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山岭起起伏伏,一坡连着一坡的松树,棵棵跟铁打的似的,挺立着。松树非常密实,你得仰痠了脖子,才能看到光隙呢。伐木人的油锯声从早晨响到黄昏,非常单调。还能听到伐木人的吆喝,“顺山倒……来……”
喊声是在油锯停了的时候,骤然起来的。你仔细听听,甚至能听出思乡的颤音。放倒的木头嘎嘎大叫着,扑倒在地,断裂声竖着蹿上云彩。木材的截口露出血红的肉,像铜那么沉重。
日头落了又起来,日子天天就这样的,过去了。
只有山里的熊瞎子,能给伐木人带来一些欢乐。
熊这东西才蠢呢,蠢得可爱。它一冬天卧在树洞子里,把掌子都舔瘦了。到了初夏,这才晃着虚身子爬出洞来,见人就把爪子举到头顶,好像在行乞食礼。都说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这也不像啊。谁要是扔半个苞米饼子过去,捧直起来就啃,也不躲着人。
熊瞎子爱吃野蜂蜜,老祸害蜂窝。野蜂是那么好惹的吗?经常螫得它从树上滚跌下来,舞扎着黑爪子,非常狼狈地逃走。
熊让野蜂整老实了,就呆呆的,远远地看伐木人砍树。
黑瞎子在发情的时候,或者丢了崽,特别暴躁,见人就吼叫着撵上来。吼声震得树都晃荡,人发愣的时候,它的身子抢在声音前头就扑过来了,奇快。
你不能发慌,千万不能上树,爬树你比不过它。也不能迎风跑,要顺风跑,这是经验。风在后头往前吹,把它脸上的毛都搅在它眼前,熊暴跳如雷,以掌捋毛,顾不上追你了,这样,你才有时间逃生呢。
林区的夜晚,月光如水一样明净。小路追着月光走出林子,忽听树枝刮得咔嚓嚓乱响,一头母熊,毛身子跟小山似的,把小路堵了个严实,慢慢地向外移来。还有一头几个月大的奶熊,一身短短的褐毛,活像个剪了平头的顽皮男孩儿,快快活活地跟在母熊身后。奶熊叫起来吱吱唧唧的,跟唱歌似的。
小路伸出林子,爬下岭子,又爬上短坡。坡上,就是伐木人的营地了。营地里有宿舍,有食堂,有办公室,会议室,还有仓库。
母熊在仓库门前的空地上坐了一坐,扬起巴掌四处张望。它的疑心重着呢。它围着仓库爬,转着圈爬。奶熊只顾自己玩,像个大皮球似的滚动,还舔自己的小掌子。母熊眨着眼看它,知道它是饿了。
营地的房子是原木搭建的,非常坚实。仓库门上吊着拳头大的铁锁,母熊把锁打得咣啷啷响。打不开。
肯定打不开。没有钥匙人都打不开,熊又有什么办法呢?
熊爬到仓库的窗户看。窗口有铁栏挡着,窗台上有一盏汽灯,点着的,咝咝响着的,把四周照得很亮,好像是等着谁的到来。汽灯旁边,有一块苞米饼子,焦黄的,有半边糊巴。熊一闻,甜丝丝的好像抹了蜜。
可是,母熊非常聪明,扭头爬开了,在周围来回地转。奶熊闻到香味了,却够不着这吃的,就咿咿唧唧地跟母熊撒娇,催它动手。
伐木人都在四周藏着呢。他们埋伏在草木里,给小蚊叮得苦。也有人抵不住瞌睡,头往下一冲一冲。夜已过半,月光很凉。忽听有人轻声喊:快看!打瞌睡的人便惊乍了一下,揉眼看去。
只见那盏汽灯,慢慢舞动起来,忽上忽下,或左或右,忽而在黑夜里划出圆圈……母熊把这灯玩得离奇。人在高处看得眼睛都大了,比在家乡看什么都稀奇,呼啦啦像流星一样飞转。
舞了半个时辰,母熊气喘吁吁,它忽然烦躁了,把灯一脚踢翻。高处只见火球辘辘滚动。奶熊在一边早就羡慕得不行,捡起来接着耍。
母熊又去看那个饼。摸一摸再舔,真的是蜜。它搬来一块青石,扔在窗下,把奶熊抱到石头上。奶熊看准了饼子,伸出爪子一抱,欢喜中只听到啪叉叉翻脸一响,爪子早给拇指粗的钢夹打住,疼得奶熊吱吱叫。
母熊抛下小的,对着四周猛吼,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左右怒走。它又去打奶熊,奶熊还是不能挣脱,只是吱吱哀告。
人却等得不耐烦了,纷纷将松明子点燃,敲起脸盆,发出一片声喊,向母子那边靠近,还举起猎枪来朝天上放。
天也要亮了。母熊伏在地上,狠狠地吼了一声,向奶熊看了一眼,一步一回头,向深山退去。它回过头来看伐木人,小眼睛里充满仇恨。
知音
大暑三伏天,地皮也烫人,身上的汗巴得紧。这时最快意的事,莫过于到石潭里洗澡。最会洗的是江苏人小李,那简直不是洗,而是在玩水了。他像水豹似的在水里钻进钻出,搅起一潭浪花,又把清水喷出一条沟来,呼啦啦窜上潭边,亮出一身滴水的白肉,把那些只会泡在水里搓的北方汉子眼馋得妒忌。
小李披上衣裳,又摸出管竹笛来吹,吱溜溜满带了水乡之音,在这东北原始森林上空满世界转。伙计们听得入了迷,一个个赤身仰在石头上,看天上的云彩你追我赶,都觉得云是往自己家乡的方向走。于是想起女人孩子、土屋黑狗、玉米小麦……粗粗地吐一口气。
偏偏那河南汉子老鲁,给笛声撩起了柔情也惹起了烦躁,一翻身骂道:胡吹个毬哩,别把你大爷当成个女人来胡骚情!
