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
一
雨急,一波一波砸在铁皮屋顶上,像开场的梆子锣。
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挤进叶子的半张脸来,眼白飞快地轮了一转,然后长长地咦了一声,一肩头就把门拱开了。叶子两手拎着好几个塑料袋,全部是早点,是特意到对面街上买回来的,谁知就落起了雨,一路小跑回来身上还是湿完了。她使劲在门口跳了几下,又把脑袋甩了几甩,才正式进家。
你爸爸呢?她喊。
被窝动了一下,不回答。
起床了小姐!叶子一边擦头发一边哼哼,死懒。
被窝又动了一下,还是不回答。
叶子正要去掀被窝,齐晓鸣也一路小跑冲进门来,跺脚,甩头。
叶子说,不是讲好了早上多睡一下吗?……也好,你就吃过了再睡。
齐晓鸣把头点点,在床头坐下。他的脸色暗晦,青的。
此时床上的被窝突然竖立起来,他们的蓓蕾大叫:妈妈妈妈,爸爸刚才打了一个好响好响的大响屁!
叶子愣了一下,嘎嘎笑。
齐晓鸣的嘴角斜了一下,想笑,没笑出来。
这让齐蓓蕾很是失望。她精心设计了爸爸要来报复的场面:爸爸要来抓她胳肢她,要用胡子扎她痒痒她,她尖叫着,躲闪着,在床上跳来跳去,累得实在不行,就被爸爸抓住了,抱在怀里了,她笑啊叫啊气都透不出了,只好给他随便痒一下,然后快乐的一天才正式开始……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齐蓓蕾只好噘着嘴巴自己坐在枕头上穿袜子。
这间屋子是楼房顶层多加的一间铁皮房,不下雨的时候有很开阔的活动空间,不出太阳的时候温度也不算太高,缺点就是没有洗手间,要到楼下去上厕所。房东是当地的农民,听说齐晓鸣是鸿昌中学的老师,就把那张脸挤成了核桃,用着几乎谄媚的口气说,不用另外加钱了,一分钱也不要加!也许在房东看来,老师来租农民房已经够委屈了,怎么能跟那些打工的混在一起住呢?要住也要住在他们头上。这一点让叶子很满意,齐蓓蕾也很开心,只是铁皮房实在太小了一点,主要面积都给床占住了。但话又说回来,难道一个家的主要内容不就是床吗?
齐晓鸣勉强吃了几口肠粉,就坐着发呆,不想吃,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好,就是不想吃。他不想吃,这一家人就都吃不好,气氛不好,只看见嘴巴动,听见吧唧声,却是少了活气。
叶子看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去躺躺吧,她劝道。齐晓鸣点点头,眼看就要躺下去了,手却伸到了枕头底下。然后,又坐了起来,继续发呆。
你找什么?叶子问。
领带。平时,他的领带都是折好了压在枕头底下的。
找领带做什么?叶子有些奇怪。
不做什么。
你是不是还想去啊?搞错啊。叶子差点哭出来。我跟你说了一晚上都是白说,舌头磨短了都是白磨,我神经我!
齐晓鸣说,你说的都对,我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就要考试了,今天是最后一个早读,还有几件事情要交代一下,我不交代,新来的老师不晓得。
叶子气哼哼地找出一条领带,扔到他怀里。
这回轮到齐晓鸣软了,讨好似的,死皮赖脸冲着叶子笑,说还是我老婆理解我啊,我也不是真的想去,以后就打死我也不跨那个门。
想去就去吧。不见棺材不落泪。叶子气哼哼地答。
直到齐晓鸣冲进大雨里,消失在楼道间,齐蓓蕾才放下杯子,冷冷地发表评论说:真没劲。
是没劲。叶子说。炒鱿鱼就炒呗,怕他啊?我们又不是养不活自己。就他那两个工钱,他不炒你你也炒他,什么了不起的?
