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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峡谷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2032
阿贝尔

  有一件事已经被我们忘记了。十五年了,忘记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发生的那阵子,却是极为神奇和生动的。那件事在我的记忆里变成了化石。现在我碰见了它,要挖掘它,要考它的古。整个冬季,1992年冬季,整个涪江大峡谷,就只发生着那么一件事。太阳底下,月亮下面,阔达坝、水晶堡、石坎子、旧堡子、东皋湾、土城子……同时发生着那一件事。像一场战争,又不是铺天盖地的那种歼灭战。是一场零星的游击战。阳光里闻得到火药味,月光里闻得到血腥味。1992年冬天我还在恋爱,差一步水到渠成。先是传说。流血与死亡的传说。很快,传说被证实。两个收购林果子的外地人在石坎子被乱棒打死。外地人在月夜里被本地人群体追杀,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其间过了一条小河;小河的水都快干了,月光照着河里的石头,照着两个逃命的人和几十几百追杀的人,吆喝声让月光有些颤抖、打结,像突然从月亮上掉下的绞索。白麻绳拧的绞索。比白麻还要白,比时下流行的被硫磺熏过的馒头还要白。

  1992年冬季,涪江大峡谷还发生着一件事。淘金。传统淘金和机器淘金。传统与机器相结合的淘金。平驿、响岩、安场、竹林盖、廖家店、青岩里、冷青坝、泥鳅坝、溪坝、干水磨、王家湾、浪柴湾、任家坝、麻柳湾……这些大峡谷里的小地名,像着火一样,剧热。把它们想象成失火的黄牛或驴子都大了。它们很小,有的仅仅几棵桉树,一绺河滩,几笼灌木和茅草,一汪雪水;有的就几户人家,几块沙地,几棵桑树或椿树,一个沙洲。淘金不需要一个采煤场那么大的场子,开一个比一个人的身体稍微宽敞些的洞穴(我们叫槽子)就够了,钻进去再在地底下扩充,向四面扩充,沿着地势(山势和水势),沿着地壳(我们叫板)。1992年冬季,在我看来,淘金还算不上一件事,不管抽水机的马力有多大、响声传得有多远,不管金槽子开得有多密集、妓女的大嘴唇涂得有多艳、每个班或每个尖子出的金有多好,甚至不管因为发生透水(我们叫打照)事故或摩擦(多半是为了抢金子或金槽子)死多少人。淘金,两百里大峡谷里的淘金,都只是那件事的一个背景。灰色的背景,沉寂里带点萧瑟的背景,像一件打满补丁的旧式长衫。河滩上的茅草被河风吹得很乱,还有女人的头发和通往金场子的沙地里被践踏的麦苗。山坡上的柿子树掉光了叶子,但柿子还挂在上面,一个个像燃着的灯笼。马尾子拖着须笼从金槽子里出来,浑身发抖,看见红柿子,就幻想每个柿子里都坐着一位仙女,切了腊肉煨了烧酒,在翘首盼他回去。萧索是大峡谷冬季的原色和原调,从流水的声音到无声的落叶,从颤抖的树枝到水面的波纹,从沙沙响的冻雨到金老板嘴边的清鼻涕。然而,这些都衬在那件事的背后,像你们家垫在柜子或床脚的一块薄石板或硬纸片,被所有的眼睛忽视了——未必只是肉眼。

  越来越多的传说插进我们的课间、恋爱间。那件事的传说。猪肉是彻底地不能吃了。各家各户的猪都被抽干了胆汁。有人舍不得扔,有人不怕,吃了,脸上身上立即起了密密麻麻的红颗颗。不是麻疹,是白血病的表现。刀儿匠挂了一长串猪胆囊在颈项上给人看,全是瘪蔫的,里面一点点胆汁也没有。“拔光毛,拿清水一冲,每一头猪的肚子底下都有麦管大一个针眼,不论大猪小猪都有,正当在胆囊的部位。”刀儿匠这么讲,还有哪个不相信?已经立冬好几天了,晴朗的早晨学校背后的菜地里、砖瓦厂机耕路两边的枯草上都打了厚厚的霜。家家户户都希望能赶在苦胆被抽取之前杀猪。肉已经盐得住了。也不管大猪小猪。当然都还是传说,镇上的人家还没有杀猪的。离镇上最近的柏梓杨、岭岗、筏子头已经开始杀猪了,只不过杀出来一看,没有一头不是被抽了苦胆的。不能吃,只有扔。有传石坎子死了好些人,都是因为吃了抽了苦胆的猪肉。夜里两个人在被窝里抱着听风吹苦楝树的声音,也听出了猪叫。刀插进松软的项圈肉的嚎叫。隐隐约约,像是浮在小了许多的江面上。两个人无论搂抱多紧,都还是两个人;相互取暖解决的只是温饱问题,精神层面留下的空隙依然是巨大的,就像晴朗的大峡谷呈现给我们的不易觉察的无望。年轻的活生生的欲望被我们一次次排遣。我也像是被抽了胆汁,一张处女膜怎么也不敢刺穿。一贯反传统的人被传统抽了胆汁,夜夜听自己身体里的猪叫。是一个讽刺,一个悖论,但1992年的冬天就是那样。

