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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夜话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4067
鹤坪

  你问老西安城有哪几种人?我说两种人,一种穷汉,一种富户。

  穷汉穷得叮当响,但穷汉辈分高,每次富户从穷汉门前过往总免不了要吼一嗓子:“二叔,歇下了。”穷汉人穷,但言语却富足,穷汉端着粗瓷饭碗,抡圆筷子和富户说话:“看俺娃好人物呀!穿得琉璃皮张的!”穷汉端着粗瓷老碗冲着富户嘿嘿地笑,笑着把滚烫的热苞谷糁子往嘴里面赶。倘若这个富户是拄着拐棍或文明棍的,那么穷汉肯定会打趣地冲着他喊:“好货呀,年岁不大就三个腿腿走路了,就像个香炉!”说完,穷汉拿筷子尖夹一撮酸菜丢进嘴里,咬嚼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富户一边紧着脚赶路,一边给穷汉赔笑脸,嘴里嘻哈有声地说:“哈哈哈,房是招牌、地是累(读垒),银钱是个催命鬼,一天到晚忙得提着裤子寻不见腰,这倒是为了个啥?!”富户抡圆巴掌撸自己的脖子,好像家呀业呀都是人的累赘。

  穷汉穷得砌不起院墙,站在大门口就能看见泥猴似的一伙娃娃围着他妈要吃要喝,穷汉家穷,一家老小搭伙盖一床被子。穷汉没有家当,有些甚至还住的是“草顶子”、“地窝铺”,但穷汉家的“槽头”却异乎寻常地兴旺,缺啥想啥,想到极致处就把娃娃当了家当,给娃娃取名箱箱、柜柜、碟碟……穷汉家穷,但婆娘的肚子却从未空闲过,好像非要生出个七龙、八凤的景象她才过瘾。穷汉的婆娘是个病秧子,但却像蔫蔫棉桃一样很能弹出几疙瘩棉花。在老西安,穷汉不眼羡富户的金盆玉盏、高屋大房,穷汉屋里有自己的宝贝。富户一辈子都眼羡穷汉家的儿女,说他们是活宝。

  富户走远了,但富户的心里却闹腾得凶:虽说地有千顷、房有半城,但继承香火的人物在哪儿呢?富户家大业大,但缺儿少女,见了穷孩家的孩子总喜欢摸摸女娃的小帽盖,摸摸男娃的小牛牛。富户想,咱怎么就育不出个后代呢,哪怕是个瘸子、瘫子。富户家十有八九人丁稀少,纵是育下一男半女也大多败家子或者烧包货。在老西安城,没有人欺穷,也没有人仇富,街市上倘若有谁欺穷,马上就会有老辈子高喉咙、大嗓子地叫板:“欺穷呢?当心报应!”老辈子抡着烟袋锅锅对欺穷的粮户或者商家说:“掐着指头往上数,不超过三辈人,西安城家家都是穷光蛋!”富户没有多余时间看这边的热闹,他忙着张罗字号上的事情。富户一边走一边暗自在心里思量:将来谁给我扶丧棒呢?谁给我摔瓦盆呢?街市上也没有人仇富,倘若有谁眼羡别人的高屋大房,说了跌嘴打牙的话,老辈子一准会抡着烟袋说:“穷有穷的难处,富有富的难处,你没看老两口守着空空洞洞的四豁头的大宅院?凄惶着哩。没个披麻戴孝的,没个传香留后的,甚至连个说话搭话的人都没有!”