在叶子的经验里,炒鱿鱼太家常便饭了,她来广东起码换过十家公司,有一家她只做了四个钟头还不到就被炒掉了。所以在她看来齐晓鸣生那么大气,发那么大的火,根本就是表错情。要想把身翻,自己当老板。她盘算好了,要把现在的档口扩大一倍,要不然干脆就把那家门面全部租下来。你齐晓鸣愿意做就帮一把手,不愿意就在家写写大字,享享清福,快活还来不赢。实在手痒了,你就办个什么语文补习班,书法训练班,随便搞搞钱就来了。你有真本事你怕他炒呀,搞——错!
齐蓓蕾沉思着问,什么叫炒鱿鱼呀?
就是辞退了,老板不要你爸爸做了,就把他炒掉了。
为什么不要爸爸了?
因为爸爸太厉害了,已经做了九年了。这个学校没有人能做到九年。
为什么没有人能做到九年?
因为做到十年就要签长期合同。这个你不懂。叶子补充说,我也不懂。
齐蓓蕾很严肃地抬头道,我懂。
叶子扭扭她的小脸蛋,笑了,你懂什么?
爸爸生气了,肚子都气大了,我懂。爸爸早上打了一个好响好响的大响屁!
叶子又嘎嘎地笑。她说,男人真的是比女的会放屁。
为什么啊?
我也不晓得。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啊?
等你长大了,嫁人了,也许你就晓得了。
齐蓓蕾说,还要等长大。你真笨。
但说这话时叶子的脸已经扭向门外了,并且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心里忽然敞亮了,他厉害就厉害在有点迂,迂人才能专心,专心才能成事。其实迂也是一种可爱,遇上这样的老公其实是自己有福。于是修窄的眉毛慢慢弯下来,目光细细地穿过湿气,射出去的温柔又筋道又绵长。
二
齐晓鸣举着伞穿过老街,其实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他还不晓得,还把伞高高举起像一杆旗。他一晚上没睡着觉,脑子很亢奋,反应却迟钝了。
街上没有几个人,下了一场急雨,就更加看不见人了,路面上汪着一摊一摊的积水,让他走几步还要跳一下,这个样子看上去一定很滑稽。幸亏没有人看见,他可不希望自己给别人留下一种滑稽的印象。他并不是那种老朽的人,他每天去学校都穿白衬衫打领带。学校有这个要求,他自己也觉得很好,有现代感有庄重感,广东话说,威水。
此地人都讲究夜生活,晚上不愿睡早上不愿起。只有两家卖早点的开张了,腾腾地喷着热气。还有就是网吧,却是正在把卷闸门放下来,要关门了。尽管如此,往常他穿过这条老街时起码还有几声问候,这么早啊齐老师!齐先生早上好!他也会一律地答过去,早晨!早晨!他是这一带的名人,也是这一带的忙人,这么早早地穿过老街,是因为他要去关照他们的孩子,或者是将来有可能关照到他们的孩子。谁家没有孩子?谁家的孩子不上学?因此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问候,就好像他已经习惯了保持某种尊严。既要和蔼可亲,又要知进识退。可是这一天奇怪得很,没有人跟他招呼,鬼都不搭理一声。难道他们也知道了?知道了也不至于这么势利吧?
