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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哀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2002
去镇原祁庄。一位老人去世了。

  正是春天,春暖,还是春凉,真是难说。因这人的去世,这早春,几百里地过去,花红柳绿竟都是淡淡的。

  过白虎山,想知道这名。无人可问,也无法问,汽车一百二十码刀子般冷冷飞掷过去,一切转瞬就恍若隔世。这山的来历,定然古老。过于古老的,都深藏不复解,如同谶语。若干年前,此地荒凉,一定是有人遥遥见一白虎。这只白虎,不藏身密林,只悠然独处。也如同虚掩的门,门闩在那里,虚着,能让门闩自己悄然闩上,也悄然打开。

  早年也曾夜梦一白虎,利爪叱刺刺在门上抓挠。爪子到处,黑漆毕剥有声,木渣四溅。白虎凶猛,薄薄的门,颤颤将碎。破命僵持中,倏忽醒来,早一身淋漓大汗。这梦什么意思,一直不解。

  白虎避邪、禳灾、祈丰。可这白虎的白,如同哀色。

  田里,绿了。浅淡的绿,隐含着白色。才从寒梦里徐徐透一口活气那样的淡绿,微冷的淡绿,是隐含些许哀色的。去岁寒冷,多少生灵黯然去了,娇嫩春色,是怀念,也是祭奠吧。

  草木,慢慢睡醒了那样,这儿那儿,不知什么地方,悠悠,绿了。若是一下子都绿了,腻腻浓浓的,猛然间人受不了的,还是慢慢的,也有如某些死亡,是慢慢的,让人看见它,就那么慢慢来了,及至到了眼前,心里已经不怯了。

  与这淡绿相安的,是荒山,荒山过去还是荒山,荒凉到水草茂盛之地的人到这儿会惊讶,怎么活呢?可这儿的人,就这么活着,爱着,繁衍,快活,尔后决绝或是不言不语入土为安。

  田里,这儿,那儿,有人在田垄间蹲着,距离的缘故,看不清在干什么。从粉红翠绿的头巾看,是女人。看来,地里已经有什么在生长了。

  女人们温暖的手侍弄的粮食和蔬菜,是更好吃的吗?带着女人体温、体气的食物,也许真是不一样的。店里的饭菜,都出于男人的手,真是悲哀。人的温情那么少,是因为没有温暖的气息吗?

  要去的那个地方——祁庄——来电话,问到哪儿了。隐隐约约听到唢呐的声音。人去也,不复还……永不复还……

  喜欢过去那样的饭,瓦罐里是小米粥,一只大的粗瓷碗里是菜(不拘什么菜都好,咸菜也好),白粗布手巾兜着还热着的馒头,窝头也好。

  远远地,看见那个包着红绿头巾的女人,男人放下锄头,拍拍手上的灰土,坐在地头,等着。

  及至到了跟前,女人还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把粥倒在碗里。菜碗和馒头搁在干净的地头上。筷子,从怀里摸出来,还温温的,带着女人身子的曖昧儿。

  男人吃饭,大口大口,吃得满头汗。女人挨在一边心疼地看着,也小声说几句什么。离世的这位祁庄的老人,年轻女子的时候,也会是这样。

  想起凄哀婉转的民歌:

  六月里黄河冰不化,

  扭着我成亲是我大,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儿圆,

  人里头数不过,

  女儿可怜,女儿可怜,女儿呦。

  浮水上的鸭子刮水上的鹅,

  公家人不知我会唱歌。

  青杨柳树十八根杉,

  想说心事我开口难,我开口难,

  女儿呦。

  十八里铺到了。从哪儿算起的呢,是从祁庄那边算起的吗?

