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公湖边的鹰
几只鹰在山坡上慢慢爬动着。我第一次见到爬行的鹰,有些好奇,便尾随其后,想看个仔细。它们爬过的地方,沙土被它们翅上流下的水沾湿。回头一看,湿湿的痕迹是从班公湖边一直延伸过来的,在晨光里像一条明净的丝带。我想,鹰可能在湖中游水或者洗澡了,所以从湖中出来后,身上的水把爬过的路也弄湿了。常年在昆仑山上生存的人有一句调侃的谚语:死人沟里睡过觉,班公湖里洗过澡。这是他们对那些没上过昆仑山人的炫耀,高原七月飞雪,湖水一夜间便可结冰,若是下湖,恐怕便不能再爬上岸。
班公湖是个奇迹。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上,粗糙的山峰环绕起伏,而一个幽蓝的湖泊在中间安然偃卧,与苍凉干燥的高原相对比,这个湖显得很美,太阳升起时,湖面便扩散和聚拢着片片刺目的光亮,远远的,人便被这片光亮裹住,有眩晕之感。
这几只鹰已经离开了班公湖,正在往一座山的顶部爬着。平时,鹰都是高高在上,在蓝天中将翅膀凝住不动,像尖利的刀剑一样刺入远方。人不可能接近鹰,所以鹰对于人来说,则是一种精神的依靠。据说,西藏的鹰来自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它们在江水激荡的涛声里长大,在内心听惯了大峡谷的音乐,因而便养成了一种要永远飞翔的习性。它们长大以后,从故乡的音乐之中翩翩而起,向远处飞翔。大峡谷在它们身后渐渐疏远,随之出现的就是这无比高阔遥远的高原。它们苦苦地飞翔,苦苦地寻觅故乡飘远的音乐……在狂风大雪中,它们享受着顽强飞翔的欢乐;它们在寻找中变得更加消瘦,思念一日日俱增,爱变成了没有尽头的苦旅。
而现在,几只鹰拖着臃肿的躯体在缓慢地往前挪动,两只翅膀散在地上,像一件多余的东西。细看,它们翅上的羽毛稀疏而又粗糙,上面淤结着厚厚的污垢。在羽毛的根部,有半褐半赤的粗皮在堆积,没有羽毛的地方裸露着褐红的皮肤,像是刚被刀剔开一样。已经很长时间了,晨光也变得越来越明亮,但它们的眼睛全都闭着,头颅缩了回去,显得麻木而沉重。
几只鹰就这样缓缓向上爬着。我想这是不是几只被什么打败,浑身落满了岁月尘灰的鹰,只有在低处,我们才能看见它们苦难与艰辛的一面。人不能上升到天空,只能在大地上安居,而以天空为家园的鹰一旦从天空降落,就必然要变得艰难困苦吗?我跟在它们后面,一旦伸手就可以将它捉住,但我没有那样做。几只陷入苦难中的鹰,是与不幸的人一样的。一只鹰在努力往上爬的时候,显得吃力,以致爬了好几次,仍不能攀上那块不大的石头。我真想伸出手推它一把,而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它眼中的泪水。鹰的泪水,是多么屈辱啊,那分明是陷入苦难后的扭曲。
山下,老唐和金工在叫,但我不想下去,我想跟着这几只鹰再走远一点。我有几次忍不住想伸出手扶它们一把,帮它们把翅膀收回。如果可以,我宁愿帮它们把身上的脏东西洗掉,弄些吃的东西来将它们精心喂养,好让它们有朝一日重上蓝天。只有天空,才是它们生命的家园。老唐等不住了,按响了车子的喇叭,鹰没有受到惊吓,也没有加快速度,仍旧麻木地往上爬着。十几分钟后,几只鹰终于爬上了山顶。它们慢慢靠拢,一起爬上一块平坦的石头。过了一会儿,它们慢慢开始动了——敛翅、挺颈、抬头,站立起来。片刻之后,忽然一跃而起,直直地飞了出去。
它们飞走了。不,是射出去了。几只鹰在一瞬间,恍若身体内部的力量进发了一般,把自己射出去了。太神奇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几只鹰转瞬间已飞出去很远。在天空中,仍旧是我们所见的那种样子,翅膀凝住不动,沉稳地刺入云层,如若锋利的刀剑。远处是更宽大的天空,它们飞掠而入,班公湖和众山峰皆在它们的翅下。
这就是神遇啊!
