪。一人说“成仙了,成仙了”。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穿上了衣服。
今天早上,我路过一家朝鲜冷面馆,见一小伙拎一壶水,浇在撤下的炭炉上,水蒸气洁白如银,腾起七八米高。一壶水、一个炉子造出这么大的烟柱,真乃“下下人有上上智”。水蒸气在夏天也升这么高,只是天不冷,看不到气的真相。冬天藏着无穷的白色,冰、雪、霜,越冷越白。
河水中了魔法
走着走着,树林被一段河岸截开了,冻土的下面是一条河流。不知道结冻的河是否还可以叫河流,它至少不流了。于是我在河上走,好像是一个神仙。河上是起伏的冰,乳白色,像里面充进了气。河水在奔流中被冻在当下。
这些微微起伏的冻结的河水,如雕塑,如中了魔法,好像等待过路人拯救。
我摸这些冰,心想我救不了你,比我厉害的人也救不了你。救你的人名叫春天,他只在春天才到这里来。我在冰面上打了一个滚,因为我从未在河的浪尖上打过滚,聊复尔尔,表示曾在水尖浪过一回。
摸这些冰的波涛,摸不出波涛来自哪里,却在这儿冻住了。想这些水在夏日的情形,我心里真的流过一片柔情,像想一些朋友。那些水,夏日和秋天从水草的木梳齿里钻过,身体的前前后后有小鱼小虾。泥色脊背的小鱼像枯叶,又会扭动跳舞。水鸟在密密的芦苇里鸣啼,像拈一片叶子吹奏。
冻在这儿的水从哪儿来?它们心里一定急着呢。这比火车晚点更晚,一冻就是四五个月。冰眼睁睁看岸上的泥土结霜之后飘雪,鸿雁结队唱着歌去了南方,而它们被冻在这里。冻又是什么呢?物理学家摄尔西斯说,假设在一个大气压的条件下,零度为水的结冰点,沸点就是一百度,此为摄氏度的由来。这跟什么都没说一样。结冰是老天爷让河水歇歇,歇半年也不算多,河水从春到秋唱歌、灌溉、发脾气。河水比任何东西都具有多动症的倾向,对重力定律超常敏感。水有平衡癖,稍微不平都要动一下。水动一下,波澜无尽,宛如人的念头,一念带起一念,无休尽。
河结了冰之后,把两岸撑宽了。这么多水存在这里,种地的人心里踏实。一个河北人对我说,河北省的河都断流了。
我说河北省需要改一下省名,叫北省就可以了,不必带河字。北省人民政府,北省水利局。河南如果还有河,继续叫河南。
这些冰是从西边来的赶集的人,夏天还是河,是密不可分的水。它们来自山里的泉,来自林间的溪流,来自屋檐的雨水。这些水从偏僻的角落流进河道,跟唐僧从西天取来佛经差不多。有无数闲散的水梦想变成河,进而流入大海。
海是每一滴水的梦想,如果允许水有梦想的话。
水的经历比人所知道的更复杂。人从河边掬一捧水饮下,水从肠道进入血液。从主动脉流入到微细血管,走过的路比迷宫更复杂,之后进入静脉。大部分水从肾脏离开人体,又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阳光下蒸发到云彩上,再化为雨,后来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有可能落在铁匠炉的火炭上重新被蒸发,有可能落入河水里,河带着水走。如果水的启程太晚,就被冻在这里,像石头。春天,这些石头化了,上边漂桃花。
火星下雪了……
雪花从哪里下到了火星上?哪一颗星辰洒的水滴落在火星上变成了雪?雪到火星上还化吗?凤凰号探测器没说这是火星第几次下雪,如果这不是第一次降雪,火星上会不会有像喜马拉雅那样的雪山?如果这些雪化了,河流会像毛细血管一样布满火星。
河流?如果火星上有河流,我们想看到河流里的鱼和水草。火星鱼的长相不像地球的鱼,不一定长着梭子头、大嘴。它们的鳍应像翅膀那么宽阔,头和尾巴上长着眼睛。火星上的船帆像扇子一样打开。行船时,火星人也唱歌,看落日满江(可以看得到太阳吗?如果没有落日,就辜负了满江的波光)。火星如果转得慢,河道会比地球的河道直;转得快,庄稼和树都长不高,苹果比牛顿看到的掉得更早。
