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和孙子正围着笼子观看这个稀罕物——起码在赵睿看来,一只鸽子成为他家的客人已经够稀罕了。他是不喜欢动物的,小时候他母亲养过一些小猫小狗,曾让他感到十分的厌烦。这也使他同那些喜欢抱着宠物自言自语的孩童相比,多少有些与众不同。他的这种态度大概是从初中形成的,确切地说是升学考试过后那个漫长的暑假。于是,那个遥远的夏天慢慢地在他的眼前浮现。
赵睿脑中的那个夏天,是灰蒙蒙的,显得不大清晰,散发着淡淡的樟脑丸的味道,或者是一种被长久珍藏的淡淡的霉味,总之,当若隐若现的情景缓缓铺展开来的时候,他从梦幻之中闻到了未曾消散的忧伤。
那个暑假他每天一个人在家,住在钟城边缘的一处独门独院。父亲给他买了一只八哥,同他做伴。那只乌黑发亮的八哥,不时发出嘎嘎的声音,黄褐色的爪子,尖锐的眼神,偶尔在笼子里上跳下跃。那是赵睿第一次与鸟亲密接触,充满欣喜与好奇,父亲说这是一种可以讲话的鸟,更增加了赵睿的兴奋。他可以在这个漫长的暑假,教会这只八哥说话,可以与它聊天。他把它提到了自己的卧室里,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黑”。
赵睿进门半天,才被儿子发现:“爸爸回来啦,看,一只鸽子!”
“爸,你买来给诺儿的吗?”赵睿问父亲。
“不是的,它飞进阳台,我把它给抓住了,又上街买的笼子。”
“哦。”
“爸,你看它多可爱。”儿子说。
“嗯。”赵睿附和了一声,想起来父亲还没有回答自己一进门时儿子的提问,此时儿子似乎已经被这只发育得极其健康的鸽子深深吸引,忘记了刚才的问题。
“还可能是一只信鸽呢。”父亲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抓住它的时候看到它脚上有一个环,翅膀下面还有个印章,肯定是人家养的,我买来笼子,它自己就知道钻进去找食吃。”
“哦,八成是迷路了吧,认错地方了才撞进家里来的。”赵睿坐在沙发上,斜倚着靠背,继续想着那个遥远的夏天。
“你会说话吗?说一句吧。”
“嘎嘎——”
“你有亲人吗,你想不想它们?”
“嘎嘎——”
“你和我一样没有玩伴吗?”
“嘎嘎——”
“做我的朋友吧。”
“嘎嘎——”
“不要老是嘎嘎的,多难听啊,我教你说话吧,你要好好学啊。”
“嘎——”
“你好。”
“你说,你好,谢谢。”
“很容易学的,你——好——”
“你,好。”
“说吧,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终于在一个星期后的下午,小黑说出了第一句话:“你好。”
赵睿欣喜万分,这个小家伙终于可以说话了,他想把这个喜悦同别人分享,然而空荡荡的屋里只有小黑的声音,窗外的小院被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墙角几棵小树的叶子是蔫绿色的,不知道知了藏在哪儿聒噪着,几只蜻蜓倏尔飞过,一只黄色的蝴蝶停在一朵野花上,一动不动。屋里的风扇还在发出嗡嗡的声音,暑气正盛,汗从各处冒出。赵睿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八哥歪着头看着他:“你好,嘎——”
“嗯,你好。”
接下来,小黑学会了好几句话,你好。谢谢。不客气。起床了,睿儿。爸爸。妈妈。小黑。每次有人敲门,小黑都会大声学着赵睿的声音喊道,来啦。赵睿就会咯咯地笑个不停,然后也喊一句“来啦”。当有人打电话来的时候,小黑也会嘎嘎地做出反应。总之,在那个十二岁的孩子眼里,他唯一的朋友是聪明的。
