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
当母牛鼓胀胀的乳房,把稀薄的夜色变成浓稠的乳汁,当第一滴下坠的甘醇打破清晨的宁静,新疆最寻常一天的最初就这样来临了。
正如十世纪波斯诗歌之父鲁达基诗中所言,“借助太阳的升起表示一天的开始,只有它能给予你的一个标志”。太阳无疑是新疆时间的标志,而在这个弥散着乳香的早晨,太阳也挣扎在这甜丝丝的氛围里,这一刻的时间不仅仅是用太阳标志的,也是用气息标志的。
母鹿自胡杨林的深处探出,她机灵的耳朵捕捉着哪怕一丝声响。这头被狼群追赶了一夜的母鹿,此际被晨光中的宁寂所迷惑,她细小的舌头舔舐着树叶上的霜露,她甚至嗅到了几里之外跑散的牡鹿散发出浓郁的腺体的气味,这气味让她沉迷,使她骚动,令她亢奋,她不可抑制地抑起秀美的鹿头,向远方发出温软的鸣叫。而狼群已循声而至,它们散开形成包围之势,彻底截断母鹿的去路。也是在那一刹那,母鹿嗅到狼群的骚哄哄的气息,头狼攻击的命令还没有发生,母鹿已腾空而起,胡杨树梢划过她的柔软的肚皮,胡杨树扬花的树种,瞬间被母鹿带到沙漠的深处……这仅仅是一瞬间的场景,母鹿遽然腾挪而去的身形,定格了一个用气息标志的时间。
楼兰王不会同意用九十九峰骆驼换取一匹光艳如霞的丝绸,尽管鹿皮和罗布麻的装束已让他多次不堪,但他摆脱不了兽皮和野麻的气息。在佛堂中,楼兰王仍然不能入定,李柏上谕的文书(所谓“李柏文书”是指前凉王朝驻楼兰西域长史李柏,写给焉耆王龙熙的信件及文书),那一册册木简串联起的栅栏,阻止了他向更远的地方缅想。新鲜的墨迹,如蚕茧一般漫漶,寂静深处,在他郁郁苍苍的心底,他清楚地听到了千百万条蚕虫在啃噬桑叶的声音,紫桑椹甜丝丝的气息让人险些窒息。
而风沙再次喧嚣,他的王国,他的子民沉溺于万丈尘沙之中。太阳墓地的树桩排列出的规则的圆形,让他相信他们活着和死后都脱逃不出时间圈定的范围,永恒的太阳,照耀着太阳墓地,太阳墓地照耀着以后的日子。楼兰王不相信他的伟大帝国,几千年以后只剩下三间泥制的墙体,一座颓废的佛塔和李柏上谕他的一册木简。
在刺鼻的沙土腥味里,王后的体香显得那么弥足珍贵,楼兰王看到侍女手中的骨针在穿梭往来,时间也是如此吗?能够被连缀起来的难道仅仅是鹿皮和罗布麻吗?新疆时间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它会在哪一天结束呢?
鼠疫已经过去。大张的猎杀沙鼠的夹子隐匿在每一个致命的地方,夹簧绷紧的空间里比时间更为迅捷的沙鼠,早已不知所向,而鼠夹依然大张着嘴,它想吞噬的和谋取的都不是它想象的,但这个过于直白的阴谋,让尼雅的沙鼠活到了今天。
射过了鼠疫的尼雅(尼雅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古精绝国的都城,存在于汉代至晋代,随后谜一样的消失。1901年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发现尼雅,并出土大量佉卢文木简),并没有恢复多少生机,每天会有两名巡防的士兵从远方归来,他们不断带来危险的消息,进犯的敌人在路上,天空中弥漫着战争的气息。
而来犯的敌人始终在路上,尼雅没有被敌人击溃,而是被敌人进犯的消息打败的,假想敌使尼雅人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大陷阱。拴在门旁的狗再也没人理视,无人看管的羊群漫无目的地一直朝前走去,缘着草在沙地上走绿的路,走到最后一棵草标识的时间尽头。
开启的门扇不会有人再关闭,一任它在风中吱呀作响,门的裂缝愈来愈大,没有人摔打,自由的门在放任中回复到自然状态,不用拒绝或接纳谁,门的使命因为人的逃亡而结束。对于风的进出,匆匆或缓慢,门都用不着警惕,风让无所事事的门显得更加无所事事了,但没有了风,门还有什么指望呢?