我脚边有几根它们掉落的羽毛,我捡起,紧紧抓在手中,有一种拥握着神圣之物的感觉。
下山时,我内心无比激动。
鹰是从高处起飞的。
醒来
我在午后醒来。在那一段日子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在一个上午,就可以看足那些走动的东西,看到它们在一种幸福中走动。有时候在村口碰上桑卓的妹妹,她的脸上老是挂着快乐的笑容;她的腰身在波动,让人想到水。
那天醒来时,我看见一匹马正在扬着头向我张望。我以为我睡觉的屋子里有它吃的东西,仔细看看却什么也没有。我感到奇怪,走过去细细看它的眼睛,它见我在看它,就把头扭到了一边,但它的目光却盯着前面的一座雪山。我在它旁边站了一会儿,它一直盯着那座雪山一动不动,我有些不解,这匹马不像那几匹马,是藏北的某种象征,它是一匹不出名的马,颜色也有些杂,在平时很少有人骑它,但它这会儿却显得极其庄重,很像一位长者。
我看了它一会儿,便转身走进了房子。我住的房子是扎西专门为我腾出来的。房中央是一个火炕,火一直烧得很旺,使我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藏北的冷是什么样子。烧火的牛粪是桑卓的妹妹送来的,她总是人不到笑声先到,等到走进房子里,我的心已有些醉了。说实话,我爱上了这个让我心动的藏族女孩。她每次带来的牛粪不多,但总能烧很长时间。我觉得这样恰到好处,能够让我把对她的喜欢藏得深一些,长久一些……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房子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于是我又倒头睡去。躺下的那一刻,我想看看那匹马是否还在望着雪山,但我已经懒得动了,就犹豫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可能是一个多小时以后。我是被桑卓的妹妹叫醒的。“快去看看,那匹马奔佛了。藏北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这样的事了,终于有了,终于有了。”
我忙问:“什么叫奔佛?”
“你门外那匹马向佛跑过去了。”桑卓的妹妹因为激动,脸上有了一层更加迷人的红晕。
我在心里暗自琢磨,这种现象应该是属于仪轨的,白度母是否用她充满善意的眼睛在暗示那个过程。当那个过程结束,她伸出纤纤玉手,把那匹马牵到自己的身边来,然后让它变成一朵云,一片雪,或者一株没有名字的青草。这么想着,很快就和桑卓的妹妹走到了一座山跟前。很多人都已经出来了,从山脚往山后绕去。我和桑卓的妹妹也立即加入到他们中间。我看见一个老阿妈走得很快,边走嘴唇边蠕动着,非常激动。我已经见过她好几次了,她总是在那块刻有经文的石头边摇着经铃,每天都那样,不管谁走到她跟前,她都不会动一下。但是今天她却变了,好像以往的日子她在沉默,今天终于苏醒了。像她这样的人,一旦醒来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人群很快走到了山后,我挤到里面,看到了那匹在中午与我对视过的马趴在地上,身上全是血。它的鼻孔仍微微地一张一翕着,但那显然不是在呼吸,而是死后余息。它的腿全部都折断了,像树枝一样被压在肚子底下。周围一片安静,好像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忽然把一切都凝固了。过了一会儿,人群慢慢地转动起来——人们自觉地围着它的尸体转动,起初用低缓的声调吟唱,渐渐地声音就大了起来,再接着,有些人唱了起来,桑卓的妹妹对我
说,大家在唱一首春耕歌:
神马啊你的草已经没有了
你的圈已经被风刮走了
你的家还在高高的天上
你不要再在这里受罪了
快快回家去快快回家去
你的阿爸在等着你
你的阿妈在等着你
你只有一条回家的路
我听着人们用嘶哑的声音唱出的歌,看着趴在地上的马,回忆着它中午看我时的眼神,以及后来它久久地盯着雪山的样子。我以为那一切都是很平静的,没想到,当我做完一个梦(我记不清我做了一个什么梦)醒来后,它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
