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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锁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4662
成为一名开锁人前三个月,杜仲报名参加了刺绣培训班。在一幢外墙爬满藤蔓的灰旧楼房,五楼培训班门口,杜仲看到里面坐着清一色的女性,大部分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点缀在其间。作为班里唯一的男性,杜仲干巴巴的自我介绍赢得了全班女性的哄堂大笑,他有些不知所措,茫然中看到西天的余晖射进教室,细密的尘埃在阳光里漫天飞舞,这样的图景让他感到莫明的心安。很快,伴随周围女性好奇的目光和私语,他照着图谱和老师在黑板上画出的样式及要诀,异常严肃地投入到刺绣技艺的练习中去。从第一天开始,杜仲每天带着家庭作业回家,在台灯下一丝不苟地穿针引线,对电视、朋友喝酒玩乐的呼唤充耳不闻,他会绣到十二点或者更晚,直至星光暗淡晨雾升起。一个月后,当他偶然抬起头来,发现家里边边角角堆满了绣着怪异图形的刺绣,低下头去,他又发现一只伤痕累累的左手。没有人看得懂杜仲在绣什么,他本人对此亦三缄其口。老师在班里展示学员作品的时刻,杜仲看到年轻姑娘们渴望畅快大笑又出于怜悯而竭力忍受的痛苦表情,杜仲听到了放荡笑声在她们宽敞胸腔中左冲右突的声音,年长的女性毫不客气地一边大笑,一边大声打嗝。台上的老师对杜仲充满同情,同时也对自己的教学技艺产生很大怀疑。看到老师眼中满含忧伤,杜仲放弃了刺绣的学习。最后一课结束后,他站起来朝老师深鞠一躬,感谢她这一个月来的耐心指导,他说自己每天都能在筋疲力尽之后进入甜美的睡眠,没有被噩梦惊醒。

  成为一名开锁人前两个月,杜仲回了趟乡下老家,带回两斤窄窄的穿孔的铁片、细绳和细小的塑料珠子。杜仲用细绳把珠子和穿孔的铁片连接起来,打上结,这个过程需要耗费他十秒钟的时间,如果熟练起来,只要五秒就够了。把几样东西联结起来就是女孩子头上戴着的饰品草样。杜仲的家乡人用这个挣钱,他们从经纪人手里拿回原料,再卖回,每斤挣五毛钱的差价,他们一个上午可以做十斤,杜仲试了几次,只能做两斤。刚开始,他每天回乡下拿来两斤铁片,晚上做好,第二天送回,顺便又买来两斤,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十五天后,他省略了中间过程,头个晚上做好,第二个晚上全部拆掉,拆的过程需要更为仔细、更多的耐心和更加专注的注意力,杜仲都做到了。他知道生活就如厕所的卫生卷纸,越接近最后,它转得越快,在旁人看来无法忍受的沉闷、乏味和寂静,于他,却获得难以言说的欣喜之感。无论刺绣或者穿珠,他的妻子青衣都会陪伴在他身边,一声不吭看着杜仲,看着他绣出玄妙难读的纹路,看着他朝她腼腆一笑,又埋头进入到几何图形的漩涡中去;她同样看着他把大堆细长的铁片拆卸组装,汗流浃背,把黑灰色的铁片磨得泛出暗涩的光泽,里面能印出两个模糊的身影,印出他们在岁月的河流中枯萎憔悴的脸庞。

  杜仲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他如此迷恋刺绣或者穿珠,是因为有一天,他在街口看到一个刺绣姑娘脸上梦幻般安详的神情,这种宁静的心神让他忌妒得发狂。很长时间了,他的内心被一种无法排遣的孤独之感充满,他看见汽车飞速旋转的轮子会恶心,路过各式KTV时,听到窗口飘出来大便一般粗硬、不知羞耻的歌声会头晕三天。唯有全神贯注投入到刺绣这样的活计中时,可以让他忘记身边的世界,他为自己创造了全然崭新的内心世界,一个认真、奇异、完全被他单独拥有的世界。他甚至无法对青衣坦言自己的心迹,毫无疑问,谁都会认为他是疯子,一个拥有正常人外表的不折不扣的疯子。但他相信青衣感受到自己内心阴郁的情绪图谱,她每天晚上陪伴杜仲刺绣,端茶送水。无论杜仲睡得多晚,她默默陪伴,实在熬不住了,自己先睡,也会在床上睁着大而圆的眼,等待杜仲。青衣是位美丽的妻子,拥有曼妙的身材曲线和纯净的面容。杜仲没有告诉她,自己已经无数次梦到她和别人在床上颠鸾倒风,跳着狂热的舞曲。但在这个性交如握手一般稀松平常的世道里,杜仲实在没有足够的勇气郑重其事地和她提及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但什么事是重要的呢,他并不知道。有时,他抱住青衣,告诉她可以和他吵架、可以打他甚至负气出走。她对他的孩子气淡然一笑,她只是在家里走来走去,给他切几块西瓜,再给他几片抗抑郁药片,看着他把药吞下去,认真细致地检查他的嘴巴,带着微笑。她放好杜仲每一块不伦不类的刺绣作品,到周末挑选出几块,冒着头顶硕大的太阳和声嘶力竭的知了声拿到店里装裱好,拿回家挂在墙上,她严肃的面容让杜仲一度以为自己绣出了稀世珍品。对杜仲沉溺于这样婆婆妈妈的琐事,青衣并没有太大的反对意见,她只是不太理解杜仲为何对女人头上身上的饰品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她希望他能做点爷们做的事。