  那个女人,在那个偏远庄子里活过了八十七年,太漫长了,难以想象的漫长。有时候想,人会老去,也是自然的仁慈吧,那么长的时间,经历了多少,即便是回忆一下,也会累了的。真是,该歇息的时候,就安然歇息。暖暖的歇息吧。

  十八里铺,真好。过去,该是有热热的茶水可以喝上一大碗的。以每小时九里计,将好走两个小时。两小时该走累了,若是身上背负些什么,更是累了。

  天地那边,有土房,近乎遗迹。靠山,有窑洞。窑洞很小,废弃了的,该是数十年前贫困时候的旧窑洞。

  见这样窑洞,想起很多年前认识的一家人,三口人是住在这样的小窑洞里的。那家,空间很小,却干净得叫人吃惊。门口一块空地,种着南瓜。小南瓜刚生出来,瓜顶的花,黄嫩嫩的。一触,嫩嫩的黄粉,染在人的手指上。

  很多年没有见那个人了,那老人,有七八十岁了,还在吗?印象极深的是那人的母亲,极干净,利利爽爽的,生得也好看,消瘦,留着很长的两根辫子。

  后来,怎么就再也没有去看看呢。

  那么干净的人,以后也会给掩埋在土里吗?

  满山的桃花开了,满山,似有隐隐约约的唢呐声。

  不时,有庙,很小,近乎简陋。

  大多的小庙,都在小山顶上的平坦处。为了小庙的孤单,还是别的一些什么,庙那儿,都有树,桃树、梨树。庙,僧人,桃花、梨花,这几样在一处,叫人想起些什么。

  桃花之下的僧人,静穆如许,寂静如许,觉得繁华不过转瞬即空。不过,真的僧人,不会觉得所谓空。空即满,安然即满。那空,也是空间,穿越一切的空间,恒久,永在。那是大安详,安详的空,其实是满的。

  近处村子里的人,想要安详,会来这里,燃一支香,默念几句什么,僧人击一下磬,那磬声在空气里透亮亮的。

  磬的声音,无喜无哀,可是安详。

  要去的那个庄子,到了。

  有人迎着。那人侧身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他孝衣的背上别着一页白纸,上面约略是《诗经·小雅·蓼莪》里的句子:“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不过将“哀哀父母”该为“哀哀我母”。从未在别处见过这样,忽地一下,难过起来。那么古老的难过。

  有人抬来一张案子。吹鼓手也来了,呜呜地吹着。唢呐真是奇怪,天然的哭声那样,叫人的心,霎紧霎紧。孝子们在案子那边的地上跪着,已经有人告了规矩,于是对着那边行了三次拱手礼。然后,在案子上放了几块零钱。那钱是吹鼓手的辛苦钱。

  跟着孝子们往院里走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趿拉着鞋。所谓哀痛,衣衫不整,就是这样的吧。

  这儿是地坑院,沿坡下去,外面立着一根剥净了树皮的手臂粗的树干,白茬茬的,鲜得有些骇人。剥去树皮,也是为了那近于“丧”的白吗?

  杆子上悬着招魂幡,大到匪夷所思。这儿的人,管这叫“大纸”。仰脸看见,人给魇住了一样,冷森森的。

  除了招魂,这幡也是昭告。远远地那雪白的纸,叫来吊孝的人脸上蓦地冷下来。

  拐进去,是进地坑院的门洞。窑门头上贴着蓝纸(岷县先人亡去,头三年间的对联也是蓝纸),上头写着“倒履忙迎”。

  进了地坑院,四面是窑,仰脸,上面是长方形的天。在地坑院里才让人感觉到人真是从泥土里出来的。

  这儿的灵堂,跟别处不同,进去,给逼住一样,惊在那里,灵堂里白纸雕饰的帘子,一重一重悬着,布置的雪洞一样,人忽地觉得冷。脸上,也冷飕飕的。

  雪洞也似的白纸帘子里,纵深看进去,是供桌、牌位;最后是帘子围裹着的老人的灵柩。

  上了香,叩拜了出来,读地坑院窑洞的壁上的“执事榜”:

  筮吉本月二十日发我先妣引前一日

  灵前先妣奠前二日敬治薄宴恳劳亲谊族

  赐劳共襄盛事谨将执事人员姓名开列于

  左

  大总管某某祭官某某礼宾某某

  侍宾某某理厨某某书礼某某丧主

  某某助丧某某陈设某某灵前一祭

  某某修茔某某接送宾客某某提壶

  某某端盘某某周席某某管便饭某

  某帮厨某某洗刷某某看客歇宿某

  某拾碟某某管电某某烧茶某某

  保管某某回祭某某

  以上或书名书字或前或后左右不等

  丧茨昏迷不及检点伏乞原谅

  孤哀子祁兆(昌)贤泣血上榜

  公元二零一一年古三月十九日谷旦

  出殡前一目,祭奠。灵堂外,置一空水盆。这里古老规矩,老人过世,至于出殡,其间不得洗脸。

  祭奠开始了。丧主从长及幼,分而祭奠。执事引领着孝子,到水盆处,由执事用一条白布,在脸上撩一下,佯装洗脸,以为庄重。开头并不知道,以为是“以泪洗面”,心里感动。“洗面”之后,在灵堂外跪拜,执事依孝子不同辈分,分别念祭文,祭献四样:饭菜茶酒。尔后孝子进灵堂,跪拜,复出来,“洗面”,复跪拜了进去,凡三匝。

  祭奠时候,男子敞面,执哭丧棒。哭丧棒用细如手指的木棍,上面缠了一侧剪成穗子的白纸条。女子却是用孝布蒙面的,也许是不忍目睹的意思吧。人都一律哭着,无泪,也要哭号。

  这边哀哀祭奠,另一边端坐一排人,冷脸相向。这些人是所谓的娘家人,面色如兴师问罪一般。那边的女子嫁到这里,生养、操劳,孝子们平日里孝与不孝,这时候是可以问罪的。想想,也是。那么乖巧一个女子十几岁就嫁到这边,给了人家,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心疼,起早贪黑,苦辣酸甜,都含淚咽在肚子里。娘家人不好说什么,故去的时候,想起那女子,心里难过,问问罪,是应该的。即便挨了打,打得如何,也是要忍了的。

  不时有庄子里的人来吊孝。吊孝的人,都攥着一卷白纸,来了,这边的女人们就手剪开,就是烧的纸钱。

  黑色的纸灰,一会儿飘起。一会儿,又飘起。尤其微微一点风,旋着,那些黑的纸灰,凌空有点狞厉。

  唢呐,呜哇哇吹着。呜哇哇,呜哇哇……叫人难过。

  这下午,要引魂。引魂用一只羊,一只黑羊。为什么用黑羊,不知道。这羊也必须是女儿出钱买。有人把黑羊牵进来,羊也许知道些什么,死命挣扎着,可它的力气比起人来太柔弱了。黑羊进灵堂后,也许是因那气氛肃穆,竟然不再挣扎。

  孝子们跪在那里。有人说话,是老人的大女儿。女儿说的话,大约内容是叫老人放心,不要再操人世的心了,孩子们都会好好的,老人可以安心走了吧。然后对着羊说,引了吧,引了吧。说了这话,就等着羊点头。可那羊不点头。女人们就再说,再说,有点哀求那样。一直到羊点了头,女人们就赶紧说,引了,引了。

  这是古远祭祀的遗存,去了的人,尤其是老人,要有什么陪着,免了黄泉路的孤独。没有人陪着,有一只羊,也好。不是吗?

  羊引了。人也都站了起来。

  那羊给人拉到了外面僻静处,杀了,留着明天做羊汤。

  去看了杀羊,一僻静处,支着铁架子。牵羊过去的人,腕上有巧劲,纹丝之动就把羊按倒,细绳子捆死了羊腿。然后,把羊抬放在了铁架子上。一个人摸出一柄小刀,顺着羊的脖子捅了进去。羊使劲蹬着腿,近的缘故,能听见刀子在里面切断筋肉的“膨、膨”的声音。刀子穿了过去,血忽地涌出来,流淌到下面早早接着的盆子里。

