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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六月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1751
王海雪

  “八十年代,或是更早些时候,老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龙塘镇是热闹的,文彩村是辉煌的,而我,是风光的。”老王坐在祖屋的门槛上,头上是艳阳阳的天。老王很黑,是在经年累月的高温下烤出的黑。老王皱纹很多很深,这皱纹,则和瓷器烧出的裂痕有关。他躬下身体,顺手抄起了一把泥土在手里把玩,又自语道:“好黏性,好泥啊。”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文彩村因为盛产高岭土,村人也就就地取材,家家户户都做起了陶艺。这门手艺从九百多年前的宋朝就有迹可循,一直延续到今天。只是辉煌不再,因为后继乏人,陶艺在镇子上已经日渐式微。文彩村离镇上几百米远,出行便利。老王就出生在村里的制陶世家,七岁开始学习制陶,到现在已有六十多年了。老王辈分高,又是村里有名的陶艺人,大家都尊称他为老王。

  一

  五十年代末,地方政府办企业进行得如火如荼,原来建在南渡江边上的陶瓷合作社也摇身一变成了地方国营陶瓷厂,因为征用的是文彩村和永巩村的地,家家户户都有指标进厂吃国家粮。老王的父亲在陶瓷厂建成之初,也被招进厂成了生产科的科长。老王的父亲在这个位置上耕耘了近十年,到老王的技术名扬一方后,他就让老王接了他的班。那是六十年代末,年纪轻轻的老王早已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学会了陶艺,淘泥、摞泥、拉坯、修坯、捺水、画坯、上釉、烧窑,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老王的老婆——周桂花也在厂里成了生产线上的一名工人。而老王的父亲则退居二线,在家专门带孙子,老王家已经是五代单传,老王白天努力工作,晚上努力造人,无奈老婆的肚子像香蕉树一样,摘过一次果后,再无动静。

  老王的儿子叫王科学。当初力排众议选中这个名字,也是老王的意思。如他父亲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一样,他也把制陶世家手艺的发扬光大寄托在他儿子身上。镇陶瓷厂大门标语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而老王的儿子刚好是科字辈,老王就在科的后面加了个学字,王科学诞生了。

  转眼过了几年,老王面对越来越大的儿子,数着指头忐忑不安道,六代单传。在努力未果的情况下,老王对生二胎彻底死了心,暗自决定要好好栽培这颗独苗,让王科学继承他的衣钵。

  王科学七岁那年,上了镇中心小学,入学第一天,老王将他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地嘱道:“科学,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以后不许顽劣。”他指着八仙桌上摆放的那尊素三彩观音像,又道:“制陶也是一门科学,科学,和你的名字一样,以后这门手艺就看你的了。”周桂花皱眉,一边帮王科学揩鼻涕一边嘟囔道:“小孩子懂啥,你跟他说这些。”

  老王捏了捏儿子的脸,道:“我像科学这么大的时候就开始制陶了,小孩子就要从小培养他,你这种妇人,不懂。”老王说完,又转而对儿子叮咛道:“你要记住爸爸说的话。以后要是老师说你什么不好,我就揍你。”老王秉承棍棒之下不仅出孝子也出英才的道理。周桂花代儿子答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啰嗦。”

  自此,王科学放学后,老王都将他带在身边,去陶瓷车间给他灌输基本的陶艺知识,希望耳濡目染下他能喜欢上这个行当。王科学也喜欢去厂里玩泥巴,可是他捏的都不是老王眼中的正经活,老王每每看到王科学捏出来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就忍不住将他骂个狗血淋头,人们就会劝道,小孩子嘛,别逼那么急。老王就会唾沫横飞举例说明他当年如何被父亲威逼利诱调教才有如今的技艺。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将王科学揍了一顿。王科学将泥巴一扔,边哭边委屈地跑掉了。

  走完整个陶瓷厂,就来到一片甘蔗林,那些又长又毛的绿叶一不小心就刮伤人。王科学只要被老王骂了之后,就会跑来这片甘蔗林偷甘蔗吃,顺便去南渡江划个狗刨,然后就开开心心地一身湿漉漉回家了。王科学每天想着甘蔗林和南渡江,学习成绩自然惨不忍睹。

  这年的期末考试,王科学捧回了十分。周桂花看过试卷,她担心老王知道儿子考得这么差,会对他施以严厉的体罚。她左看右看研究了半天试卷,决定来个瞒天过海,在试卷零的后面用红笔画了个歪歪斜斜的圆。十分神奇地变成了一百,周桂花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和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周桂花勤劳,却有一种龙塘镇人特有的精明和算计。她的脸瘦而小,眼睛却大而圆,身材因为长年累月的劳作非常结实粗壮。她最引以为豪的事就是当年因为唱腔好,被选为镇琼剧团的花旦,虽然后来剧团解散,正式的登台演出并无几场。

  下午,老王在去上班的当口,果然问了:“科学考试成绩出来吧,考得怎么样?”王科学支支吾吾,老王心下生疑。周桂花一顿抢白:“你儿子这回考得棒极了,一百分。”说完,拿出试卷朝老王晃了晃,指着上头的三个数字道:“看,一百分。”老王非常高兴,夸道:“不错啊科学,要继续保持下去。”