这条街他太熟悉了,可以清楚地报出哪一段是哪家的店面,他甚至可以说出老板娘的名字,这里有好几个孩子就是他带出来的,有的已经进了大学,还有好多匾牌和楹联就出自他的手笔。这条街简直就是他齐晓鸣的红地毯。
他写牌匾都爱写那种有时代特色的名,比如“互联”、“爱意浓”之类。写楹联也写那种新对联,绝无酸腐之气,比如“当好顾客参谋,温暖千万人心”;“两厢锦绣藏百货,三尺柜台传美意”等等。他的字老实不客气说还是可以的,那些来求字的家长,大多是家长,也有一般的商家,他们都会包一个红包,道声不好意思。其实他们并不真懂,只是他们知道齐晓鸣的书法得过区里的大奖,有名头。相对而言,倒是自己不很识做了,红包拒收,还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势。久而久之求字的人自然也少了,只是他自己还把脖子僵着,生怕不慎坏了口碑。他对叶子说,一个教师的口碑就是一个学校的形象,别人泼脏水不怕,自己不珍惜就完蛋了,连麻雀都梳理自己的羽毛呢。
他像是在穿过一条时光隧道,曾经的日子又恍惚来过一遍,那种感觉就像电视机的信号有问题,耳朵里一直是嗡嗡地轰鸣,而眼前的物体都在晃动,有好几条重影。他以为自己走得太快,其实并不快,于是他就站住使劲摇了摇脑袋。仅仅是睡得不好,也不至于这样,以前也有失眠的时候,熬一熬也就过去了。这一天确实有点异样,周遭的一切都在刷刷后退。
这条街他已经走了整整九年,每天都是早晨去晚上回,比闹钟还要准确,比大地还要稳定。平时不觉得,现在就有了白驹过隙的感慨,一晃九年过去了!他并不算老,前些天才过了四十五岁生日,可现在,经过这几天这些事,忽然就有了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很微妙,前天夜里他爬起来吃药,本来药瓶上的字随便就能看见,可是突然地就模糊了,他把手臂端直了,那些字才慢慢清晰起来。当时他也不觉得什么,渐渐地才有了阴影,阴影也渐渐地有了重量。眼睛老花了,也不敢告诉叶子,叶子是那种一惊一乍的女人,自己心里明白罢了。九年,生命的密码程序居然已经启动了。
他的程序,校长的程序,都在启动,都是向下。
鸿昌中学在镇子的另一头,要过两条马路,在靠山脚的地方。那个地方风水好,旺生,听说当初选址是花了大钱的。前青龙后白虎,左朱雀右玄武,反正是有点讲头。原本他也不信这一套的,他是受过现代大学教育的人。可是校长信,甚至在招生推介会上,还要专门强调一下。入乡随俗,随得久了就成了规则,总是这样的。那时,他多年轻啊,拥抱新体制,实现新价值!年轻人都喜欢新鲜。当初的一切,他都觉着新鲜。
他好像看见年轻的自己从鸿昌中学走过来,穿过两条马路,走进这条老街。他又好像看见年轻的叶子从老街的另一头走过来,东张西望,拖着箱子一家一家地找工。后来有一天,两个年轻人就心动了,有点意思了,两个南腔北调的人就不管不顾合到一起了,就结出鲜艳的蓓蕾。叶子,你为什么叫叶子?因为叶子低贱,配上花能活,配不上也能活。胡说八道,没有叶子,就没有叶绿素,花骨朵就不能开放……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上演,又在眼前退去。
这确实是个奇妙的隧道,时间被分成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像橱窗,像货架。那些橱窗和货架就是生命的一个一个单元,每过一年生命就少了一格。一格又一格,那些被贴上不同标签的物件在市场里进进出出,在变大在增值。
然后就是看见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物件,贴上标签,也飞上了货架,招摇过市。那些物件探出了人的脑袋互相对话:是你吗?是我。骄傲的齐晓鸣怎么也进了盒子?要实现价值呀,不包装怎么行?你的身体已经挤成长方形了,你不憋闷吗?没有办法,要跟人家交易呀。啊哈,灵魂终于披上燕尾服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呀,感觉比从前好点了吗?好是好了一点,可是可是……再后来,主人终于来下货了,这些物件被扔到了一边,原来货架是主人的,主人需要新的商品。
假如人生可以重新来过的话,你肯定比现在聪明。九年以后你终于搞清楚,你不过就是一件商品,而且永远别想着长期占据货架,想都别想,不管开头跟你承诺过什么。你唯一的教训是,在这九年里居然没把自己卖个好价钱。那些聪明人早就这么卖了,利用家长,利用需求,利用各种可能的和不可能的社会资源。而你,连写字的润笔都不敢收,谁还敢和你扯上关系?