寺院的钟声也已熄灭多时,码放齐整的经文仿佛一堆劈柴。那里面汉文的,婆罗密文的还有佉卢文的经句,像虫子一样在蠕动着,密密麻麻的,有谁还堪卒读?而犍陀罗风格的塑像依旧庄重,双目凝含的慈悲,嘴角轻挂着微笑,不管有没有人朝觐,佛都那样坦然,而且那样的一种神情让时间无法不停住。
尼雅,一个沙埋的庞贝城,在比时间更繁密的沙子里获得了再生。
突袭是在一个相对集中的时间段上完成一个漫长的时间段上的战争,或者是把所有的时间集合在一起,在一个特定的场合释放。
惯于长途奔袭的吕光大将军,长安的气息正在身后渐渐淡去,他的衔枚疾行的兵士们却被一种从来没有的气息所阻,兵士们步履慌乱,目光散淡,一种不可言状的情绪瘟疫一般追上了这支部队。那是六月的沙枣花,以极琐细的个体集合成大片大片的金黄,在风中发出金属的鸣响。而馥郁的沙枣花香,让空气变得异常黏稠,那些趋香而至的蜂蝶,常常因无法泅渡而跌落尘土。就是这些气息,让吕光的士兵们也不知所向,这些甜腻的气息,让他们忆及了所有幸福的时光,温暖的细节、暧昧的片断、不堪的尴尬,凡此种种涌上心头的苦辣酸甜,都与当下的气息暗合了。就连坚毅的吕光也忍不住深深呼吸了几口这塞外特有的空气,在肺筒子的深处他记住了让他的军心摇动的气息。
同样的沙枣花香也笼罩着龟兹国,昭怙厘寺的深墙高院也没能隔断一阵浓似一阵的沙枣花香,鸠摩罗什有些心神不定,在《妙法莲花经》里他仍然不能回到从前的妙境,有种直觉告诉他,今天的宣法将是他的声音最后回荡于昭怙厘寺。
浓重的沙枣花香和同样浓重的龟兹乐舞,掩盖了骁骑大将军渐渐逼近的马蹄声,吕光的突袭几乎是在挥手之间完成的。鸠摩罗什被掳去了凉州,尽管以后文献中称他是被迎请到了长安。吕光的战利品中还包括鸠摩罗什一样著名的龟兹乐舞。
当鸠摩罗什于宽大的驼峰坐定,他的被迫东行已不可逆转,在启程的一刹那,他再一次被像时间一样不依不饶的沙枣花香击中,那直透他的胸肺的丝丝缕缕不绝的气息,让他一瞬间跨越了所有的季节。
时断时续的丝绸古道,又一次陷入沉寂。在攀爬葱岭之前,马可·波罗的蓝眼睛第一次遭遇了比爱琴海更加碧湛的冰河。因为等待而焦躁的内心,在冰河面前渐渐平复了。那些莹洁剔透的古冰,不知形成于何时,更不知将融于何地。马可·波罗无意见证这一切,他要让他的双手在冰河里浸泡一下,看通红而僵硬的十指,能否再攥握住攀冰的冰锥,以此决定是否继续前行。
前方不断传来道路是否通畅的消息,在漫长的等待中,马可·波罗发现脚趾的汗毛愈来愈长,这让他很担心。对于一个长途跋涉者来说,最怕见到光洁如土豆的脚趾上长出根须般的汗毛,有了根须,就意味着要留下,要深深扎根于哪怕最贫瘠的土地,即使这里是永久的冻土层。他很想用那一块黄色的石片刮削去脚趾上丑陋的汗毛,他用手指试了试石片刃口,很锋利很结实,但他终于没有动手,因为他还发现,只有脚趾上的汗毛让他无法忘记时间。一个准备用一生时间去走遍东方的人,不会无视时间的存在,也不会忽略在靴子里悄悄增长的时间。
在冰峰的肩胛处旋翔的金雕看来,冰河边那个凝而不动的黑点有些怪异。帕米尔高原的
牦牛和人都不会那样,那是一种陌生的气息,丝毫没有将被捕杀者的惊恐和不安。而且这个黑点的周围有些巨大的石块,在石块面前黑点显得格外凝重,金雕不断降低着高度,穿过最薄的云层,它终于看清那黑点是个蹲跪在冰河边的人,显然他不是在做祈祷,他有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但却异常年轻。马可·波罗几乎不用抬眼就发现了这只险些把他当成猎物的金雕,在冰河的倒影里,金雕也是凝而不动的,但他竟然看到了旋翔的金雕搅动气流形成的涡漩。这两个对视者都从对方的冷静和淡漠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对于一心想去远方的马可·波罗来说,还有什么能比鹰带给他更多的想象空间?而金雕的理由很简单,一切动物皆为猎物,只是这个背影格外凝重的人让它拿不定主意,他身上那种陌生的气息,是帕米尔所有的时间里都不曾有过的,很看重经验的金雕,决不轻易冒险。
