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十七岁的台湾学者齐邦媛白发如雪,清癯儒雅,数十年从事台湾文学翻译,被誉为“永远的齐老师”、“台湾文学的守护天使”。她从小体弱多病,六岁离开家乡,先北平,再南京,与母亲逃离南京二十天,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一家人颠沛流离逃至重庆。十三岁入南开中学,之后三年都在日军飞机大轰炸中度过。凄厉刺耳的警报声中,被炸为瓦砾的山城大火熊熊,被烧成黑炭的尸体绵延十里。目睹此情此景,齐邦媛和同学们站在路边一面拼命哭,一面唱:“我们,我们是中华民族的少年兵,年纪虽小,志气高……”从小体弱多病的她,此时稚气未脱,从不照镜子,剪男孩头,穿童子军制服,煞有介事地持军棍站在学校门前执勤。她心目中的英雄、飞行员张大飞看见后,说邦媛的胳膊还没有她手里的军棍粗。在战争的磨难中,心灵刻满弹痕的齐邦媛,慢慢长大成人。一天,读高二的堂姐望着瘦弱稚气、不修边幅的齐邦媛说:你的童年怎么这么长?
齐邦媛生于1924年,读初三时,已经十六岁,若生活在正常社会环境中,这样的年龄早该是一位爱美的少女了。
暑假过后,齐邦媛升入高中,脱下童子军制服,换上了长旗袍。大雨过后,从积满水的稻田里,她看到了一个女孩的倒影,在天地之间,照了那么大的一面镜子。从此她长大了,自知是个女子,连走路都与以前不一样。
在国破家亡兵荒马乱的岁月,齐邦媛虽说童年期长了点,却另有收获,懵懂之中,“在南开优良的读书风气中,得师长之春风化雨,打下了一生读书为人的基础”。
这是齐邦媛在她的新作《巨流河》中描述的情景。
二
读完这本书,望着书中齐老太太慈祥优雅的面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我的母亲。齐邦媛被表姐嘲笑童年过长那一年,母亲正好嫁到我家。母亲是1925年生,比齐邦媛小一岁。据父亲回忆,为娶母亲,家里摆了酒席,来了许多亲戚。在长辈的祝福声中,着凤冠霞帔的母亲婷婷玉立,款款步入洞房,开始她漫长的婚姻生活。虽然才十五岁,但为人新妇的母亲,肯定早已度过童年期,到十六岁,这位过门才一年的小媳妇,已备尝人世艰辛,要做几乎所有的家务活,洗衣、做饭、伺候公婆连同与她同岁的小丈夫,肯定不会像齐邦媛那样还没度过童年。
母亲与齐邦媛完全不是同一类型妇女,齐教授学富五车,母亲大字不识一个,身处相同的年代,却有不同的身世,受不同的教育。母亲兄妹六人,有两个哥哥,她是大姑娘,下面还有三个妹妹。齐教授上南开中学时,待字闺阁的母亲十二岁,每天要做事,帮外祖母照看妹妹。那年,父亲由媒婆领着去相亲,走进那个叫连村的小村时,远远望见一位瘦弱的姑娘,身上背着最小的妹妹,身边围着一高一低两个妹妹,正在巷里玩耍。媒婆说:那就是你媳妇。从此,父亲就认定那个女孩就是他的终生伴侣,直到母亲去世,两人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母亲有个很文雅的名字,但是,只写在户口簿上,从来没人叫过,她出生的村子叫连村,这个村名就成为她的名字,被长辈喊了大半辈子“连村”。父亲和外人若喊她,几个孩子名字是她名字的前缀,后面加上一个妈字,如小三妈、小四妈。只有晚辈喊她时,母亲才能享受到广义的尊重,却也没有她的名字,妈、姑、姨、奶是她的代名词。
齐邦媛的童年期长,只是生理上的,她有知识,会思考,从懵懂中醒来后,迅速成长为一个有主见的现代女性。在烽火连天的乱世,可以一个人从重庆飞往南京寻找父母,只身漂洋过海,去台北当助教。母亲在生理上比齐教授更早跨过童年期,心理却一直滞留在童年。男权社会中,一个无知识、无见识的女子无疑是个弱者。西蒙娜·德·比维尔说:“妇女永远是婴儿。”这话虽严重歧视妇女,却不无道理。母亲从嫁过来那天起,心灵可能就停止成长,成为一个永远的小媳妇。以后,无论生活有多少磨难,相貌有多大变化,心灵再没有长大,从青年到中年,直到老年,从来都像个懦弱的大孩子般,战战兢兢生活在我们那个大家庭中。先是公婆若威严的山一样压在头顶,没有公婆的管束,连她自己都无所适从。公婆去世后,好容易多年媳妇熬成婆,仍没有主见,又成为丈夫的附庸。父亲除了丈夫这个角色外,还是母亲的父亲、兄长。所做事、所说话从没一样是错的,母亲从来都百依百顺。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每年只回家探一次亲,两位哥哥也不在家,我才十三四岁时,已俨然成为家里的顶梁柱,遇到为难事,母亲会瞪着一双大眼,惶恐地向我讨主意。直到老年,还经常可见这种神态。有时候我想,母亲心理上的童年可能一辈子都没结束。