  扯结婚证之前,我带她回了趟老家,顺路去了东皋湾她姐姐家。在她姐姐家的房顶上,我看见了抬棺的队伍。是队伍也是人群,好几百,从山边的竹林里出来,走上田间小路。两口黑漆棺材,在冬天萧条的蔬菜地里移走,前前后后都是哭嚎的人群。冬天的下午,萧条在每一事物弥散,在每一寸空气里传播。桑树枝,梨树枝,橘树和葡萄藤,公路下蒜苗的尖儿,红葱的尖儿,莴笋、白菜和洋须的尖儿,对岸坡地里的麦苗,后山棕色的柴林。我们回去就结婚了,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想做的事,却也有一点萧条。开始也是结束。难免不去怀念。夕阳从县城西南边的佛爷山打过来,像盏聚光灯。我站在她姐姐家的屋顶望夕阳,望夕阳包裹的棺材和人群,感觉到一阵阵的干冷。1992年的冬天一开始就弥漫着死亡的气味,这一天是最浓重的。抬棺的队伍穿过一片梨园,上了公路,朝县城渐行渐远,最后融在了散漫的夕阳里。

  晚上进城,在农资公司澡堂她第一次与我同浴。狭窄昏暗的浴室成了我欲望的码头。她的少女的下颌,少女的双乳,少女的小腹和臀,在热气腾腾的蒸汽中把我迷狂得要死。在从十七岁开始的写诗的岁月里,在严肃地讨论生命意义的八十年代初期,我都顽固地把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看成是活着的终极目标。我的拥有就是这样毫无保留地彼此所属。不管是在水里还是在床上。在整个同浴的过程中,伴随兴奋的都是虚无。兴奋就好比是黄昏里抬棺的队伍,而虚无恰好就是散漫的夕阳。她也是虚无的。她的蓬勃的乳房和臀部也是虚无的。站在她姐姐家屋顶的时候我便有这样的念想。都是不存在的,我看见的桑树、梨树、橘树和葡萄藤,以及公路上渐行渐远的抬棺的大部队。水珠是真实的,却要一颗颗从她的乳房上滚落;欲望是真实的,也只是消退过后的那种萎蔫与空洞。我们在淋浴里紧抱,身体突然轻如棉花。

  浴室背后是政府街。一条明朝时候就铺成的石板街,从今天的县政府一直延伸到旧时的衙门口。牌坊和梧桐树都是民国时期留下的,只是牌坊上的字由“天下为公”换成了“为人民服务”。欲望从滋生到消退,我们都能听见政府街上的喧嚣。停放在政府门前的两口黑漆棺材让我的欲望自始至终都伴随着恐惧。她的欲望也十不离九。欲望像一挂肉,恐惧像猎枪打出的铁砂子。路过政府街的时候,我们看见那些从郊区来的悲愤的农民,他们说不出什么,只会像野兽一样咆哮、哀号,他们的面孔近似于我们在纪念碑上看见的那种。四根高板凳摆放在政府大门外的街中央,两口黑漆棺材搁在上面。在东皋湾的时候我们就听说,棺材里装的正是前几天在旧堡子被打死的两个青年。喧嚣如潮,一阵阵像雨夹雪飘进浴室,掠夺走了我们残余的一点点温暖。我们的性遭受了来自死亡的视觉与念想的冻雨。

  晚上去招待所舞厅跳舞,路过政府街看见抓人。抓了六七个男的。其余的不是给吓跑了,就是被赶走了。有人拿了喇叭站在警车上喊话,下最后通牒,措辞考究而严厉。棺材被抬到了牌坊下,路灯照在上面,不再像白天看见的那么黑。那天晚上我和她跳得很疯,迪斯科和快三步都疯,一曲也不歇,外面一直吹着大风,我们全然不知。我们跳得热气腾腾,脱了也热气腾腾。中场休息的时候我们疯到了高潮,吸引了所有的人围观。霓虹灯打在脸上,我们是主角也是鬼,围观的人也是鬼。很多年之后谈起那个晚上,我们都只是提到青春、浪漫和疯狂,而从未提到棺材和抬棺的队伍。