现在他已经穿出这个隧道了,他觉得头脑已经清醒了很多。现在要做的事情简单明了,一点都不复杂。他要去班上最后交代一下,他不能拿这些孩子撒气,要对得起未来。是啊,他居然还想到了未来。
他和叶子的分歧就在这里:他不是为校长打工,要打工也是为这些学生打工。把手上的活计做完,把最后一课讲完,该说的说过了,该做的做过了,也就没有遗憾了。即便是谢幕,他也应该有个华丽的转身。
现在的孩子难带啊,都是哈利·波特的一代。那个陈静一点都不安静,好容易才从网恋里拉回来。那个刘星已然流失了好几次了,连个轨迹都没留下。还有那个杨娟娟,简直太不像话。她居然在黑板报上写:一怕写作文,二怕文言文,三怕周树人。什么话嘛!要知道这三样恰恰是他的强项,靠着这三样鸿昌中学才能在区里拿名次。这一点校长也是承认的。但校长也是老板,老板就要按老板的规则出牌。杨娟娟的文笔不错,其实他们这一代个个都是有灵气的,好好引导,都是很有前途的。这些,都是要强调的。另外,今天的早读是背诵课文,文言文,他要求统统会背,害怕也要背,一定要背,不背不行!
三
然而在学校的不锈钢栅栏前,他被拦住了,这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齐老师齐老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真的不能进去!
这个陈有才还是他介绍给学校做保安的,那时他才十六七岁,一说话就吸鼻涕。现在居然不放他进门。而且,还跟他拿架子。
你搞错啊,阿才?
我没搞错,老板就是这么交代的。你,还有胡老师、徐老师,都不能进去。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坏人吗?来搞破坏吗?
不是那个意思。真的。什么意思你是知道的啦。
我不知道。
阿才凑过来轻声问,该给你的钱给了没有?
给了。
你自己的东西拿走没有?
我没有东西要拿。
那就行啦。老板不想见到你啦,总是这样的啦。
阿才说的老板就是校长。他是保安,他当然要听校长的。但难道齐晓鸣是来见校长的吗?多看一眼他都要呕的。他是来上最后一课的。
可是齐晓鸣气糊涂了,他叫起来,我是来给学生最后交代一下的,眼看就要考试了,这是最后一课!
阿才把鼻子歪歪,不吭。那意思分明是懒得再跟他讲了,老板都不要你了,你还要最后,还一课。一课上了也白上,白上还不如不上。
在齐晓鸣想来,最后一课是何等的神圣不可侵犯,热爱法兰西的韩麦尔先生之所以那么庄重,还穿绿色礼服,打着绉边的领结,戴着那顶绣边的小黑丝帽,是因为以后只能上德语课了。普鲁士士兵的刺刀底下尚且可以讲最后一次法语课,而且允许众多的村民来旁听,可是这个阿才,居然不放他进校门!而且,他居然没办法跟他说明白。
他颤抖着逼近了阿才说,狗!
阿才吓傻了,眼睛不停眨,面皮也慢慢红起来。阿才说,齐老师,你想要我磕一个头,我现在就给你跪下。我求求你啦,我不想现在被炒鱿鱼,我刚刚认识一个女孩,我真的不骗你……要不然,你亲自给老板打个电话?
刺痛是从头皮开始的,排针扎的一样,一点一点深入进去。他终于明白,他面对着一个白痴。这个人非但不知道最后一课,而且不明白他的心思根本与老板无关。现在老板放礼炮请他进去,他也不会有情绪了。
衰老是从小腿开始的,那些肌肉好像突然一下萎缩了,那样软弱,无力。他摇晃着,扶着那些雪亮的栅栏,顺着围墙一步步向教学楼方向挪过去。
那边,书声朗朗。他的学生们也许正在背诵课文。
可是阿才又追了上来,阿才跟在他身后说,齐老师你千万别生气,气坏了身体划不来。你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你那么大学问,还怕没人请你吗?胡老师徐老师他们都去上访了,要不然你也去试试?