“唉——”沙发上的赵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父亲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他。他没有说话,赶紧避过父亲的眼睛,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到任意一页装模作样地看起来。那些整齐的汉字排列,每一个他都认识,但是他没有闲情从头到尾地串联起来,他依旧耽于记忆之中。怀旧,似乎与这个三十岁的人是不相宜的。然而看着儿子一天天大起来,他知道自己正在衰老。在这个快节奏的社会,他承担的压力远远多于当年与自己同龄时的父亲,就像儿子也远比当年的自己辛苦一样。他竟羡慕起自己父母的年轻时光,虽然那时尚没有网络、空调等便捷物品。
那时的夏天唯有雨后才能有一丝凉意,抑或更为沉闷。池塘中蛙鸣一片,却显得比如今这寻欢作乐的城市的静夜更为静谧。那时他没有玩伴,没有朋友,现在他有推不掉的应酬,有觥筹交错的欢乐,有一群称兄道弟的同龄人,但他更为孤独。他瞥了一眼笼中的鸽子,“咕咕——”它在架棍上面晃动着,间或啄食一下碗里的谷子。
小黑是不吃谷子的,它吃的是专门的鸟食。开始时吃泡过的,大了就吃干的。它不喜欢像眼下这只鸽子一样摇摆,它喜欢上蹿下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黑都是赵睿唯一可以坦诚无遗的朋友。
“小黑,你要好好学说话啊。”
“你好。”
“对,真棒,再说,欢迎——”
“你好。”
“欢——迎——”
“你好。”
“不是这句,说,欢迎,欢迎。”
“嘎,嘎。”
“你还是说你好吧。”
“嘎嘎。”
“你怎么连一句也不会说了啊。”
“谢谢。”
“欢迎。”
“嘎嘎——”
“你好。”
“嘎——”
“算了吧,不强迫你说话了,但你要好好学啊。”
“嘎。”
“我给你说点别的事吧。”
“嘎。你好。”
“你知道吗,我考上了钟城最好的初中了。我六年级的时候好辛苦的,每天都在看书,做习题,我好累的。但是我知道我要好好学习,你知道吗?你都不好好学说话呀。”
“嘎。”
“我每天起早贪黑的,小学就这样,以后怎么办呢?初中、高中肯定会更辛苦的,我好累呀。”
“但是累点也没什么,男子汉,撑一撑也就过去了嘛。可是,楚楚,她好像没考到钟城中学,怎么办呢,我是不是以后见不到她了?”
“嘎——”
“以后你不要嘎嘎的了,很难听的,你要说话,或者吹口哨,或者唱歌,那才好听呢。你明白了吧?”
“你好。”
“嗯,你也好。萧楚楚你认得吗?你没见过她,怎么会认得呢?她就坐在我的前面,我们以前还坐过同桌呢。她坐在我旁边的那一学期,我没和她说一句话,但那一学期过的好快哦,我上课时偷偷用眼瞟她,有一次被她看到了,她就冲我笑笑,好美哦,我觉得那时候,我的心像蜜一样,好甜好甜,好软好软。那种感觉你知道吗?”
“嘎——”
“你和你的同伴怎么说话呢?嘎嘎的吗?还是你们不用语言,一个眼神就够了呢?”
“嘎——”
“我和萧楚楚就不用语言,我能看到她就够了,我好想能看她一辈子呢,但是我一要和她说话,就会脸红。我就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她就行了。我每天上学的时候,都会走过锦瑟小巷后放慢脚步,等待她出现,然后她爸爸带着她走在了前面,我就在后面跟着,觉得无比幸福。有一次她生病了,一直没有出现,结果那一天我就迟到了。”
“嘎——”
“你是在嘲笑我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傻?我好想像天上的鸟儿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向往天空吗?你有喜欢的八哥吗?”
“嘎——”
“小黑啊,我好想萧楚楚,可是以后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了,我还会遇到她吗?她会遇到其他的男生的,她和其他男生玩的时候会忘了我吗?可我一直会记得她的呀,她的马尾辫,她的微笑,她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你能想象出她来吗?”