  大峡谷接连下了几场雪,罕见的大雪,校园里的好几棵树都被压断了枝。我和她带了各自班上的学生去一个叫达瓦山的寨子踏雪。其实,从走出教室门的第一步就已经是踏雪了,但我们想象的踏雪似乎不是脚板踩在雪上的意思。没出校门,学生已经开始打雪仗,一路打到达瓦山。我和她很快也归属了各自的阵营,成为敌人。镇子完全被雪覆盖了,过去补皮鞋的地方、卖麻辣串的地方、摆台球桌的地方、卖果木子卖豆腐的地方、凡大爷卖小零小碎的地方和秦姑娘搭缝纫机的地方都堆了厚厚的雪。两个班一百多人在雪地里奔跑、打闹,还真有些像战场。麦地完全被雪覆盖,看不见一棵麦子。油菜和萝卜也被雪埋了。随便在地里奔跑,也都是在雪地里奔跑。男生最乐于做的事自然是欺负女生,捏了雪球往女生领子里塞。我被她这样欺负了不下五次,才还回来一次,还惹了天大的祸——她教唆她班上的男生女生一哄而上,将我按倒在雪地里,直到被做成个雪人。我班上的学生不但不帮我的忙,反倒跑到敌人那边去了。我的裤裆里都是雪。

  大峡谷变成了盐的峡谷,好几天视力所及都是白雪皑皑。抽猪苦胆事件并没有因为下雪而停止发生。镇上广泛开始杀猪。烫猪的黄桶摆在院子里的雪地上,也有摆在街边的。杀出来的猪都已经被抽掉胆汁,胆囊部位的针眼清清楚楚。总能看见人们围着刀儿匠,争着看从猪肚子里取出的胆囊。天生桥旁边的雪地上开始出现被扔掉的猪肉,接着下街子、水沟子、庙坪上也相继出现。上好的猪肉扔在雪窖里,冻得硬硬翘翘的,凝结的油脂像和田玉。镇子上杀的猪差不多都扔了。明知道杀出来只有扔,却还是要请人杀。烫猪的水倒在雪地上,雪化出一个个坑,但还看不见泥土。凡大爷在粮站铁门外骂抽猪苦胆的人,边骂边抓了围墙边白菜上的雪往嘴里喂。天杀的、挨千刀的、遭雷打的。骂着骂着,一屁股坐在雪里翻起白眼。越来越多的人在街上、公路上骂。一骂气就蹬了喉咙,想杀人。有人边骂边哭。女人骂得最难听,用尽了方言里最恶毒最肮脏的词汇。

  12月12日,我与她牵手去了镇政府拿结婚证。这天是一个事变的纪念日,所以毕生都不会忘记。雪已经开始融化了。中午出了昏昏太阳。融雪污染了整条街道。每一处都变得泥泞。屋檐滴水的声音日夜不停。在去镇政府的路上,她说我的嘴皮都冷乌了。其实,她的嘴皮也冷乌了,说话的声音在抖。我们选这样一个事变纪念日、一个化雪天去拿结婚证,也真有意思。前两天,我们在村委会楼上一个跑摊匠那里照了结婚照。一张两寸的黑白半身相。她真是年轻,穿一件黑毛衣,梳一个刘海,皮肤白净得像初雪,大眼睛里不含一点杂质。我穿着牛仔衣,粗黑的头发半遮着眼睛,也那么年轻。贴上照片,盖上钢印。红印是事先印在证书上的:“××省××县人民政府”。二十块钱的工本费。两个人笑呵呵地从镇政府出来,在核桃树下面的墙根飞快地亲嘴,踩着雪泥往学校里跑。雪泥里躺的猪肉更多了,添了很多新鲜的。猪肉开始解冻,红得发紫。混了雪泥的看上去像烂了头的毒疮。她捂着鼻子跑过那些长了毒疮的肉,雪泥溅了她一裤脚。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仅仅是一种来自视觉的心理防卫。

  连续几个化雪的夜晚,我都提着石灰水在一遍遍粉刷我们的新房。石灰水兑淡了,墙壁老是粉不白。石灰加多了,又蹭不开,一点也刷不流利。我站在课桌上仰头粉刷天花板,任凭屋外的雪风怎么怒号身子都是暖暖的。她就在屋子里。她坐在炭火边,远远地给我指挥。我时不时回头去看她。她的长发在火光的映照下把她衬托得像个女巫。她还是个处女,虽然我已经很熟悉,但还是个处女。同居整整两年,没有把她变成一个女人。只为坚守一种东西,一种我未必认可但她认可的东西。石灰水滴了我一身一脑壳,染白了我的头发。我的脸上也是石灰水。她在下面笑我,说我会在新婚之夜变成一个白头翁。我据此揭露她有恋父情结,她举起鸡毛掸子过来打我,还真打疼了我的屁股。我跳下桌子,不小心打翻了石灰水溅了她满身。雪风在屋外嚎,细听嚎得又悲又苦。我想到了那些扔在雪地里的猪肉,想到是那些骂街的村民在嚎。每夜粉刷过新房,我都要站在炭火边洗澡。她把炭火烧得很旺,把洗澡水兑得很烫。她望着我,一点不显得激动。有时她也顺带洗洗。我看着,一样没有反应。不是我累得够惨,是我的神经里早已钉进了一颗粗大坚硬的铁钉——我必须接受的理智,她的理智,像一个水库大坝的闸阀。而明天,或者后天,布置好新房,这个闸阀便可以永远打开了。