  刺绣和穿珠并没能缓解杜仲日趋严重的抑郁症。他整天神情恍惚,丢三落四,连续几次把家里的钥匙丢在外面。前两次,青衣及时赶回,看到杜仲沮丧地坐在石阶上,小声劝慰,任何人都会丢钥匙,这没什么可担忧的。第三次,青衣远在海南出差。杜仲在自己每天熟视无睹的窗台下面看到一连串电话号码,经过线圈、磁铁、电线、下水道,杜仲的声音出现在十九个街区之外的地方,指向城市一个在夜晚出现的神秘群落——开锁人。开锁人吹着口哨在半个小时后到来,他毫不在乎的神情给杜仲吃下一颗定心丸,固若金汤的防盗门不过二十秒钟开启,这让杜仲有了神奇之感,成为一名开锁人的愿望也在此刻像春天的野草般疯长。开锁人对杜仲的请求感到有些惊讶,杜仲看上去衣着体面、面容白皙、神态优雅,这样的人应该在高档酒店、写字楼和会议的主席台上出现。但他没有拒绝,这于他也是有利可图的事。杜仲交了四千块钱,每天下班后到开锁人家里,听他讲开锁技巧。时间为半小时。当然,一切讲解都是似是而非的,听上去像在讲解玄妙莫测的古老易经,大量术语加上开锁人故弄玄虚的卖弄和拐弯抹角,杜仲一开始如坠云雾里。他对自己的智商发生怀疑,尽管他曾经读过所有被认为最复杂难解的侦探小说,并在读完十页后准确推测最终的结局。到第五天晚上,杜仲才明白开锁人花五天时间只是告诉他开锁的过程就是和钢铁对话的过程,钢铁由人类制造,因此没有必要惧怕任何锁,关键是读懂钢铁的语言,只要你懂得和钢铁进行无私并且耐心的交流,越精细的锁越有破绽,所有的锁具都在向你敞开。

  更多时候,杜仲整个晚上看不到开锁人。晚上正是他生意兴隆的时刻。人们总是在寻欢作乐后发现无家可归,然后急切地呼唤开锁人。杜仲只能拿着几件造型奇特的开锁工具和几把老掉牙的锁具度过整个夜晚。但杜仲完全没有感到贫乏,面对这些锈迹斑斑的锁具以及里面的铁片、弹簧、珠子,凸起、凹槽,他焕发出激情,在纸上写写画画,敲敲打打,倾听轮珠转动的声响。隔几天,杜仲到锁店里买一把锁,从简单的自行车锁到普通的房门锁再到防盗门锁、十字型门暗锁、磁卡锁、原子锁等等,他把它们小心拆开,就着简陋的说明书,记住每个零部件的位置和性能,又重新把它们装回去,

  这个过程繁复、艰难,而且通常以失败告终,但这个过程给予杜仲异常平和的心境。杜仲在自己面前的墙上挂了一面镜子,抬头时总能看到镜中的人像,他需要用很长时间才能认出里面眼睛像豹子般泛着奇异光彩的人就是自己。刺绣和穿珠虽然也是全身心投入,毕竟有某种程度的强迫性质。手上迄今没有褪去的累累伤痕即是明证。但如今,杜仲完全沉浸于金属的世界中,用心聆听金属扣链最轻微的响动,以此判断锁具处于什么状态。大量的锁被买进,拆解。青衣回家时,家中遍地狼藉,到处是破碎的铁壳、起子、螺丝、弹簧、钢锯、砂轮机、锉刀,除了家门口的防盗门完好无损,家中其他任何锁具已被杜仲拆卸。杜仲没有听到青衣走进来的脚步声,青衣看到他蓬头垢面,双脚蜷曲端坐在堆积如山的锁的碎片中,身上拉着几根蜘蛛网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晃动,像一名从古老传说中走来遗世独立的流浪汉。青衣看到杜仲脸上起初是空无一物的宁静,然后骤然升起的简单无比的灿烂笑容。