“嘎——”
“我好想和她做最好的朋友,永远在一起,即使是没有说过什么话的好朋友。我觉得那样比考上钟城中学还高兴,但是爸爸跟我说,考不上钟城中学以后就没前途了,我现在考上了,为什么更看不到前途呢?为什么我觉得更伤心呢?”
“嘎——”
“小黑,我想求你一件事,行吗?”
“你好。”
“呵呵,你不应该说你好,你应该说可以。”
“嘎——”
“你又调皮了。小黑,我的好朋友,你帮我去看看萧楚楚行吗?她家住在锦瑟巷里面,她的家里有一棵桂花树,秋天的时候会很香的。桂花树很大,你飞到锦瑟巷里面就能看到。你去看看她吧,你帮我给她讲一个故事吧,讲一个小男孩想念他同桌的故事,行吗?”
“嘎——”
“你去看看她,有一个小男孩儿想着她呢。你看她没考上钟城中学是不是难过了,瘦了没?你告诉她只要好好学习,在哪都会一样的。你让她努力考上钟城第一中学,三年后,有一个小男孩在那里等着她。”
“嘎——”
“小黑,拜托你了啊。”
“嘎——”
赵睿把笼子从卧室提到院子,夏天的夕阳余热未尽,树叶蔫了的气味依稀可闻,几只麻雀在屋头叽叽喳喳的,看到有人出来,呼地一下都飞走了。南边的天则灰蒙蒙的,可能要下雨了,赵睿感觉有点闷。这个冗长的暑假就快过完了,他将在不久之后到一所新的学校报到,在其他人艳羡的目光中,悲伤地踏进钟城中学的校门。他将解下佩戴已久的红领巾,开始新的生活,他在小院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小黑,你可不要贪玩啊,快点飞去萧楚楚家,你就在那陪她吧,陪她说说话,鼓励她好好学习,她好像也没什么朋友。再见啦,我会想你的。”
赵睿把系在笼门上的铁条解下来,然后把笼门轻轻打开。
“你快点去吧,要下雨了。路上小心哦。”
小黑在笼门开了一会儿之后才跳出鸟笼,见到了超乎它想象的一片天地。它歪着头看着赵睿,嘎嘎地叫了两声,然后抖起翅膀,噗噗地摆动着,从地面上升起,在小院里盘旋了两周后,带着赵睿的希望,朝着远方飞去。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八哥。”
父亲冷不丁的一句话使赵睿微微一惊,但是父亲没有发现这一细微的表情。
“八哥是什么呀?”儿子问。
“是一种会说话的鸟。”赵睿接过了儿子的话茬。
“鸟还会说话吗?”
“会啊。会说好多句话呢。听说有的鹩哥或者鹦鹉还能唱歌、背唐诗。”老赵笑着对孙子说。
“爷爷,你带我去看鸟吧?”
“今天晚了,明天吧,明天我带你去花鸟市场看鸟。”
“好!”诺儿跳了起来,一脸的兴奋。
赵睿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五点,何晓雯也快回来了。他想赶快回忆完关于小黑的往事,若不是这只鸽子,这段尘封的往事或许会一直沉在心底,死在心里吧。
“小黑跑出去了吗?”三十多岁时父亲的面容在赵睿的脑海中出现,可是那面容与眼前的这个老人相比似乎并无多少差异。
“嗯,昨天我一不小心,把它弄跑了。”赵睿支支吾吾地想着借口。
“我说呢,院子里的树上有一只八哥,看到我就说‘你好’,我觉得就是小黑。”
“小黑又回来了?”
“嗯,八成是饿了,它被人养习惯了,找不到东西吃,自己飞回来了。”
“嗯,怎么把它捉住呢?”
父亲把笼子提到院子里,笼门打开,一会儿,小黑从树上飞到笼子前,跳进了笼子,大口地啄食着碗里的饲料。
“以后小心点,别让它再跑了。”
赵睿又把小黑提到了卧室。他迫不及待地要同它说话。
“你飞到萧楚楚家了吗?”