  周桂花瞧着他走远了,放松下来,转而猛然对儿子一喝:“你怎么这么蠢,才考了十分?”王科学辩解:“爸爸每天带我去厂里,我哪有时间学习。”王科学遗传了周桂花的伶牙俐齿,小小年纪就有了极佳的辩才。周桂花拉过王科学,轻轻拍了几下,骂骂咧咧道:“要是穿帮了,你就死定了。”王科学抱住她道:“妈妈不要和爸说,我保证下次一定考个全班第一。”

  王科学看到下班回来的父亲阴沉着个脸,就预感大事不妙。周桂花看到老王脸色不对,也摸不着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忐忑。老王直接到后屋的柴房找来一根粗长的木棍,回到正屋,坐在八仙桌旁的靠椅上,狠狠瞪了周桂花一眼,朝王科学道:“你,给我过来。”王科学看到心里发毛,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周桂花担心老王一棍子下去,儿子伤着了,忍不住出声:“你这是干吗?一回来就摆这副臭脸,气没处撒就朝我们母子泼是吧?”老王抖出一家之长的威风,喝道:“你就是一个脑败,我还没问你那一百分是怎么回事呢,你以为这样怂恿他很好吗?你这是毁了他!”

  原来,老王下班路过菜市场,刚好遇到王科学的班主任,班主任将王科学在学校的底子全抖给了老王。

  周桂花被老王斥责,知道父子俩的战争无法避免了,心里暗自叫苦。王科学见母亲搭救无望,只好费尽力气才挪到老王面前,又暗自寻思,呆会棍子落下时逃往哪里才万无一失。老王却只是瞪着他,带着一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王科学瞧着他,不禁心虚地低下头,老王趁机抡起棍子打了下去,刚好落在王科学的屁股上。

  “哎哟。”王科学和周桂花异口同声地叫出来。王科学往后一跳,周桂花伸手一揽,将儿子护在怀里:“你要打死他吗?出手这么重。”王科学咿咿呀呀抱着周桂花哭了起来。老王见周桂花如此护着儿子,怒上加怒道:“这孩子都是被你给惯坏了,整日就想玩,到处乱逛,学习一塌糊涂,跟我学了那么久,现在连淘泥都不会,以后怕只能去偷去抢才能养活这张嘴了。”周桂花气了:“你是猪脑袋吗?七八岁的小孩懂什么?以后不做陶艺,也可以做别的,不做陶艺又不会饿死。”老王棍子一扔,拍桌而起,吼道:“你他妈的懂什么?”又指着王科学道:“今天要不是你妈拦着,我非打死你不可。”说完,把挡路的椅子一脚踢倒,往上屋取水洗澡。

  周桂花拉着儿子出了院子,责怪道:“打疼了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要用功读书了,不然下次妈妈也护不住你。”

  如此几年过去,老王终于确定儿子不是读书的料。

  二

  老王所在的陶瓷厂不仅生产生活瓷具,还接定制订单,如酒店装饰用的柱子和瓷器艺术品等。这次,厂里接了笔价值不菲的订单。“无非就是烧几条中国龙而已。”厂长接过笔,合同一签,心里乐开了花。一般干部都会在觥筹交错间腆起了将军肚,而这厂长则神奇地保持着大众审美观眼中的标准身材。厂长姓占,三十来岁,是最年轻的干部,从邻镇调过来掌管这几百号人的企业已经好几年。

  他将老王叫来,将合同朝老王一晃,道:“老王啊,这几条龙就靠你了,设计、制作、烧制你必须亲自上阵,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老王虽任生产科科长,却几时被厂长如此信任过,受宠若惊:“放心吧,厂长,我一定将它弄好。”厂长绕过桌子,走到老王面前,拍了拍老王的肩膀:“嗯,好好干。”老王得到厂长的重托,心情特别舒爽。他走出办公室,踱去菜市场买了几条正宗的南渡江活鱼,拎回去煎给儿子吃,前段时间,老王从广播上获知,经常吃鱼会使人变得聪明,打那开始,他每天都会买鱼回去给儿子补脑。

  王科学十三岁了,刚升入镇中学读初一。这几年,倒是学到点制陶的本事,却常常背着老王和村里的浪荡子在外惹是生非。他对老王打心眼里不屑,他对他妈说,他以后是挣大钱的,到时让她享福,他爸,免了吧。周桂花正在村外的井口洗衣服,听到儿子这句话,责备道:“你爸疼你,你怎么说这种话,要两个人一起疼才行。”心里却非常高兴。

  晌午的阳光火辣辣的晒得人生疼。王科学躲到阴凉处,道:“爸打我,你和爷爷没打过我。”周桂花洗好衣服,拎起水桶朝儿子喊道:“等你挣大钱后再说吧,赶紧帮我拿下东西,回去了。”

  两人回到家,老王早就弄好了午饭,陶锅里是煎得黑黄黑黄的鱼。周桂花把衣服拿到院子晾晒,王科学朝锅里张望,皱眉道:“爸,这段时间你怎么老爱买鱼啊?”老王给自己盛好饭,拿起筷子边吃边说:“还不是为了你,吃鱼补脑,为了让你聪明些,我还特意买南渡江活鱼,比养殖场的贵啊。”

  王科学听了,感觉很别扭:“我已经够聪明了,还需要补吗?”老王吃了口饭,说:“就你那成绩?今天我高兴,不要惹我生气。”周桂花走进来,问道:“遇到什么高兴事了?中奖了?”周桂花迷上打彩票,也是这一两个月的事。老王摇头,把今天厂长交给他的事告诉周桂花。周桂花声音提高八度:“你真傻,工作是你的,赚钱却是厂里的,你高兴个什么劲啊。”王科学在一旁插嘴:“爸就这样。”