他摇了摇头,继续往教学楼方向挪。他张张嘴,想说一句,不该骂人的,对不起。他想说这不是你阿才的错,可居然没有声音。能吐出的,只有冷气。
前几天,数学部的胡老师和徐老师又哭又闹,还掀了写字台,还来跟他商量去上访,被他一口回绝了。你去访什么?不合理?不合情?可人家合法呀。十年期限是法律规定的,人家不超十年,人家依法行事,你上门找啐?你不是要实现个人价值吗?你不是喜欢自由吗?人家统统给你了。
他曾经是个高傲的人,甚至是个有洁癖的人,他不想求任何人。只是他没有想到过,九年时间是个最大公约数。而九年时间足够把一个校长变成老板。
在教学楼后面,在围墙外面,齐晓鸣听见了熟悉的读书声。这声音是那样稚嫩,那样杂乱,还夹着恶作剧般的尖叫。然而这声音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就是伴随着这些声音,头发由黑到灰,眼睛由明亮到暗晦,遍尝人生百味。这稚嫩杂乱的声响此刻竟成了天籁之音,成了安魂曲一样的鸣唱。他忽然有些心慌,不知道离开以后自己还能不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他的班在三楼,他踮起脚尖还是看不见窗户。围墙,把他和这些孩子隔绝开来,他想喊一嗓子,可立刻意识到这是徒劳,他只好向后面的山坡爬去。过去,他总是觉得教学楼离山上公园太近,游人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教室里的活动,让他很不自在。可现在,又觉得实在太远了,因为无论怎样大声,也不会有一个同学注意到他,这让他有一点失落。可反过来想,此刻有同学看到他难道就满足了吗?不对,此时他们的心思应该在课文里。
他看见他的学生了,陈静、刘星、杨娟娟、张卉、高明亮……他们在背课文。有一丝丝红亮,伴随着晨曦,伴随着急速地大口喘气,慢慢回到了他脸上。他感到舒服多了,不再那么憋闷,太阳出来了,雨过天晴,一切都……很好。
下课铃响了,这些同学如水库泄洪那样从大楼里喷射而出,阳光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跳跃,有一个同学绊倒了,打个滚又爬起来,然后很多同学都指着他笑。他们都穿着同样的校服,可是在这些相同的衣服里面,却有着千姿百态的个性,生长着百媚千娇的灵魂。而他,正是这样和大千世界亲密地融合在一起。
四
然后他就听见了那一片狂野的大笑。那笑声很怪,一阵紧似一阵,像是胸腔里直接蹦出的响动,没有经过喉咙,甚至没有通过口腔,音量宏大而且恐怖。他愣了半天,确信这的确是人的笑声,然后就寻到山顶上来。
在一片空地里,有几十个人在开怀大笑,摆出各种姿态和造型,向上的向下的,弯腰的挺腹的,还有在草地上打滚的。这让他很好奇,也跟着笑了一下。这时便有个女人过来拿着一张纸让他填表。
填什么表?他问。
你不是参加俱乐部的吗?
什么俱乐部?
大笑运动俱乐部啊。你是新来的吧?
我给你介绍一下。另一个男人过来指着一条横幅说:看见没有?笑是人类追求快乐最经济、最环保、最及时、最简单的途径。我们的口号是:高高兴兴一百岁,快快乐乐一辈子!
齐晓鸣迷糊了,说,我很愿意笑,可我笑不出来啊。
这儿的人一开始都说笑不出来,可你看,他们现在笑得多痛快。那人说,微笑是我们这座城市的表情,而大笑,将来会成为我们这座城市的品牌。人每大笑一分钟可使全身细胞完全放松四十七分钟,欢笑是治疗和预防一切疾病的最佳良药。临床中已有证据,一些身患癌症的人由于调整心态、乐观应世,结果癌症自行康愈。还有资料显示,神经性疾病近十年来全球增长了十倍,全球约有十五亿人患有不同程度和形式的心理疾病,但多数没有得到有效干预。所以放松神经,乐观生活,在高压力生存时代显得非常重要。这是真正的现代有氧运动。
齐晓鸣说,你们还挺专业的。
那当然!那人伸出手来:不好意思,本人是大笑运动的创始人,独创了二十四式笑疗动作,八套笑疗疗程,江湖上人称“笑长”!