合众社岁末消息:凤凰号探测器报告:火星下雪了。我拿着这张《参考消息》,看完不知该存放在哪里。
火星,金木水火的火,上面没火。况且,我们说的火——由白变红的火焰——在外层空间可能是另外的形态。水可能也是另外的样子。我觉得火星是一个高级的地方——不高级的地方不会下雪。被雪包裹的火星如同一个茧,却是一个星。比土星洁白,比水星凝聚,比金星明亮,比木星遥远,比天狼星寒冷,比大熊星座脚印更深。
火星竟会下雪,真是想不到。雪——虽然并非人类施力降落,虽然雪也不属于人类——但我们习惯了由雪想到人类。如同说,有人类的地方才有雪,尽管北极没人类只有雪。从此,我们开始惦念火星上的雪人,火星上的树的雾凇和火星上的圣诞老人。如果火星上没有雪橇,地球人理应送过去。灯笼谁送?雪地的夜晚,拎灯笼走路才有趣,脚底吱嘎吱嘎响。如果不送灯笼,胡萝卜和煤块一定送上去,它们是雪人的鼻子和眼睛。更应送地球上的雪,洒在火星的雪上,它们互相观察、问讯、拥抱,彼此打听比人类更关心的事情。地球的雪可能比火星的雪先化或不化,把它堆在一起,标明“地球雪”。
至于地球……雷曼兄弟公司破产、美国拿出七千亿美元救市、奶粉里面有肾结石的原料、老李耳鸣又犯了……地球上有无数的事情发生,火星只做一件事:下雪。
凤凰号探测器还发现了什么?监测录像每天在美国国土局大屏幕上二十四小时播放,是什么?他们不告诉我们。火星上的雪是不是细腻?抓一把慢慢从指缝淌出水。雪速多少?地球的雪飘得很慢,沉思的慢板。火星雪的化学成分是水吗?有没有金属?
火星下雪了,从此,火星好像成了我们的亲戚。夜晚出家门的时候,朝天上亲戚那个方位看上一眼。既然火星已经下雪,就没有什么不可能。有水,就有生命体与智慧生命体,最好别像地球人类这么奸诈,别这么闹。在这个小城,十字路口有两个人打架,揪着对方脖领子。在红旗剧场,有人踢了乞丐一脚。我想告诉他们:别闹了,火星下雪了。
我用短信把这个消息发给朋友,不怕他们笑话。短信是:“火星下雪了,我们庆祝吧。”即使不庆祝,先把地球上的事放在一边,想:火星下雪了,心里异样的清新,还有一些缠绵。
可别扯了
公园门口矗立冰块,集装箱那么大。问做何用,通时事的人说:冰雕。有道理。罗丹说过,去除物体的多余部分,显示藏在其中的形体和灵魂。我围绕大方冰使劲看,想:藏着什么样的灵魂呢?酒神、王母娘娘、张学友、长颈鹿?都可能。罗丹还说,那是能够呼吸的灵与肉的结合。这些已经包含在半透明的冰里,我们很快就看到了。
第二天,见长发的雕塑家凿冰,艺术刚开始,像破坏一样,看不出什么名堂,围观的人渐渐散了。下午,冰现出一雏形,大约是一巨狮,昂昂然。雕塑家很满意,说上酒吧喝酒。
越日中午,巨狮大嘴和铃铛式的眼睛已暴露,左爪蹬一球。人说狮雕之公母取决蹬球之爪的左右,此狮可能雄性。
后来,狮之病脊窄臀显现。狮与虎一样,脊如病弱,徐悲鸿之狮笔意亦此。狮头越发显大,不可一世。只有肚子上的冰还未清除。
再一日,我去观狮时,狮子变小,模糊多水,精锐气泄了许多。天变暖,阳光晒的。和狮头一样,雕塑家头上也流着汗,也有些沮丧。他正按比例把狮子变小,免得别人看不出狮子。
傍晚时,狮已改豹,写好“雄狮”的塑料牌也改成“猎豹”了。豹尾长身矮,头小得像西方的模特,没有大嘴和鬣毛。
早晨,猎豹也缩水了,像刚从水里钻出来的狗。雕塑家沉思。
几个小孩说:“改哈叭狗吧。改猫吧。”
还说:“改烤鸭吧。”
雕塑家忍无可忍,骂一声,冲过去揍他们,小孩散了。天下最不容易捉到的就是小孩,他们远远地喊:“改耗子吧!改跳蚤吧!”