它奔佛了!原来,它在我睡着之后,又望了一会儿雪山,然后就抬起四蹄向它走去。有一根绳子绑在它脖子上,它稍微一用力就把它挣断了。它向着那座雪山狂奔而去。跑到这座山的半中腰时,它看见了山顶石崖上的彩绘佛像,它快速向山顶跑去。山坡很滑,它在一块石头上摔倒,一直滚到了山脚。它挣扎了几下,便趴在地上不再动了。一个朝圣者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但他没有停,继续一步一叩头,向着那座雪山行进。这一幕还被对面山上的一个人看见了,他大叫着扑到这匹马跟前,当他看清它已经摔死后,就大叫着跑回村里,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人们。
奔腾的那一刻,它是一匹马吗?多少年了,藏北没有出现过马奔佛的事。人们因而都变得有些平静。这种平静换句话说,就是期待……现在,这匹被摔死的马终于使人们发现他们久久期盼的某些东西醒来了‘。人们都有一种获取了什么的幸福感。那位老阿妈伏下身子,用手一下一下地抹着马身上的血。马身上的血慢慢被她抹干净了,而她的手变成了红色。她高兴极了,举起双手狂舞大叫。她好像变得轻了,想要飞……
黄昏,人们兴高采烈地往回走。我想着这匹马在中午与我对视的神情,以及后来久久凝视雪山的模样。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一直被这几个画面占据,不停地闪现着,重复着……“在我的睡眠之前,它就已经出现了,只是我没有认真留意而已。”——有时候,伟大的东西在梦想之前就已经出现了!是这样的。我停下脚步,注视着从身边走过去的人们。
我觉得他们很像那匹马在中午的样子。
不疼与疼
傍晚的时候,那群朝圣者围着玛尼堆转了一圈,然后一起抬头望着只留下丝丝余晖的天空。他们就那么久久地望着天空,似乎害怕自己被丢弃,从朝圣者的队伍中掉队。
大概半小时后,他们把身上的东西卸下,整整齐齐地放在那棵柳树下,然后开始生火做饭。这是一个朝圣集体,可以看得出他们中间有专门负责生活的人,所以很快炊烟就升到了天空中,一丝丝羊肉的香味传了过来。我注意到了他们中间的一个女人,她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样子,一条粗壮的辫子拖在身后,都快到大腿的地方了。与众不同的是,她把一只搪瓷碗用绳子串起来,挂在了腰上,那只碗白晃晃的,她走到哪里,那缕白光就闪到哪里。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要不时地抬起头来望望天空,把夕阳残留的那些余晖盯上几秒钟。而她从来没有那样做,好像根本想不起似的。她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着,脸上的表情一直很麻木。从远处看,她与那群朝圣者有些格格不入。
饭很快就做好了。她从腰间解下那只碗,慢慢地舀了一碗饭。我注意到,她舀饭时整个表情依旧很麻木。她端着饭站起身时,不小心摔倒了,碗里的饭泼到了她手上,甚至脸上也有不少。但那一刻她依然表现得很麻木的神情更让我吃惊,她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似的,用两只手交换着把手上的饭抹去,又去抹脸上。那些饭是刚出锅的,肯定很烫,但她看上去毫无知觉,等她把手和脸上的饭全部抹掉,我发现她的那些地方已经起了水泡。那些水泡明晃晃的,在傍晚的光亮中很显眼。好几年过去了,直到现在,当回忆起那些明晃晃的水泡,我感到我的心还像当时那样发悚,但是那天她好像一点都不疼痛,她唯一的反应就是觉得倒出的那碗饭有些可惜,于是她蹲下身子,把那些饭用双手捧起,一点一点放回碗里,然后倒进了旁边的一个马厩里。
次多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这里,他对我说:“她失疼。”
我问:“什么叫失疼?”
