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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情的想象可能成为双刃剑——《黑鲸》展现的生态伦理问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1488
李臻

  同情的想象可能成为双刃剑
——《黑鲸》展现的生态伦理问题

  李臻

  2013年美国纪录影片《黑鲸》的上映引发了各国观众关于生态保护话题的又一轮热烈讨论,人们纷纷将其与一度轰动世界的《海豚湾》相提并论,其带来的心灵震撼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黑鲸》聚焦于发生在美国奥兰多“海洋世界”水族馆的一起虎鲸杀死驯养员事件,通过探寻这一事件背后被刻意掩盖的真相,揭露出海洋动物娱乐产业大量不为人知的惊人内幕。在以往,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的海洋公园被视为现代人亲近自然、了解动物的好去处,家长带领孩子们观看海狮玩球,与海象握手,与海豚合影,与虎鲸亲吻,啧啧惊叹于驯养师与动物合作演出的天衣无缝。大家似乎增长了很多生态知识,孩子们培养了博爱与同情,并学会了与其他物种亲密沟通、和谐共处的方式,而那些动物们似乎也非常享受人类提供的舒适环境和游戏机会,每天过着精彩的生活。但《黑鲸》所展示的事实令人们不寒而栗:海洋世界里的一切可能都是谎言!与好莱坞的悲情明星一样,那些近乎人格化的动物们只是在扮演自己并不充分理解的角色,而银幕背后隐藏着观众所看不到的血泪辛酸。

惊人的真相

奥兰多海洋世界的资深驯养员道恩·布兰奇女士,在表演过程中,被她训练的一头叫作Tilikum的雄性虎鲸拖入水下撕咬,最终惨死。海洋世界经营方宣称他们的动物并非有意伤害人,只是游戏或表演行为偶尔过度而造成的孤立事件。但众多驯养员根据对录像的分析,指出虎鲸的攻击行为是有意的。随后,进一步的调查显示,Tilikum二十年前就曾在加拿大的水族馆里造成过一名叫拜恩的女驯养师死亡,而美国的海洋世界购买它后,一直对员工隐瞒这一事实,直至相似的悲剧再次上演。

  虎鲸的身世被科学家一页页揭开。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研究者已经逐渐发现,虎鲸的寿命与人类相似,它们的大脑结构高度发达,具有远高于一般哺乳动物的情感和思维,虎鲸族群的社会化程度高,每个族群有着各自不同的沟通语言和行为方式,已经可以称之为独立的族群文化。

  如“海洋世界”之类的企业的收购和驯化行为则完全不顾及这一切。幼鲸从野外被捕获,家庭被拆散,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在驯养过程中,幽闭狭小的空间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来自不同地域和族群的虎鲸之间存在文化冲突,根本不能彼此适应和沟通,敌意和伤害普遍存在。而表演的动作全部是由人类设计,并用饥饿训练法迫使动物接受,虎鲸的智商使它能够记住复杂的指令并完成相应的动作,但它们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减少饥饿,并未享受其中。正是因为如此种种,在观众眼中聪明能干、善解人意的虎鲸Tilikum,事实上长期处于压抑和痛苦之中,频繁的训练和表演又令它疲惫而困惑,最终当驯养员道恩没能立刻给予它食物报酬时,它的消极情绪爆发了,影片中的专业人士称之为“类似精神病的反应”。其实不止Tilikum这条鲸是这样,一段段曾被管理方隐藏的录像资料昭示了更多的真相:许多鲸在夜间被放进集体舱舍后,第二天早上身上就会增添许多撕咬的伤痕;当海洋世界把一头雌鲸的幼鲸拿走出售后,雌鲸在黑夜里发出从未有过的恐怖尖叫,其他鲸听到后竟不敢靠近它;这些伤痛带来的歇斯底里式发作也绝不止道恩事件这一次,虎鲸在训练时突然失控,企图攻击驯养员的情况已经屡次出现,只是这些情况绝大多数被管理方掩盖,有些知情人离开了,而新入职的年轻员工听到的只有精心编织的故事。

痛苦的反思

真相得以揭露,源于众多亲历者发自肺腑的反省和忏悔。参与捕捉幼鲸的老水手承认,当他看到整个家族的成年虎鲸企图舍身掩护幼鲸逃离,在幼鲸被捕后又聚集在围网边悲鸣阵阵不肯离去的场景,他知道捕猎行动毁了一个个亲密的家庭,但他用“这活儿总会有人干而我只是个工人”为自己减轻负罪感。而美国政府已经禁止这种行为后,他又随船队前往冰岛海域捕猎,关于这项工作是否清白,他的良心一直没有停止质问。