齐晓鸣本来已经把手伸出去了,可一听说是校长,手又缩回来。他盯着那人的脸说,我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两个字,对不起。然后掉头就走。
那人愣怔一下,不依不饶地硬塞给他一本小册子说,你拿去看看,不参加也没关系,你看看别人怎么快乐的你也不少一块肉。
他边走边翻了那小册子,才知道是误会人家了,人家是“笑长”,不是校长。小册子编得也很有意思,有图有文,他就躲在一个玻璃花房的后面偷偷试了一下,他是真的想笑出来。他太需要笑了,可拍拍脸,肌肉梆硬如铁。
第一式,小鬼出洞式,他接连做了几个鬼脸,笑意全无。
第二式,醉仙指路式,他摇晃着踉跄着,进入不了。
然后是暴走强飞式,他竭尽全部想象力,哈哈哈,还是不行。
然后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抖动全身,希望来点灵感,声音是有了,可他确信那不是笑。那是嚎。
奇迹是在他决定放弃的最后一刻出现的,就在扭头下山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花房里的一只肥大的绿头苍蝇。那苍蝇在他膝盖不远的落地窗上爬行,是垂直地向上爬,令他惊异的是,苍蝇不是四只爪子爬,而是两只后爪直立行走!
齐晓鸣当然认识苍蝇,可是苍蝇直立行走确实没听说过,而且是垂直地向上!似乎玻璃不再光滑,似乎地心引力对它无效。更加奇特的是,这只苍蝇像一个真正的绅士,身穿燕尾服,走几步停一下,晃晃脑袋,居然拍起了巴掌!
齐晓鸣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太有意思了,太神奇了。这回是真笑,笑得热泪汹涌了。哈哈哈……
那苍蝇也很配合,它似乎听到了什么,愣了一下,摇了摇绿脑袋,两只前爪在项下挠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不过这次不再向上,而是横走,边走边拍前爪,还撅撅屁股扇扇翅膀。横行一段,然后继续向上,一边走一边拍巴掌。
齐晓鸣努力了很多次都不成功的开怀大笑声终于喷薄而出。哈哈哈……
这位绅士简直绝妙啊,简直神情并茂啊,那种神态,那种做派,那种味道。那种故作高深,那种夸张闪烁,那种文过饰非,那种自鸣得意,那种抠领结拉燕尾服的别扭,那种一边鼓掌一边踱步的做作,这世上的表演技艺竟如此相通。已入化境了呀,太神似了呀!
哈哈哈哈哈哈……
齐晓鸣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眼泪鼻涕全都出来了,笑声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肚子筋已经开始收缩,两头已经勾到一头,可还是止不住要笑。
山顶上,大笑俱乐部的会员们已收工了,他们纷纷路过齐晓鸣身边,没有人觉得好奇,因为他们刚刚结束功课。只是有一个人指出,这个人笑得不太规范,不像二十四式里的。另一个说,这种笑也太粗糙了,太不雅观了,一点都不纯粹。这种丢失本质的笑,还能叫作笑吗?
哈哈哈哈哈哈……齐晓鸣没有解释。他没有功夫解释。
五
叶子煲了老火汤,生熟地炖猪尾,等到十二点,见齐晓鸣还不回,就先舀一碗给齐蓓蕾喝。她说,你那个小肚鸡肠的,就不要等爸爸了。
齐蓓蕾把小眉头一拧说,汤怎么这么难看啊?
哎哟将就点吧小姐,生熟地汤就是这酱油色。
为什么啊?
生熟地是清火解毒的,你爸爸上火几天了。
为什么啊?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上火就是上火了,你不也说他放屁响?
齐蓓蕾想想又说,那是气,不是火。
气就是上火了,上火就要作气,广东人都懂这。我不懂。
齐蓓蕾说,真笨。
叶子憨憨地笑了,等你爸爸回来问他吧。
娘俩拉着话,等着齐晓鸣回家来喝汤。可是两点过了,仍不见人。三点也过了,还是不见个人影,叶子就有些急。不会出什么事吧?可是能出什么事呢?