  老王说:“你们不懂。”老王一旦词穷到无法辩解都会用上这句百试不爽的话。他心里嘀咕,这种亲自设计制作完成的陶瓷有几个人能胜任?而且做陶主要是在做过程,是一种享受。技艺不精不懂这行的人是永远不会懂的。

  老王吃完饭,就躲到屋里画图纸。老王正值中年,精力充沛,画了一个晚上,终于熬出了图纸。周桂花睡眼惺忪的起床,看到老王的图纸,嗤笑道:“这种图科学几分钟都能画得出,亏你还花了一夜。”老王不理会周桂花,看了会图纸,图上是用铅笔勾勒出的一条龙。他将图纸宝贝地放到枕头下,打着哈欠对周桂花道:“我要睡觉了。你去忙你的吧。”

  周桂花在屋前的空地开辟了一畦菜地,精心灌溉下,菜势喜人。她到地里拔了几根白菜,洗净放好,又准备去菜市场买几块排骨给老王炖汤。她拎着菜篮子,从村里出来,拐到岔路口,抄近路去菜市场,却没想遇到了原来一起共事的王丽珠,王丽珠讲话如连环炮似的一句接一句:“桂花,听说厂长交给老王一个重要的生产任务,产品完工后要拿到国外去,老王有很多钱拿呢,估计你家这次发了。”

  王丽珠和周桂花差不多年纪,长着一双丹凤眼。就因这眼睛,周桂花很不喜欢她,周桂花诉苦:“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王这个人,只要上头下了任务,他都会拼命赶工,哪管有没有钱拿啊,这次又揽了这个死任务,如期完工已经不错了,哪还敢提什么钱的事?”

  王丽珠半信半疑,刚要再问几句,周桂花打断她的话:“我要去买菜了,老王在家里等着呢。”王丽珠丹凤眼一挑,望着周桂花的背影,自语道:“怎么可能没有钱拿,厂长都发话了,肯定有钱拿。”

  三个月过去,老王呕心沥血制作的主心部分,圆雕终于完成了,那几件烧制的陶瓷也出窑了。老王在厂区的巨大空地上,得意洋洋地将大白布一扯,一件雕刻精美、色泽鲜亮、栩栩如生的龙雕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哗然,厂长大喜,握住老王的手猛夸老王。瓷器品也抬到了空地上,和这件圆雕放在一起。瓷器品也是几条巨龙,切分为三段,龙头、龙身、龙尾。老王的唐三彩运用得炉火纯青。老王的父亲也去看了,他操着沙哑的嗓音对老王说:“你已经超过我了。”当天,这件名为“腾飞的巨龙”的作品被打包装箱,漂洋过海去了日本。

  不久,就传来这件作品在瓷器展上获得大奖的消息。于是全厂轰动,大批媒体赶到这个乡镇陶瓷厂采访,龙塘陶瓷厂一时名声大振,老王一时风光无两。记者问:“您当初的设计灵感是怎么来的呢?”老王对这些新词无从应答,结结巴巴道:“都是随便弄的,随便。”厂长在一旁觉得老王抢了他的镜头,便接过话茬,开始滔滔不绝:“这是我们工厂和日本厂商合作的一个项目,我们这边师傅多,技术好,价格低廉,出窑的瓷器缺陷少,而且后期又可以修补。这是那边厂商看中我们这家小厂的原因。至于这个奖嘛,不足为奇,如果那边有需要,我们随时都可以再生产一批。”

  记者大惊,不得了,此厂乃藏龙卧虎之地,于是回去在报刊上大肆宣传,给陶瓷厂做了免费广告,订单开始如雪片飞来。职工几乎都是加班加点的赶工,那根高耸入云的巨大烟囱整日黑烟袅袅。老王一瞄到烟囱上“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八个大字,浑身就充满了力量。

  当晚,老王回家,高兴得多喝了两盅。周桂花瞧他那得意样,忍不住泼了一盆冷水:“你光得个奖有屁用,辛苦那么多天又没有钱拿,白干了。”老王哑然,半晌方道:“这是厂里的订单,又不是我个人的。”王科学蹲在凳子上咽下一口饭,嘲笑道:“爸就一头老黄牛,除了埋头苦干还懂什么?”老王不答话,心里还是牵挂那件作品。这件作品,给他换回一张写满日文的荣誉证书和厂长的几句表扬。

  也是这个时候,厂长的老婆瞄准了市场经济的浪潮,果断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下海开办了自己的服装加工厂,启动资金据说是和亲戚借的。厂里却纷纷传说,那钱是老王的奖金。

  老王傻眼了,好几次见到厂长,想问却问不出口。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只是偶尔会被周桂花提起埋怨几句:“奖金肯定被那姓占的私吞了。”

  三

  两年过去,王科学勉强念完初中。老王看他升学无望,便强制将他招进了陶瓷厂,当了一名车间工人。王科学却不喜欢这个工作,经常旷工和镇上一帮混混瞎逛。老王却不知道王科学在外面的所作所为,直到王科学被打伤。

  那是六月非常闷热的一天,他正在车间巡视,厂里的保安匆匆忙忙找到他,道:“你儿子被人打了,现在正躺在卫生院呢,好像挺严重的。”老王吓了一跳,赶紧出厂朝卫生院奔去。一到那里,就看到王科学躺在病床上捂着肚子哎呀哎呀地叫疼。周桂花早就得到消息,率先上来了。镇上难得出一场轰动,围观的人挤满了病室。老王问怎么回事。旁边一位少年插嘴道:“科学原来打伤别人,人家报复来了。”王科学朝那少年骂道:“就你多嘴。”老王听出了点苗头,又追问道:“科学在外面经常和人打架吗?”那少年被王科学一瞪,没理会老王的问话,一个转身,溜出人群去了。