二人顿时变了脸。小李捏了那管竹笛,一时喘得气短。老鲁也将身架矮了又矮,两眼只盯住对手。伙计们赶紧爬起来劝架,石头上留下的人形水印,眨眼就晒干了。
不单是为了笛子,还为了小李的风流。不管是多么劳累孤寂,只要那笛声吹起来,世界立刻安静。有那左近的女子,或清晨或黄昏,或是远或是近,只向吹笛人这边闪眼波。干活儿也不如个北方汉子厚道,只想偷一分乖巧卖三分机灵。那老鲁又是第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就常把笛子当作个由头来骂。
小李却感到非常委屈,这天夜里在板铺上翻来覆去,烙了一宿的饼。第二天一早分工,两个人偏偏冤家路窄,分到一个组里。小李就赌气请了假,要休息一天,把笛子吹它个痛快。
许是水乡人的关系,小李有一个爱干净的好处。即便是赌气,也把同屋伙计们的铺盖归置一番,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屋里的地也扫了个一干二净。他又把炉子生起,添进大块的劈柴。林子里水气重,即使在夏季,多架火烘一烘,屋子里才能干爽。
劈柴在火炉里噼啪作响,空气又干松又清爽,真是一个吹笛子的好场所。小李跳上他的二层铺,细心换了新的笛膜,用舌头舔了,轻轻吹起。
也不吹江南的水乡之音,只把那东北二人转的曲调,吹了个欢喜昂扬。
笛声飞出屋外便扩散开去。
今天干活儿的就在附近。他们却枯燥,满山的红松,哪有伐光的日子。放下油锯的空当,隐隐约约听到笛声飘来。那老鲁听得,竟把头也低下。
那笛子吹得百鸟不鸣,狐狸也停下步子,竖起耳朵,听啊听啊,又都走散。偏有一头三岁傻熊,痴头呆脑,不把人类当天敌,偏将自己做知音,虔虔诚诚向那笛声起处爬去。它是在树上找准了才下来的,身重掌厚,竟踩得地皮没有一点声响,悄悄爬进工棚,坐在炉子前面。好像也懂得听音乐是一种享受,边听,边往炉子里扔劈柴,作为对艺术家的回报。
那两只耳朵随着笛声抖动,高亢处连脖子上的鬃毛也抖,还咧嘴,好像很感动。
小李吹得兴起,舔舔嘴唇,换了江南水乡的调子,咈溜溜如风掠过水面一般。不由地想起家乡的乌篷小船,束一条长辫子的情人的媚眼,有些哀伤;又想起劳动的雄浑,枕头底下压着的一天天鼓起来的包钱的布包,把脑袋轻轻摇晃。
那傻熊,听得嘴脸也柔和。它不会烧火,把劈柴一块一块往炉里丢,一时压住了火。
山上的伙计们却辛苦啊。油锯不停地响,松树一棵棵嘎嘎倒下。热汗一身又一身,湿透衣裳。
小李听不到火响,以为柴烧尽了,要下来添,一挪腿就吓傻了,把尿撒在床铺上。那傻熊狗头狗脑,龇起牙来,朝着小李挥起爪子,轻声吼叫。小李缩到板铺尽头,慌乱中拿起笛子再吹,那熊就安分;笛子一停,熊就温柔地吼。
不吹死路一条,再吹却是上气不接下气。
这天作业区近,晌午饭都回食堂吃。白面馒头野猪肉,伙计们个个把牙骨咬紧,只往碗里使力气。嚼一嚼咽下,如石投井般地闷响,满世界只剩下眼里的吃食。又咚咚咚咚往肚子里灌水,浑身肌肉一丝一缕鼓胀起来,恢复了蛮力,眼睛也有了神。忽然有人想起:小李子怎么不来吃,快去人叫!