“她可能在朝拜的路上已经时间长了,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风寒,身体被冻坏了,没有了疼痛的感觉。”
“她怎么不吃药治一治呢?”
“朝圣者眼里只有一条长路和走路的双脚,哪能去治病啊。所以你看那些路上的尸骨,都是在朝圣中被冻死或者得病死的。”
她从我和次多面前走过,又去盛了一碗饭,安安静静地吃了起来。黑夜已经拉开了帷幕,她蹲在那里,变成了一团黑影。
远处在这时候传来一阵喧哗,是一群牦牛踏着暮色向远处走去。牦牛是藏北动物中的大力士,它们走动的时候,高原在它们坚硬的蹄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从远处看,它们恍若一团飘忽的黑影,似乎把高原也托了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望着一团移动的黑影,周围变得喧闹起来。
一只狗被牦牛的叫声惊动,从还在吃饭的那个女人身边跑过。狗不经意地把她撞了一下,她有了反应,放下碗朝着大家正在观望的方向望去。但她很快就有了一种反应——她把碗放在地上,高高地举起双手,然后双手合十,五体贴地。她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过一会儿,她站起身,望了望移动的牦牛群,又俯下身子,重复着第一次的动作。
“静拜!”次多叫了一声。
我小声问次多:“什么叫静拜?”
“就是在原地不动,重复着朝拜!”
她还在“静拜”,一次又一次。牦牛群渐渐远去,而她却停不下来。她的头一次次磕在地上,发出一连串闷响声。我知道她这时候是感觉不出头磕在地上时的疼痛的,但她心里一定有很疼的东西,否则她不会那样认真静拜的。她的头为这个夜晚磕出了唯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山上的寺庙里传出一声钟响,她停了下来。我看到了她的激动,那种激动是从眸子深处流露出来的,她的嘴唇和面部没有常人激动时能流露出的那种蠕动,但目光里却全是那些东西。
这时候我还发现她的双手流着血。那些水泡在她刚才静拜时被磨破了,流出了骇人的血。她对那些血全然不顾。实际上,她因为失疼对血毫无感觉,血流出时并没有给她带来疼痛。但她的举动让我觉得她的心是疼痛的,那种疼痛从她心里一直涌向双眸。
夜色很快就笼罩了一切。
我和次多原以为,他们会休息一夜,明天再上路,然而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他们很快就收拾好行装,又向前走去。那个女人夹杂在庞大的朝圣队伍中,很快便无法分辨出哪个身影是她。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远了,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只记住了她的失疼与疼痛。这两种东西来得太快,又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所以我有些茫然,甚至觉得我并没有真正认识一个朝圣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的不疼与痛还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只有一条黑暗中的朝圣路留在了我心中。
经幡沉入河水
谁会想到呢,我刚走到河边,就看见一块经幡从那根绳子上掉下来,被风吹着在空中飘动,那些经文一会儿被阳光照亮,被我看得清
清楚楚;一会儿又翻到背阴处,什么也看不见。我敬重刻在那上面的文字,所以,看着经幡在空中翻转,我的心很疼。一阵大风吹来,那块经幡被吹入河中,在水面上漂着。
一个喇嘛站在我身边。他跟我一样,把刚才经幡被吹落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在经幡落水的那一瞬,他的脸色骤变,双眼痛苦地闭上,赶紧双手合十,念起了我听不懂的经文。念了一会儿,他转身走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转身离去。也许是看到了苦难,也许是看到了幸福。我想到天性——在藏民族的天性中,许多东西都阐之未尽,接触世界这条河水,哪怕是清水,也会不由自主被濡湿。我已经见过不少这样的藏民,我发现,信佛的他们,思想却向列子靠近。
