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汉语字典》(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一版)对刺的解释是:“刺是形声兼会意字,左为声,右为形,ci也兼表义,表示树木生长的尖刺。刺的本义指用尖利的东西扎。”我曾经在电影里学习过“刺客”一词。古代用剑或刀、匕首、毒药、箭,现代更是发明了用枪。一剑下去,鲜血喷溅,对手仆地,“客人”悄然遁形。或者一枪中的,对手应声而倒,“客人”吹吹枪口,从容而冷峻地走到死者身边,伸脚踢踢那具余温尚存的尸体,而后丢下个穿黑衣戴墨镜的背影,傲然离去。……这种场面看多了,我对刺客总是不怀好感。不论那个人是该死的罪犯还是正义之人,我都觉得刺客的身份令人生恨。剑是尖利的,枪膛里的子弹自然也是尖利的,且力度更大。想来,剑戟的来源,应是古人在采摘果实时,被树木的尖刺扎过多次,扎得皮肉流血,遂慢慢制作出一种尖状物体(比如剑或箭),可以对付柔软的物质(比如肉体)。
《古代汉语字典》还说:“绣是形声字,左形右声。绣的本义指五彩俱备的图画或制绣。”还没有进入C厂之前,我听说“刺绣”一词,立马想起了古代仕女的模样。她们云鬓高挽、素眉黛目、身披霓裳、端坐窗前。五彩的丝线在她们手中飞扬,山水、云雀、花叶、星月、骏马……在她们轻盈的纤手下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织锦、绸缎上。那是一种清雅洁净的美丽。不论是苏绣、湘绣、蜀绣、粤绣,绣娘的影子姣好地刻画在历史画卷里,已逾两千多年。光绪年间,技艺精湛的艺术家沈云芝闻名苏州绣坛,她融西画肖神仿真的特点于刺绣之中,新创了“仿真绣”。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慈禧七十寿辰,沈云艺绣了佛像等八幅作品祝寿。慈禧备加赞赏,书写“寿”、“福”两字,分赐给沈云芝和她的丈夫余觉。从此沈云芝改名沈寿,嗣后她的作品《意大利皇后爱丽娜像》,曾作为国家礼品赠送给意大利,轰动了意国朝野,《耶稣像》于1915年在美国举办的“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上获一等大奖,售价高达一万三千美元。对于“绣”,在进C厂之前,我只知道这些。
不消说,“绣”是一种艺术,是精美、雅致、高贵的艺术具象;是轻盈、灵动、细腻的词汇组合。进入C厂前,我在“绣”字上浮想联翩,怡然自得,作美好状遐想。我想,我是进入一个制作艺术的作坊,我想,我是一个现代的“绣郎”了。至于“刺”,我基本上忽略了那些不祥的记忆。当别人大声说“刺绣厂”时,我的脑子里只有针与线的搭配。五彩的丝线穿越了细密的针孔,柔软的、华丽的软缎上面布满了精致的图画。这就是我要完成的工作。我没理由不喜欢啊!
1993年的秋天,我站在C厂的车间门口,迎面传来的马达声强烈地震撼着我。我看见一台台庞大的机器正在高速旋转着。一台、两台、三台、四台……车间阔大,一字排开的机器,一长溜地延伸过去。“哒哒哒哒”,所有的声音同时响起,敲击着你的神经,这是一个坚硬的场,它把你吸进去,吸进去,再吸进去。我的脚步显然迟疑不定了。我看见了线,确实是五彩缤纷的绣线,它们一粒一粒地排放在机器的顶端;我看见了针,它们诡秘地躲在机器的下方,在每一个机头的针柱上,不是一根,每个机头是七根;我看见了图画,绣出来的图画铺展在机器台面上的材料上,有布料、帽片、手袋、羊皮、猪皮、牛皮……。各种材料千姿百态地呈现在那里,唯独看不到织锦、绸缎。这就是我看见的“绣”。这是“绣”,是他们大声说出来的“刺绣”。针是“刺”,其他的一切都是“绣”的过程。喧哗声里,我有些晕眩,有些迟疑,又有些恐惧。
一部电脑,安放在机器的旁边。上面荧屏闪烁,很多符号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上面。有人翘着腿,站立一边,用手指触摸那些按键,电脑发出“滴滴滴”的声音。随即,这台看起来笨重的铁家伙便“哒哒哒哒”地鼓动起来,二十个机头瞬间整齐划一地“咔嚓”、“咔嚓”响。针在落下,针在整齐地落下。那些针很纤细,又很坚硬。羊皮、猪皮、牛皮,甚至是经过了加工的同样坚韧的材料,都在针的刺扎下软化。彩色的线于是轻易地穿越了皮料的肌体,上下、起落,图形就出来了。直到我站在机器面前,直到我进入C厂的车间,我才终于看清楚了整个的“刺绣”过程,我才终于把“刺”和“绣”两个字链接在一起。