远方不断有消息传来,从路上不断出现的青花陶瓷碎片,马可·波罗推断着道路可能在什么地方出现了阻塞。从远方来的一位瞽目的歌手,他用歌声向马可·波罗描述着所见的一切。马可·波罗相信用心灵看到的比眼睛更真切,只是靠一根手杖的引导,难免让杖头与地面磕碰的笃笃声扰乱了心智。瞽目歌手告诉马可·波罗,盖孜驿站已经畅通,喀什噶尔绿洲的一座花园里开出了一朵谁也从来没见过的、大如馕饼的花朵,这花朵能发生声响,还能喷出香味的烟雾,已经有九头驴和三匹骡子在这种香气中一夜毙命。马可·波罗对此事难辨真伪,就在前天,那个带着两只猴子的杂耍者还告诫他,盖孜驿站已被山匪占领,喀什噶尔城正在爆发瘟疫,趁现在大雪还没有封山,赶紧回转。
金雕再一次光顾马可·波罗的营地,在盘旋了三圈之后,不疾不徐地朝着葱岭飞去,这似乎给马可·波罗一种暗示,一种指引。朝金雕飞去的方向,马可·波罗和他的驼队攀上了思慕已久的大坂,石头城巍峨的城墙于雾滂中似隐似现。急喘不止的马可·波罗忍不住喜极而泣,一滴灼烫的泪砸在了脚下,他听到了冰雪被融化的欢乐的咝咝声。
而他的货物里,那些来自远方的香料也弥散出旷日持久的香味,好像在先前的一段时间这些香料丧失了某种功能,而在这一刻却神奇地恢复了,且是加倍地偿还。在这旷日持久的香氛里,马可·波罗沉迷于东方时间制造的魔幻中,也是在这一刻他想好了见到中国皇帝要说的第一句话:中国时间比我的香料还要香。
西域的早晨是亚洲的早晨,是整个人类的早晨。
午
我并不需要特别强调时间的重要性,时间和空气一样,是我们须臾不可离,而又常常被忘记的东西,但是,时间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许多的东西都可以用来表达时间,诸如树的影子,潺潺的流水,闪烁的星光,树上的果实,人的面庞以及大理石墓碑等。而时间只能表示时间。
一棵胡杨树从拇指粗细的树苗长到合抱粗需要多少时间?如果再把树心长空需要怎样的契机和巧合?罗布泊已几次盈消湫溢?这个游移的湖在荒原上留下巨大的足印,但不管走到哪里,罗布人始终追随着它。斧子叮当声不绝于耳,那棵中空的胡杨树被伐倒,这是时间制造的船体,在它很小的时候时间就预留下了应有的空间,这个空间将在多少年以后被人占有,斧斫的叮当声不绝于耳,黑铁的斧子坚硬锋利,肉色的木屑在斧子的催逼下四处飞溅。斧子吃进树身的声音清晰而干脆,这是宿命,是时间导致的结果,在那时,在不同的场合都能聆听到时间的声音,而现在却不那么容易了。
更早的时候,斧子还是一块铁,在通红的炉膛里,铁渐渐变红,变得细腻起来。铁的力量深不可测,在暗红的深处,藏匿着雪亮的锋刃。只有被另一块铁击打、追迫,它才能现身。铁坯被置于铁砧上,它像已经完成了孵化的鸟,星火四溅,华美的羽毛呈现着曼妙的身姿,锤声起起落落,快快慢慢,在悦耳铿锵的锤声里,铁变成了斧子,变成了圆形的被称为坎土曼的垦荒农具。这段时间是用来聆听的,是时间让一块粗糙的铁变成一个无坚不摧的时代。
而后是一次圣浴。通红的铁在冰冷的水里迅速倒退,倒退到原初进入火之前的样子:冷静而节制。一件铁器的淬火,掩藏了太多情感的巨变,当雪亮的锋刃从瓦蓝中脱颖而出,一切的经历都显得弥足珍贵了。