早有人端了碗在外边,说:在屋里吹笛子呢。听一听说不对,今天这笛子吹得蹊跷!大家涌出来听,只是一个单音:咈——,咈——。
跑到小李的工棚门口,远远地围着看,却不知如何是好。有人从窗口望见小李,苍白的脸上横着笛子,眼睛已散了神。脾气躁的操起家伙,要从门口冲进去,也有人说放枪。老鲁说不行,那就把小李毁啦。
老鲁叫人拿来大绳,挽一个结子,拴上块大红布,可着嗓门“噢嗨”一喊,朝熊丢了过去。熊摇头晃脑爬出屋来,见了红布喜欢,抓在掌中,这边老鲁喝了一声,几个壮汉用尽力气来拔,熊却纹丝不动。伙计们拉得腿颤,那熊却一撒手,大家一起跌坐,摔得屁股疼。
傻熊把红布抓着,四爪着地爬走。倒是小李的笛子还在吹。
草地
牛车在草地上缓慢走着。那五辐的木轮将有半人高,在草茬上做周而复始的运动,腾起矮矮的黄尘。草地的光阴就在这单调的转动中过去,不知捱了几多岁月。忽然一声吆喝,如惊叹号,挂在闷闷空气中,白白太阳下,连那牛车一并拖住,车闸发出尖响。那拉车的牛,短角、短颈、短胡,红毛在草地中抖动。它并不低头贪草,只将嘴巴慢慢倒嚼,眯起眼看草地尽头。
钐草的男人,都在一棵树下蹲着,吸烟,离草堆远远的,怕的是不慎惹起野火。都是推得青青的光头,将牙巴骨衬得方凸。浑身里只一条单裤,裤腰给汗溻了个黑湿;裤腿高挽,露出滚壮的腿肚子,脚趾只只如雀头。
吸罢了烟,男人们把残火往土里深抿了,歪在地上,找块石头枕了脑袋,看那牛车,还有那牛。又哼起家乡的小调儿。
看那赶牛车的,使叉挑起草来,高高举起码在车上,一叉一叉,渐渐堆积如小楼。天上有雁行飞过,嘎嘎欢叫着,不向地上望一望的只朝南飞。半晌里有人叹道,入秋啦。虽是自言自语,却透进几个人的心。
又一声吆喝,如化了先前那惊叹号,牛车拉动起来,比来时更慢些。车上的草堆将牛显得小,牛又将草堆显出庞大沉重。赶车的打了一个呼哨,喊,“吃饭去呗嗨——”
一时竟没什么人应和,好像睡着了似的。架不住工夫长,牛车走没了影。男人们往草地看,看还在钐草的孟三。这个孟三,胡子倒比头发长,肩膀有腰两个宽,只穿一条花短裤,浑身的肌肉乌乌的,泛出青铜色。后脑上一条白疤,那是小时候上山砍柴给狼咬的,如今长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单怵一个“狼”字。
孟三手里的大钐镰,把儿比别人的粗,长,刃比别人的宽,亮,到现在没停过。他在别人前头开出宽宽一趟来,草在镰下片片倒伏,草根里露出黑土。
汉子们起身,打树上摘下衣裳披了,对着孟三拢掌尖叫:呜嗨——喂脑袋去喽!孟三朝伙计们沉沉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想起家里等吃食的老婆孩子,又把裤腰刹了一刹。
伙计们走了。天薄薄地阴了。孟三提着大钐镰,走到一堆大草下坐住,摸出干粮来嚼;又摸出半壶酒,晃一晃,咕嘟咕嘟喝两口;又打大铁壶里倒了水喝。身上渐渐热了,孟三双手拄着镰把,把脑袋抵在臂上,瞌睡。
这时如在高处,可见天边有一个黑点,钻进草里。又打草里出来,大了许多,向这边走来,模糊了一下,黑点变成一条黑线,拉开,拉成一些个黑点,悄悄把孟三围住。
是狼。狼身子瘦长,毛极粗,像是披了灰色簑衣。狼见这人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犹豫了,蹲下来龇牙。孟三一个激凌,睁开眼,只见许多的狼尾巴摇。看一看周围,没有逃路。孟三恶恶地说,呣,到底还是来了。他背靠大草堆,双手横握一人多长的大钐镰,眼睛都红了。
狼并不莽撞。头狼把脑袋伏在地上贴一贴,吼了一下,就有一只狼扑上来。孟三有些发懵,照着黑影把钐镰一抡,只听裂柴般一响。那狼伤了前腿,也不叫,拐回去蹲下舔血。
头狼又吼一声,另一头狼扑上来……
伙计们吃了饭,坐着空车回来。那牛突然不肯走,筋着脖子后退。赶车的站上牛车朝前一看,大叫:孟三叫狼围了!他都变了声了。
汉子们跑到树下操了钐镰,发一声喊,壮着胆扑过去。那些狼,腿好的前头窜了,其余的拐着逃。
孟三却不动,攥着大钐镰,红着眼睛等。打头的走过去说,孟三,狼走了,没事了。孟三把镰狠狠那么一抡,幸亏躲得快,滚在地上不敢站起来。有两个人猫下身溜到他后边,一个蒙住他的两眼,一个死劲搂住他的腰。孟三像树桩一样倒下。
天下起冷雨,雨中又透出淡淡阳光。牛车拉了孟三回去,一根草都没装。回到工棚,孟三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说出两个字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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