我看护过许多台刺绣机,我能够清楚地叫出它们所有的编号。是的,它们都有编号,1号机,2号机,3号机,就是这样叫的。我还能够轻易地说出它们的出产地和型号:“JAPANESE BEX”,或者“JAPANESEBESR”。这些英文字母陌生地雕刻在机器底部的横栏上,字体突出,书写有力。不仅仅机器有编号,我们的胸前同样有编号。我的工号是“19931021”,这个编号包含了进厂年份、月份,最后的数字才是真正的号码,我是21号工人。我最先看的机器是6号机,只有15个机头。先我而来的工人叫泉子,他的工号是09。这就比我优越许多了。正因为他是09,他就可以大声地呵斥我,粗暴地把我从机器旁边推到一边,用鄙夷的眼神看我把材料贴合到台面上,看我穿线,上针,调试绣线的松紧度。有一次,我这边的针还没有上好,他在另一头已经扳动了操纵杆,机器启动,针落下来,我的手指还来不及拿出,那尖利的针便一下子深入了我的指头,殷红色的血水流了出来,滴在绣了半截的绣品上,一幅图画就显得更加色彩斑斓了。断了的针尖留在肉里,手指头肿得很大,主管把一块创可贴丢过来,说一声:“去镇医院处理一下,回来报账。”我去了C厂以外大约二里地的医院。医生看见我捧着个手,就问:“又扎了?你们那个厂一天要扎伤多少人?我这几天就做了五个啦。”我的胸前戴了C厂的工号牌,很清晰的身份。拍片、清洗、手术、包扎、打破伤风针,这个过程比我们C厂的流程简单快捷得多。我回到车间,主管看看我的手指,说:“没事,接着上班吧。都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了。”
一箱箱绣线被拆开,撕开上面的塑料膜,每粒五千米,把它们盘开,把它们挂在机器线架上,再从一道道滑轮中穿过,一直到达针眼;绣品一摞摞码放在车间,把它们一片片排放在台面上,固定在机头下。调线、换针、擦油,启动操纵杆,声音响起来,针落在台面的梭床上,“嚓嚓嚓嚓”,分秒必争;针扎在材料上,“咚咚咚”,“嘁喳……嘁喳”。我们从第一个机头走到最后一个机头,又从最后一个机头走到第一个机头,来回,或者回来,来来回回。每天,足足十二个时辰,就这样来——回,来——回,来来——回回。我们的眼睛盯着那些针,那些线,那些绣品;我们每分每秒注视着刺——绣,再刺——绣,不断地刺……然后绣。日光灯悬在头顶,古代的绣娘影子渐渐消失,那些精美的图画渐渐消失,耳畔只有马达的噪声不停地响,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响,两个班次轮换着响。
C厂的工人来自不同地方。男男女女,每个人都是提了个行李箱走进厂门的。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便是身份证、毕业证、流动人口证、健康证。其实,我们本就没有带来什么,除了一双手,一具可以站在日夜轰鸣的机器旁边加班到深夜的躯体,确实什么都没有带来。走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带走,除了两只被刺扎过多次的手,除了熬得通红的眼睛,除了有点失聪的耳朵,除了口袋里所剩不多的几张纸钞,甚至,除了一双静脉曲张的脚,我们什么也带不走。在C厂,我呆了十四年。我看见一个个工友来了,一个个工友又走了。很多人的模样我根本没记住,就走了;又有一些人,头晚还跟我睡在一个宿舍内,第二天就被开除了。那些花朵一般的女孩子,不堪C厂严厉苛刻的管理,有的跑去娱乐场所做了“三陪”,有的在长久的寂寞中被老板用几张钞票招引到了床上。有几个女工连续加班多年,以致患病身亡,尸骨也扔在了异乡。还有一个送货司机,因疲劳过度,在回厂的路上与人迎面相撞,车毁人亡……我在想,工友们不论走到哪里,那些不断起落的针,都会留在他(她)们的记忆深处。用来刺绣的针尖锋利、尖细,像C厂日日重复的噪声和粗粝的环境。它扎在我们的内心,一针又一针,脆弱的内心被刺得千疮百孔,直到碎裂、麻木。那些绣线,恰好是另一种缠绕在灵魂上的藤条,坚韧、固执、繁复,让你无法自由呼吸。
我在一篇文章里曾经写道:“第一个中秋节,我在机器的哒哒响声里加班到深夜。类似这样的加班已经成了惯例。我的上班时间是固定的:早上,7时15分打卡,进入工厂;12时吃中午饭。12时40分接着上下午班,下午5时30分吃晚饭。傍晚6时开始加班,一直到夜里11时下班(旺季赶货,有时会延至凌晨)。我们工厂是加工绣花的,两班倒。……我常常感到喘不过气来。……我的想象——那些清晰的、美丽的事物,被机器切割得支离破碎——绣花机上,悬挂的日光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逼视着疲惫的眼神,我的视觉渐渐麻木。不用抬头,我自然知道,那片高远的、原本镶嵌了月亮和星星的浩渺天际,不再属于南方。俯视我们的,是一栋栋巍峨的建筑物;满目阑珊的灯火,暧昧地流淌成一条时间之河。我矛盾地在此间寻找,直至迷失。我迷失在一片没有月光的天空下。”
“刺绣”一词,是一个不可颠倒的过程。先是“刺”,后是“绣”。在不断的刺扎下,华丽的绣品才会呈现在我们面前。就像NBA篮球赛精彩的瞬间里,你看见的是他们跃起投篮时,球鞋上醒目而耀眼的“NIKE”、“ADIDAS”绣花标志,而在幕后,又有多少次尖锐的刺穿,是你漠视掉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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