胡杨树的独木舟,让罗布人贴近水而不沉溺于水。在有限的时间里,抵达或离开已不是太难的事,往来穿梭的独木舟,船腹划过水面的声音细密而真实,平坦的水将这声音嬗递到水的另一方。在蒲草的深处,野鸭回应着所有的声音,包括大头鱼吐水泡的声音,都是那样缠绵。在这个寂静的水世界里,谁弄出点声响都不足为怪,重要的是一百年以后还能让人听到的声音在哪里?罗布泊成为了罗布荒原,水变成了流沙,野鸭求偶的声音变成了恶风的哀嚎。独木舟在黄沙中渐渐朽烂,罗布人的渔歌凝固为起起伏伏的雅舟,那些惯于夜暗之时在其间游荡穿行的风,变渔歌为魑魅的无辞哼鸣
正午的阳光看上去漂浮力很强,树木和建筑似乎都有晃动。清真寺的邦克楼如桅杆一般矗立,那情形就如同十世纪波斯天文学、数学家兼诗人奥马尔·哈亚姆在《柔巴依集》里写的那样:阳光之箭已射上了苏丹的塔楼。
麦僧的呼唤自邦克楼顶响彻四野。那是召唤信徒们去清真寺做脯礼,那召唤绵长而悠扬,在没有风的正午轻轻拂过所有人的面庞。有人放下手中的坎土曼,用河水濯洗了手脚,面对西方真诚地跪拜;有人在理发摊上还没有仔细修好胡子,便匆忙赶往清真寺;做土陶的后人还没有点燃窑火,便在召唤声中去聆听真主的教诲,那是在同一时刻,规定的时刻千万人共同完成的一件事,那是时间在用《古兰经》的声调在传谕,这个适合聆听的正午,没有被错过的时间,只有被错过的人。
那个在病榻上的老者,茂密蓬松的银须让他的脸颊仿佛时刻在烈火的包围中,他浓密的银须正好与时间的密度相同,在他的脸上,时间清晰得丝毫毕现。老者已经没有能力去清真寺做一天三次的乃玛孜,但每当麦僧的召唤响起,他如炭炙的周身便渐渐清爽起来,他在内心做着脯礼,天空湛碧,阳光滂沱,乐句一样流畅的鸽群,演奏在清真寺辉煌的穹顶。他坚信他能见到真主,他坚信他已见到了真主。真主让他聆听了自己的声音。真主不拒绝一个用一生时间排队进入天堂者的简单的请求。老者的脯礼因此显得格外漫长,他默诵经文的嘴唇鲜润无比,他的面庞亦生动之极,午间脯礼的老者,让人们想到了一天的漫长和一生的短暂。“你知道我们的逗留多么短暂/一旦离去,也许再也不能回来”,奥马尔·哈亚姆在十世纪就曾这样吟咏过。据传,这位伟大的波斯诗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真主啊!我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努力了解你,所以请原谅我,因为实际上我对您的了解就是我靠拢您的唯一手段。”
你是一张多么幸运的羊皮。大多数的羊皮被用来制作大氅、帽子甚至皮靴,而你却被人选来用于书写,那些经文,那些诗句被金粉优雅地书写出,你成了闪闪发光的书籍,被奉为经典,在国王的手中,在大阿訇的眼前,你的神
圣早已让你与时间共存。
这是一群白色和黑色为主的羊群,是马赫穆德·喀什噶里流亡中亚时最常见的羊群,也是他的家乡乌帕尔山最生动的内容。现在是秋天,微黄的牧草泛着奶油的光泽,正是羊群抓膘的大好时机,这群羊正缓缓从他的眼前通过,黑白分明的毛色庄重而华贵。头羊的铃铎清脆,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羊群,而羊群此刻构成的图景又是那样从容和谐,也就是在那一刻,马赫默德·喀什噶里决定用自己所有的黄金买下这群羊。他的阿拉伯文的突语大词典,只能用金粉,在这样的羊皮上书写。
风中传来羊们的咩叫,马赫穆德·喀什噶里心中遽然一凛,他坚信不管过去多少年,当人们在阅读《突厥语大词典》时,打开书页都会在时间的深处听到细如游丝的一声纯真的咩叫。那也是在正午,极适合聆听的正午,时间因为一群羊的蠕动和咩叫而忽然停滞了。