三
我的童年期是在惊悸中遽然而止的。此前,直到十一二岁,还光着屁股满村跑。记得一次和同伴嬉闹追逐,被嫁到同村的姑姑看见,呵斥:都多大了还光屁股,不嫌羞!此后并不为意,该光屁股还光屁股。
十三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凌晨,母亲凄惨的哭号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爬起来走出大门,我惊呆了,门口的大槐树上,吊着晚上还与我同睡在大炕上的祖父,平时慈祥可亲的面庞扭曲变形,十分可怕。那时“文革”正处疯狂阶段,祖父在不间断的人格侮辱中,终于不堪忍受,自缢身亡。至今回想起这件事我仍有几分内疚,祖父如此悲惨地死去,才十三岁的我竟残忍地没有流一滴眼泪。以后,家庭重担完全落到孱弱的母亲身上,父亲、兄长均在外地,我下面还有三个弟弟,经此变故,我成了家中最年长的男子汉。
一年后,我读完七年制学校,一个冬天的凌晨,摸黑最后一次走进学校,被老师告知没被推荐上高中,我的学业暂时结束了。我走进教室,在同学们注视的目光中,抱起无用的课本,听着嘈杂的朗读声,从摇曳的煤油灯光中走出。寒风呼啸,刺人肌骨,我走得义无反顾,没有一丝悲伤,感觉自己已然是个男子汉。我知道我们那个家需要我,母亲急需有人帮她负起家庭重担。学校离家不到二里,走进村时,天正好发亮,我看见生产队长拽响了上工的钟,远处,学校下早读的钟声也同时响起,两面钟声嘹亮而凄凉,一声接一声,我回到家里放下书本,一刻也没有停留,扛起一柄铁锹,和大人们一起走进凄风呼号的田野。
就这样,我还残留的童年从身体到心理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四
我读《巨流河》那几天,小女儿正放寒假在家,由不得又拿她和齐邦媛作比较。
小女儿生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按现在的说法应该属90后。在我看来,这是迄今为止最幸福的一代人,和生长于乱世的齐邦媛几乎没有可比性。女儿小时候胖嘟嘟,皮肤白嫩,长相十分可爱。上初中时,功课常压得孩子愁眉不展,我曾和孩子开玩笑:你要永远是小时候的样子该多好。也许是生活相对优裕,小女儿不等初中毕业,身高已超过她的80后姐姐,只是一颦一笑中,稚气仍洋溢在脸面上,常常撒娇耍赖。高中三年,学业重压,花朵般的年龄一晃而过,转眼,小女儿就是个大学生了,从外貌看,高出她妈半头,婷婷玉立,含苞待放,无论如何都该是个进入青春期的美少女,爱打扮,臭美,痴迷网络,爱吃麦当劳肯德基,崇拜韩国明星。长这么大,生活世界只有三点——学校、网络和家庭,学校给了她知识的同时,也给她带来压力;网络给了她快乐的同时,也给她带来虚幻;只有家庭是现实的,带给她更多的是溺爱。因而她特别脆弱敏感,不能受委屈,话稍重就会泪水盈眶。对人、对社会只有茫然,没有理解,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90后喜欢的一样没落下,90后的毛病一样不少。与80后的姐姐相比,她身上的特点好像是用金钱和呵护堆起来的,成本格外大。而对孩子的未来,我们却格外迷茫。
尽管就要上大学,在我们心里,女儿并没有真正长大。开学时,我和妻子千里迢迢,怀揣一肚子兴奋,背着大小行李送孩子去学校。路上,想起当年自己上大学的情景,由不得犯起我们这代人爱怀旧的毛病。我当年上大学时,直到开学前几天,还在田里干活,想多为家里增加点收入。随后自己做装行李的木箱,自己转户口办手续,卖了一百多斤口粮得二十块钱,就是上学的全部费用,东西一件都没有添置。走时,母亲没走出大门口,挥挥手,就送走了上大学的儿子。现在女儿并不以然。说她并非自己不能到校,是现在兴这个,如今孩子上大学哪个家长不送?