  没有下雪之前,虽已是冬天,但大峡谷还是一派秋色。山崖上的红叶还有剩。山脚下的红叶还一树一树。我叫不出红叶的名字。苦楝黄楝的叶子正在落。老鹰在对峙的山峰间盘旋,就像是准备空投的运输机。大峡谷的景观很是奇妙,春天绿色一天天从河边爬上山顶,秋冬棕色又一天天从山顶下到河边。我总感觉有一支超大号的画笔蘸了绿色和棕色在涂抹。出太阳的午后,我时常带了她穿过镇子爬上庙坪背后的山坡,躺在枯草里看大峡谷。黄连溪和葫芦溪的山峰都呈驼峰,直逼蓝天。我迷恋驼峰凹处呈现的轮廓,在我的想象里它们是通往天堂的门廊。她在草丛里睡着了,我的视线还停留在山峰颜色的层次里。深棕、浅棕、黛青。自然的过渡里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神秘。我知道这神秘来自不同的海拔、植被、光照、气温和湿度。对面的老木花是一道兽脊般的山梁,向西延伸到黄连溪,向东延伸到葫芦溪。兽脊之上是茂盛的野林。稀少的乔木和漫密的灌木丛,一直铺盖到河边。河里也是乔木和灌木。河便是大峡谷的底,我曾经和她在一个夏天的傍晚,踩水过到河中央沙洲的野林里度过整整一夜。篝火燃了通宵,我们无眠了通宵。

  我推着自行车往公路上走的时候,已是大半夜了。仙女堡的夜晚很安静,也很美,具体美在哪里又说不出来。或许在仙女两个字吧。主人家要送我,给我打电筒,我说不必,有昏昏月亮。真的有昏昏月亮,看得见大峡谷的轮廓。远处还有渔火。不是渔火,是淘金人牵的电灯。主人家坚持要送,说顺路把死猪背到河里去扔了。我要他别扔,先盐起来熏干,免得将来后悔。三百多斤的肥猪,说扔就扔了,折算下来是一个农民大半年的收入。主人家不听,说可惜老子的盐巴和工夫了,一个人从柿子树上放下猪搁在背上。开了膛的猪随着他酒后的步子在夜里移动,白晃晃的像一朵云。

  我捡了一块肉回来在水龙头上洗。她下课路过看见,过来叫我扔了。我说我想吃肉了。她说结婚证都办了,吃肉还会等好久吗?我晓得她说的吃肉是办酒席。我想起一句诗: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过来洗手的学生看见我在洗肉,瞳孔都放大了,舌头也从嘴里拖了出来。我认为所有被扔掉的肉都没有问题,就是没有胆汁的猪的肉也没有问题。她见我舍不得扔,就伸手来抢,紧紧拽住不放。水龙头的水还在哗哗淌。她没有抢赢我,一边洗手一边掉眼泪,好像我吃了这肉马上就要死掉。

  雪化过后就一直是阴天。到处都看得见化雪的水,一滩滩的。除了水泥球场,校园、街道和公路都还是湿的。天光黯淡,灰云均匀地密封着峡谷,无论是晃眼看还是下细看,总觉得有灰烬纷纷扬扬在流泻,从灰云一直流泻到山腰,流泻到河谷。山腰以上都没在灰云里。大峡谷没有尽头。不是它的境域,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近似于我们对时间对宇宙的感觉。河谷里的最后一片红叶凋落了,清澈但依旧丰沛的河水或急或缓地流淌着,感觉不到一点人情味。永恒在有限的失却了时间的大峡谷,以流水的姿态,以黯淡的色泽,以虚无的本性呈现出来,像那些从石头里蹦出神来的雕塑。

  我把肉煮了。她说要吃你一个人吃。我一个人吃了。还真好吃,姜味辣味花椒味都很大,但最大的还是山猪的肉味。我买了酒,本来是请了几位同事来吃的,都坐上桌了,又被他们的老婆拖了回去。我吃得香,吃的时候倒真的想起了小时候在生产队吃瘟猪儿肉,青辣子炒卷卷肉,一口一个,没有一滴油水抛洒的。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天两天,我吃了肉没一点问题。我要继续捡了肉回来吃,捡了肉回来盐了熏腊肉。她发火了,骂我是土贼,是讨口子。她要搬回她的寝室去睡,她不要我碰她。她这样歇斯底里,还是第一回。