  老王走过去重重一拳就打在王科学身上,王科学惨叫一声。人群里爆发一阵惊呼,有人道,老王真狠。周桂花扯住老王:“你干什么?你疯了?”老王怒不可遏:“当初就应该打死你。”老王闪出病室,望了望天,阳光凶猛,他想起了“腾飞的巨龙”,哀叹了一声,又返回了工厂。

  王科学呻吟着对周桂花说:“爸下手真狠啊。”王科学被人打断了一根肋骨,又被父亲一拳过去,痛上加痛。周桂花一边安抚王科学,一边道:“还不都是你在外惹是生非,你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只是我不想说而已。唉,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呢。”

  王科学在家养伤的那段日子,家里买回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只能收到几个台,王科学却看得津津有味。老王这段时间都是板着个脸,他对周桂花说:“就让这小子自生自灭吧。”

  只是,先自生自灭的是老王的老子。那天,周桂花弄好早饭,左等右等都没见他起来,心里纳闷,于是来到侧屋,喊道:“爸,起来吃饭了。”喊了半天却没有任何回音,心知不好,赶紧推门而进,平常那门都是虚掩的,走到床边推了推他,道:“爸,起来吃饭了。”却发现触到的是一具硬邦邦的尸体,周桂花吓得大叫一声,踉踉跄跄跌出屋外,颤抖地喊:“科学,爷爷过了,快去厂里叫爸爸,快去。”

  王科学抓起床头的衣服冲出来问:“爷爷怎么了?”周桂花看到从屋里出来的王科学,心乱如麻地道:“快去厂里叫爸爸回来,爷爷去世了。”王科学穿好衣服,说:“你去,我在家守着。”周桂花赶去厂里喊老王回家。村里的宗族兄弟得到消息,也陆续过来。有人去请风水先生,有人去请镇上的殡葬队。一切忙中有序。有人安慰老王:“老头子活到这年纪,算是活够阳寿了,走得也算安稳,不用太难过。”

  老王在祖屋外一边给众人递烟,一边致谢。王科学却阴着个脸蹲在一旁闷声不语。老头的死,在老王心里并未起多大波澜。反倒是王科学,因为爷爷的死,悲痛了很长一段时间。

  按照仪式,老王一家守孝三天后方出殡,王氏宗族每户人家派出一个代表,送葬队伍竟排成了长长的一行。下葬的地方离村子不远,是王家历代的祖坟地。

  王科学自从在家养伤后,就再没去陶瓷厂上过工,整天在家里琢磨如何赚大钱。周桂花骂他不知天高地厚。此时,市场经济的浪潮在这个小镇迅速蔓延,厂长的老婆在几年时间就已经富得流油了。一向颇有经商头脑的龙塘人纷纷跟风开办了服装加工厂,经营模式也很简单,自己加工后将服装运到海口服装批发市场贩卖。

  王科学也想办一家,问周桂花要钱。周桂花说:“问你爸要去,你爸同意就行。”那时办厂很简易,几辆缝纫车、一个熨斗、一张裁布床等设备就可以弄个小厂。款式图样直接去市场买来自己研究就可以做出仿版。王科学知道和老王说的话多半没戏,但还是硬着头皮试一试。当天晚上,王科学就将这个想法委婉说出。老王不屑一顾:“你连工人都当不好,还想学人家办厂做生意,这事别说了,我那点可怜的积蓄还要给我和你妈养老呢。”

  老王的威权还在,王科学和他关系处得不好,也不敢辩驳,心里堵得慌:“又不一定赔钱,到时赚了双倍还你。”周桂花在一旁帮腔道:“这个赔不了钱,不赚钱设备卖了还可以捞回本。”老王非常固执:“科学在工厂里要是好好工作,有一份工资领,将来到年龄了还有退休金拿,跟他办厂相比,几乎没有任何风险,他偏偏不干,现在就这点分量还想办厂,有本事自己找钱去。”王科学早就预料到这结果,却仍气得夺门而出。等周桂花追出去时人已走远了。周桂花埋怨老王:“科学不一定要走你老路啊。”老王悠闲地抿了口酒。

  王科学在街上的录像厅呆了一晚,见办厂无望,隔天就进了镇上一家服装厂当裁布学徒。老王看到他有份工作,也安了心。只是风水轮流转,这次转到儿子不睬他。

  四

  时间越走越远,市场经济的浪潮波及越来越广,陶瓷厂的生意却日渐式微。厂里决心来一次企业大改革,希望扭转局面,可惜管理层全部是一帮乌合之众,这一改革,连职工都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工厂一夜间就由“国”变“私”了。

  厂里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占厂长终于发福像个领导了,他拿出几本账目,说工厂入不敷出,现在欠银行几百来万,工厂土地已经抵押出去,近日将进行拍卖。此话一出,全厂哗然。有人提出异议:“我们销量那么好,怎么可能破产呢。而且也没听过贷款一事。钱被你们贪了吧?”老王用一块瓦片垫在屁股下,坐在众人中间,看到扩音器传来的消息,心里一惊。