  青衣第二天把房间清理了一遍,把那些到处丢弃的锁分门别类整理好,全部搬进书房。杜仲以避免开锁被打扰为由拒绝了青衣的陪伴,日夜与锁具为伴,他感受到了从身到心的自由。毫无疑问,当第一把锁被他用一枚大头针捅开时,他心里充满了欣喜之感,这种欣喜是如此之强,犹如发现另一个崭新的世界,他从五楼跑到一楼,又跑到大街中央,冲着满天的星辰吼了几嗓子,惊起夜宿的鸟群,扑簌簌飞向遥远的夜空。杜仲又折回到屋里,冲进卧室,把青衣从梦中摇醒。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启明星已在东面的天空冉冉升起,城市即将从短暂的沉睡恢复到恼人的躁动之中。杜仲告诉青衣以后不要再叫他名字,要叫他为开锁人,而他看到青衣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澈的泪水。

  杜仲一个月内换了三份工作,他无法完成老板交代的任务,即使是最简单的文稿打印。他的头脑中、他的办公桌上、他的公文包里全都是锁,他晚上神采奕奕,而白天哈欠连天,老板说他打哈欠时能一直看到他的胃,而他的胃里居然还是几把锁。他在网上购买书籍了解锁的全部秘密。杜仲开始学习自己打制合适的开锁工具。用砂轮机、粗锉刀把工厂锯钢材用的锯条做成单勾,用细锉刀打磨,再用细砂纸抛光,表面抹上防锈油或金属保护剂,最后做成一把完美的万能钥匙。他向自己的开锁师傅问出更多的问题,一天,师傅突然拒绝回答他的问题,而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已成为一名真正的开锁人。临告别时,师傅给他一个几斤重的铁疙瘩,他告诉杜仲作为一名开锁人,任何时候都要对锁怀有敬畏之心,无论你的技术多么高超,总有一种锁你是打不开的,比如他手里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铁疙瘩。

  杜仲告诉青衣,以后开锁将成为自己的职业,他已经印出名片,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广为张贴,他煞有介事递给青衣一张卡片,上面印有他的姓名和联系方式。青衣烧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两人喝了一瓶红酒,晚上七点,青衣出去给杜仲买了一件白衬衫,一条银灰色的领带,整套西装和皮鞋。青衣告诫杜仲要成为一名体面的开锁人。杜仲拥抱了青衣。晚上十点,杜仲穿上青衣买来的衬衫、皮鞋,打上领带,拿着公文包,公文包里有一支小手电、笔记本,一套开锁工具,一本伪造的开锁记录本。他其实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卡片总共印了五张,除了给青衣的那张,自己身上留了一张,其他几张贴在自己居住小区的墙上,他只是想让青衣放心。开锁是他的事业,但他并不是为了钱。父母留下的积蓄虽然不算丰盛,应付生活还是绰绰有余,他厌恶每个人可以对他呼来喝去。在要决定打开城市的哪扇门的问题上,杜仲是完全自由的。当然,他给自己设定了基本的原则,对于他即将进去的门户,他是不存在的幽灵,对于所有即将在他面前绽放的暗夜隐秘的花朵,他只是客观的旁观者、忠实的记录者而不是干涉者,更不是审判者,他认为除了上帝之外谁都没有这个权力,至于上帝是否存在,人们存在多种看法,那又另当别论了。当然,杜仲是否以为唯有成为一名客观无私的旁观者。才能减轻自己闯入别人生活伦理上的罪恶感,也许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第一天晚上,杜仲在自己居住小区附近徘徊了半个小时,往北走了一段,又折回往南。路上至少超过十五条狗冲他狂叫,有三条朝他直冲过来,它们虚张声势的冲击被杜仲漫不经心地的摇摆与谦和击退,杜仲知道它们注定要成为自己今后暗夜生活的一部分,和它们的融洽相处对保持心态平和至关重要。路灯惨白的光芒打他的脸上,杜仲外表的镇定掩盖不了内心的茫然。他路过若干对在树的阴影里亲热的恋人,他目击了一场流氓群架的收梢,两个倒在血泊中的年轻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呻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同样目击两对夫妻深夜的吵架,他看到丈夫粗大手掌落到妻子脸上之前划下粗犷的弧度,然后是一个孩子在边上声嘶力竭的哭声。杜仲在路边停下休息两次,抽了三枝烟,他看到自己的衬衫已被汗水打湿,他还看到自己挂着的领带已在夏季火热的空气里卷曲起来,变得难看。不过,一切都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一个不算完美但也不算太糟的开始。路过铁路边某个不知名的小区时,他走了进去,小区不大,总共三排房子,房子大概有些久远,外墙剥落得厉害。对杜仲来说,这意味着房屋门锁老旧,开启难度系数降低。杜仲在房子边缘的花坛上坐下来,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火机几次点不着,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剧烈地抖动,这让他产生某种程度的挫败感,自己似乎缺少成为一名开锁人的基本素质:镇定。在任何情况下的镇定、无畏。