  有人听说我吃了抽了苦胆的猪肉没有一点事,也捡了回来吃。教化学的丙斗,她教过的学生青云飞,下街子的韩光棍,天生桥桥头的梁哑巴。有人说还有凡大爷,但凡大爷自己不承认,虽然他的嘴唇较先前油亮了许多。但他们都吃病了。丙斗拉了三天肚子,不好意思去医院拿药,结果严重脱水,被送进卫生院补水。青云飞生了满身红颗颗,在街上抠。还头晕呕吐。韩光棍和梁哑巴无大碍,只是消化不良,找到庙坪上的任兴李摸了食就对了。

  整整一个礼拜,我都没一点异常反应,她也相信就是有什么毒素也被代谢干净了。她又允许我碰她了。新房基本上刷白,前后窗玻璃上都贴了彩色的玻璃纸。搭了刚打好的新床做婚床,把旧床抬出去扔在了葡萄架底下——它每天晚上都要咯吱咯吱响,使得我们很被动。后窗外面是一条深涧,比起夏天溪流小了许多,但也白了许多。白里带粉带蓝。响声应该也小了许多,但开了窗户听还是轰鸣。溪水从一个叫自治沟的寨子奔流下来,落差很大,每撞击一处山崖一块石头都好比放了一炮。后檐边的几棵苦楝树和香樟树已经长成精了,高出了我们的房檐好几倍,它们的枝条粗得可以做柱头,有几拨伸到了我们房子前檐。树上的鸟听惯了溪水的轰鸣,像是从不失眠,一大早便在树巅唱歌。它们新鲜得真快啊,舌头一点不带夜晚的懵懂。我们却老是睁不开眼睛,在被窝里搂抱着,相互无论怎样鼓励也下不了起床的决心。说我们纯粹是为了留恋年轻的肉体的温腻也不对。我们还没有真干。我们只是睡不醒,下半身睡醒了上半身睡不醒,心睡醒了身体睡不醒。年轻的时候总是瘫软,没有骨头,也许真的像他们说的“吃了鸦片烟一样”。

  中午就看见两个人坐在镇政府办公室门外的烂藤椅子上。两个外地人。中午又出了昏昏太阳,大峡谷的光线有些迷乱。过去出昏昏太阳并不这样。过去只有出朝霞和晚霞,或者落太阳雨的时候才有这种迷乱。当然有时会更迷乱。太阳光从老木花或黄连溪的驼峰射下来,遇到漂泊的新疆棉花一样的云朵,本来干练炽热的太阳光一下子多了色彩和柔润。两个外地人一身白炭泥,一个仰着,一个趴着。我注意到藤椅旁边他们的包袱,像是已经被翻过,拉链也没有拉上,扔在地上的几样东西也没有捡进去。笛子。漱口用的塑料盅。拖鞋。我已经感觉到了,但我不愿意去想。看得出,他们非常害怕。我也害怕,害怕天黑。她答应晚上做我的女人。她说她不哭。我倒是要哭了。一个男人几个小时之后就要得到他从十三岁就想得到的东西,内心自然是翻江倒海的。十四年的渴想,将他想象的坐标已经安装到一个精确的位置。我从镇政府路过,去葫芦溪为她采摘雪莲花。只有葫芦溪才有雪莲花。

  在水沟子的磨坊前面听见两个人正在说话:“今晚上天一黑,总有戏看。”我晓得他说的戏。“都走到仙女堡了,是叫人劝回来的,再往前走,筏子头和白梓杨的人不把他们宰了吃了才怪!”“那是肯定的,都好久没吃肉了,肚子里剐得没一颗油珠珠了。”“跑到阔达来莫非就没人敢宰了他们?镇政府现在也管不了这码子事。”“要真是抽猪苦胆的,老子也愿意跑上十里路去砍两刀。”“那你天黑上街去看不看?我看那两个人多半是抽猪苦胆的。”“我看也是,不吃锅巴为啥围着锅边转?”两个人还在说,风一吹,脑壳上的面粉头皮屑一样往下掉。

  我在葫芦溪没有找到雪莲花。我想,葫芦溪原本就没有雪莲花。一位砍柴的老人告诉我有,但要等到来年春天。老人爬上很高的悬崖,为我采摘到一棵无花的雪莲。我觉得无花的雪莲要比纯粹的雪莲花好,它青,每片叶子都很显内敛,茎也是。让我高兴的是,她也这样看。她这样看雪莲和雪莲花,我感觉爱她更多。

  傍晚,大峡谷不知不觉露出蓝天。感觉有凛冽的风,不经意抬头看,就看见了黛蓝。那黛蓝,随着夜色一笔笔加深。再看,便看见了月亮。下弦月。等夜空呈现,月亮已经非常显眼。我和她都觉得很有意思,只是我的理解还包含了弗洛伊德式的象征:天空在夜晚的展开,与她身体的展开之间存在一种神奇的缘。还有月亮,亏缺与圆满相互转换的月亮,它就是一个女子身体的一世。

