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土豆沾满火灰,从烫人的灶坑里被拔出来,妈妈像那个火焰中勇敢取出栗子的虎斑猫,嘴巴子匆匆吹着气息,试图尽快给土豆们降温,然后递给我。接过带着妈妈气息的热土豆,我接过了最深沉的母爱。
那是深冬了,山坳里的乡村大地经常是洁白的积雪,冰凌挂在瓦楞上,麻雀们也不来,我的饥饿没有足够的粮食,而要读的课本坚硬地堆砌在炕尾木桌上。高考的迫近已经使我如同上足发条的时钟,每天步骤紧凑有序,丝毫不乱来,我从早到晚地温习复习,希望高考中第。妈妈围绕我的高考,早已开始力所能及地关注我的起居饮食,天亮喊我起来,深夜为我准备一点吃的,几乎是她的习惯动作了。山里的冬季,土豆成了最常见的食物,饭桌上有土豆丝、土豆片,咸菜坛子里有腌制的小土豆,地窖里有储藏的许多土豆……我的家里,土豆还糕点一样成为我们兄妹的零食,妈妈说,饿了吃两个土豆。所以,妈妈总是准备一大盘子烧熟的土豆放在厨房显眼的地方,当我们饿了就可以随手拿起一个吃掉。我偏爱烧熟的土豆,觉得土豆这样吃是美味了,自己常常把土豆埋进火盆或者灶坑里,享受一通烧土豆。而预备高考的专心,使我顾不得吃的了,因此妈妈才总想着为我烧土豆吃。
上大学以后我看到文森特·梵高的作品《吃土豆的人》。没想到这种日常场景还能够入画,成为传世杰作。
对土豆的熟悉深入骨髓,我应该说对土豆有感情了,虽然不过是寻常,可我的心里已经有一种独特的东西沉淀下来。我用不着渲染这点儿个人的东西,正如我们每日吃喝都不必格外言说一样。土豆算什么,泥土里不比石头有趣的存在物而已。中国北方,不,中国南方、西部、东部,以至于世界上许许多多个国家,以土豆为食品举目皆是。进了城,人家还叫马铃薯,法国人叫地苹果,据说一些地方称呼土豆叫洋芋,名字不同,土豆的本色向来如此,各地大同小异,一律是蔬菜中的必备。于是,我只能默然喜爱我的土豆们,不声张,不矫情,只属于个人内心的怦然。可是我身边人还是有些察觉了。噢,你总是愿意点酸辣土豆丝;哦,你愿意吃蒸土豆;嚄,看你把炸薯条吃得像仪式似的。吾笑。
当爱深沉时候,是不会随便就说什么的,一切埋在心里。
发芽需要适时。
阔别家乡异地生存多少年后,土豆像麻雀一样进入我的梦中。真的,它们是雪地上胖乎乎灰突突的麻雀。当我思念大雪中小院落里的爹娘时,梦境也是浑然的洁白了,我看见那些土豆有了收紧的小小翅膀,只要我一声呼叫,好像它们就会起飞,逆风吃力地飞向我……带着故土的香气和我老母亲的手温。是的,这些小家伙不是普通的土豆了,因为亲情,它们已经富有了灵性。我相信感情赋予一些东西后,它们就有了特殊的气息。
我不再叫它们马铃薯之类,这种名字洋气得过火,使我忘了它们的本性。我指的是它们原本来自泥土,闷声不响,丝毫没有什么铃铛丁当的声音,也不能跟骏马搭界。它们在泥土里是泥土的胎儿,破土而出就是泥土的婴儿——胖小子胖丫头。我暗自把拿到手里的土豆起个人的名字,比如林小燕或者于小武,我这样轻轻用心语叫着它、问候它,顷刻我自己感到毫不孤单!我是我哥哥们的妹妹,我也是土豆们的姐姐妹妹。有一个写诗的人叫马铃薯兄弟——凡是和土豆称兄道弟的人,都是我的亲戚,我祝福他。我没有叫马铃薯姐妹,因为这样模仿别人不是我的爱好,尤其和艺术挂边儿的事儿,我宁缺毋滥。我仍然以土豆为伍,家里总是有些土豆放在厨房。家人跟我沾光,时常把土豆当作一道菜。但我吃不成烧土豆了,只能个人喜好偶尔用微波炉弄熟个囫囵的土豆,放入美丽的玻璃碗中,自己看一会儿,像欣赏一件小品,再静静吃下。
