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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手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1947
雪松

正午

正午,是被盛夏特殊命名的一个词。它来自于墙上的一柱水银,来自于空寂的街巷和墙下整齐有力的影子(影子里蚂蚁在成群结队地奔忙,它们的肩上扛着整个周围的昏睡)。来自于老屋里水缸周围的潮湿,脖子下面瓷猫深远的凉意以及一个光屁股孩子午睡中安稳、香甜的流涎。正午是一张宽大的荷叶下少女晒红的笑容,是一个少年来自于河边的死讯,和那双焦急的被炭火一样的地面烫得生疼的裸足。

  一名流浪者的正午是无边无际的热浪——天空喷射的烈焰漫过城市看门人慵倦的瞌睡,漫过偶过的密码一样匆匆的行人深陷的眼窝和路旁冰棍摊上发白的蓝色太阳伞——啊,蓝色,像伞下孩子吮吸那根冰棍时所发出的贪婪的“嗞嗞”声,像自来水管下痛饮时喉结的蠕动——这是流浪者的正午,拐过远处的街角,一个身上着火的人扑打身上的火。在感恩般浓重的树影里,他赤裸着上身安稳地躺在大地上,他随时随地梦遍了所有的旅途。正午,一个流浪者漫长的幻觉……

二月

灰色——经历与选择交叠处刻骨铭心的颜色,停在华北平原的二月——一种不曾远离也不曾开启的心境停在车窗外。天地之镜仿佛被人重重地呵上一层厚厚的浊气:沉闷、单调、氤氲,纠缠不休,堵在胸口。石头砖房失去棱角,使劲细看也看不出一点绿意的杨树恹恹地呆立着,它在心里呼唤着——风,哪怕是最凛冽的寒风(它还不敢奢望阳光能迅速硬朗起来)。我甚至听到它在诅咒身上背负的已死的枝桠。划着一道道生硬的白印的柏油路上,牲口毫无表情地拉着车,它暗暗吃紧了力气的胯下,没有往日浓重的阴影(那阴影里的睾丸搅动着勃发的春天)。毫无表情的村舍,空无一人的田野,机械地在车窗上颠簸着。路旁,饭店门前招呼人的小伙计,重复地挥动着麻木的手臂——一切都淹没在化不开的灰的死里,连飞驰的汽车也伤不了这坚硬的灰色——无形、不动而又严严实实。寒冷中养育起来的勇气被脏雾的灰、树的灰、干燥的土地的灰、眼睛里的灰吞噬——全部堵到了嗓子眼上,像一口怎么咳也咳不出来的浓痰。灰,漫进了车窗,落在衣服上、行李上、瞌睡的僵硬的脖子上,甚至被妈妈搂在怀中的小姑娘的花头饰上——一切都没有生机和快乐,仿佛这不是人们的本意。抖不掉的灰,成为人疲惫身体的一部分。感觉、欲望、说话的冲动,甚至沉思,都被灰淹没,没有一点烧过后的余温——世界从未如此彻底过,无论是红的热烈和蓝的清澈。二月是灰色的——“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帕斯捷尔纳克)。车厢前面,几个第一次出远门参加考试的少年,热烈地谈论着他们未来的前途——我听到(而不是看到)灰色以外的颜色……

玩泥

世界上最简单、最彻底的游戏——一切游戏的起点。它始于一个人同大地离别前最后的留恋。在庭院、河边,吹净天光里的浮土,一群光屁股的孩子深陷在泥团中。取自河底的泥土,湿润、柔软像母亲的乳房,天生属于他们,属于他们无所顾及的鲢鱼一般的手。他们的捏弄有着舞蹈的性质。他们手中的兔子、羊和狐狸都处在舞蹈之中,没有被赶进生活。而当他们尝试捏一些他们未曾看见的事物,泥土的光泽瞬间显得肃穆。他们的手有了停顿,因犹豫和猜想而有片刻的失神。在这之前他们贯穿在泥团中——也许就在那一刹那,他们发现泥越玩越少。泥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不知被谁偷走了。他们光着屁股回家,泥藏进了他们的身体里。

小调

——小调是哼出来的,有着院子里那一小片池水的蔚蓝色,它的轻松自得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内心的热烈,像燥热中一阵凉爽的风——