  我们在镇子外面的田埂上走,在半路的砖瓦窑逗留,看一码子一码子的砖坯因为冰冻而破裂坍塌。她要去庙坪上看那棵老桂花树,我不想去了,我惦记着天黑。她说老桂花树有月亮那么老了,说过就去望月亮。田野的晚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它们的自由让我心颤——过了今夜它们将被我盘起。已经看得见老桂花树了,隐隐约约在一间木楼和两个草垛之间。记得往年桂花开的时候,我还和她去折了几枝回来插在空酒瓶里。老桂花树的花格外香,有点像酱香型的白酒,越老越淳厚。

  我们终究没有去看老桂花树,如果从远处望见不算的话。镇子里传来阵阵喧闹声,看见好多人在夜幕里跑。想到她下次看见老桂花树的时候就不再是处女了,我感到多少有些不安;只是这不安隐隐的,埋得很深。一个人两次看到一棵树,不再是同一个人,不再是同一个身体,这里面隐藏的细节既美丽又酸楚。

  两个外地人依旧坐在镇政府办公室门外的烂藤椅上,坐的姿势也没有变,只是包袱收拾过了,拉链拉上了。院子当中假山上的霓虹灯一盏都没有亮,葡萄架下人影浮动;倒是办公室里的三百或五百瓦的白炽灯亮得刺眼,灯光从打开的窗户照出来,两个人的胡子眉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办公室的门锁着,里面没有人。听得见对面二楼上喝酒猜拳的声音。

  镇政府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街上有人在跑,在唱歌。黄连溪和葫芦溪的月光下还有人影,甚至还有火把。两个外地人已经被围死,有人走上去检查他们的身份证,他们说在包袱里却掏不出来。有人亲自动手掏,却掏出了拖鞋、碗筷、衣裳和内裤。他们把掏出来的东西全扔在檐沟里,扔在脚下。一件一件地扔。一边扔一边问两个外地人是来干啥的?从中午便开始滋生的恐惧,已经在两个外地人的喉咙变成了沸腾的沥青,让他们说不出话。“你们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做啥子的?那好,我帮你们说,你们就是抽猪苦胆的!”“我们不是抽猪苦胆的,我们是上水晶堡挖金的。”两个外地人中的一个这才开腔。“哪个证明?有啥子证明?”她教过的学生青云飞从人堆里跳出来,指着说话的外地人的鼻子。“我们本来就是挖金的。”另一个外地人也终于说话了。“你们本来就是抽猪苦胆的!”青云飞扇了那人一个嘴巴。“搜身!搜身!”有人在旁边喊,有人跟着喊。“把手举起来!”青云飞说。一个立即高高地举起了手;另一个动作迟缓了半步,马上就挨了一个扫蹚腿。陆续有人上去参与搜身,身前身后,还真搜出了一个注射器。“这玩意儿是做啥子用的?”青云飞拿注射器在外地人眼前晃了晃,又在围观的人眼前晃了晃。外地人答不上来,又是青云飞帮他答的:“自然是用来抽猪苦胆的。”青云飞很得意,用了“自然”一词。我心里也在帮着回答:“注射海洛因的。”只是不晓得是不是正确答案。

  一场施暴一触即发。搜身的时候两个外地人都在望月亮。蓝蓝的夜空雪白的月亮。我感觉到的悲伤比恐惧要多。我不想看了。也不完全是怕看见惨叫和流血。我们还有事。一辈子的事。大事。还有月亮,弯弯的,那么白,像我熟悉的从侧面看见的她的一只乳房,在渐渐弥漫开来的暴力气氛里。

  大峡谷在月光里也有几分地狱的味道。无色。山峰像一排排的獠牙,河流像冥界,黑森森的悬崖是我们最终要葬身的。我们关了电灯,躺在床上。床下火盆里的余火忽闪着,它焚烧月光的同时也被月光覆盖。失色。她转过背来搂抱我,年轻的处女的身子像是半融化的上等橡胶;不过我的身子突然沾了灰尘与泥沙,像是有了隔绝。“拜堂遇到脚抽筋”,我是真的应验了这句话。我去迎合她,却始终感觉不到潮起,更别说满了。血管里空空的,肚子里也空空的。月光透过枯枝落在木桌上、地上,落在我们脚边的床头,怎么看都像是一堆蛇蜕。我把头埋进她的乳沟希望奇迹发生。十四年的性幻想,我知道性是有奇迹的。她像是很满,甚至有了溢出。她是一个修筑了堤坝安装了闸阀的水库,从恋爱初开始蓄水,甚至从初潮就开始蓄水,计划什么时候满就什么时候满,计划什么时候开闸放水就什么时候开闸放水。可我不是。我又不想勉强。她是一位新娘。街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伴随着尖叫、咆哮和吆喝。睁眼闭眼,眼前呈现的都是大块大块的猪肉,扔在公路上和雪地里,挂在公路两边的树枝上。松开她。或许她穿上衣裳,我会要了她,澎湃地要了她。一条扔了肉的大峡谷就是地狱。肉被脚踩,被车轮碾,被野兽撕扯,被冰冻,被乌鸦啄。