  院子里,秦腔班子,两男两女,热热闹闹连敲带拉带唱。两个男人,只是二胡和鼓,只是两个女人轮着唱,女腔,也扮男腔,声音雄强,近乎聒噪,是为了驱赶哀哀的气氛吧。虽然去世的人活到八十七,也不算悲哀了。

  唱归唱,却没人专心在那里听,只是那么唱着,人随意听一耳朵罢了。

  只有一个人在那儿听,是听,细心地,不时抬头瞄一眼厉声唱着的女子。这人也许是懂戏的,觉得哪儿好还是不好,才抬头认真瞄一眼。太过差的时候,剜上一眼。

  下午晚些时候,立在院子门口一侧的门板上,贴着:

  孝男兆(昌)罪孽深重不自陨灭祸延中华人民共和国故顕张氏孺人之一位坤化命系乙丑极生于民国十四年古九月初五日吉时享寿八旬有七卒于公元二零一一年古三月十四握定巳时以疾终于内寝不孝等侍奉在侧亲视含殓柩在堂遵礼成服七日安葬叨在尊亲(邻)族不劳赐吊谨

  以哀感曷胜之至哀此孤哀子

  呆呆看半天,尤其是里面“罪孽深重不自陨灭祸延……”一句,令人痛彻。子欲养而亲不在,岂不罪孽深重。老人在的时候,也许是并不能想起多少的,去了,才觉得那么多遗恨。亲不在,如何去养?呜呜……

  太沉闷了,出去,沿田埂走走。大片的梨树。梨花开得茂盛。趋近了仔细看,想看清阳光是怎样透过梨花瓣的。人的目力已经不行了,若是儿童的眼睛,也许是可以看见阳光是怎样慢慢穿过梨花,怎样濡染了那些隐含着清苦的梨花的香气。

  也细细数了梨花,五瓣,手指触上去,有些青涩;花蕊呢,记得数到二十。花蕊是白杆,花蕊的头,是嫩绿色。

  春天了,有人,却看不见了。

  天黑了,去庄子上另一家住。想住地坑院,可是那家的地坑院早就不住人了。歇在大瓦房里,看一眼窗子外面,黑黢黢的。

  那一夜,真困,却眼睁睁的,一直没有睡着。

  天还黑黑的,有人叫。看看表,三点多。

  胡乱洗漱了,跟着几个人,摸黑走。正走间,听见后面有唢呐声。是一个人吹着。离着稍远,在夜氛里,听来尤其凄凉。

  那个人不紧不慢,一直跟在后面。还没到地方,为什么一个人在黑暗里一直吹,吹得自己不难过吗?天还黑着,太安静了,整个庄子上空,都飘浮着唢呐的声音。

  看见月亮了,又高,又小。很久沒有起这样早了。觉得凌晨四点的月亮,真的要比六点的月亮更新鲜。真的。觉得它薄薄凉凉的,那银白,青涩涩的,蒙着露水。

  庄子里的人家,都睡着。整个庄子,都睡着。屋子的檐角,尖尖的,在月色里黑黑地刺一般挑起。

  田里的麦苗和油菜花,也都睡着。

  狗呢?醒了。人的脚步,小声的说话,惊了庄子里的狗,狗吠声在这凌晨,也是有些凄哀的。

  庄子里极其安静,叫人疑心,天怎么也不会亮起来。

  院子里的灯,亮了好几夜了,累了那样。灯影里,男男女女忙乎着。搅团也好了。大清早吃搅团,奇怪。麦面(这儿的人管白面叫麦面)搅团,浇上醋、辣子、菜汤之类的浇头。搅团粗粮的好吃,麦面,黏黏糊糊的。这搅团一定有什么说法,可并不想问。那么多事情都要弄清楚,太累。何况,什么事情都能弄清楚吗?不一定。

  馒头也上来了。这儿的馒头,讲究的,先要在平底锅里把底子烙一下,略略焦黄了,才上笼屉蒸。别处,没有这样的。这也是什么讲究吗?