  厂长沉着道:“我们引进的两条先进生产线至今没有派上用场,光这两条就花了二百来万。产品销量逐年下滑,利润也逐年降低,账上已经亏损了好几年。你们的工资还是贷款发放的。”众人就账目的真假、工厂的解体热烈地讨论了一阵,却无法避免工厂破产、资产出售、工人下岗的事实。

  没多久,陶瓷厂的下厂区正式拍卖出售,厂里的运营全部停止,货品间的存货早就被人哄抢一空。周桂花也去挑了几担花盆在家里放着,还搬回几个大水缸。

  老王赋闲在家,心里却不大好受。王科学却幸灾乐祸:“爸,你不说这是铁饭碗吗?同样也是下岗失业,还不如做生意赚钱!”老王答道:“下岗就下岗,以前也是自己制陶,现在一样可以。”老王踱到后屋的储物间,拉坯的慢轮还在,陶泥的小机器也还在。他进去拂了拂灰尘,黏泥已经变得非常干燥僵硬。他转了转机器,还可以用。他萌生了自己办个作坊的想法。

  周桂花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她就嚷开了:“土地被卖了,现在人家要开工了,厂大门那集中了很多职工。”老王走出来吃惊道:“这么快。”周桂花说:“推土机都来了。”老王立刻朝厂里奔去打探消息。

  工厂土地以百来万的低廉价格卖给了海口一家房地产公司。那家公司的老板也是龙塘镇人,人称杜老板。也因这块地皮,一夜间他的名声就传遍了龙塘镇。他信佛,手里经常挂一串念珠,看起来非常和善。有两个老婆,一个大奶,一个二奶。他们家错综复杂的关系犹如给镇上的人打了一针兴奋剂,人们议论纷纷。

  老王赶到厂里时,看到拆迁队伍已经浩浩荡荡在厂房顶上动工了。厂里的职工正在一旁找工地负责人理论,房子都快拆完了,都没理论出一个结果。老王知道这是徒劳,只是在一边看热闹,一间厂房拆完后,很多人一拥而上,抡起工具将石缝里的钢筋弄出卖钱。看了一会,老王觉得没意思,又走到街头一家老爸茶店,叫了一壶乌龙茶,自斟自酌了一下午。

  老王饮茶回来,吃完饭,早早就上床休息。没曾想半夜时分,周桂花像疯了般,突然起床大喊大叫,胡言乱语自己是灵山大王,现在下凡普度众生:“各位有难快快来跟我诉说。”周桂花摇头晃脑,口里念念有词道。老王吓了一跳,抱住周桂花:“你发癫吗?”周桂花将老王推开,摇头晃脑跑了出去,老王赶紧边追边喊科学:“科学,快,你妈疯了,快和我把她带回来。”这一夜,周桂花将整个村子搅得鸡犬不宁。

  王科学早就醒了,却不愿出来。老王跑出去时,村里被吵醒了,很多人都跑出来看。一些老太对周桂花神灵附体之事半信半疑,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对周桂花跪拜。周桂花闹了一会,突然晕倒在地。老王震惊纳闷不已,真他妈的丢尽了脸。他黑着脸上前将周桂花摇了摇:“死了没?”周桂花悠悠醒转,扫视一眼,一脸茫然:“怎么了?刚不是在睡觉吗?怎么我会躺在这?”

  那些老太此时方信了周桂花刚才的疯癫真是神灵附体,纷纷上前询问命理。周桂花刚要装模作样说上几句,老王朝她们不客气的道:“晚了,走吧走吧,她发疯了你们也信。”周桂花大急,暗拧了下老王,老王痛得哼了一声。周桂花醍醐灌顶道:“我想起来了,刚刚我被灵山大王附身了,说我和他通灵,命我做他的解签人。你们以后有什么事就找我吧。”

  老王怒道:“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生拉硬扯将周桂花扯回了家。王科学早在屋内等了,一见他俩进屋,便笑道:“妈。”周桂花回头看看没人,赶紧关了门,白了老王一眼,道:“你差点将我的事搞坏了。”她穿着一件破旧的的确良衬衣,一条灰色布裤,刚才在地上打滚沾了些土,她在灯光下拍了拍。

  老王对周桂花被神灵附体一事还有所怀疑,现在经她这么一说,终于确定完全是周桂花在自导自演,他怒道:“真是不要脸,这种事也做得出来。”周桂花嗤之以鼻,道:“你没见原来厂里和我一个车间的王丽珠也是神仙上身,现在在庙里当神婆,帮人算命财源滚滚吗?现在人家都盖起两层楼了。你原来还是人家的领导呢,看你现在这破房。”

  文彩村有一个香火旺盛的庙宇,据说里面的菩萨和灵山大王很灵验,于是众多善男信女纷纷慕名而来。里面的庙祝和管事的几乎都赚翻了,周桂花为了能在庙里分一杯羹,便在前人的基础上,想出了这个办法。

  王科学道:“妈,这招好,爸喊我起来时我早就知道了,原来那王丽珠不也是这样进庙的吗?而且妈的琼剧唱得那么好,估计到时一定将她盖下去。”庙里神灵附体时都兴用琼剧唱腔唱出,所以这一基本功是成为神婆的条件。

  老王蹲在地上抽烟,听到王科学的话,骂道:“你羞不羞?”周桂花坐在木椅上,道:“这有什么羞的,能挣钱就好,难道就呆在家里守那几亩地过一辈子?以后儿子结婚你去哪里弄钱去?”老王口才笨拙,憋着气进房躺到了床上。周桂花望着他的背影,说:“就这脾气。”