  加拿大的驯养员回忆起Tilikum时泪流满面,他是如此地爱它。他看到了虎鲸在狭窄的水池中彼此撕咬的伤痕,时常为此而心痛。但那个时候,他相信他能抚慰它们,守护它们,使它们适应人造环境中的生活,他相信它们也会把他当作是相濡以沫的家人。甚至当Tilikum已经表现出严重的问题,他仍然相信,等它去了美国的海洋世界,有了更大的水池、更好的条件,它就会从此快乐地生活下去。但今天,他发现他完全错了:虎鲸从来不曾快乐,它的生活始终是一出人为的悲剧,而他自己,只是这出悲剧的参与者,并没有去寻求改变的机会。

  美国的驯养员面对同事的逝去,万分伤感的同时也产生了深深的自省和自责:他们离这些动物如此之近,曾目睹了如此之多,却随意地放过了那些可疑的现象。他们从未系统学习过动物学专业,从入职培训开始他们就轻信了经营方宣传的一切“知识”,此后每次出现意外情况,他们都没有严肃地深究种种细节,而是接受了上司的说辞,甚至作为工作的一部分,他们也助长了很多谎言的传播。在游客面前解说时,他们自称了解鲸的一切习性,因而训练和表演的程序绝对科学,他们宣称鲸和人感情深厚,完全是自愿接受人的引导来进行种种游戏和工作,他们以专家的身份告诉孩子们,鲸在自然环境中的寿命不如在人造环境中长,因为兽医的照料使鲸健康长寿。如今,他们中的许多人第一次严肃地面对专业研究资料,这才确信野生鲸的寿命是驯养鲸的一倍以上。又有人回忆起,一位老前辈在虎鲸训练中九死一生的惊险事故竟成为“正确处置”的经典案例,被经营方用来证明“训练守则”的绝对可靠性,而员工们就这样相信了许多年。今天,他们不禁对自己的无知和迟钝感到惭愧和痛惜。

  一位资深驯养员的沉重结论尤其发人深省,他自述童年时代目睹了海洋世界的精彩展示,由此爱上了这些动物,并立志一生与它们为伴,但满怀热情地与它们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后,他终于认识到:他从来不曾真正拥有过它们,它们也并不会视他为家人。

“同情的想象”与生态伦理的困惑

所有的这些反思和痛悔,突出了《黑鲸》事件的一个重要特点,那就是这一动物与人共同受伤害的生态悲剧,并不是单纯由利欲熏心的经营者一手制造,许多热爱动物的人都在无意中参与其中,直接促成了伤害的发生。年轻的驯养员们都是深爱鲸鱼的人,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像父母师长般,按合理的方式培育鲸鱼,观众们更是真心地为鲸鱼的聪明友善而喝彩,他们以为自己买票消费是在资助动物的福利。孩子们以为鲸鱼和他们一样享受拍照合影,以为“海洋世界”就是鲸鱼的幼儿园。这些人的表现,令人想起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南非作家J.M.库切在其名篇《动物的生命》中所作的论述:“出于同情的想象是没有限制的。”

  在《动物的生命》中,库切从哲学和科学的多重角度深入探讨了有关人与动物关系的话题,指出虽然人类不能直接体会动物的头脑,科学也尚未充分证实各种动物的内在知觉能力,但人们不应就此断定动物没有精神活动。基于人与动物间许多的相通和相似性,人应该想象动物拥有的某种思维和喜怒哀乐,以此作为促进物种间理解、共鸣和审美的途径,在面对动物时始终充满同情的关切,并适度运用人道主义的精神。

  库切的主张与生态伦理学有契合之处。作为现代生态批评理论的重要基石,生态伦理对人们的生态观念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它引导人们克服人类中心主义,抛弃对抗和征服自然的思维,将自然万物视为与人平等的存在,承认它们内在固有的价值并不以人类的需要为评判标准。生态伦理原则的奠基者之一,法国人史怀泽曾说,如果“抛弃我们对其他生命的疏远性,与我们周围的生命休戚与共,那么我们就是道德的”。受此原则的影响,现代人越来越多地接受了这样的观念:人应该视其他动物为平等的生态伙伴,人应该像关爱同胞一样关爱动物。许多人正是基于这种一定程度上将动物人格化的思维方式,产生了对动物的爱和同情,并加入到爱护动物的行列中。从西方到东方,无数志愿者以生态伦理为指导,努力宣传动物权利和动物福利,成为朝气蓬勃的生态主义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从防止侵占湿地、巡护迁徙候鸟,到终结英国猎狐传统、抗议日本商业捕鲸,善良的人们怀着同情的想象,向危难中的动物“朋友”一次次伸出援手,向残忍、贪婪、漠视生命尊严的行为宣战。