  十二点钟,小区各个窗户灯光渐次熄灭,杜仲在暗中又默默坐了一个小时后起身,深夜的来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疲惫之感,他从最靠边的楼道上去,在三楼停下,一扇老式的门,里面的灯光在十一点不到就灭了。杜仲掏出工具,在台阶上坐了一会,他听到远处一只不知名的夜行鸟啸叫了一声,心脏像有个锤子在击打。黑暗中,他把拔条插入锁孔,打制这枚拔条花去整整两天的时间,用去四张细砂纸,即使在黑夜中,他依然看到它泛着阴冷的光芒。杜仲慢慢转动拔条,倾听里面弹簧的微响。从技术上说,这种样式的门锁款式陈旧,保险系数低,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淘汰。杜仲在书房通宵达旦的演练中,只需不到五秒就可打开。现在,夜风吹动树叶哗哗响声、远处夜行者传来的说话声和汽车发出的声音比一百只喇叭的声音还要响、还要大,它蒙蔽了杜仲全部的听觉,汗水在杜仲脸上淌出一条条河流。正在杜仲陷入深不可测的忧伤之际,他听到咔哒一声,门开了。半分钟后,杜仲整理了凌乱的头绪,推开门。黑暗中,一切显得影影绰绰,但杜仲习惯了黑暗。他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坐下来,深呼吸几口,以便让奔腾的心平息下来。这是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左边是主人的卧室,右边房间堆满旧的物什,老鼠在里面欢歌。他知道,只要内心平静,一切物体都将开口说话。男主人呼噜声、女主人梦中呓语以及身体翻动之声响彻整间房子,除此之外,杜仲听到几只蟑螂在厨房快速爬动,杜仲听到那些古旧的家具

  正在哔剥声中老去,它的夹层里挤满了各式蛀虫,无数虫子在里面生根发芽,吞噬穿孔。杜仲厌恶这个家庭到处散发着衰朽的气息,他毫不犹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之前,他在客厅的桌上留下一块傅氏牌菠萝蜜面包,下面是一张早就打印好的纸条,上面写着:我借解剖跳蚤,向你证明神的存在,大号黑体印刷,字体坚硬、粗重,即使在黑暗中一样触目惊心。

  第二天晚上六点,杜仲在本城电视节目《百姓零距离》上看到了有关报道。两位面色激动的老人向记者报告了起床后的发现,桌上有个面包,还有张莫明其妙的纸条。而他们从早上五点开始拨电话一直到中午十点才打通电视台的热线电话,他们一再强调这个事实,记者看上去颇为尴尬,老人说夜里有人进入过他们的房子,又没丢失任何东西。老人一直追问纸条是什么意思?他成为一名无神论者已有三十五年的历史,但有时候他确实不能确定神是否真的不存在?有时他会为此睡不好觉。记者断然否认跳蚤和神会有什么关系,但她又说跳蚤也许是上帝的一个玩笑。他造出跳蚤只是为了让我们有朝一日可以痛快地捏死它。没有人追究这个明显的逻辑漏洞,即使上帝真的存在,现代天文射电望远镜已经把他赶到几千亿公里以外的地方,还有什么好怕的,可怕的倒是身边的窃贼,她告诫本城观众晚上要紧闭门窗,以免发生意外。杜仲在餐桌上看到老人语无伦次的样子,不免开怀大笑,他说这个世界什么怪事都会发生。青衣呆呆看着他,杜仲问她怎么了?她说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杜仲笑过了,

  此后一个月内,杜仲闯入不同家庭,留下不同物什和令人费解的纸条,那些怪诞的场面同样都有电视台的报道,许多人产生恐慌。警方亦引起高度重视,他们承诺将派出更多巡防人员,以保护民众的安全。杜仲很快停止类似恶作剧不是出于警方的威慑,他从最初掌握秘密的躁动和迷失中清醒过来,如果成为一名暗夜的开锁人仅仅为了吓唬陌生人,那真让人觉得恶心,而且,此种行径违背了自己设定的原则,从客观的观察者转变为干扰别人的生活,这是不能够轻易原谅的。杜仲每天晚上回家吃饭,陪青衣看两个小时的电视,虽然他对看到青衣随着电视剧剧情跌宕起伏而流下酸楚的泪水依然感到惊讶,但不再像以往那样漠不关心。冷漠是这个世界变得荒诞的根本原因,杜仲一边告诫自己一边走进书房,尝试开启更多更难的锁具。这些锁是他从遥远的厂家直接订购而来,经过千里的跋涉来到他的书房,褪下外面的包装,拔地而起的是金属耀眼而含蓄的光泽。