“嘎——”
“你看到萧楚楚了吗?你和她说话了吗?我不和你说你不要回来了吗?她现在怎么样啊?”
“你好。”
赵睿和小黑啰嗦了半天,小黑则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要不就是嘎嘎地叫个不停。他终于疲惫了,他知道,小黑只不过是在天空中飞了一圈,然后又甘愿被关到笼子里了。它根本没去找过萧楚楚,它在昨夜的风雨中,把赵睿的心衔到外面,今天又湿淋淋地扔了回来。他知道,小黑只会发音,永远不能理解声音背后的真正意义。赵睿在整个暑假中,又一次感到了怅然的寂寞。
赵睿不再把小黑放在卧室,它只能呆在堂屋的一角。
晚上母亲回来的时候,小黑扯着嗓子喊:“来啦。”
赵睿颓然地走去给母亲开门,母亲走进堂屋,小黑冷不丁地说:“楚楚。”
“小黑学会新话了啊?它说的是什么?”母亲笑着说。
还没等赵睿回答,小黑又蹦出了一句:“萧楚楚!”赵睿陡觉头懵懵的,脸也瞬间变得滚烫,汗从后背冒出。“它说的是出去,快出去。”
赵睿慌张地把小黑提回卧室。
“萧楚楚!”小黑扯着嗓子喊道。
那天夜里,小黑说了一晚上楚楚,萧楚楚,骄傲地展示着自己新学的词语。那天夜里,漫天星斗连成一片,璀璨迷离。那天夜里,在一宿没睡的赵睿眼里,世界仿佛掉进了一汪湖中,渐渐模糊迷离。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赵睿偷偷出去了一趟,他到钟水边转了一圈。
晚上父亲回来时,赵睿说:“爸,小黑又跑了。可能是笼子坏了,有一根笼条断了。”
此后,小黑再也没有回来,赵睿也没有见过萧楚楚。
过了几天,父亲看着消瘦不少的赵睿说:“要不再给你买只八哥吧,你挺喜欢小黑的。”
正在吃饭的赵睿头也没抬,含着一大口的米汤。他面无表情,只感觉满嘴涩涩的。这涩味使他想起一连几夜的梦境,小黑总会和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闯入他的梦中,可他既看不清小黑,也看不清女孩,他想努力地靠近,仔细观察,却越离越远,直到那里一无所有,他才痛苦地惊醒,潮湿了眼角。
他将饭咽下去,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不用了。”
父亲坐过来拍了一下赵睿:“要不,明天买只八哥来给诺儿玩吧。”
“好啊,好啊。”诺儿钻进了老赵的怀里。
“不用了,让他和小区里的小朋友玩吧。”
“这孩子有点内向,不大愿意和别的孩子一起玩。”
“哦,也许慢慢就好了。别买八哥给他,家里也不好养。”
过了半天,赵睿轻轻地说道:“要不,你明天带他去嘻嘻游乐园玩吧。花鸟市场也没什么好看的。”
“也行。”
沉思中的赵睿直到何晓雯进门,也始终没能记起萧楚楚的模样。她在他的梦中超脱成了虚无。
周末的清晨,爷孙俩早早地去嘻嘻游乐园了。春光正好,屋外暖洋洋的。赵睿站在阳台,端量着这只健硕的鸽子。它也不怕人,时不时地咕咕两声,像是在提醒别人自己的存在。赵睿又想起昨天儿子的问题,鸽子被关在笼子里,不就不能飞翔了吗?
它是一只信鸽,就是要为人送信,也许它的主人怀着正如二十年前的自己一样的心情把它放出来。它现在却被关在了笼子里,成为了一个囚徒,一只失落的鸽子。
赵睿推开窗户,把笼门对着窗外,恍惚中他又觉得自己仍是那个刚刚考取钟城中学的少年,还怀着一种莫名的希望与忧伤。笼门缓缓上移,鸽子一跃而出,抖擞双翅,向着远方飞去。
赵睿轻轻叹息了一声,把窗户重新关闭,斜倚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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