  但是《黑鲸》事件提醒我们,同情的想象在某些情况下也可能产生误导作用。想象带有相当的随意性,而同情中感性的冲动显然多于理性的判断。现实的生态系统是一个具有开放性和不平衡性的复杂系统,其中的每个物种都与周围的物种既相互竞争又彼此利用,保持着一种动态的制约和依存关系,彼此不直接相邻的物种又通过其他中间物而保持着非线性的相互作用,因此生态系统的运行规律极其庞杂而微妙,人类至今尚未能充分认识。在缺乏精确认知的情况下,仅凭热情,将人类之间的关系模式简单移植到动物身上,无疑是冒着破坏自然规律的风险。在自然生态系统中,人和鲸各有其位,生活空间和生存方式迥异,相互间始终存有距离。在影片中我们看到,虎鲸被一群满怀同情的人想象成理想化和人格化的对象,施加零距离的亲密互动,但人们的行为只是一厢情愿。其实鲸在自然界形成的生存规律已完全被人造环境所打破,其反差程度远超出鲸能适应的范围,尽管它们已经进化得如此聪明。人类热诚的拥抱并不能跨越物种间天然的沟通障碍,结果鲸感受更多的是困扰和压力,并不能充分接受到人类的温情。同时,人们的爱心反而被狡猾的逐利者所利用,打着爱护动物、救助动物和亲近动物的旗号,用谎言支撑起这个冷酷的娱乐产业,年复一年地从海洋中掠夺幼鲸,在水池里囚禁和役使。观众很大程度上被愚弄,而驯养员被欺骗着,经常置身于危险的环境下。在这里,同情的想象落空了,亲近自然的初衷却导致了试图人化自然的旧病。生态伦理的原则虽没有错,但在具体实践中,直接以人类的亲情友爱为模版而建立的人与动物关系模式,已被现实证明不具有广泛的可操作性。

  当然,如果说人们付出的热情完全没有价值,也有失公允。影片中的一位驯养员说道,如果没有这些海洋动物多年来的表演展示,根本不能想象整个社会会像现在这样热爱动物和支持环保事业。所以,同情的想象仍是必要的,它为人们提供着强大的精神动力,也十分有利于人们培养生态主义的审美情操。但是如果这种情感被无限地放大和不当地套用,取代了理性的思考和精确的科学,那么它就会变成一把双刃剑,相反的一面也同样锋利。在《黑鲸》描述的事件中,生态学研究早已有过的结论,却被不少当事人在很长时间内选择性地忽视了,广大观众沉浸在热情洋溢的想象中,懒得去做严肃的学习和探究,也一再错过了阻止更多悲剧发生的机会。在这方面,可以说不少渲染人与动物零距离相处的文艺作品也起到了一定的负面作用,人与狼、熊、狮虎等野生动物结为至交的故事已在许多小说和影视作品中出现,这些以偶然事件或野史传说为蓝本,再辅以艺术加工而营造的浪漫神话,在号召人们关爱动物的同时,却也用动人的画面混淆了伴侣生物和自然生物的区别,用华美的修辞模糊了想象与现实的界限。

  目前,要求人人都能随时对眼前的生态景观做客观分析和深入研讨,也许有些求全责备了。或许,只有在经历诸如《黑鲸》悲剧的惊愕之后,大多数人才能清楚地意识到某种问题的存在,毕竟人不能生而知之,实践总会有不尽如人意的偏差,而偏差总会有代价的。现有的知识仍是十分有限的,今天人们抵制了“海洋世界”等公司,也不意味着明天人类在对待海洋动物方面就不会犯其他的错误。这里也涉及到一个多年困扰生态主义者的矛盾:“人要找到爱护动物的正确方式,就必须增加对它们的了解,而增进了解的过程几乎不可能是完全自然化的,除去本片中所示的商业行为,即使是目的相对纯洁的生态科学研究,也不可能只从远处观察就能获取必要的知识,而是必须以某种方式接近动物,其间不可避免地人为影响某些个体,甚至包括杀死和解剖,而且人类根据所掌握的知识所采取的生态保护行为本身,有时也涉及到对特定动物群落或生物个体的人为抑制,这又似乎在生态伦理方面不够完美。”如何解决这一矛盾,仍然有待未来的探索和发现。

  面对纷繁的生态世界,探索当属常态,完美本不存在,困惑和矛盾在可预见的未来仍会长期持续,但令人欣慰的是,人类还是在研究和实践中不断进步和成长着。影片《黑鲸》的问世本身就是这种进步的标志之一。它使人们更清楚地意识到,用生态学研究的严谨来引导生态主义的热情和生态伦理的实践,是十分必要的。在影片的最后部分,我们看到更多的人放弃水族馆里人造的表演,而选择在自然环境下乘船观鲸,在浩瀚的海洋中,欣赏虎鲸原生态的雄姿,人们不禁赞叹:真实生态的壮美如此动人心魄,远远超过了人类的设计。此时,人与虎鲸保持着天然的安全距离,却丝毫不妨碍人们的心紧紧跟随着那些美丽的生灵,在水天一色间自由飞翔。

  李臻,学者,现居天津。已发表论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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