  短时期内,杜仲开锁技艺突飞猛进。他的师傅不时给他打电话,他的生意忙不过来,告诉杜仲联系人电话和地址,他叫杜仲代为开锁。此时,杜仲作为一名合法的公开的开锁人,总是以体面的衣着,得体的举止和细致人微的服务赢得客户的信任。他们满怀感激之情要去杜仲的电话号码,在城市中宣扬他的名声,更多的电话接踵而至,杜仲变得更忙,人们给他的款项变得大方。电视台循着道听途说的话语找到他,要他做一期节目,作为分门别类的专家给观众上一堂预防危险人物进入自己房屋的方法。杜仲盛情难却之下答应了记者的要求,他看到邀请自己的正是断言跳蚤和上帝没有任何关系的女记者,杜仲对她如此坚定的抹除某种生命的价值感到惊讶。等到节目录制现场,杜仲却被摄像机、灯光和穿梭的人影弄得头昏脑胀,他看到原本已被刺绣、穿珠减缓,被开锁征服的孤独的潮水正从远处冲他汹涌而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只记得节目的最后,主持人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作为一名拥有卓著名声的开锁人,他如何看待最近把市民搞得人心惶惶的危险的开锁者。他是个英雄。杜仲脱口而出,漂亮的女主持呆了片刻,问了句为什么?他们以为自己身处猪圈的生活没有任何人知道,不知羞耻、心安理得的睡个不停,是该有个人提醒他们一下啦。杜仲略微有些疲倦地说,主持人小声说,您真会开玩笑,旋即结束了整档节目。事后。杜仲看到这期节目最后两个人的问答没有播出,屏幕上的自己肢体僵硬,目光呆滞,言语支离破碎,仿佛他的魂魄正神游于千里之外,而他的身体在全城人面前作着拙劣的表演,但这并不影响短期内疯长的名声,这让杜仲苦恼不已,事情的发展似乎和他设想的正背道而驰。

  杜仲每个月交给青衣三千块钱,一部分是开锁的收入,一部分是白天工作所得。现在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变,杜仲似乎陷入到某种可怕、疯狂的激情之中。尽管他几乎每个晚上都通宵达旦,但他白天照样精力充沛,健壮得像只公牛,他兼了两份工作,同时开始招收徒弟,铸出一个又一个的铁疙瘩,送给汹涌而至的弟子们,告诉他们作为开锁人的第一要诀是镇定,任何情况下的镇定、无畏。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任何时候都要对锁怀有敬畏之心,无论你的技术多么高超,总有一种锁你是打不开的,比如他手里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铁疙瘩。在他的努力下,开锁人的群体开始高速增长,并从黑暗隐秘的角落中向公众的视野中显现出来。杜仲也对生活恢复了部分兴趣,他还是害怕飞速旋转的汽车轮子和人们像上帝一样无所不在的粗暴的嚎叫声。但他愿意去尝试新的事物,和同事野营,偶尔和朋友开个玩笑,找些人打纸牌。买一件新的衣服,在深夜的街头对漂亮的女人吹口哨。令他担心的倒是青衣的身体,她习惯于等杜仲回来后才能睡着,无论多晚,凌晨一点,两点,她都等着。有时,杜仲回家看到青衣在客厅里喝酒,平时滴酒不沾的她居然干下大半瓶红酒,披头散发,面容苍白。杜仲总是心碎不已,比梦到她和别人在床上神采飞扬还要心碎。但他控制不了要出去开锁的念头,如果不出去,他会回到那个可怕的梦境,回到青衣和别人在床上的可怕场景之中,回到被孤独的潮水围裹得喘不过气来的绵延不绝的困境之中。杜仲不知道自己为何执著于此,到处都是袒胸露乳的女人,到处都是调情、浪荡的笑容,到处都是宾馆、催情药。在这样的时代,过于执著一个女人的身体无疑是很可笑的。他让青衣更多的出差,远离他,去远方找一夜良好的睡眠。他帮青衣准备好换洗的衣裤、日常用品、达克宁药膏,他知道她有长治不愈的轻微脚气。青衣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准备好一切,然后帮她洗一个头,她出门前他总要帮她洗好头,梳理她的长发,然后送她到车站,挥手作别。青衣远离家门时,他把防盗门的锁蕊换掉,换上更好更贵的锁。青衣回来那天,杜仲早早等在家门口,给她开门,告诉她换过锁了,然后把换掉的旧锁演示给她看,他甚至用一枚粗大的铁钉把它捅开了,尽管费了很大劲。我们的房门这样不牢靠,我怎么能让你住在里面呢?杜仲说。青衣平静接受这些改变,没有感激也没有惊悸。她接受他改变的一切,默默地也许是毫无指望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每天正常工作结束之后,通常要等到凌晨一两点,人们安顿下自己的生活,杜仲开始了自己自由的活动。他潜入陌生人的房子,现在,以他的技术而言,整座城市都是不设防的,没有他进不去的房间。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进入城市安保系统最为完备的金库,打开保险

