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交织的录像视频与慢速艺术
卢茨·科普尼克 石甜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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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辑被认为是现代电影理论的主流模式,是影像意义的主要体现方式。本雅明、谢尔盖·艾森斯坦等评论家认为,剪切和编辑决定了电影之所以是电影。剪辑师剪得越频繁、越分裂,或者越粗暴,观众的反应就越积极、越激动,对电影时间的体验就越快。
20世纪60年代末,录像片(video filmmaking)进入艺术生产领域,这种新技术具有与众不同的模式,在基于时间的艺术领域中,编码时间和记忆,塑造感知和体验。录像片提供直接的视觉反馈,不仅鼓励实验作品,还推动了动态影像语言,超越了现代主义理论中相当流行的蒙太奇和碎片化语法。
电影和录像视频之间,前者强调断裂和速度,而后者重视时间自反性和慢速;这些差异没有比录像视频艺术作品更明显。慢动作镜头旨在强化观众的观看,不仅磨练我们感知通常忽略的事物,而且让我们探索观看过程中,再现时间与真实时间之间的不确定空间。
我先聚焦在威利·多尔蒂(Willie Doherty)的《鬼故事》(Ghost Story),这是一个15分钟的录像装置艺术,代表北爱尔兰参加2007年威尼斯双年展。多尔蒂在北爱尔兰的德里市出生、生活和工作,该市毗邻爱尔兰共和国边境。80年代以来,他的摄影和录像作品探讨了某个社区生活面对的挑战,被北爱冲突过去与现在的暴力、创伤与分裂、恐惧、压迫和绝望所笼罩。《鬼故事》让观众思考,当下的空间中存在众多冲突和未解决的记忆、叙事和感觉,我们需要学习如何带着残暴历史的残余前行,为了超越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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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缓慢但稳定地沿着一条空旷的乡间小路移动,灰色、蓝色基调主宰着景观。树木顶部几乎密不可见,天空显得模糊,方位和时间跟景观一样遗弃。可能是秋天,或者冬天,或者春天,或者只是夏天的一段时间。我们带着不安的期待,因为使用摄影机稳定器技术,不晃、不抖、镜头没有任何干扰。可以看到在树木和铁丝栏后面,一个湖或一条河面,但是还是看不出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我们笔直前进,观众的生理感觉是,身体像是被镜头前进移动往前推,在这片无名之地上,沿着边界或边缘走动。唤出的、隐藏的不安感。一些难以言状和无形的东西困扰着可见的东西。
过往车辆的微弱声音,似乎最终给这个空间定位在市郊,没有任何明确特征、地点或标识。镜头继续沿着我们所看到的令人不安地漂移。镜头沿着弯曲的道路,然后剪切到最初的小巷,回到最初经过的道路上。然后,镜头沿着夜间的公路隧道,几乎被霓虹灯照亮,一男子靠在墙上等待着,似乎没有意识到镜头出现……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似乎停下来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循环开始,回放我们刚刚看到的。
当然,对多尔蒂《鬼故事》,任何复述都是不完整的;更不用说,一方面,反复使用短暂插入的镜头,女人眼睛和男人眼睛的特写镜头,在镜头怪异地前望过去,演员斯蒂芬·瑞(Stephen Rea)缭绕的解说声,平淡、单调、克制情绪地复述支离破碎的记忆与场景,故事与观点,过去与现在的故事片段,不断地、令人困惑地转换时态。从我们看到屏幕上的小巷时,瑞的声音就出现了。瑞的旁白一开始,好像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出现一个连贯的故事,1972年1月30日的血腥星期日。瑞那让人产生回忆的声音、语调,浸骨似的,直接对我诉说,好像我是《鬼故事》唯一的观众和听众。但他讲述的内容永远不会把我们带进一个完整连接的故事。我们看到的是,通过在脑海中自言自语,看似漫无目的游走、折磨心灵,汇合了各种各样的记忆、梦幻般的场面、感觉和猜测。