今年春天我突发奇想,把阳台上的花盆清空一个,重新找来比较肥沃的泥土入内,然后郑重其事地把一个大大的土豆埋进去。我渴望土豆在我的阳台上开花。天气凉,我拿到屋子里,有太阳,我端到阳台上。浇水、端详、观察。我精心伺候着我的土豆。
土豆按时出芽了。我的阳台上多了一盆美妙的“花”——不久,墨绿的土豆秧子枝茎挺朗、叶片密集,玫瑰花一样打扮了我的阳台。这真是开心。
但是,土豆秧子一天天长高。我不仅觉得委屈了土豆的生长环境,而且我不能不担心这尽心成长的土豆是否能如愿开花。土豆秧子不是花花草草,它们茁壮的能力,为繁衍需要,开花与结果都不是一个小小的花盆就能满足条件的,这会让它半途而废。于是,我下楼在家的附近寻觅一处可以移植土豆的沃壤,仔细搜寻……城市里泥土确实太贫乏了。
可在我那贫瘠的山坳里,土豆们不会缺少生长的土质。
我是六十年代生人,我们那一代的乡村生存背景在中国可归纳为:每一户人家没有富足的粮食;父母在各种政治运动中被摇晃得不得要领,无法顾及孩子们的心理需求;打补丁的衣裤;不用做作业的上学;朴素的因陋就简的游戏;不知道钱有多重要;用不着学外语;小孩子自制玩具,等等。恢复高考拯救了我们这代人。我们是欣欣向荣的八十年代大学生。我们共同有一个贫穷却兴味盎然的童年。
我家下放后,有幸有一个菜园子,就在自家院落里。菜园子用河套捡来的石头围成矮墙圈起来,妈妈学会了种菜(爸爸还在城市里),我们因此有菜吃。我童年很快就熟悉了许多蔬菜作物,当然,山脚河边大田里的高粱玉米谷子我也不陌生了。还有种种农具。土豆田是必有的,就连我家的菜园子,我妈妈也栽种一些土豆。我这才晓得了土豆怎样播种、怎样开花、怎样收获。我和哥哥们,是妈妈做农活的小帮手。
土豆要在春天分割成小小的块茎放入泥土,相当于种子。土豆开花时,仿佛土豆田里落下了许许多多的彩色小星星。土豆成熟后,从泥土深处被请到了筐里。隆冬时,土豆不冷,因为它们在宽敞的地窖里。春天越冬的土豆出来担负繁衍的任务。
这些都毫无奥秘可言。我对土豆一生、再生的所有程序,了如指掌,就像我知道炕上的虎斑猫她喜欢鱼还是喜欢骨头。
然而,妈妈的饥饿我并不全清楚。她舍不得吃饱饭还要干农活的疲弱状态,直到我成年了才彻悟过来。
在馒头和饼干都极为稀缺时,妈妈用土豆为我们兄妹准备了美食。在她为我从火灰里拣出土豆,土豆忽然香气四溢时,她一个不留地递给我,妈妈比火中取栗的虎斑猫心知肚明必须两手空空!就如同我们吃咸鱼时,妈妈硬说她讨厌鱼味儿只能吃咸土豆一样,她懂得她自制力的价值。妈妈的爱,外表看不出什么色彩,平常日子平常心,土豆怎样质朴,她就怎样质朴。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