  周桂花神灵附体一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小镇,附近的村民纷纷找上门来询问吉凶,几乎踏烂了王家的门槛。周桂花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竟说得个个满意而归。一般人都会给个五块十块的香钱,积少成多,一天居然也有上百块收入。老王拿周桂花没办法,也就不管她这档事,兀自上街去看陶瓷厂日新月异的面貌。

  周桂花生财有道,腰包逐渐鼓了,可谓春风得意,王丽珠却不满了。庙里的生意冷清不少,她认为是周桂花抢了她的信徒。王丽珠在工厂未破产前就已经菩萨上身,改行改得彻底,成为庙里的神婆了。

  这天傍晚,她找上门来。周桂花看到她,立刻变得亲热,拉过一把木椅招呼她坐下。王丽珠坐下堆起笑容:“最近来看命的人挺多的吧?”周桂花也坐了下来,翘着腿道:“一般了,一天也就十来个人而已。你在庙里求签解签的人应该多吧?”两个仙姑开始互相探口风。

  王丽珠在庙里算有点权力,在心里算计了下,便道:“阿花,供奉灵山大王那边刚好缺一个,要不你去那里吧,我守菩萨那边,钱的话除掉庙里的我们对半分,如何?”周桂花暗喜,王丽珠这句话刚好落入周桂花的如意算盘,她想过了,一个人干还不如找个靠山,而最好的靠山就是进庙成管事的。于是,二人一拍即合。此时,王丽珠的丹凤眼也不如先前那么讨厌了。送走王丽珠,周桂花哼着曲儿将屋里打扫了一遍,八仙桌上供奉着神像,香火缭绕,地上落满了香灰。

  五

  这段时间,老王几乎天天都去厂里转悠。说是陶瓷厂,其实已经面目全非,原来居住在厂内的职工已经全部迁入上厂区,下厂区的拆迁工作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由于陶瓷厂地势较高,杜老板大手一挥,调来了好几辆推土机,将地势偏高的下厂区推得和街道一样平。唯一碍眼的是如小山丘一样伫立的几间瓦房和一个小砖窑。这户屹立不倒的钉子户也是文彩村的村民,建厂之初,他们为了守住祖宗的耕地,硬是没将土地转售给工厂,工厂只好将他们当作另类处理,于是形成一种奇怪的景象,陶瓷厂是一个大厂,而大厂里还容纳着一个私人陶瓷作坊。这户人家也姓王,四个兄弟生了一大把孩子,算是人口大户。

  有人将这户人家的情况告诉杜老板,杜老板没有理会。该拆的拆,该推的推。此时,就剩王家没有搬迁了。王家握着海南建省前广东省颁发的土地证,信誓旦旦地对劝阻的人道:“我有土地证,就算打官司我也是赢定了。”

  前期开发工作即将完成,杜老板仍未下命令。有些村民觉得这个老板软弱可欺,便商量着看在土地上能不能捞他一笔。于是和旁边的永巩村来了个连横。而老王和王科学唯一一次一起看热闹就是在这起事件上。

  那是一个炎热的上午,两个村的部分村民闹哄哄地来到开发区,为首一个是文彩村里颇有势力身体硬朗的老太,她对围观的人说:“这陶瓷厂原来的土地就是文彩村和永巩村的,当年建厂只是说转租,并没有卖土地,所以这土地是我们的。”最后一句喊得特别洪亮。

  老王在一旁对王科学道:“一帮贪财的。”众人开始七嘴八舌,那老太一声令下,众人便从自个拎着的塑料袋里掏出白粉末,开始圈地。“这是我的,那是你的。”连横们分配得公正平均。

  “杜老板来了,杜老板来了。”老王顺着话望去。果然,杜老板那辆黑色的轿车正往这边开来。那些圈地的人暂停洒粉,那老太道:“别理他,继续做我们的。”

  老太的话很有威力,继续洒粉。杜老板的车从水泥路拐入土区,突然加大马力朝那帮人冲去。围观的人惊呼。那帮人一惊一乍纷纷闪开。老太也惊呆了,有人将她往旁边一扯,手上的塑料袋掉了,那些粉末全部倒了出来。车子在老太面前来了个急刹车。老太惊了一会,坐到地上,眼泪鼻涕抹了一脸,开始哭天抢地道:“撞到我了,你这该死的撞到我了。”

  杜老板下车,一把扯过她:“你敢说我撞到你了?”又猛力将她推倒在地。老太一个趔趄,摔坐在地上,裤子抹了一屁股的白粉,老太被杜老板的气势吓倒了,竟不敢接话。杜老板又指着那一帮连横喝道:“你们再洒粉看看,妈的我不想理会这些小事,别惹火我。”摞下话后手握佛珠转了转,又钻进了轿车,离开了现场。

  杜老板这一下马威吓破了那帮连横的胆。那老太呆了好一会,有些不甘心,如跳大神般将鞋子扔到了一边,又开始哭嚎:“他把我撞伤了,跑了。”连横的士气已经被彻底击灭,没人言语。老太哭闹了一会,觉得没了面子,于是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穿上鞋子对众人说:“走吧。”率先没事人一样离开。

  看完闹剧,老王对王科学道:“我早就知道了,拿下这么大土地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好欺。”老王和王科学回到家,将这起笑料说给周桂花听。笑了一番后,周桂花告诉老王她明天就进庙了。周桂花知道老王不喜她做这个,但这来钱快又轻松。果然,老王听了没发话。王科学在一边观察父亲的神色。老王面色铁青,继而又变得自然。他叹了一声,道:“你想干嘛就干嘛吧。”他又去了储物间看了看那些机器。