  箱,但他从没有试过,他遵循着自己最初制定的原则,就着手电的微光,记录下自己看到的一切,屋子的布局、屋里的器具,电视机的尺寸、冰箱里的食物,他清点里面冰棍的数量,无论天气多么炎热,从不偷吃一块。他排除人们忽略的隐患,如果恰巧碰到进入懒惰的人家,看到堆积如山的未洗碗筷,杜仲要有很强的意志才能压制冲洗的欲望。倒不是怕让他们以为世上存在奇迹,而是怕他们会以为神总是站在自己一边,增加干坏事的砝码。然后,杜仲进入卧室,在夏天,这恐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需要抵御女性身体的诱惑,这种诱惑比起洗碗的诱惑要强多了。事实上,他在第一次进入别人的卧室就碰上了裸露淡白色的身体,但杜仲发现自己心静如水,既然没有受到惊吓后退也没有兴趣往前一步,丧失了目睹女性身体的兴奋和欢娱,而这种兴奋对任何正常男人来说都是天经地义的。那天晚上回家,看到青衣在夜中圆睁的双眼,杜仲告诉她自己已经无法接受其他女性的身体。青衣在黑暗中啜泣起来,突然紧紧抱住他,那一夜,他们像第一次做爱一般投入,死去一样。事后,青衣轻轻问他是不是真的?隔了半晌,又淡淡地说这怎么可能呢?无论谁的身体,时间长了,你总会习惯的。

  杜仲整个夜晚都是忙碌的,他拿着皮尺丈量男女主人之间的距离,他们睡觉时最真实的距离。他会在陌生人的卧室里呆上一两个小时,屏住呼吸,隔二十分钟测量一次,然后取它们的平均值。在等待的时间里,他跑到其他房间,大致测量每个房间的大小,然后找出房产证,看自己测量出的面积与事实差距有多大。另外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地板上,让自己隐没成为黑夜的一部分。起夜的男女主人从他身边经过而浑然不觉,有时他们对这块突然增加的物体产生下意识的怀疑,用脚尖轻轻触碰一下,带着轻微的迷惑重新进入睡眠,他们受够生活无止无休的折磨,已经不再对任何事情保持哪怕最细小的兴趣和希望。对于这所有发生的一切,杜仲只是作为工作的一部分而接受。六个月时间里,他测量出数百组数据,无论测量男女主人的身体距离还是测量房屋的面积,杜仲脸上布满神圣之感,作为一名开锁人,他即将揭示黑夜的全部秘密。回家后的统计、演算表明房子面积越大,床的面积就越大,男女主人之间的裂痕也就越大,他们在公众场合手牵着手,在床上却形同陌路,中间隔着宽阔的英吉利海峡。杜仲假装不经意与朋友讨论过这个话题,朋友一口咬定这种论调与整个社会仇富心结有关,不过,也许他们把床做得更大,目的就是在上面可以躺更多的人,朋友最后暧昧地说。杜仲绞尽脑汁希望找到一个公式,可以精确计算出人类幸福的数量,他想知道幸福是不是和房屋面积、内部布景、家用物品有关,是不是和人们所看的书籍、电影,和他们的衣服、他们的爱恋以及他日夜忙碌测量统计的床上的距离有关。杜仲夜间突人某些熟悉的家庭,不是基于偷窥隐私的欲望,他只是作为一名纯粹的科学工作者,除了数据,其余所有均视而不见。杜仲在一些场合和这些熟悉的人谈起天气和他们最近的感情状况,彼此的谈论能证实他的猜测,床上的距离就是人心的距离。根据杜仲抽样调查表明,本城每一百户人家,大约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家庭处于崩溃边缘,百分之三十处于可有可无的尴尬境地,百分之三十八处于普通状态,如胶似漆的亲密的家庭不到百分之七。杜仲书房里除了锁具,更多的是各式各样的纸张、卡片,他在记录本上画满各式各样的公式和演算过程,仿佛一个杰出的数理学家,正进行有关世界的计算。杜仲据此写就了一万五千字的论文,论据充足,论证充分,写完最后一个字时,他长长的叹息惊醒了在睡梦中的青衣,杜仲手忙脚乱将它塞入抽屉的底层,以慌张、激情的拥抱消除了青衣的紧张不安。