我们希望时间慢下来、延伸一些,也可以考虑不同的选项,逃避发生在我们身上不可避免的和/或不可阻挡的冲击,往前走之前先左顾右看,因此(希望)做出更智慧和自主的选择。但是,多尔蒂的《鬼故事》中,镜头和叙述者的慢悠悠,它是让模糊和看似无踪迹的过去在意识状态的表面冒泡,让压抑和无法言说的、被遗忘的和无法比较的沉默、静态元素,在第一时间发出一些声音。换句话说,在多尔蒂看来,慢悠悠是为了给可见世界的外表赋予一些话语,让语言从可见世界的裂缝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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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冯·斯皮尔曼(Yvonne Spielmann)认为,录像视频本质上由其结构中的不确定性所定义。录像视频是关于过程和转换的。斯皮尔曼认为,60年代末出现这种艺术媒介,把艺术生产从媒介内在逻辑的狭窄话语中解放出来。无论是习惯存在和其本体论定义而言,录像视频一点都不稳定。录像录制和放映都依赖于不同扫描行的持续交错,我们不能单独判断每一幅图像或镜头的物质性,总是需要拼接前后部分。一切都在流动,一切都是正在进行的转换。每个图像(和声音)同时包含过去、现在和未来。或者更准确地说,依赖于不同时刻被分层为感觉正在进行、开放式的存在。虽然录像视频可以用复杂的剪切手段,它制造意义的主要方式在于,它可以融入到自己技术和时间的可塑性中,它没有一个连贯的内容,它强调开放同时性,而不是电影(现代)逻辑。
像录像视频本身一样,《鬼故事》将“当下”作为一个场所,同时揭示又隐瞒了各种历史和记忆流,以某种方式相互交织在一起。多尔蒂的作品确实交错着支离破碎的回忆,包括曾经的暴力、此处或彼处的见证物、个人或介导的创伤,与周围空间的有形感知。
过去和现在交织,死者与生者交织,这个场景似乎把观众放在一个饱受折磨的模糊状态。我们观看时间越长,似乎出现的问题越多:一个人加快速度离开这鬼魅般的地方,在其他地方找到确定落脚点,岂不更好吗?多尔蒂的过去和现在交错,难道不是让现在奴役过去,从而阻止了历史的受害者远离创伤吗?多尔蒂的缓慢不正是在重复现代主义速度爱好者所追寻的问题吗?

威利·多尔蒂的《鬼故事》(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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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尔蒂的《鬼故事》中,同情(pathos)和感动(affect)同样缺席,好像多尔蒂故意想表明,完全逆转现代主义速度后,也可能产生不了感动。虽然多尔蒂的镜头沿着小巷移动,对看到的特定事物没有任何反应,而瑞的旁白正在讲述最可怕的回忆,好像没有什么可以真正影响解说者。
法国神经学家阿兰·贝尔托(Alain Berthoz)认为,知觉在模拟移动,这意味着视觉只能在空间感知对象,因为我们的大脑知道如何使用多种知觉图式(schemata),把未来某些行动-对象联系在一起,这些行动涉及其他知觉表现,尤其是接触。在这方面,大脑的运作类似飞行模拟器,不断预测可能的行动模式,计算在空间飞行的各种方式。协调感知身体的移动,头和眼睛的移动,以及在空间中对象位置改变,我们对移动的普通感觉,都依赖于我们的神经系统。
在多尔蒂的《鬼故事》这个特别例子中,录像视频慢速打开了一个审美体验模式,观众可以重新评估的不仅仅是动觉和本体(proprioceptive)、视觉和触觉之间的关系,同样重要的是,还包括现在、过去和未来,投射和记忆活动、运动和情感之间的关系。
在大多数其他场景中,观众的情感反应和我们的同情源于表达结构、我们的触感和本体感受,对移动视觉的任何过程和视觉流动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罗伯特·布赫(Robert Buch)解释说,“一方面,同情是无法弥补痛苦和不幸、本性的代名词,也就是说无力回天……但另一方面,同情也是怜悯的代名词。意味着我们与另一个人的悲痛相连,承认和肯定作为人类的苦难,尤其因为激烈冲突造成”。《鬼故事》里,看似去人性化的镜头和无实体的慢速之间存在紧张关系;另一方面,观众努力接触、移动和感觉屏幕上的场景,召唤出无法弥补的痛苦与再人性化怜悯(核心是布赫所说的同情)之间的冲突。多尔蒂的慢速实践提供了一个模式,怎样应对暴力阴魂不散的残留。多尔蒂的替代模式是顺势疗法。它要求主体控制折磨身体的剂量,然后吸收过去到当下,学会如何把它转移到未来,从而转移痛苦。
创伤常被理解为连续性被断开。多尔蒂的慢速美学,探索同情在去人性化和再人性化之间的紧张关系。“血腥星期日”的血一直在流,死者是真的死了,过去的损失无法挽救。学会忍受过去的幽灵——活着,过去的灾难无处不在,面对它,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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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像视频最重要的特权是有独特能力去调节时间,聚合或扩大、凝固或拉伸我们对时间的感知。艺术理论家、哲学家毛里齐奥·拉扎拉托(Maurizio Lazzarato)的文章认为,录像视频对艺术史的最基本贡献是,它有能力探索时间经验和持续时间的复杂性。录像视频艺术本质上是时间艺术,捕捉和塑造时间。它让艺术家和观众都改编、变化、浓缩、展开和颠倒流动时间,打开非线性、主观的、时间经验的口袋。