世事使然也,孩子的话没错。
到学校后,只见各种车辆拥堵在大门口,附近旅馆爆满。女儿宿舍里,住着来自上海、青岛、洛阳、宁波的几个女孩,个个都是爸妈陪着来。一时间,小小的宿舍里人满为患,挤了七八位中年男女。铺被褥、挂蚊帐、接电源、装插板,一切都是家长动手,接着一趟又一趟往学校门口的超市跑,所有的环节都无微不至,所有的生活用品一样不少,累得各位家长人人腰酸腿疼。到第二天,仍不放心,反复查看还缺什么,只担心宝贝女儿受了委屈。在学校大门外,我看到了伤感的一幕,不止一位女孩与将要离开的父母抱头痛哭,仿佛生离死别,场面甚是感人,弄得妻子在一旁泪水涟涟。我不明白,难道上大学如此可怕,陌生的城市如此恐惧,暂时的告别值得这样悲伤?看来,至少在生活和情感上这些大学新生还没有脱离童年期。担心女儿也演出相同一幕,我告诉她,第二天我们从宾馆直接走,不再来学校道别。那天晚上,女儿赖在宾馆不想回校,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亲情。直到深夜,才被我和她妈送回。
同寝室的女孩多是独生子女,女儿比较幸运,还有个姐姐。十年前,我也曾送过大女儿上大学。大女儿属80后,也许因为学校在省内,所在城市还有其他亲人,我和她妈几乎是放下行李就离开,全然没有依依不舍的感觉。这回,从宾馆将女儿送到学校门口,暗淡的灯光下,望着她渐渐消失在校园的背影,连我也禁不住流泪了。回来后,感慨良多,觉得这是特别让人挂念的一代,心理年龄小于生理年龄的一代,也是感情特别脆弱的一代。莫非优裕的生活会造就长不大的孩子,网络世界会让一代人心灵发育集体迟滞?以我的经验,一般青少年心理年龄都小于生理年龄,即使有少年老成的,也是环境使然,但像90后这样,生理年龄与心理年龄差距这么大,以前恐怕没有过。这样的孩子独自生活在外地,怎能让做父母的放心?
五
好在网络拉近了与孩子的距离,隔着千山万水,还能时不时相见。
寒假总算到了,想到所谓的春运简直就是学子们的灾难,又不由为孩子的行程担心。然而,还正通着电话,女儿已站在面前。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还是原来的模样,一脸稚气的笑容,一身古怪的打扮,一副阳光灿烂的神气,似乎从身体到心灵一切完好无损。看见老妈,还是那么淘气顽皮,不等坐稳已扑到怀里。回到家里,零食一包包往回买,晚睡晚起,晚上抱电脑泡在网上,第二天日已西斜仍不起床,很少做与学业有关的事,好像不记得她还是个学生。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孩子长大了,知道体贴人,偶尔会帮忙做家务,言语中有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相伴走在大街上,感觉特别骄傲。
春节的喧闹还没完,女儿又要走了。我们这里没有直通那个城市的火车,需要从相距近百公里的一个外省城市搭车。提前十天就筹划怎么走,先预购了车票,再约好朋友的车,到离家那天,场面可谓盛大隆重,连同我共有四人驱车送她去那个异地车站。但是,令我们绝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因为车站混乱拥挤,手持车票的女儿竟没能挤上车,眼睁睁看着列车开走。此时已是晚上十点,电话打来,我正好返回家,这消息像晴空霹雳,让人目瞪口呆又无可奈何。我不能想象,那样一个文弱娇气的女孩,拖着一大件行李,背着一台手提电脑,在乱哄哄的人流中,怎能到达数千里外的学校。更让人担心的是,那个车站以后十天车票全部售罄。第一次单独出远门的宝贝女儿被困在人地生疏的外地火车站了!我与妻子急得团团转,又无计可施。这个让人牵肠挂肚的孩子哟!
不得已,通知了远在北京的大女儿一起想办法。当晚,一家三地,不停地通电话,从网络上查询线路和车票销售情况。两小时之内,几个人的手机费全部打光,数次网上交费。终于确定两个方案,一是乘大巴,先郑州,再武汉,再南昌……一点点接近目的地,一截截往前挪,算下来到学校至少要倒五次车;二是干脆天亮后再将她接回来,给学校说明情况,等春运过后再走。没想到,女儿坚定地选择了前者,开玩笑说,实在不行,会长出翅膀飞回学校。我与妻子在焦虑中一夜不眠。第二天凌晨五点,女儿电话说已乘上开往郑州的大巴。上午九点,说已在郑州的银行取了卡里的钱,让我们放心。晚八点,说坐上了去武汉的大巴,第三天早晨六点,说不用去南昌直接坐上去目的地的大巴,一家人的心总算平静下来。十点,短信说:哈哈!我到校了。
那一刻,我联想到了齐邦媛只身漂洋过海去台大当助教的情景,仿佛看到女儿自信的笑和一脸的得意自豪,长出一口气,对妻子说:孩子长大了,真的生出了翅膀,以后,再大的困难也能独自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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