  杜仲忙碌的夜晚最大阻碍来自与他同样的孤独者,黑夜中,他们在床上辗转反侧,低声叹息,对来自黑夜的每一丝声响分外敏感,看着清洁的月光从床头走到床尾,悲伤的心绪油然而生。他们用头猛砸床沿,流下孤独的泪水,但他们的冷漠阻止了他们对杜仲的伤害。在市中心十六层高的房间里,杜仲用十分钟才打开一把最新款的键盘式电子密码锁,打开门后他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灯亮了,一个面色苍白、憔悴的人坐在桌前抽烟,他至少抽掉两包三五牌香烟,香烟屁股撒满了桌子各处,浓重的烟雾让杜仲的双眼感到强烈的不适,也许他已经坐了四五个小时了。杜仲对他说不好意思打扰了。对来自黑夜不速之客的问候,他只是淡淡地说不客气。他没有意愿站起来,打电话报警,或者和杜仲握个手,告个别。临出门时,杜仲甚至想留下来,和他畅谈一晚,告诉他其实吸烟真的有害健康,大家不如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他想也许他们会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杜仲是什么时候违背自己的原则的,改变只观察、不介入,只记录、不警醒的原则,也许源于那天晚上的暴风雨,一场在几千公里外海洋上酝酿的台风横扫过亚欧大陆的东端,它的尾巴在小城上空停留了四十分钟,摧毁一百五十六棵大树,另有数不清的民房倒塌,两个人在风中失踪,事后有目击证人声称亲眼看到他们被风卷到天上去了。暴风还带来瓢泼大雨,杜仲被这场罕见的大雨阻断了归程,就着微弱的路灯看到窗外的梧桐树被连根掀起,城市成为一片泽国,夜行的轿车像溺水的虫子,趴在路上,无法动弹,老鼠从洞中被撵出,沿着街角爬行。当时杜仲在明月京华C幢501室,在卧室和书房中进进出出,出于无聊和暗夜暴雨带来的疲乏感,他已经第五次测量了男女主人距离,他们之间宽得能走过一头大象,按照他的理论,他们正处于崩溃的境地。他们的孩子在梦中发出尖锐的叫声,生活的惊吓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力。窗外暴雨如注,他又一次走进书房,这个家庭有数个抵达天花板的书柜,他打开书柜中的抽屉,看了他们的相片。从相识时代矜持到被爱情冲昏了头时狂热再到相拥时心慌意乱的微笑再到眼中火焰被生活熄灭的冷漠,杜仲看到了爱情初起到碎裂的过程,这让他感到些许忧伤。他在抽屉的底层翻出几个牛皮纸信封,信封上有虫蛀的痕迹,信纸蒙上黄色的斑点,那是上了年数的征兆。它是男主人写给女主人的孤独之书、情爱之书,感情真挚,词藻华丽,修辞动人,语言炽热足以融化钢铁,读着这些文字,杜仲眼中涌出热辣辣的泪水。他感到久违的关于爱情的梦想和关于世界的信仰再次注入他干涸的心田,以往尘封的岁月正扑面而来。令他惊讶的是男主人的笔迹和他类似,他在自己的笔记本摘抄下其中一段,放到信纸上比较,差别固然存在,然而需要足够的耐心。他在黑夜中摸回卧室。带着恶作剧般的心理把摘录下的片断放进女主人的衣兜,悄无声息地离开。杜仲离开时暴风雨已经停息,城市从灾难中喘过气来,恢复了宁静,而他躺在床上,想起半年来看到无数让人动容的场景,他想唯有漫长无期的黑夜才能容下这所有的悲喜。他长久无法入睡,直到听见远处传来的细微人声渐渐增大,才沉入梦乡。

  第二天,杜仲再次来到昨晚曾经来临的地

  方,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违背了原则,不管怀着多么纯洁的意图,从无名的幽灵变成上帝的宪兵,试图改变别人的生活,中间存在难以逾越的伦理难题。如果他当时意识到这点,他会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现在,他在卧室中闻到了情欲的气息。在书房里,他挑选了几段在他看来属于日常性的爱情书写,毕恭毕敬地抄写到小纸条上,下午在文具店里花费大力气找到的粉红色带着野草莓清香的信纸,他同样一丝不苟放到女主人的口袋里。他在床头上摸索到一个方形的盒子和一段细绳,那是女主人送给男人的礼物,一款别致的罗西尼手表。女主人在睡梦中听到声响,无意识把手伸过来,抓住杜仲的手,不肯再放开。杜仲坐在床沿边,听他们均匀的气息,感到由衷的幸福。第九天晚上,杜仲看到男主人伸出了胳膊,把女人抱在自己的怀里;二十天之后,杜仲已经无法测量他们身体的距离,他们相互紧紧地搂抱着,宛若世界末日即将在下一分钟来临。第二十五天傍晚,杜仲在小区的门口看到了他们,两人刚从菜场买菜回来,两人拉着他们的女儿,那个以前常在梦中尖叫的可怜的孩子,拉着一个浮在头顶的气球,吃吃地笑着。正是在这个极度和谐的场景中,杜仲看到了其中最荒诞的成分,一份虚假的表白,造就了一份异常繁荣的爱情,杜仲感到人类故事的极度虚弱性,就宛若一枝火柴棒支撑着整个地球。此时,西面的太阳正缓缓入山,残余的光芒给世界镀上一层金碧辉煌的光泽,它打在杜仲的脸上,一如打在那个幸福的妻子身上,她正伸出细长的手臂给丈夫拂下脸庞上的虫子。那一刻,杜仲感到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告别虚假的生活,不是因为他的灵魂变得足够坚硬,而是他闻到虚假生活死亡的气息,即使他们有着完美爱情的假象,杜仲仍然闻到浓郁的正往四处扩散的死亡的气息,那种令人绝望的气息无处不在。