  第二天,周桂花去了庙里,王科学也去服装厂了。老王一个人来到自家的坡地上看了看,观察了下地势,打定主意在那里盖间陶瓷作坊。他步行去菜市场找到自己的得意徒弟,将这个想法告诉他,希望他能和自己一起干。老王的徒弟叫王名桔,是永巩村的村民,原来也是陶瓷厂的工人,老王亲自教他学会了陶艺,技术被老王认可。

  王名桔下岗后和老婆卖菜为生。每天一大早开着三脚猫去海口蔬菜批发市场进货,运到镇上菜市场贩卖,生意不错。王名桔听了老王的一番话,摇头道:“现在都没人干这个了,而且做这行也不赚钱,何况做出来也不知道拿去哪里卖,有什么用?我现在卖菜一天也能赚几十上百块,比在厂里还好。”“白菜多少钱一斤?”有人问价。“六毛。”王名桔忙招呼客人。老王站在旁边看了一会王名桔卖菜,知道王名桔是不会再干陶艺了,便一个人闷闷不乐的踱到陶瓷厂去。

  上厂区的厂门上悄无声息地贴了张法院公告。老王凑近一看,钉子户的官司打输了,若再不搬,就要实行强拆了。旁边有人感叹:“人家这么大的拳头,怎么可能让他赢呢。”老王也插嘴道:“人家不是帮他们盖好瓦房了吗?他们要搬进就没那么多事了,现在借债打官司,官司也输了,真是得不偿失。”

  “法院也来调解过几次,但是他们很倔,估计只能强拆了。”就在他们议论之时,几辆推土机从街上开到了街尾的下厂区,对准了那座不协调的小山丘。杜老板的轿车也停在那里。镇上人觉得有热闹可看,于是呼朋唤友兴奋地喊:“推了,推了,快来看啊。”很快下厂区就聚集了一大帮闲杂,老王也夹在其中。

  杜老板打开车门,走了出来,推土机司机问他道:“屋里有人,怎么办?”他站在那辆日产车旁,转了转念珠,面无表情大手一挥:“别管他,推,死了更好。”那司机有点迟疑,杜老板不耐烦道:“叫你推就推,出事我负责。”

  那司机爬上车,朝另外几辆做了开动手势,于是几辆车便“咔咔咔”前进。屋内的人也在密切关注外面的动静。一小孩从门边跑进屋喊道:“妈,他们真的要推了。”那几间房立刻大门打开,小孩大人都站在门前看着外面。推土机的大铲在司机的操作下,逼近了房子,紧急当口,大人一声令下:“跑出去。”于是,二十来人全部跑出外面。杜老板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瓦屋在推土机的操作下,沦为一片废墟。

  老王觉得有点滑稽。估计很多人的心情也和老王一样。王家值钱的东西早已打包寄存在亲戚家。二十来人回头看着居住多年的房子成为一片平地,脸上闪过一丝悲怆。杜老板在房子倒塌的那一刹那开车离开了现场。

  上厂区有一栋三层楼房,原来是办公室用,工厂破产后荒置了。钉子户觉得他们失去祖产,都是陶瓷厂造成的,于是全部浩浩荡荡占了那栋房,迁了进去。工厂已经是一盘散沙,也没有人管。后来,钉子户就一直住在这栋没有产权的房子里。

  老王看完拆迁回到家里,天色已晚,又不免把事情跟周桂花提了下,两人唏嘘了一会。老王话锋一转,绕到了盖陶瓷作坊的话上。周桂花不同意,却拗不过老王。周桂花说:“盖窑的钱你自己出,别想动我一分钱。”老王很有骨气:“我们各顾各的,不相干,放心吧。”第二天,老王就开始自己动手建设陶坊,虽然进展缓慢,却乐在其中。

  六

  老王的陶坊盖到一半时,王科学结婚了,娶的是同村不同姓的一位姑娘。那姑娘叫占丽梅,瘦瘦小小的个子,不用整就是锥子脸,下巴尖得和缝纫针一个样,张口说话就露出两排暴牙,把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的牙齿上,和王科学同在一个厂里工作,是车间的缝纫工。此女虽然长得普通,缝纫技术却是全厂第一,每年结算工资都超第二名一大截。人家一说起她,都是直接说,那个很会车衣服的。

  周桂花不喜欢占丽梅,她暗中观察过占丽梅的面相,对王科学说这面相刻薄,难相处,劝王科学和她分手。无奈周桂花的棒打鸳鸯没起任何作用,王科学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说非占丽梅不娶。老王倒是看得开,他对周桂花说,你管他呢,又不是你和他过一辈子,以后受苦也是他自找的。周桂花又打起了生辰八字相克的主意,无奈命书上说此二人的八字是绝配,周桂花不好阻拦,只好开始选日操办婚事。

  零零碎碎的习俗弄完了,终于等来了迎娶的日子。新娘家就在村上坊,走路迎回,拜了堂,祭了祖,周桂花觉得这一生该操心的都操完了,虽说对这媳妇不满意,但人已经进了门,抬头不见低头见,只好强颜欢笑地应付着。