  起灵了。七八个人搭着手,忽地就把那具灵柩从灵堂里抬了出来。灵柩那么轻,真的,觉得人只要一松手,那灵柩就会在夜氛里浮了起来。有那么多结实的手,死亡真是轻的。

  有人在前面,托着一只碗,走到哪儿,把碗“豁”地摔碎了。据说,摔碗是了结,不用再吃阳世的饭了。细想,也真是这样,人在世上,不过是一双筷子、一只碗,托钵僧一样,如此简单。

  人刚刚抬出门,家里的女人们就急忙用扫帚从外往里扫,说是不让走了的人把家里的财气带走。

  出了院门,依旧是这样。

  人都往外走,走半天,走啊走的,天就麻麻亮了。窄窄长长的一行人,在麦田穿行。人的脚,不时踩到麦苗,这时候踩了麦苗,人是不抱怨的。前面走着的人,一边走一边撒着引魂纸。

  灵柩在后面跟着,抬着的人,急匆匆的,默不作声。

  那些人,结实的啊。

  墓坑,已经挖好了。墓地的选择,朝向,都得风水看了。这里的风水好,叫“有麦气”。这家老人的墓坑,九尺深。墓坑的深浅,跟年纪有关。老人九尺,中年人六尺到八尺不等,未成年的孩子,过去的老规矩,竟然是弃置在麦地里,让野兽吃了的。

  专事安葬的人,早到了,动作极其熟练,用一柄极长的铁锨,站在墓坑上面,将四角修整一下。下去的时候,墓坑一头,壁上已经挖了几个小窝,顺着踩下去即是。

  墓坑一头,是高约三尺的圆拱形的偏窑。里面已经铺好了砖。进去的人,要了手电,在里面看半天,不知弄些什么。

  下灵柩的时候,那人上来了。速度极快。这也是规矩。也许,一个人在里面的时候,下灵柩是不吉利的。

  记不得谁说了些什么,孝子们忽地一下跪庄重了,纸钱也在地埂上烧起来。纸灰,随风一吹,漫天的黑。

  几根绳子从灵柩下面穿过去,两边的人抬着,慢慢放了下去。大头,已经搭在了偏窑里铺的砖上。

  不等灰土完全落下去,刚才那个人就又下去了。那人带了罗盘,在下面仔细看半天,又钻进偏窑。

  人一会从偏窑里出来时,那人脚蹬着这头的墓坑壁,用身子顶着把灵柩往偏窑里推。灵柩进去多一半时,又下去一个人,两个人背靠着背,一人蹬着这头的墓坑壁,一人蹬着灵柩,同时用力,很快,灵柩就进了偏窑。

  先下去的那人,再次盯着罗盘看。看看,左右稍稍挪动一下灵柩。灵柩放置好了,那人喊油灯、油灯!

  上面的人用一只柳条篮子,将油灯递下去。油灯是一只粗瓷的黑碗,灯捻是拧得很粗的棉线绳。捻子,油浸得汪汪的。碗里的油并不多,燃不了多久,何况一会儿填埋了,没有了空气,再多的油也是枉然。有些墓里,是几百斤的大油缸,得专门设了通风口。

  一簇香,燃了浓浓的烟的,也递了下去。浓浓的烟,竟然有些莽撞那样。

  一块先前蒙着灵柩的红布也递了下去,有些什么字在上面,没有看清。

  墓坑里大约高六尺的地方,有一个浅浅的龛,是用来放墓志的。墓志装在柳条篮子里递了下去。墓志是两块涂了黑墨的正方形青砖,写了朱红的字。一块是灵牌,写了名姓;一块是墓志,密匝匝的小楷,有三几百字吧。墓志是那位友人拟的,之前看过,文字半文半白,感人而凄哀,给自己未竟的母亲写墓志,能写些什么呢?自己呢,以后也会写这样一页文字吗?