  我们穿了衣裳起来,续了木炭坐在火边。外面的吼叫已经惊天动地了。我知道那两个外地人已经开始倒霉。“他们会不会被打死?”她过来投进我的怀里问。我担心的正是这个。我没说。她说她怕,今晚好怕。把我抱得更紧。她说怕的时候,我突然想要她,也感觉能要。开始还能听见外面的声音,街上,镇政府院子里,水沟子,天生桥,四面八方;渐渐地就听不见了,只听见两个人的喘息,最后是她的叫唤和哭泣。她是真哭,蹲在床面前,看着地上黑黢黢的血。月光照在上面,显得更黑。我把火盆端过去。我开了电灯,又马上关了。开关之间我看清了那摊血,颜色鲜艳如花瓣,形状也像花瓣。她一直蹲着,低低地哭。守望与凭吊。我非常清楚,她失去了贞操。

  要是在白天,她的脸会很白,惨白;但是在夜晚,我看见的只是灰白。嘴唇、鼻梁、眼睑、耳廓处都有暗影,月色的暗影,灰白里带蓝。到了白天,我还能看见她的惨白。在大峡谷,我看见过好些新婚女人脸颊的惨白。失血的惨白,美丽绝伦。非常类似患肺结核的女子的美丽。想象中的林徽因。

  当我们再次来到镇政府院子里,看见的月光都是绞索;从镇政府三层高的楼上垂下来,套着那两个人的脖子。我们每个人也都被套着,只是没有感觉而已。阔达的人已经疯了,把两个外地人从办公室门外一直打到了镇政府大门外的吊牌下面。是群起而攻之。你一脚我一腿他一拳。青云飞、韩光棍几个一直是先锋。连梁哑巴都不歇手。等打到街上,前面的人围打不让,像是怎么打都不过瘾;后面的人为了能打到,拼命往里挤。开始那两个人被围在一起打,慢慢地就被打散了,围成了两堆。一堆在供销社外面的水沟里,一堆在电影院外面的水泥台上。打人的人疯了,看打人的人也疯了,都在吆喝。“看老子咋个打死你!看老子们咋个打死你!”“给老子往死里打!给老子黑起屁眼儿往死里打!看他还敢不敢抽猪苦胆!”挨打的人已经抱着脑壳瘫倒在地,起先嘴里还在辩解“我们不是抽猪苦胆的,我们是去水晶堡挖金的”,到后头一点声气都没有了。我拉着她挤在人堆里,头上顶着月光。好多人头上都顶着月光。没顶月光的也是顶着影子。她不敢再看,直是往我怀里钻。我搂着她,目光从人们的头顶移开,移到屋檐上,移到了镇子后面的野地和山脉。我发现月光什么时候变得皎洁了。

  场面越来越激烈,像燃烧起来的山火没有了控制。差不多每个人都在吼叫。我的一个本地同事也在吼叫,用他上体育课喊操的声音。有人握了明晃晃的砍柴刀从后面挤上来,踩到了我的脚;有人举着长了木耳的青杠棒从对面冲进去,青杠棒上的木耳一丛丛,在月光下清清楚楚。咔嚓。我以为我们晃眼就会听见,同时目睹人头落地。我拉了她从人堆里逃出来。真的感觉是逃。真的感觉逃慢一步那些刀那些棒就要落到我们身上。

  今夜本是我和她的,却遇上了这样的事。事情过去好些年我还在想,要是那一夜真的目睹了咔嚓,我和她这辈子便休想有和谐。

  仙女堡来了不少人,还有人在路上。黄连溪和葫芦溪的人先到,跟平常看电影一样。打了火把的人,借机用火把连打带烧。我没再敢看下去,是听同事说的。第二天一早,在供销社和电影院门外的确看见有烧焦的头发和布片。我们没有看见的还有更多精彩惊险,还有更多滑稽。传说接近尾声的时候,凡大爷冲过去骑在一个人身上,用刷把脑壳打那个人的脑袋,打一下问一声:“猪苦胆好抽不?猪苦胆好抽不?”底下的人已经昏死,当然不吭声。第二天好多人都聚集在信用社门外畅谈头一夜的心得,唯有凡大爷缄口不语。凡大爷是从民国时候过来的,深知低调做人的好处。传说打到后面,人突然散了,只有几个晚到的仙女堡的人还在打。有人喊“莫打了,再打就打死球了。”这一喊,把仙女堡的人也喊醒了。打死一个人毕竟不比打死一只野兔。有人推了推躺在地上的人,已经像死猪了。“还有一丝丝气。”有人拿了两根指头在被打人的鼻孔前停了片刻。有人中途就看见要死人,便叫上婆娘娃娃撤了。“莫把血喷在身上了。”一句经典的台词。血喷在身上洗也洗不脱。少数纯粹看稀奇的人撤得更早。稀奇变成了血案,稍不留心血就会喷在身上。有人看见青云飞和韩光棍最后还来过,拿着兽医用的注射器,要抽那两个半死不活的人的胆汁,可是县里的公安来调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来证明。