这时,那块经幡已经湿了。它几乎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被不温不火的河水弄湿了。而它看上去像个极其困乏的人,伸直了懒腰,躺在水面上。
一个人其实也是一块经幡,迟早要落入世界这条河水,变湿,变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是活佛,但他又是一个“神魂颠倒”的浪漫诗人,也是一个按捺不住心中的那只“蜂儿”的情圣。他为了心上人,曾写下大量的情歌:“对她一见钟情,夜里睡不着觉;白天再见无缘,使我神魂颠倒。”“鲜艳的大力花儿,若用作佛前供品,请把年轻蜂儿,也带到佛堂里去。”仓央嘉措的风流浪荡是无拘无束的,藏民也对他表示出了极大的宽容。后来,他为了获取自由,以自杀威胁“第巴”桑结嘉措,“不自由,毋宁死”。再后来,随着佛教内部发生叛乱,仓央嘉措既无法获取自由,也无法再主持西藏佛教,终于在二十四岁那年遁入民间,从此不再露面。他的情和爱随之也从此不被外人所知,尤其是六巴族人对他的敬仰,也终于像一叶飘落的经幡,落入混沌人世的河水里,不知去向……今天,当我们想起这位敢爱敢恨,视一切名利为虚无的活佛时,只感到他留下的那些情歌是那么美:“对活佛仓央嘉措,别怪他风流浪荡。他所寻求的东西,和别人不无两样。”只可惜他二十四岁就在一个过早出现的结局中永远遁入民间。他曾反抗过,甚至要放弃一切,只去爱自己的心上人,但都没有成功。最后,这位可爱的活佛也终于被他命运中的河水淹没了……
我所认识的另一个藏族朋友尚好,为了去拉萨与他的姑娘见面,任何东西都磨不平他的意志。他把一切都放弃了,最后被定为地位最低下的“强巴”。他过了一年艰辛的生活后,做苦行僧去了拉萨。他可能会找到那位姑娘,但最低下的“强巴”和苦行僧的身份注定了他一辈子都要吃苦。
敢为信念付出一生的人在西藏太多了,但他们的宿命却都是一样的,对现实放弃、放弃、再放弃;对精神追求、追求、再追求。我的心隐隐作痛,人是不可以没有精神的,然而,人只要精神,他的命运又会如何呢?我为仓央嘉措在内心叹息。
一阵风吹来,我感到些许微凉。那块经幡已经吸足了水,开始左右摇晃,有些要坠下去的样子。它坠入河中,在水的深处,一定又会吸更多的水。然而,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又一阵风吹来,我想起了曾在这条河的上游看到过的一幕——那天的风也像今天这样刮着。我骑着那匹有气无力的老马向门士走去。转过一个山岗,我看见一个藏族老头跪在地上,向着冈仁布钦的方向在叩头。他的帽子在一次叩头时掉了下来,他捡起来戴在头上,但叩下一个头时帽子又掉了。他把它捡起来,烦躁地在手上拿了一会儿,放在了身后的一块大石头上,然后,他接着叩头。过了一会儿,一场大风忽然刮起,他的帽子被风刮走,老头有些吃惊,起身追到山谷边,却早已没有了帽子的影子。他懊丧地哭了。他满脸挂着泪水,在山边徘徊,久久不肯离去。我无法再看下去了,默默离他而去。我在想,老头其实就在帽子被风刮进深谷的一瞬,被什么淹没了。即使他伤心地流下泪水,也只能算是一种挣扎,而这种挣扎几乎是徒劳的。
一个人在生命的河水中被浸得越透,他的灾难就越深,就要在肉体上承受太多的磨难。而由于他心中的向往与久久不曾改变的梦幻早已交织在一起,所以这种磨难几乎像把经幡刮入河中的风一样,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声响,但却不易改变。所有的人从内心和肉体都不会发出声响。“肉体”在这时是真正的无形的东西。拉丁文里有个词“Corpusddieti”意为“身体、肉体”,与“苦难”同义,可见罗马人对肉体的深刻认识与敬重。
我只能为仓央嘉措、那位喇嘛和那个老头暗暗地叹息。他们的天性都已经被苦难改变,而他们别无选择。
那块经幡已沉入河底!
王族,作家,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图瓦之书》、《兽部落》、《逆美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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