  以为墓志是文字朝外放置的,却不知道是两块文字对着扣在一起,放置在那儿的。里面一块是墓志,名姓那一块在外。

  接下来是箍窑。一个人小心地把砖一块一块撂下去,后来忽然一个人过来,不知怎么就把一块砖撂了下去,险些砸到下面的人。心里忽地害怕,若真是砸到,重了,没办法了,怎么办呢?

  要箍偏窑了,砖一律斜着码放。斜过去一层,再斜着码回来,呈之字形那样码上去。码到窑顶以后,用瓦刀砍开半截、小半截的砖,用瓦刀砸进去,楔紧。两边,也用碎砖楔紧。同样都是砖,不过是平着立着,怎么斜着就能码得那么紧呢?砖的接触面,也没有加大,怎么就能坚固很多,有点不可思议。

  该填土了。吹鼓手使劲吹起来,脸色憋得发紫,腮帮子也鼓得吓人,心想,这样的人,不吹唢呐的时候,腮帮子还能回去吗?

  不知道该怎么填土,站在一边看,却忽然有一只喜鹊低低飞了过去。一个老人的离世,跟一只喜鹊之间,有些什么联系呢?可心里还是忽地暖了。

  填埋的,是庄子里的许多人。也许,这是行善。庄子上来了很多人,都携着铁锨,人们急忙往里填土,先前起出来的土,有些已经干了,一动就尘土飞扬,对面都看不见人。过一会,老人的女儿、孙女,也过来填几锨。

  墓坑渐渐平了,人们还在往上铲土。渐渐就有些奇怪,人们不是往中间铲,而是往两边。看一会儿才明白了,原来这儿的坟茔是枣核状的。更奇怪的是,坟茔堆成了,人们用一根很长的绳子,两端扽着,就用这绳子一下一下地往上“刮”着修整坟茔。修整之后,人们两边扽着绳子,小心地顺长在坟茔上,“按”下一条长长的绳印。

  坟头,插了纸幡。接着,有人在坟头插了缠了白纸的柳条。老人有五辈人了,柳条要插五排,第一排,是一根,之后是三根、五根、七根、九根。

  这儿不立碑。问人,回说,有功名的人才立碑。

  什么样的人算是有功名的呢?过去的县丞、进士?还是什么?

  回来,跨了火堆。人回来的时候,亡人的魂,会跟了回来。亡人的魂过不了火,一见就回去了。可是为什么会怕亡人的魂回来呢?阴阳两界,再亲近的人,也是隔着的,若真的能见,摸一下亡人的手,是冰凉的吧。

  某人以后会再见到自己的母亲吗?虽然他是那么的想。可是,见了又能怎么样?毕竟阴阳两界。温暖不了的。

  回到院子里,一张桌子上扣着三个茶盅,各藏着一个字:土、钱、肉。人都得掀一个。似乎人从坟地里回来,可以重新选择人生的。

  该回去了。人已经安葬好了,亡人可以踏踏实实地歇息了。真好,劳累了一辈子,即便是一件农具,也该旧了,该歇息了。

  一些年前,写过一首《农具》:

  雨地里淋着的旧农具

  让人想起,刚才见到的

  几块人的遗骨,比农具

  更接近于完美劳动的

  人的遗骨

  这会儿它们也该淋湿了

  比一边温柔的青草还要湿

  比残损的农具

  更有理由,在雨天宁静地休息

  歇息,也是大地关学的一部分吧。

  母亲呢,也已经年迈了,甚至想过她去世的时候,自己会怎么办。也想过安葬。见过别人家的,骨灰盒用一块红布裹了,就放在石板下面,阴湿的泥地上。自己不会吧。管他风水什么的,故去了的人,会不会觉得太阴湿呢?为什么不能多包点什么,包得暖暖的,跟在家里一样,跟几个孩子围着一样。

  出了院子,梨花密匝匝的,白晃晃的耀眼。

  麦苗,碧绿碧绿的。

  油菜花,嫩黄嫩黄的,有点甜的嫩黄。

  人邻,作家,现居兰州。主要著作有诗集《纸上的风景》、散文集《残照旅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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