  她睡着的时候差不多快到黎明。我横竖睡不着,披了毯子在校园里走。镇子里静悄悄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月亮没了,镇子很黑,整个大峡谷都很黑。绞索还在,只是先前的皎洁变成了油黑。

  镇子里很平静。第二天,第三天……大峡谷很平静。只有冷青坝、泥鳅坝挖金用的柴油机和电动机整天在突突地响,但对于经历了那个月夜的耳朵什么都不算。直到第二年春天,镇子上的七个年轻人被一个个抬回来摆在街上,大峡谷才又热闹起来。七个人一排摆在赵兴忠家药铺前面,脸上盖着青树枝。青树枝上的叶子有的还是嫩芽。青云飞的个子最长,直挺挺的,脚快要伸进街边的水沟。农历三月正是大峡谷化雪的时候,水沟里的水流得格外欢腾。七个人约了去仙女堡揭一口旧槽子,早上走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旧槽子是民国时候遗留下的一口官槽,传说出过很多金,只因后来死过一个排的士兵才被封堵。前些年江油乃至成都的人都来找过,最后还是被本地人找到了。七个人没一个活下来,我们无从得知他们死的细节。进槽子找人的人也是死里逃生,可见里面的毒气之烈。有说是一氧化碳的,有说是国民党留下的毒气的。官方的统一口径是甲烷。梁哑巴是第一个看见槽子里景象的人,可惜他说不出来,只知道发抖,只知道哇啦哇啦地叫。梁哑巴一定是受了电瓶电筒光圈里的景象的惊吓。等鼓风机把大量空气吹进去,梁哑巴才连同七个死人被抬出来。一个接一个匍匐在宽窄不一的山洞里,景象着实悲壮。想象七个人揭了槽门在太阳里打扑克——他们并非没有安全常识,半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之后,一个人才进去,其余六个人仍在打扑克。几分钟或十几分钟过去了,不见进去的人出来,第二个人又才进去,其余五个人照样打他们的扑克。阳光渐渐温暖起来,五个人的手、脸、脚也温暖起来,屁股下的野草也温暖起来。第二个进去的人自然也没有出来。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一直到第七个。外面的人一定都骂过里面的人:“狗日的,狗日的些,在里面搞啥子鬼?莫非硬是捡到金娃娃了?”

  那个月夜过后,她天天都在喊冷,我的好多同事也天天都在喊冷。即使有了猪肉吃也冷,即使一刻不离开火也冷。在我们的感觉中,大峡谷变成了一条冰川。

  七个人下葬那天,我和她爬上了镇子对面的老木花。我们并不知道那天是他们下葬的日子。太阳非常地好,大峡谷的天蓝得像一条风平浪静的海峡。老木花脚下的山已经青了,但老木花还是冬天的棕色。满山开着木本的野花。野梨、野桃、野樱桃……但看上去一点不艳,还显得干燥。谷底的河流正涨桃花水,险滩上的浪花都是浑浊的。我们坐在枯草里看镇子,看大峡谷,看送葬的人群,隐约听见唢呐声和鞭炮声。

  大峡谷就是这样。一条地裂,一条河,两排低于或高于我们置身的山脊,向东、向西蜿蜒几百里,我们仅仅寄生在它的某一段。

  一只老鹰从自治沟飞出来,在高于我们很多的阔达上空盘旋。老鹰飞过不留痕迹,但我却分明看见一道流线型的划痕。“老鹰看大峡谷,会是什么景象?”她嚼着一根头年的枯草问我。我说或许不像大峡谷,或许更像。我在想象热气球和飞机,想象坐热气球和飞机看大峡谷。1976年大地震,直升飞机来过大峡谷,不知飞机上的人是否看见过大峡谷。我怀疑他们只顾丢传单和压缩饼干,并没有去看大峡谷。

  也许是离天近了的缘故,老木花的太阳特别温暖,中午的时候甚至有几分热辣,我们一直晒到午后。有一阵子她脱了外套坐在一棵倒伏的枯树上,年轻的轮廓触动了我的欲望。也就是那一次,我发现我的欲望有一个庞大而发达的根系。我本想要她野合,在大峡谷这样的一个峰巅,一定能找到不同的感觉且终生难忘;可惜她不同意——她告诉我她已经有了,有了我们的杏。镇子上已经晒不到太阳,巨大的阴影漫过了砖瓦窑正在靠近庙坪上的桂花树。从老木花的阳光里看镇子上的阴影,阴影像凝固的血那样黑。大峡谷的很多地方也都像凝固的血那样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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