你是一块多么好的小牛皮。你被绷紧了,蒙在浑圆锥形的铁腔上,人们称你为纳格拉鼓。你是一个声音的储存器,和小牛生前一样,有着火暴的脾气,激烈的心跳,年轻的冲劲和倔强的性格,根本用不着重击,只要稍微的触碰便会大放宏声;还有节奏,是马蹄驰过荒野的蹄声,是麦西来甫舞者的脚步,是眼睛遭遇眼睛时的心跳,是寒冷时两排牙齿的激颤,是仇恨时拳头和骨节的脆响……
战争因为纳格拉鼓的加入,而有了些许娱乐的成分。鼓声让血液流速加快,让喘息密集,让眼睛充血,鼓是不会轻易停下来的,一经敲响,便要分出个胜负。鼓声让每个人迅速进入角色,每个人都明白扮演的是什么,每个人都是演员也都是观众。在红色的多斯多斯沙漠,佛教徒黄色的丝绸大旗是那么绚烂,整个和田绿洲在他们身后,还有逶迤的昆仑山为依托,仅仅靠《古兰经》和手中的弯刀,是难以征服他们的。而纳格拉鼓恰到时机地敲响了,那是代表时间发出的声音,密集、铿锵、坚定、执着、不依不饶、战无不胜。佛教徒的心智被扰乱了,眼睛昏花了,脑袋麻木了,手脚发软,口不能声,刀剑成了累赘,丝绸绚烂大旗像溃散的沙暴烟消云散……
红色的多斯多斯沙漠,这个圣战的圣地,整个沙漠被绷紧了,那是一面巨大的纳格拉鼓。而后漫长的伊斯兰纪年,时间却再一次暗哑,多斯多斯沙漠归于沉寂。
而纳格拉鼓更热衷于形形色色的欢乐。在古尔邦节、肉孜节,在婚礼、生日甚至割礼上,纳格拉鼓都是那样急于表现。纳格拉鼓是欢乐的中心,时间的中心。在大清真寺前的广场上,萨玛舞者在渐渐增多,舞蹈的花朵,唯一的花朵,重瓣的花朵,愈绽愈大,愈绽愈绚丽,纳格拉鼓的花蕊,芬芳四溢……
一颗桑树,是为音乐生长的,或者是被音乐浇灌的一棵桑树,最有可能成为一把乐器。樵夫的女儿阿曼尼莎在成为拉失德汗的王妃之前,就选定了一棵桑树,来制造三十二根弦的沙塔尔琴,一年中缤纷的十二个月,桑木沙塔尔琴依月份的不同,可奏出十二种不同的曲调,这十二种曲调是真主赐予人类的福音。
在沙塔尔琴声面前,没有什么是坚硬的,也没有什么是粗糙的,更没有什么是不朽的。三十二根弦,是三十二条血脉,表达的是人类的三十二种情怀,没有谁能够摧毁它,火烧不烂,水泡不软,刀砍不断,血不能使其变色,泪不能使其喑哑。
蜿蜒的叶尔羌河,分出了十二条支流;最粗壮的胡杨树,长出了十二根枝权;伟大的叶尔羌汗国,隆起了十二座拱拜;神武的拉失德汗,迎娶了十二个王妃;胡杨林中的刀郎人,分成了十二个部落;十二个星宿,预示着十二个圣人将出现在叶尔羌汗国。这所有的十二,决定了木卡姆的十二个定数,十二个本相,十二的大格局,十二木卡姆是一只大魔法盒,它将歌、诗、乐、舞统统装进去。阿曼尼莎汗纤细的拇指和无名指轻轻拈着丝巾的一角,只一扬手,让这个世界可以动容的一切艺术,都奔涌而出,犹如六月的叶尔羌河,宽广、宏大、舒缓、抒情,在原本就不平静的表面之下,深藏着巨大的力量,在漩涡制造的诱惑之下,谁还能轻易脱身?
十二木卡姆是这个世界表示时间的另一种方式。阿曼尼莎汗操弓在琴弦上滑动,从弓的这头到弓的那头,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妙响,从过去一直回荡到现在,那音乐的涟漪,一碟密纹的唱片,在旋转,在扩大,越过我们,直抵未来,这是一个适合聆听的正午。
黄毅,作家,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有诗集《黄毅世纪诗选》、散文集《新疆时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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