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愿意在西藏生活那么久呢?当然,一方面是因为西藏这片高地的自然景观,但更重要的,是人文景观。人文景观包括藏民族几千年来创造的博大精深的藏文化,不仅是我们所熟知的藏传佛教,它还包括深厚、丰富的民间文化艺术。
每一次下乡,我们都尽可能地深入、再深入,进入到最原滋原味,最原生态,最自然人的环境里去,然后自己在其中受到教育。这,类似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单纯者,可能就会滤掉很多不单纯的东西。
之前,我学的都是画国画,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中国美术家协会壁画系的主任李华吉先生到西藏牧区去写生,他是画油画的。一个牧女——他也画、我也画。然后,他提示我说,你们画的怎么都一样啊,你就不能找自己的面貌吗?因为他和我比较熟,所以说话就比较直,我也觉得老师这句话对我来说有一点刺激。
我从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以后回到西藏,好像眼睛好使了一点,头脑开窍了一点——你总得要和当地的文化、当地的人文意识有某种关联,有某种嫁接,你总得空出一些空间,来填补一些新的东西。这个道理是我后来总结出来的,李老师当时的那句话,我个人觉得是挺有作用的。
我的毕业创作和论文都是在拉萨完成的,其实在最关键的时候,余友心先生当时是北京画院的创作员,余先生是我的启蒙老师;我有一位业师——贺友直先生,是我的专业导师,我还有一位恩师,是吴作人先生。人生有很多老师,但是,这三位老师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老师。
余先生后来到了西藏,看到我的《邦锦梅朵》作品之后,提出了很多很好的建议。他说话比李老师还直,就直接说“这张不行”“那张重画”……《邦锦梅朵》一共才46张,我估计当时我画了有近200张之多,有一页画了四五张,当然,还是不满意。
用贺老师的话就是说,又不是卖布的。
那时候,我们到外面画画,老百姓都是公社化的,无求于我们。要说是照相的还能要张照片,医生去还能顺道看看病,而画家去完全是干扰人家。特别是冬天画画,有时候,画着画着就直接坐在地上,这时候,老百姓就把太阳晒过的、温暖的石头——我想是充满着日光温度和人的情感温度的——递给我们,让我们坐在上面,免得受凉。
西藏只有两三个县是我没有去过的,准确地讲,是我不愿意去。我不愿意去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喜欢高寒、辽远、壮阔的景观。
布面重彩实际上是外界对它的概括,布面重彩就是在唐卡的基础上又走了半步,实际上还是唐卡。内地水墨画家要不就在宣纸上或者绢上画,而我们是在唐卡的画布上画,我看到现在很多画家也在油画布上画。“一方水土养一方画。”从传统的布画——“唐卡”,到现代的布画——我们称之为“布面重彩画”,都无一例外地领受着西藏天地灵气的孕育与呵护。
基本上要求是矿物颜料。
画家一辈子要关注的无外乎六个字:“画什么”和“怎么画”。“画什么”就是你的表现领域是什么,“怎么画”就是你的艺术形式、艺术语言、艺术风格是什么。有些人天资聪颖,年轻时就找到了自己的角度和方向,而我则是普通的大多数之一,只能在生活中不断磨练,才能寻找到适合自己的表现领域。对我来说,西藏仿佛是一个“磁场”,只要敢于行向深处,就总能收获到创作灵感与素材。仅就绘画形式与手段来讲,在不断深入西藏人民生活的过程中,我自然而然地将画笔从宣纸水墨转移到高原“土产”布面重彩上,并大胆摸索出一些异质同构的表现样式。比如,以西藏所独有的玛尼石刻、经版木雕与藏纸、宣纸拓染对接,以流散在高原的内地古代织物与布面贴绘对接,等等。
受西藏寺院衮康殿藏青底色壁画的启发,结合平日喜爱研读古字帖的习惯,我渐渐从中体悟出一种特有的黑白灰节奏美感,在生活中接触到的藏密艺术元素也不知不觉融汇于笔墨韵章之中。于是,在20世纪末的几年间,我在藏纸、宣纸上实验“计黑当白”,乐此不疲地画了一大批黑地水墨画。可以说,如果没有西藏民间艺术的滋养,没有大自然的洗礼与中华文化多元素的加持,就不会有这种新的审美样式。