“改海象吧。”我向雕塑家建议,并没有侮辱他的意思。海象光溜,咋晒也像那么回事。
雕塑家没言语。
这几天出奇地热,天天在零度以上。因为这么一大块冰的融化,公园的空气比往常清新,扭秧歌的人多起来。
雕塑家对作品左观右察,长吁短叹,看来其形体和灵魂都被太阳收走了。他自语:“可别扯了。”举起锤子“咣、咣、咣”砸了一通,狮、豹、海象及猫狗均告毁灭,收拾工具,大摇大摆地走了。
沈阳话,“扯”有无谓与无聊之意。“扯啥扯”,意思和“无厘头”差不多。
一根羽毛拦住你
去年冬天,我起早遇上一场大雪。街上没人,雪已经停了。我像狗一样在无痕的雪地留下脚印,还真舍不得踩这么细腻、柔情的雪。很想雇个人背着我走,但背我的人也要留下脚印。就这么趟吧,暴殄天物了。我小心走着,准备上大道跑步,见天上打旋落下一样东西,似落非落,像不太愿意落。啥东西?雪后无风,所以此物才慢悠悠落下来。我希望是钱,一百元、五十元都行,十元也行,五元就不要落了。但颜色不对,不红不绿不灰,怎么会是钱呢?这件东西在我的仰视下几乎贴着我鼻尖落下,躺在雪地上。我定睛看,是一根白色的鸽子羽毛。羽毛没有雪白的,算乳白吧。
早上,一根鸽子的羽毛拦住你,静卧雪上,这简直是最好的礼物,比钱好。我拣起羽毛,看上面有无玄机,比如几个模模糊糊的字迹:“原野快要发财了。”但没有,鸽子不会写字。我突然想起羽毛的主人,它应是一只白鸽,现在何处?天上空空如也。泰戈尔说得真对,飞过天空的鸟不会留下痕迹,留一泡粪也会落在地上,而不能留在空中。鸽子飞走了,那么,鸽子送我这根羽毛干什么?我头发越发少了,但不宜贴鸽子毛充数。即使我把这根羽毛黏在胳膊上,也没人相信我是鸽子。
我拿着这根羽毛走路,既然拣到了一样东西,我希望继续拣到其他东西,比如一封待寄的信。把羽毛黏在信上,表示十万火急,但大清早拣不到信。事实上,我在中午和晚上从来没拣到过信,信在邮电局的信筒里。我突然想到,羽毛不是来找我,它找的是白雪。
我把羽毛放在雪上,白的羽毛白的雪,很圣洁。如果带照相机就好了,拍下来挺美。雪地的阴影微微有一点蓝,羽毛的竖纹衬托在雪的颗粒中,显出优雅。如果这是灰鸽子的羽毛,跟雪就不怎么默契了。白鸽子很懂事,而且懂美术,啄一根羽毛降落之,装点美景。我觉得这个鸽子挺讲义气。
我正看——新浪微博把我归纳到“吃饱没事”的作家行列,而其他作家是怀疑型、半怀疑型和诗意型。归纳得真对,只有吃饱没事的人才盯着雪地的鸽子毛出神。身旁一人问我:看啥呢?
我没法回答看啥,便胡乱指指羽毛。
这人说:你把鸽子埋雪里啦?
我说没有。
那你看羽毛干啥?他又问。
我反问他:不看羽毛我看啥?看你呀?我直视他,他上下看我,我俩对视。他叹口气走了。
我们俩这么说话都不讲理,因为这个事里面没理,只有一根鸽子羽毛。我撤退,拜拜羽毛。我街口拐弯,无意回头看。你猜怎么了?那个人正撅着屁股刨雪,他相信羽毛下面的雪里一定有一只等他红烧的鸽子。
嗨——我一喊,他撒腿跑了,骂我:你是个大骗子!
是,我在心里说,我是骗子。如今你不能在大街盯着一件近乎虚无的东西看,你看了而别人没看出其中的利益,你就骗了他。
我开始跑步,希望天上再落下一根鸽子的羽毛,或落下两根、三根羽毛,我把这事看得比吃饭喝粥都重要。
鲍尔吉·原野,作家,现居沈阳。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譬如朝露》《羊的样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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