  杜仲把论文从抽屉底层翻出来,抖落上面的灰尘,复印三份,一份寄给本城电视台,还是那个除了大事什么都感兴趣的《百姓零距离》,一份寄给本城的电台,一份给了报纸。如杜仲所想,目瞪口呆的报纸根本做不了任何反应,因为他们无法想象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件发生,如此之久还得不到制止,这完全是抹黑城市形象的。电视台倒在第一时间做了播报。可想而知,事件在整座城市引起轩然大波,公众愤怒了,到处是骂骂咧咧摔着啤酒瓶的市民。一个幽灵般的人天天在自己的床边出没,这是多么可耻的事,更为可耻的则是自己的隐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长久以来被蒙蔽的事实在陌生人眼光下苏醒过来,继续在繁荣的猪圈里生活还是选择踏上自由的孤独之路成为人们必须面对的选择。城市电视台做了跟踪报道,记者采访了很多观众,即使能言善辩的人也在镜头前张口结舌,城市的离婚率在短时期内提高五个百分点,人们半夜梦醒之际总会下意识用手摸摸身边的爱人,空旷的床位抵消了曾经无坚不摧的甜言蜜语,绝望的哭泣声随时随地响起。很多人在夜晚来临时心中惶惶不可终日,几个聪明的人则生产了某种窄窄的床,上面只够躺得下两个人。他们的销售很快创造了历史性的记录。电视台同样报道了警方布置的专项行动,他们将之命名为“猎豹行动”,他们注定是要空手而回的,杜仲没有在邮寄的论文上露出任何破绽。而他是位合法的技术精湛的开锁人,他除了彬彬有礼地面对每位客户,继续赢得日益膨胀的声名,晚上其余时间回到家里,和青衣一起看催情的韩剧,陪她一起落泪。他抓住青衣的手,向她倾诉衷肠,他重复了十年前两人初恋时浓烈的情语,但他碰到了情感的荒原。他在枕头下看到崭新的皮尺,全城性的丈量活动已经蔓延到自己的家里。两天后,杜仲告诉青衣,他将离开三天时间,有某种无法言说的原因,他不能解释为什么,但他非如此不可,他把已买好的车票给青衣以表明自己离去的决心,那是远在二千公里外的城市,昨天的电视上刚看到倾盆大雨给它的居民带去漫天的洪水,往返大概不会少于七天。

  当天晚上凌晨一点,杜仲从本城最为豪华的大酒店出来,穿上了青衣给他配置的白衬衫、打上领带,皮鞋傍晚在街头擦拭得能反射头顶的星光。他带着公文包,里面是一枝笔,一个笔记本,一支小手电。他徒步出走,夜晚的气温已经凉下来,杜仲听到郊外青蛙和不知名的鸟叫。路上,他碰到几拨巡警,他们查看了他的证件,他告诉他们,他外出公干,正在回家的路上,他来到锦绣A区3幢2单元五楼,他看到夜狼公司生产的崭新锁宝防盗门,这是将防盗锁与智能防盗报警器有机联成的一套家居安防系统,当用户用钥匙将门反锁上,就会联动报警器进入布防状态,若有人撬锁或从窗户等其他途径闯入,报警器会自动报警。两天前,他刚换上这套安防系统,给青衣演示了门锁防盗系统的威力。现在,他掏出针式开锁工具,小心跳过报警器的敏感地带,即使已经开过数百遍这种款式的锁,他还是花了两分钟才把门打开。他走进去,黑暗中,又像第一次打开锁一样喘不过气来。目力所及,全部是黑暗,杜仲走入自己无数次进入的梦境,所有的场景都与梦境相符,落地台灯,布艺沙发,水晶花瓶在夜色中泛着幽幽的微光,杜仲从客厅往右走几步,缓慢接近梦境的核心地带,他甚至能想起睡梦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紫罗兰香水味。然后,杜仲打开了卧室的门,他看到青衣蜷曲在床上,她没有在另一个人的身体下面狂热欢歌,只是静静的躺在床上,她的长发滑过她的脸庞。边上,正是她在超过数十次的保证中所说睡时开着的台灯温暖的灯光。此刻,杜仲的眼里蓄满了泪水,除了那个在乡村走来走去并快速老去的母亲,他又赢得了一个可以五条件信任的人,而他成为一名暗夜开锁人的全部决心和意志力,都在一瞬间轰然塌陷。

  邢晓飞,作家,现居浙江金华,曾发表小说、随笔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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