进入新世纪以来,我利用一切机遇,带着画具、相机深入西藏,几乎将广袤纯净的雪域高原又完整地走了一遍,不停走,不停记。遇到车子抛锚,几个人就跳到雪地里,卸下器材,手抬肩扛,继续上路。在这一过程中,我也意外获得了这片温煦的高天后土的宝贵馈赠,那便是在寻常无奇的生活中,在普普通通的人群街道中,发现了以往未曾留意的素朴之美、平淡之美。这一时期,我接连完成了几十幅布面重彩创作,如《风从羌塘来》《上学了》《妙音》等。这些作品尺幅不大,却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温煦的高原,和谐的生活。在这一主题的指引下,我潜心着意地表现西藏大山大野之间的小人物,记录新时代伟大变革历程中的寻常事。在记录时代与生活之余,我也将目光转向了历史深处。
为了能多画点东西,我和同事们每每放弃招待所的“老三样”,而就近在老乡家蹭饭,反正按规定每餐交4两粮票3毛钱就行。今天在巴桑家,明天去顿珠家,所谓午饭就是清茶(酥油茶平时是喝不上的)和糌粑团,果腹而已。
一次在次仁朗杰家搭伙,饭后整装待发时,他的妻子笑盈盈地从厨房端出一盘煮鸡蛋,不由分说地往我们的兜里塞,几个小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推来让去的鸡蛋。孩子的目光,傻子都能懂。这盘鸡蛋说不定就是这家人去供销社换油换盐的资本呢!盛情难却,我们只好每人当场吃了一个热乎乎的农家鸡蛋,余下的留给了更需营养的孩子们。
事后很久,我仍在不断地问自己,次仁朗杰夫妇为什么要如此隆重地招待我们这几个来自内地的,或许还会再也见不到面的不速之客呢?
到了改革开放的80年代,西藏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很大的改观。我的新供职单位西藏文联也有条件租一辆“解放牌”卡车送我们一行5人西行阿里,对古格王朝遗址艺术做破冰之旅了。尽管车是旧的,司机多吉才19岁,是个新手,但我们仍每天兴致勃勃地追着太阳西行、西行,逢山越山,遇水冲刺,好不威风。不曾想,在接近阿里地区的马泉河中,车搁浅了,进退不得,因处无人区,又是单行之车一辆,根本无法自救。画家巴玛扎西与司机只得徒步返回几十公里外的仲巴县城求援,我们则留在河边守车、打鱼、捡柴,每天一包方便面地苦等着。
7天后的下午,巴玛他们终于带来了援兵,21位藏族壮汉乘一台翻斗车伴着歌声与汽笛声一溜烟地飞奔而来!车未停稳,就见他们纷纷跳进刺骨的河中系钢缆、挖轮胎,齐心协力,人推车拉,折腾了好一阵子,終于把“解放牌”拽上了岸。那种被救于水火之中的庆幸与激动,让我们竟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们,因为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机灵的小翟拿出仅剩的半包烟,阿布又赶忙翻腾出一把大白兔奶糖,我能做的只是为这21位救星照了几张当时尚属稀罕的彩色合影,然后便目送其返回县城。他们当中无一人提到钱,提到误工费、汽油费。屈指算来,马泉河搁浅已是31年前的事了,但我时时回味,咀嚼,那一车日喀则建筑二队的老少师傅们,彼时彼境想到的一定是比金钱更为金贵的东西吧。
1992年春,我专程去北京西郊拜望大病初愈的吴作人先生,并向他简要汇报了西藏美术队伍的情况。吴先生问我有无回中央美院的打算,我回答现在还没有,再者说,那边的工作、创作我也真的走不开。吴先生欣慰地说:我看你就嫁给西藏吧。细细想来,可不是嘛,我早就嫁给西藏文化了。就个案来说,我是自到雪域高原之后,才慢慢摸索到自己的表现领域和绘画语言的,才慢慢懂得了“善取不如善舍”这个做人作画的道理的。因此,我视这片平均缺氧40%的极地高原为自己的福地乐土,以至不知老之已至,乐不思蜀了。
民谚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也养一方文化。世代生存于雪域高原圣山神湖之间的西藏画家们,或许是得到某种力量的加持与眷顾,以我多年的观察,即使是在喧嚣浮躁的当下,多数西藏画家也尚能保持定力与静气,尚能在自己的学术与创作空间中悠游自得。从另一角度讲,他们不正是得益于这片很接地气、常接地气的纯天然文化环境吗?如此,灵感随源头活水,便会时时光顾,以至常令画家们这幅尚未杀青、下一幅构思又冒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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