  新媳妇过门不久,就闹出了一件令周桂花大失颜面的事。事情是这样的,邻居家养了十来只鸡,没关好,跑到周桂花的菜地将菜啄了个七零八落。那占丽梅下工看到,将鸡赶出去,又跑到人家门口骂得那户人家连还嘴的余地都没有。人们惊呼,新媳妇好剽悍。自此,占丽梅在文彩村中坊名声大振。

  周桂花偶尔会到坡上看老王的进度,她对老王抱怨:“丽梅太精了,生活费从来不掏,菜从来不买,水电费从来不交,自己工作的钱都捂得紧紧的,哪有这样的媳妇?”老王劝道:“生活上磕磕碰碰都会有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老王的陶坊快建好了。周桂花见和老王说不到一块去,一个人生闷气去了庙里。庙里的人几乎都知道她儿媳不好,其中很大原因是周桂花的长舌造成的。

  后来,周桂花死了,很多人说是被占丽梅克死的。周桂花死得很突然。当时老王躺在她旁边熟睡,突然听到急促的呼吸声,爬起来开灯,看到周桂花好像陷入了深度昏迷,呼吸困难。老王慌张地猛力摇她,拍她的脸,周桂花却无任何的反应。老王知道大事不妙,马上背起她,扯开嗓门叫醒了王科学,王科学扶住老王背上的周桂花,叫占丽梅准备钱,便和老王朝卫生院疾走。凌晨两三点,屋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半路上,周桂花的身体在老王的背上慢慢凉了下去。老王的眼泪在黑暗中流了下来。王科学摸着她冰凉的身体,伤心道:“妈好像不行了。”老王不答话,很快赶到卫生院,将周桂花放在椅子上,喊来医生,值班医生过来一看,道:“人都死了还抬过来。”王科学哇地哭了。老王人一下垮了,瘫在地上,抱住医生,断断续续说:“才几分钟而已,怎么会死那么快,医生你救救她吧,给她吸氧吧,吸氧说不定人就好了。”

  医生抵不住老王的连声哀求,明知道人已经死了,还是将氧气瓶推过来,给周桂花接上。老王抱着一线希望盯着周桂花,好像周桂花只要吸上氧气,就能马上活过来。可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奇迹没有发生。医生又道:“都说人已经死了,还不信。”上前把氧气瓶拔下,推回了病房。

  老王瘫在走廊上,他茫然地看着周桂花,眼睛浑浊了,又潮湿了。心里空空荡荡的。王科学在一旁抑制不住咿咿的哭。占丽梅带着现金存折赶到卫生院,看到躺在椅上的周桂花,觉得心酸。她站在那里,守着他们。过了几个时辰,天已蒙蒙亮了。王科学擦了擦眼泪,背起母亲的尸体,对老王说:“走吧。”老王呆然不动,占丽梅走过去,用力扯起了他,扶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卫生院。

  第二天,周桂花就下葬了。她可以帮人算出过去和未来,却无法算出自己的死期。占丽梅作为媳妇,哭得比王科学还悲惨。按照风俗,下葬之日,老王必须回避。老王呆在侧屋里,听着外面的声音,伸手在屋里抓了抓。

  周桂花去世不久,老王的陶坊已经盖好了,他收拾了几件衣物,在陶瓷作坊的简易屋里住下。王科学苦劝他也不听。他淘了很多泥,每天都踩着慢轮拉坯,然后将做好的陶搬到空地上暴晒,晒干后搬到窑里烧,窑外垒了很多柴木,他就坐在窑外添火。很快的,老王就被那些火光烤得黑了,老了。他烧了很多的土陶,陶锅、陶盆、陶缸。偶尔镇上卖生活陶瓷的商户也会来他这里进些货,所卖的货却还不够他的木柴钱。但他依然继续做着,踩着陶车,手脚配合,拉出一个又一个完美的坯。

  七

  这几年,老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离村不远的陶坊上度过的。占丽梅怕惹人闲话,叫王科学去劝老王很多次,叫他回来过。老王却不愿意。这年,老王的孙女已经四岁多了。占丽梅对王科学抱怨:“爸爸在坊里,家事都不理,我又要工作又要做家务又要看孩子,哪忙得过来。”此时,占丽梅又怀上了二胎。

  六月,王科学带着女儿又去了陶坊苦劝:“爸,你还是回家里住吧,这几年你干陶坊都是往里贴钱,丽梅又要生了,家里又缺一个人照料,你回去帮做饭看孙也好啊。你没事也可以上窑做陶嘛。”孙女也说:“爷爷,爸爸说你当年做陶瓷获奖了,我想看你的奖状是不是比我的奖状还大,回家你就给我看好不好?”

  这次王科学是铁了心,一定要让父亲下坡回家。占丽梅可是精打细算过了,父亲回来可以帮忙很多活计。王科学动手开始收拾老王的衣物,说:“这次你无论如何也要跟我下去了。这几年你性格变得很怪,妈妈的事都过去几年了,你怎么还放不开。”

  一语说中老王的心事。老王拉住孙女的手,看王科学收拾,叹了口气。王科学把东西装在袋子里,拎起对老王说:“爸,走了。”老王拉着孙女走出屋外,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老高,老王道:“这阳光晒陶正好。”老王离开了他的陶坊,后来断断续续烧过几次窑,也被请去别的陶艺园指导过别人,更多的时间,却是用来照顾两个孙了。

  “八十年代,或是更早些时候,老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龙塘镇是热闹的,文彩村是辉煌的,而我,是风光的。”老王坐在祖屋的门槛上,对一旁的孙女说道,头上是艳阳阳的天。

  此时,是1999年的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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