四点,来了一帮学生,叽叽喳喳说,齐老师没到学校来。这一下把叶子搞懵了,说得好好的,是去上最后一课的呀。
学生们也说,齐老师是讲要上最后一课的呀,我们大家都准备好了呀,我们每个同学都叠了纸鹤要送给老师的呀。那些纸鹤堆了满满一盒子,五颜六色,可是这些鹤却没有地方飞了。
于是又一起找到学校来。一问,方知齐老师根本没进校门,才知道往后山去了。上了山,这才一切明了。
齐晓鸣被一群人围观着,指指点点。山头上悬着一个横幅:高高兴兴一百岁,快快乐乐一辈子!那些人说,原来大笑运动是这个样子的,太恐怖了。还有些人生怕沾上晦气的模样,摇摇头赶紧离开。
齐晓鸣头发上衣服上沾着黄泥和草屑,正在草地上转着圈子走。他躬着背,撅着屁股,拍着巴掌,脑袋向前一冲一冲,发出嘶哑的怪笑。走不动了,就倒在草地上打滚,身子蜷曲起来,通了电一样。脸已歪斜了,仍是在笑,只是那笑已然失去声音,嘴角上堆起浊黄的泡沫,有一片草叶在泡沫尖上一跳一跳。
叶子先是愣着,跟那些学生一样,全都痴了。过了一小会儿,才扒开众人,咦地一声扑了上去,她抱起他的脑袋想把他拉起来,可怎么也拉不动。
齐晓鸣齐晓鸣,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叶子啊齐晓鸣!
可齐晓鸣一抬手就把她弹开了,他瞪着眼说,哈……,哈……
叶子哭喊,我是叶子啊,我是你老婆啊,出了什么事啊老天爷?
齐晓鸣仍两眼茫然,一骨碌爬起来,又躬背,撅屁股,拍巴掌,转圈子。
叶子转身给众人磕头,谁能帮帮我啊,他是我老公啊,早上出去还好好地啊,他这是怎么了啊?谁能帮帮我啊?号啕大哭。
众人分析说,这肯定是受到过什么刺激。有人说打120吧,又有人说120先问你得什么病,你要说不清他也来不了。
有个脸上长紫癜的老头问叶子,他平常怕不怕你?
叶子想想便摇头,说他怎么会怕我?
他是不是知识分子?
叶子想想便点点头。
老头说,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
知识分子面子大心眼小,屁大的一点事都能脑袋短路,他这是被憋糊涂了!你要找个他平常最怕的人狠狠掴他一巴掌,痰吐出来就能醒。当年范进中举就得过这毛病,就是被他老丈人打醒的。
叶子想想,就喊齐蓓蕾说,你不是说爸爸怕你吗?你去打他,把他打醒了我给你买全套的太空宝宝。
可齐蓓蕾早就吓傻了,哪里还想要太空宝宝?叶子好说歹说抱起齐蓓蕾来到他身后,才伸出小手刮了一掌,待齐晓鸣转过脸来,齐蓓蕾立刻哇哇地开哭。
齐晓鸣倒是愣了一会儿,说,哈……,哈哈……,接着又开始痉挛,慢慢地两头勾到一起,蜷曲,翻滚。
他的几个学生这时不知怎么商量的,齐齐站到了他身后。一个女孩大声喊,滕王阁序,唐,王勃,预备起——
学生们高声背诵: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齐晓鸣似乎是抽搐一下,身子陡然绷直,慢慢变软,随后便抻开摊平。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也是奇了,只见齐晓鸣腹部涨起,双目环睁,胸腔起伏似有波涛滚过,脸一斜,喷出一堆泡沫。
学生们都怕了起来,不再出声。
可齐晓鸣喉咙里却发出了奇怪的嗤嗤声,细听,却是在说,嗟乎,嗟乎。
那女孩聪明,胸一挺,便接着背书,其他学生也都跟了上来——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几,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
这一天,一家人折腾到天黑才下山。学生们都回去了,道了再见。游人们都散尽了,没了兴致。齐晓鸣方把孩子驮到背上,一根领带拦胸系住,像是屁兜一样托住了他们的蓓蕾。
月不圆,倒也光亮。早晨一场雨,已是将天际冲刷了一遍,一丝云彩也没剩下。纹风没有,点星不见,一切也都澄明起来。
齐蓓蕾在背上说,爸爸,下次我再也不打你了。
齐晓鸣说,好。
齐蓓蕾又说,爸爸,下次我再也不笑话你放屁了。
齐晓鸣说,好。
只有叶子,跟在他们身后,悄悄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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