  它在街道嘈杂的车声、人声里时隐时现(终于没有被吞没),一路逶迤而来,从楼房之间窄窄的夹缝中一直飘到楼门口。现在,它顺着楼梯轻快地上来了——我的邻居,一个太阳能热水器推销员,一个下班后爱在楼下摆弄自行车的人……小调没有具体的词,它的音调有着随意的仿制和无意识的即兴发挥,甚至是那些与他欢快的心情相反的旧歌旧调——沉重的、悲戚的……也被小调改造成了性质完全不同的颜色:洋溢温暖、充满信心——他上来了,小调还将他掏钥匙的声音感染得分外清脆、明亮。有小调的飘入,我的邻居家将会迎来一个愉快的夜晚——没有柴米油盐的争吵,没有夫妻间为孩子上不了好学校而引发的相互责骂、指责对方没有本事的羞愧,没有摔东西的啪啪声、哭声(作为邻居,我已习惯了这样的声音)……啊,美妙的小调,它比歌唱更自然、来自身体的更深处。它也许缘自今天的好天气,阳光明媚,绿草如茵,缘自一次激烈的讨价还价后成功的推销,缘自营销业绩表上红箭头的快速上升,缘自朋友一句深情的鼓励,竞争对手和解的眼神,抑或是一次内心隐秘的自我陶醉……我听着,一直听着,直到邻居把打开的门重又轻轻关上。不知为什么,我的眼里竟噙了泪水,因为,我仿佛听到了来自生活深处的平民式的顽强,以及对于生存下去的乐观和热忱。

黄河

微蓝的光亮涌起在我的梦境中,那是隔壁的黄河在承受着宁静的月光。深夜,刮了一整天的唿唿响的风沙停了,河岸上熄灭的篝火里尚留有异乡流浪者的余温。一切都安静下来,此刻的黄河——这条世界上著名的河流,像一个至今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一个苦闷的单身汉子(它被文化赋予得太多,剥夺得太多),难以入眠。它在低头细细地咀嚼着往事般的月光,它细碎的浪花抚摩着被冲刷得参差不齐的黄土,似乎在发出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幽怨和委屈。

  从宽阔的黑皴皴的河道里升起来——月亮,更像是月亮,硕大而孤绝,刻在深蓝的天幕上,像一声积郁太久的旷世的叫喊——黄河,就从这声叫喊里流淌出来,但它细细的水流似乎有些羞怯、局促和小心翼翼……

  这不是月光的假象,这就是和我相伴的黄河。作为一个在黄河边上长大的人,我从未见过黄河的咆哮怒吼——那些声音都留在了老人们绘声绘色的描绘和身世中了。在我眼中,黄河是一条笼统的、缺乏细节的河流,黄土的两岸连同浑浊的断续的河水,就是它全部的单调、贫瘠——一种视觉里奄奄一息的空阔,一种庞大的废弃。黄河已不能容留过多目光的注视,以至于诗人在黄河上偶然看见一只美丽的蝴蝶,会发出异乎寻常的惊叹(见庞培《蝴蝶》),也不能容留南来北往的心的驻足,因为心已不能承载过多的沉重。横在黄河上的那些大铁桥、浮桥上,滚滚车流很简单地匆匆跨过了黄河。

  唯有月光是眷顾的(因为它偏爱忧伤的事物),也许不仅仅是眷顾,对于黄河来说,它的莅临不啻是一种美学上的拯救——粗糙、裸露的岸线、稀疏的草木和岸边风干的木船,拥有了一层柔美的诗意,浑浊的细浪上波光粼粼。月光银色的手指格外深情地抚慰,又仿佛是在为黄河——这匹疲惫至极的老马疗伤。

  在黄河,那却是一种更深的承受。

  那些金戈铁马,奔走呼号,改朝换代,那些生命中曾经的承受之重,此刻要承受月光的轻盈。在古老的河道上,我真切地看见(就像我在白天里看见黄河的丑陋),那月光像一群群舞姿曼妙的少女,婆娑着银色的薄纱;又像是一只只精灵般的玉色蝴蝶,在轻轻逗弄一个梦寐的人——动作里充满诱惑和迷乱。

  月光下的黄河,静静的,把声音藏在心里,竖起无数只灌满泥沙的耳朵,在谛听一只只蝴蝶。

变迁

……这是一些心灵的哀鸣,这一声声或强烈或微弱的轰响,使家园的记忆变得更加脆薄,细若游丝。一列列朝向街道的老旧的墙壁,栖息着“爬山虎”茂密悠久的藤蔓,梦一样被驱散的蝙蝠,在这座城市从未露面的秘密的各种温馨的小昆虫,还有像老邻居们日常的话语一样静若肌肤的阴凉……随着推土机钢铁的爪子的疯狂摆动而轰然寂灭了。

  那些老墙,比城市的诞生还要早,那是一些刚毅的脸和朴素的衣衫。现在它们过时了,时代需要新的粉饰——统一的,刷着银粉带着矛尖的那种铁栅栏。它们整齐简单,透明乏味,记忆要从这里重新开始吗?人们在欢呼,一切都要新的!

博物馆

谁能指出这些词语——不,这些慨叹的灵魂的色泽、温度、指向……它们在长满青苔时光的喃喃自语还和谁有关:斧钺、枷、拶指、殉坑、陶甄、夔龙青铜鼎、刀币、陶俑、兽形悬钟、绳纹瓦、白臼、编钟、竹简、铭文、石纺锤、记名砖、画像石、夜光壁、乘云绣绮、水纹绫、刻花金碗、鎏金银盘、砚池、漆案、细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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