多尔蒂所追求的慢速,复杂化了我们所说的、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当下”。慢下来的重要意义是揭示和纪念历史的悲痛欲绝。它发掘看似无辜场景中积淀的悲伤;在这一过程中,它可视化了各种轨迹,包括冲突、对抗和损失,困扰着每一个历史时刻。
慢下来,作为激进的当代艺术,激起我们链接现在,即使我们相当清楚这种念头最终徒劳一场,但我们不能简单地将过去的幽灵全部挥之脑后。《鬼故事》说明了我们没法修复过去的破裂或粘好当下的裂缝。要慢下来,就要支持——强烈地,带着忍耐和同情——当下的状态,包含缺乏和损失、分裂和冲突、沮丧的期望和痛苦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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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十多年中,道格拉斯·戈登(Douglas Gordon)以其大胆使用极端慢动作摄影出名。不过,这里我想讨论《齐达内:21世纪的画像》,戈登和法国艺术家菲利普·帕雷诺(Philippe Parreno)的合作成果。
2005年4月24日,伯纳乌球场,西班牙足球甲级联赛,皇家马德里对比利亚雷亚尔,戈登和帕雷诺用17个摄像头对准齐达内。在整场比赛中,从17个不同角度记录齐达内的行动,然后复述实时比赛的90分钟。一些最先进的相机技术用来捕捉所需要的齐达内特写镜头:空闲时踢脚、拖过草坪,他的脖子、额头上汗流浃背。一些电影摄影师被雇来生成跟踪球场上齐达内持续的镜头,探索球员和人群、球员和队友,感觉和身体的相互作用。
2006年5月,戛纳电影节竞赛单元,《齐达内:21世纪的肖像》首映。《齐达内:21世纪的肖像》表现了时间的分散感,有几个镜头快速平移扫过体育场的显示屏,让我们瞥到比赛的实际时间;除此之外,这部影片让观众没法定位比赛90分钟内的具体动作。在戈登和帕雷诺的电影里,时间既不是纯粹的移动容器,也不是叠加成一个统一整体。是通过齐达内自己内在的、多层比赛时间感所赋予的,他努力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自己融入比赛。足球的实时是完全断裂、千变万化的,从外部角度永远无法衡量。
戈登和帕雷诺的作品,核心点是表现足球比赛最吸引人的一面,混乱和平静明显并存。戈登和帕雷诺探索齐达内在球场上的位置变换。空间变化无常,空间是一个过程,被时间所占据,在缩小或扩展,根据单个节点在网络中与其他节点的互动。球赛的空间是断裂和聚合:一系列不断变化的连接,可以通过身体动作和协作来重新组合。
通过戈登和帕雷诺的眼睛,足球是追求不同流动交错的艺术。冲突和斗争实际上是足球与生俱来的。成功的互动和合作是短暂时刻,与长时间直接身体对抗和激烈竞技对抗相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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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全球信息高速公路速度导致了政治文化被“快者生存”的原则所主宰。草根网络使用通讯和社交网络工具,如短信、推特和Facebook能够在更短的时间动员群众抗议,反面是极其变化无常的注意力经济。
多尔蒂和戈登/帕雷诺定义并追求作为一种审美策略的慢速,挑战当代生活世界中时间和空间视野的收缩。他们着重和强调栖居在当下:认识到现在作为一个对立和冲突的空间,且不能忽视其影响。在他们看来,慢速美学让主体面对持续的斗争,又不被这些斗争麻痹身体、心理、知觉应对。要慢下来,意味着探索和体验当下,在其所有暴力或激烈的多样性中,既不相信任何主体或移动可以真正掌握时间的分散移动,也不相信任何未来时刻能够挽救曾经的创伤损失和失败。
多尔蒂、戈登和帕雷诺的录像作品证明了,什么是录像媒介的核心,即时间以各种速度流逝,将其交织到根本不固定的场景中,让观众带着同情和忍受直面困苦。
1. 本文选自由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出版的《慢下来——走向当代美学》一书。
作者 范德堡大学德语、电影及媒体艺术教授
译者 上海交通大学-比利时(荷语)鲁汶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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