  哪儿有热闹哪儿准少不了“说书匠”。说书匠挤进人堆,敲打着牛胯骨(两根牛胯上串得都有响铃)说上了:“嗨嗨,百工技艺在专精,哪有穷人辈辈穷。不信你往南城看,门门的先(人)都是穷光蛋:赵财东从前挑过炭,王粮户从前卖过蒜,牛半城从前揉过面,马寡妇死了原配另嫁汉……不要说我无粮钱,挑水也能赚闲钱,就是剃头修脚事,足够饱暖度荒年。”说书匠看见谁就把谁往快书里说。站在马路牙子上看热闹的赵财东、王粮户、牛半城哈哈笑着说话了:“狗揭门帘子——嘴上的把式!”说着,就从袖筒里摸几枚小钱,塞到说书匠的褡裢里。杨寡妇是渭北人,又胖又白的一个中年妇女,她是南院门“复庆当铺”的掌柜。杨寡妇红着脸、嘟噜着嘴把几枚小钱硬往说书客的手上塞,她说:“贫嘴,拿着赏钱喝茶去!”接过杨寡妇的赏钱,说书匠边往人堆外面挤边说:“活泼泼,乐嚯嚯,吃了喝了落几个。东城走,西城转,钟楼碰见个穷光蛋……”说书匠走远了,但他说说唱唱的快板词似乎还能听见。他站在窑子门前说:“背着褡裢四城走,溜溜达达到窑门口(窑门就是窑子门前)。二八佳人体如酥,腰挂刀子杀愚夫。两扇门板合一缝,两扇磨盘硬碰硬……千古英雄恋美色,到了共做一坑尘。”

  人穷虱多、马瘦毛长,眼瞅着就到年关上了,穷汉家娃娃们的棉衣还没有着落,还都守着娃他妈围坐在炕上。穷汉不等天光放亮就出门揽活去了,这个穷汉可能是手艺人,也可能就只是个笨力。这阵儿,穷汉的婆娘坐在炕上为怀里的小女梳个帽盖,再为熟睡的小儿掩一掩被角,心疼不过地对孩子们说:“来,咱唱个‘月亮爷’。”

  娃娃们唱道:

  月亮爷,丈丈高,

  骑白马,跨洋刀!

  富户的婆娘从穷汉门前经过,听到娃娃们奶腔奶调的歌声,一阵心热。她蹑手蹑脚地往穷汉屋里走,边走边说:“娃他妈,年货都预备齐了?看把你娘们几个滋润的,太阳都下了窗台了,还在炕上捂着哩哩。”

  穷汉婆娘摸着炕沿下炕,长吁短叹着说:“哎,富人过年,穷人过难,娃娃们身上还都没挂一丝儿棉花哩。娃他爸的棉袍还在当铺哩。凄惶着哩。”

  富户婆娘嘟噜着腮帮子说话了:“哎哟,这是啥话?宁穷一年,不穷一节,咋说娃娃们也得过年。等着,我回去给你拿几个洋面口袋,拆拆洗洗,浆浆染染,将就着给娃娃们一人裁一套新衣裳。”

  等穷汉家的娃娃们把新衣裳穿齐正了,年关真得就到了。穷汉的娃娃们站在屋门前,太阳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睛。穷汉婆娘站在门口,为老大老二扯扯后襟,为老三老四拉拉袖口,高声地对着富户婆娘说:“娃他婶,多亏你的洋面口袋了,你看娃们穿在身上多美气嘛,一个个支格棱睁地就像你屋的大少爷。”

  富户家是粮户,洋面口袋上印得有字,拆了染了也盖不住或“赵”或“王”的黑字。富户家老爷在衙门里当差,吃得自然是官粉,那洋面口袋上印着的就是一个“官”字。穷汉家的娃娃们穿着“新衣裳”,站在屋檐底下,冲着富户婆娘傻傻地笑。

  晚上,穷汉婆娘还就着一盏油灯给娃娃们缝衣裳。穷汉婆娘对穷汉说:“官粉的面口袋就是好,一个面口袋给老三做一条褂子,剩下的布料还够给老六做一条裤子。”

  夜往深沉处去了,街上有了更夫麻钱自言自语说话的声音:“莫嫌屋破娃娃多,莫嫌家贫穷亲多……半城高门锁深宅,主人到老几人回。”

  梆声远去了。穷汉和婆娘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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